太安四年六月开始的巴蜀天师道之乱,来得可谓毫无征兆,也让刘羡甚是狼狈。
刘羡自进入汉中以来,一切都顺风顺水。所到之处,几乎是望风披靡,无所不克,百姓竭诚欢迎,士子群起响应。在雒城之下顿足的几日,何攀也已招揽了新都郡内的数家大族,若是将这种攻势维持下去,刘羡预计今年就能消灭李雄。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次复国之旅中,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身体。
在陈李二人离开后,刘羡继续率众在雒县下围城。他一面射箭书劝降城内的守军,一面加固营垒的防御,并放出对成都的斥候,计算着能不能等成都军北上以后,做一次围点打援。可十余日后,等来的却是天师道放出的流言。
流言道:“卯金不修德,天雨患绝疴,半载灭火命,木子自承泽。”
这流言极好理解,刘字拆解开来,便是卯金刀,而木子两字,合起来就是李。所以很容易便解释为,刘羡因为不崇天师道,遭遇到了上天的惩罚,他已患上绝症,就将半年之内殒命,而炎汉之天命也就此消亡,将由真正的太平真君李雄继承。
这并非是一般的危言耸听,还蕴含阴阳五行之道,因为炎汉是火德,而太平真君是木德。刘羡是因雨而患病,符合火遇水则灭,木遇水则生的玄学。因此很快便在巴蜀内传播开来。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迅速引起了刘羡治下州郡内的大规模叛乱。
当然,各郡的形势又有所不同。
武都、阴平两郡自然还好说,这里多是氐人的地盘,但刘羡新打下来的梓潼、广汉、巴西、犍为四郡中,可谓是无县不乱,逢乡必叛。甚至随着形势的发展,就连汉中郡内也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汉中郡没什么大乱,主要是部份自征西军司投降的军屯,有伺机逃跑的迹象,很快就被刘琨所制止了。
巴西、梓潼两地的形势稍好,巴西郡太大,天师道教徒只占半数,刘羡又有相当多的本地士族支持,尚不足以威胁郡内的统治;梓潼郡内人口太少,张光又占据了白水、剑阁、葭萌等险要,以致于天师道教徒们束手无策,只能望险兴叹。
但广汉与犍为两郡的形势就很坏了,因为这两郡的天师道教徒占据了七成以上。广汉郡的军队距离刘羡本部较近,几乎丧失了对地方上的所有影响力,仅能龟缩在各城池之内等待求援。犍为郡的傅畅面临的形势则更坏,数以万计的天师道教徒群起围攻城池,致使他带领的军队根本站不住脚,只能抛下郡土,与张启等人率部回师到广汉德阳,以免大乱进一步扩散。
许多人都顾不上弹压境内的叛乱,而是纷纷向雒城的军营来信,询问刘羡身体的近况。毕竟作为一方势力的主君,刘羡的健康也关系到整个势力的健康,如刘沈、杨难敌、刘琨、李矩等人,之所以跟随刘羡远至巴蜀,并不是因为忠于汉室,而仅仅是因为看好刘羡一人而已。
刘羡自然是回信驳斥这种说法,表示这是李雄的攻心计。眼下自己已经彻底封死雒城,只等城内断粮,就能直驱成都城下,李雄是走投无路,才用此办法来祸乱人心,逼迫刘羡撤军。他绝不中计,在破城以前,大军也绝不后撤。
刘羡的态度是如此坚决,没有丝毫因身体情况而有所软弱,这才让麾下的众人安心。但天师道之乱已经愈演愈烈,教徒们残忍地杀害刘羡派下去的官僚,率众袭扰汉中军的粮道,而且还打出旗号,在各祭酒的带领下,声称“火木不相容,长生当灭刘”,于是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之所以会发展成如此境遇,其实不难理解。在天师道的煽动之下,人们必须要做一次抉择:究竟是选择仙堂,还是要选择汉室?
这种选择,与选择投奔李雄或罗尚完全不同,这是在今生的苦难与死后的快乐做抉择。究竟是过往的荣光重要,还是灵魂的安宁更重要?谁给予的报应更令人畏惧?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人们害怕的总是未知。于是在李阿的带领下,教徒们在幡旗上绘画刑天的形象,高呼着太平真君、长生仙堂、种民不死之类的话语,纷纷涌至各城池下。
当然,并非是所有巴蜀百姓都参与了暴乱。也有部分百姓、士族与天师道不愿支持叛乱,如秦中治祭酒文俊、绵竹司马尊、五城杨初、南安吕淑等人,但奈何他们缺少足够的组织,最后为避免天师道裹挟,也只能率众北上逃亡梓潼。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刘羡人生有史以来遇到过的最大叛乱。
这也算是他人生中最糟心的一段日子了。几乎每日一觉醒来,帐门口就站立有传信的使者,他们面容哀戚焦急,就像是报丧的枭鸟一般。刘羡接过信件一看,上面不是告知他哪里出现了叛乱,就是询问他的病情如何,令刘羡不厌其烦。
而最令刘羡烦躁的,还是他自己的病情。最近他一直在发着低烧,明明是夏日酷暑,风中却有寒冷的感觉,这让他一直浑身乏力,虽然思维还算敏捷,可无法正常骑马,而且不知为何,会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心慌。
他起初是以为,自己只不过得了一点轻微的风寒,过几日就好了。可一连过了半个月,病情并没有丝毫好转,甚至疲倦的感觉反而在越来越重。一直等到天师道传出流言后,他终于反应过来,让皇甫澹对自己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这才发现了右肩背后处的那处疔疮。
经过半月的拖延后,背后这处疔疮仍旧不太显眼。就好像被巴蜀的蚊子叮咬了一口,继而鼓起了一个小包,微微有些发紫,也正是如此,刘羡自己没有注意,皇甫澹也没有发觉。但在现在,皇甫澹终于发现有所不对,拉着军中的其余医疗一起商讨了半日,终于确认下来:刘羡应该是得了疽毒。
所谓疽毒,本质是人的肌体里留有没有愈合的创口,在特殊的环境下化脓感染。若早期不能自愈,任由疽毒扩大下去,整个人都会浮肿,继而溃烂。
刘羡对病理并不了解,在听闻自己得了重病后,只是平静地问道:“有没有什么治疗的办法?”
皇甫澹颇感为难,他道:“元帅,治愈这种病症,办法主要有两种,一种保守,一种激进。”
“分别说说吧。”
“保守的办法,天师道的妖人已经给了,就是服药清毒,待其自愈,就算不能自愈,也能靠此拖延病发的时间。”
“激进的呢?”
皇甫澹小心翼翼地看了刘羡一眼,低声道:“元帅,那恐怕要直接开刀,切开疽疮,挤出脓血,剜去烂肉,可……”
他有些话不太好说出来,就是对于他们而言,这种手术的难度实在太高。因为疽疮的伤口一般极深,开刀的切口如果浅了,没把脓血全部排空,等于是没有拔除病根,还会继续发作。可开刀的切口如果深了,就容易造成大出血,令病人流血而死。这其中的程度把控,非得要老手才能掌握。皇甫谧一脉的独到之处乃是针灸,对于这种病症,实在是无可奈何。
刘羡虽不懂其中的难点,但听皇甫澹的口气,也知道他们没有把握,于是不再多问,只是道:“那就先按保守的办法来治吧。”说罢,就佯作无事地挥挥手,让皇甫澹去做准备。
但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的如此平静,得知自己病症的棘手程度后,刘羡其实感到非常荒诞。他这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遇到多少枭雄名将?无论是狡诈奸险如孙秀,又或是残酷暴虐如张方,都拿他没有办法。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自己能够做主对战,还从来没有输过,最难堪的境遇,无非就是在洛阳打了一次平手而已。
可回到了巴蜀这块曾祖的龙兴之地,又有这么多的旧臣百姓支持,形势一片大好,无往不利,很快就要复国的时候,结果竟然因为一场毫无征兆的病,自己就要被击倒了吗?这难道就是造化弄人吗?刘羡无法接受这一切,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许多的愿望想要完成。
不甘令他时时冒出冷汗,更令他想要挥手击碎些什么进行泄愤。但一阵心乱如麻后,刘羡的理智告诉自己,若这一切是真的,哪怕自己花时间为此懊恼,也没有任何意义。
眼下的自己还没有死,只是得了一个较为难治的疾病,仍然有痊愈的可能。如果真不能治愈,他更应该珍惜眼下的时光。现在他应该做的太多了,需要安定人心,平定叛乱,更要击败李雄,进军成都,哪怕自己真的要病发而死,也要按部就班地做好善后准备。
经过这样的思想斗争之后,刘羡以一个不太坦然的态度,开始做平叛的事宜。
他首先叫来堂兄刘玄,然后仔细打量他的容貌,对他道:“七兄,你敢上战场吗?”
刘玄不太能领会刘羡的意思,因为他平日是受命做督军,不是一直在战场上吗?但他随即听刘羡道:“我的意思是,穿我的甲胄,去战场上做我的替身,替我去平叛。”
刘玄闻言大惊,他哪里承担过这样大的责任?一时间寒毛竖立,连忙拒绝道:“辟疾,我又不会打仗,带兵平叛这种事,我如何知道?”
刘羡虚弱地笑了笑,继而摇首道:“七兄,不用你打仗,只需要你打出我的旗号,骑马站在那儿,让别人认为我在领兵,这就够了。现在最缺的就是信心,我需要你帮我挽回信心。至于带兵打仗的事情,你也不用插手,我会另外安排公孙躬来处置,他说什么,你照办就是了。”
刘玄这才听明白,原来是让他做一个纯粹的替身。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感到有些为难:“可辟疾,我和你的样貌……”
刘玄的样貌嗓音和刘羡本有七分相似,身材也差不太多,若是远观的话,有盔甲遮挡,大体是看不出区别。可问题在于,刘羡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右颊一道刀疤,额心一道箭疤,这导致刘玄身上少了许多铁血气质,很容易分辨。
但刘羡对此也有解决办法,他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这个不用担心,你这段时日出去,每日都会有人给你化妆。而且你知道我的习惯,若是不能模仿,也可以以大病初愈为由,暂时少说话,没有人能挑你的不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玄虽然还是不安,但总算是答应了刘羡。
这便是刘羡的权宜之计,天师道既然以刘羡重病为由挑起叛乱,刘羡就要用最显眼的方式进行回击。他打算将军中所有的奋武骑军都集合起来,交由诸葛延、公孙躬一同率领,然后拥簇着刘玄去梓潼、广汉两郡平叛。他不要求在短时间内击败所有的叛军,以天师道信徒的规模之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只要能够正面打破天师道的流言,将这些乱民驱赶回山上,不至于影响粮道,就大有可为。
而在肃清粮道之后,刘羡便可以分而治之,一面清剿,一面招抚。刘羡相信,哪怕是天师道教徒,只要他们还残留着一丝对此世的向往,也是可以被招抚而用的。
奋武骑军出征平叛,是在六月中旬的事情。那一天,刘玄作为刘羡的替身,身着漆成绛色的明光铠甲,骑在那匹标致性的翻羽马上,只是翻羽马已经二十岁了,显示出分明的老态,而在一旁的从骑手上,打着刘羡的安乐幡与兴汉幡。刘羡最信任的铁马营护卫在幡旗左右,将刘玄与其余士卒隔开。人们远远地看着,除了觉得安乐公似乎削瘦了一些,也没发现与往常什么不同,于是三军军心大定。
不过实际上,在次日夜晚,刘羡悄悄地转移,搬到石亭水上游的一处坞堡内。这里山清水秀,有茂林修竹,是前蜀汉益州从事司马胜之的庄园。
这座坞堡名为卧云坞,距离雒城大营仅约有五里。
在司马尊的安排下,刘羡一面在坞堡内进行调养,一面派人去寻找可靠的医师,一面总揽全局,做出决策。只是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除去安乐公府内的极少数高层将领外,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刘羡的具体所在,就连卧云坞之内照顾刘羡的仆人们,也只道他是安乐公府的一个重要幕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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