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厌恶天师道,但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刘羡到底不想见到无端的战乱,也不会因此就关上合作的大门。
因此,第一次会谈结束后,刘羡留两位治正祭酒在营中稍待,他躺在病榻上,和来忠、何攀、吕渠阳、郤安等几人商议过后,重新拟定了三个条件,希望转达给青城山:
一,刘羡可以接受天师道为国教,并接受太平真君之名,但由范天监主持的所谓封君大礼还是暂且免去;
二、安乐公府可以对天师道祭酒以上的道人免租,但相应的,天师道手中的种民生箓,必须要交给官府保管,所有的种民入道仪式,须得在安乐公府的监督下进行。
三、天师道必须要放弃武装,不得私自藏兵,私建道观,私自布道;而作为回报,刘羡可在每座县城内设道场,为天师道布道提供方便。
这三个条件,已经是刘羡目前所能给与的最优厚条件了。他可以与天师道合作,也可以做一些布道上的支持,甚至可以免去部分赋税,但至少需要一个底线。两方之间,至少要表明君臣上下之分,即天师道须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不然按照此前范长生的条件,天师道有钱粮有人马有坞堡,还有所谓的天师名义,到底谁才是主君?完全是将生死操之他手。
须知当年的王莽篡汉,不就是这个套路吗?先在舆论上大造声势,以圣人之名来削减汉室权威,然后再行篡位。殷鉴在前,刘羡绝不会重蹈此等覆辙。
不过话说回来,刘羡也知道,以天师道如此的势力,必不甘于接受此等条件,而要索求更多。故而刘羡做好了长期谈判的打算,他知道两名使者中陈恢对自己的态度友好一些,便单独召见陈恢前来,将自己的条件说给他听。
陈恢听完条件,果然露出为难之色,他踟蹰良久,对刘羡道:“殿下,这恐怕不是容易办到的。”
刘羡轻笑着,不觉又咳了两声,他道:“陈都功,其实也没有多么难吧?我提的这些条件,有哪一条有违背正一道教义呢?”
这一时让陈恢哑然,因为刘羡这几个条件,确实提得非常聪明。他没有强行让天师道取消教义,而是增加了几个环节,让天师道处在自己的监督之下。可这无疑会极大破坏宗教的神圣感,让人怀疑天师道的权威与法力。
陈恢便强调道:“殿下,人的信仰是自由的,也是神圣的,这是民心的选择,您如果加以太多束缚,只会让百姓感到不安和恐惧。”
刘羡笑道:“可都功既然修道,也应该明白,万事过犹不及。雨多了是洪水,雨少了是大旱,难的是取乎中庸。信仰自由也是如此。一个人没有信仰,他会毫无原则,缺少坚持。可信仰太笃定,也会变得盲目,然后伤害无辜之人。”
“殿下还是要宽容一些,要开创太平盛世,就应当胸襟宽广,海纳百川。”
“是啊,我就是想着,天下人不止是正一道教徒,才和祭酒开诚布公。以后若是遇到正一道与其余人起了冲突,我该怎么做?难道只要我一开口,就能让大家同心协力,创造太平盛世?”
“您这是偏见啊!我们正一道发展至今,何时与人起过冲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罢了。”
听到这句话,刘羡感到非常好笑,甚至有些不想辩论下去了,再谈下去有什么意义?难道自己不是在为天下的长治久安着想吗?各人都只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那就无话可说了。故而他打了个哈哈,直接说:“既如此,那祭酒就帮我转告这些条件,如果有什么不妥,我们可以慢慢再谈。”
陈恢也感到非常无奈,作为支持刘羡复国的一方,他觉得刘羡对天师道的提防太深了。双方合作,明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要再三设限呢?一旦消息传回到青城山,那众人所能得到的唯一答案,只能是刘羡是个独夫暴君。
这正是此前大会上对刘羡的广泛攻讦,也是教内反对过去蜀汉政治体制的总缘由。毕竟在蜀汉早期,诸葛亮治蜀严酷,不仅使得他们没有任何发展的空间,还使得教徒们损失惨重。蜀汉后期,各郡频频出现各种汉命将尽,魏室将兴的天象祥瑞,许多便是出自天师道的杰作。
但相应的,为什么如今会有许多道人支持刘羡呢?答案是即使蜀汉灭亡,也会有许多教徒怀念起那个年代,虽然那确实是天师道的坏日子,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相比于这几十年混乱且迷茫的年代,当年无非是所食清苦一些,但上下团结一心的精神却无法让人舍弃。天师道之所以能发展壮大,其实就是能够让人填补这方面的空虚。
因此,在广泛的教徒们下层中不乏有拥护刘羡的呼声,以陈恢为首的祭酒们也无法忽视。于是便想采用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若既能令刘羡奉道,也能令内部团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但现在看来,这个设想已经极其接近破灭了。陈恢只能最后一次做出努力,转问道:“大人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奉道?大人不相信有鬼神天命?”
这倒是一个让刘羡觉得有趣的问题,他摆了摆手,笑说:“我相信眼见为实,死后的世界,等我死后再说吧。若是都功真有什么神通,可以现在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那我自然就五体投地了。”
言及于此,陈恢总算生出了些希望,他问:“在我们道内,对丹道、符箓、行气、服药、房中术都颇有研究,殿下想了解哪个?”
刘羡自不信丹道那些东西,毕竟秦始皇和汉武帝都好丹,最后没见什么长生不老。对于符箓,他也不怎么在意,说起来,他出生后不久,大伯母费秀还曾向张天师为他求过一张符箓,和母亲留给她的佛玉放在一起。但刘羡除了从中感受到家人的心意以外,也实不知这符箓有何用,想来这些人的符箓也不可能超过天师本人,就更不在意了。而对于常人感兴趣的行气和房中术,刘羡听见就会记起孙秀,想想还是免了。
这么算下来,最后就剩下服药,刘羡想了想,就道:“贵道能够治病救人,那确实是一样大神通。我军中近来颇有士卒水土不服,都功可否为我解难?”
陈恢闻言大喜,连忙躬身道:“治病救人,正是我等的本职,承蒙殿下错爱,必将不负使命。”
正如陈恢所言,他们天师道能够得以起家,靠得便是治病救人。虽然里面不乏有一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但时间久了,见过的病患多了,对看病疗伤也就颇有一番研究。事实上,从古至今,医与道都是不分家的一门学问。见刘羡提出要求,他当即自告奋勇,要到伤兵营中为伤兵治病疗伤。
陈恢在这方面确实堪称妙手,也不知是救过了多少人,他看病的手法可谓是娴熟至极,无论是内伤还是外伤,还是得了什么小病,他稍作打量后,立刻都有相应的对策。诸如什么配散用药自不必说,最让刘羡大开眼界的是,对待那种已经发脓发胀的腐烂伤口,他能用曼陀罗这种毒药配药引,让病人麻醉之后,然后用烧热的小刀切除烂肉,再用草药敷好。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这种治伤手法,实在叫人闻所未闻,当即便有许多人称呼他为神医。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刘羡在一旁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陈恢对于一些病人,并不做过多的治疗,而是在热水上烧一张符箓,令人喝下这碗符水,然后就教他念叨道经。刘羡总结其中的规律,发现这些病人要么是伤情比较严重,要么是极为古怪的偏症。他猜测,陈恢自己也不知真正治疗的办法,便只好用符水来宽慰病人了。
陈恢一连看了三十来名病人,一直到傍晚。结束以后,刘羡对他的态度也大为好转,当夜便留陈恢一起用晚膳。刘羡近来身体不好,饮食也比较清淡,也就吃些豆腐,喝些蛋汤。但招待陈恢的膳食还是用了心的,专门上了一盘炙鹿肉,一盘芸薹与紫苋,以及一壶葡萄酒。
不料陈恢对鹿肉毫不动箸,只一味吃素食,刘羡好奇道:“都功不吃鹿肉吗?”
陈恢笑道:“殿下,我教对鹿肉忌口。”
刘羡这才想起来,麋鹿算是天师道的神兽,他们当然是不吃鹿肉的。一时间颇感尴尬,他连忙让苍头去炖条鱼过来,同时对陈恢道歉道:“是我招待不周,还望祭酒莫怪。”
陈恢摆手道:“殿下,都是小事,我只希望,殿下对于合作一事,能再做斟酌。”
“好啊。”刘羡用手捂住嘴,低咳了两下后,笑道:“若正一道的祭酒都像陈祭酒这般,我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样吧,等我的病好了,我亲自去往青城山,和诸位祭酒们面谈,你看如何?”
陈恢闻言大喜,若刘羡能亲自去青城山,那确实是减少许多龃龉。不管谈判内容如何,至少刘羡愿意合作的态度表露无遗,这就能够打动很多人。许多事之所以不成,并不在于难堪,而在于无话可说,无言可谈。
想到这里,陈恢自告奋勇道:“既如此,殿下何不让我看看,若只是一般伤寒,我开两副草药,很快就能见效。”
刘羡近来不适得厉害,他亲眼看得陈恢医术高明,自然是欣然应允,颔首道:“那就劳烦陈都功了。”
陈恢由此得以靠近打量刘羡,他第一眼看时还好,但在仔细观察刘羡脸色后,不禁心中一惊,问道:“殿下能否脱去上衣,让我仔细看看?”
刘羡略有些奇怪,但觉得他是医师,医术明显要高过皇甫澹等人,也就没有拒绝。他解开上身的袍服,将赤裸的上身给陈恢观看。
陈恢治过很多伤兵,自然也看过很多疤痕,但像刘羡身上疤痕遍布的躯体,仍是极为少见。粗粗看去,箭伤至少有七处,贯穿伤有三处,还有一些刀剑砍过的划痕,大概也有十余条,令陈恢暗暗佩服。但这不是他在意的地方,他沿着刘羡的伤疤处寻觅片刻,果然在右肩背下方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色疔疮,他心中暗自叫糟。
轻轻按一下这个脓包,刘羡“嘶”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额头上满是冷汗,他诧异道:“都功按得哪儿?我还从没有这么疼过。”
陈恢勉强笑道:“殿下,不是什么大碍,我给您开三副清毒的方子,或许就能治了。”
说罢,他当即回到桌案,接连写了三张药方,要刘羡早中晚各服一次。刘羡没什么医学功底,他见陈恢面色奇怪,等他走后,便将药方交给皇甫澹等人看,确认没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也就选择收下了。
而另一边,陈恢回到营帐,神色俨然肃穆。他立刻就叫醒了正在昏睡的李阿,不等对方清醒,就低声道:“大事不好!今日我给安乐公看病,不知他在何处吸了瘴气,近日又水土不服,得了伤寒,体内受此一激,旧伤新病纠在一起,竟然生了疽毒!”
李阿的头脑本来还有些昏沉,听闻陈恢此语,吓了一跳,头脑也清醒了,他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陈恢看了眼左右,确认无人在意后,继续道:“我给安乐公开了三副药方,能够拖延疽发的时间,但我估计,最多也就能拖半年。半年之后,便拖无可拖了,这该怎么办?”
在这个年代,疽毒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绝症。要么等病人自己侥幸治愈,要么就只能等死。因为一旦疽发,必然是血流如注,难以遏制,而能够疽发而得生者,往往十不存一。
而听闻刘羡得了疽毒,李阿可谓大喜,他想要放声大笑却又怕引起注意,不得不强憋着笑意道:“哈,上苍佑我!刘羡此贼无民无道,招致天谴了!”
陈恢皱眉道:“慎言!安乐公实乃仁义之君,今日得此大疾,实非百姓之幸,何足可庆?”
李阿也不反驳,他连连击掌,笑言道:“是,是,但刘羡只有半年寿命,几乎是个死人了。那我们为何还留在这里,陪他做戏?还是快些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范天监。不管刘羡如何天才,将来要治理巴蜀的,必然还是成都王啊!”
陈恢哑然,他极不赞成李阿的想法,也为刘羡感到可惜,但在现实面前,李阿的想法无可指责。于是在次日一早,他们便以返教为由拜别刘羡,快马向青城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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