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烬未尽

    千针石林的夜晚比沙漠更显幽邃。嶙峋的石柱在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风声穿过孔洞，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众横派与百草们临时联合的队伍，在一处相对背风、由几根巨大石柱环抱形成的天然石穴中休整。篝火跳跃，映照着众人疲惫却警惕的脸庞。有了百草门提供的粗略地图，他们避开了几处明显的危险区域，但石林的诡谲远非一张地图所能尽述。


    洛绝尘在角落研究玉简，刘三思靠着他打盹。另一边，气氛则有些微妙。


    彦久笙安静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雪白的长发如瀑垂落，衬得她肌肤愈发剔透，绝丽的容颜在火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身姿娉婷，即便只是静坐，也自带一股优雅气度。


    失忆并未夺走她的风骨，只是让她那双原本温柔灵动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空茫和疏离，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在看这个世界。她不再是那个会温柔浅笑、细致关照所有人的师姐，更像一个迷失在陌生之地的、清冷的过客。


    她的目光，偶尔会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角落那个安静的小小身影上。洛绝尘此刻取下了黄鲤鱼面具，露出精致却稚气未脱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尽管记忆一片空白，但某种深植于本能的东西，让她对洛绝尘多了一份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关注。


    那份关注的源头，似乎潜藏在一片模糊的感知碎片里——那是一双眼睛，在她沉沦于无边黑暗与痛苦时，曾清晰地映照过她。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惊慌，只有一种……仿佛能容纳万物的、瑰丽如极光般的色彩，以及那色彩深处，清晰无比的、为她而起的担忧之色。


    这感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在她空茫的心海中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所以，她会下意识地确保他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在他需要清水或简单物品时，她会比其他人快上一步，默默递过去，动作自然，仿佛是对那道存在于感知边缘的“担忧目光”一种无声的回应。


    花木心坐在离她不远处，手中看似随意地把玩着一截翠绿的藤蔓，目光却始终流连在彦久笙身上。他不再是那个视花草木如命、会因为旁人无心折损一花一叶而跳脚的风流护花使者。看着彦久笙空茫的眼神和那刺目的白发，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那些他曾经视若性命的草木之道，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指尖灵力微吐，一朵含苞待放的碧色莲花在他掌心缓缓凝聚、绽放。这并非真实的花朵，而是他以自身木系灵力与碧心莲心的本源之力精心凝结而成，花瓣剔透如翡翠，莲心流转着温润的生命光华，散发着宁静安神的气息。


    他走到彦久笙面前，将碧色莲花递过去，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温柔：“小彦彦，这个……给你。拿着它，或许会让你感觉舒服一些。”


    彦久笙抬起眼眸，空茫的视线落在那朵灵力凝聚的碧莲上，又移到花木心带着紧张与期盼的脸上。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辨认什么。过了片刻，她才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剔透的花瓣。


    一股温和纯净的生命气息顺着指尖流入，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她灵台深处的混沌与寒意。她微微怔了一下。


    “它很安静。”她轻声说，声音如同玉石轻叩，带着失忆后特有的平淡，却不再空洞，“不像外面的风，很吵。”


    花木心看着她终于对某样东西产生了细微的反应，心头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道：“对，它很安静。你拿着它，就不会觉得吵了。”


    彦久笙这才接过那朵碧莲，捧在掌心，低头默默看着，周身那股疏离的气息，似乎因这朵安静的莲花而缓和了一丝。


    花木心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此刻悄然发生了变化。若这朵以他本源之力凝结的莲花，能换得她片刻的安宁与舒适，他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他的“本心”，不知何时，已系于这如雪佳人之上。


    另一边，云舒正全神贯注地施展着天愈术。


    柔和的白光自她指尖流淌，覆盖一位百草门弟子手臂的伤口上，小心地清理着沙砾，促进着血肉愈合。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神情专注。那只通体雪白的幻影兔安静地蹲在她肩头，红宝石般的眼睛机警地转动着，监视着周围的动静。


    聿寒澈抱着手臂，靠在不远处的石壁上，身形挺拔如松。他闭合着眼眸，看似在休憩，实则灵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般蔓延开来，严密地警戒着石穴内外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他有洁癖，即便在这简陋的石穴中，周身依旧保持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清冷气质。他的娜迦人鱼伙伴伊莎，则完全隐没在石穴角落一处由她悄然汇聚的清澈水洼中，只露出精致的上半身和银色的长发，银色的瞳孔在阴影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如同暗处的哨兵。


    当云舒终于完成包扎，指尖白光敛去，轻轻舒了口气时，聿寒澈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侧，递过一个未曾开封的水囊。


    “云舒，灵力消耗不少，补充一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如同山间寒泉，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相较于平日对待外人的那种冰封般的疏离，对同门总算少了几分寒气。


    云舒微微侧首，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却依旧温婉的笑容，自然地接过水囊：“谢谢寒澈师兄。”她确实有些灵力透支，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打开水囊，小口饮用着清水。聿寒澈则不再多言，目光转向石穴入口的方向，继续履行着他警戒的职责。


    “我说馨馨，你的小蝴蝶能不能别老围着我的金雕转？我家大金都被它晃晕了！”顾清风对着正在喂食幽伶银玉蝶的管馨馨抱怨道。他的碧眼金雕确实有些烦躁地抖动着翅膀，对那只绕着它翩翩起舞、洒落光尘的蝴蝶表示不满。


    管馨馨白了他一眼：“我家小幽那是喜欢它！再说了，清风师兄你懂什么，这是月光蝶粉，有宁神效果的！大金明明很享受！”


    “享受？我看它想一口吃了你的小蝴蝶才是真的！”顾清风反驳。


    “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肖豪杰无奈地打圆场，他正擦拭着自己的重剑，眼神时不时瞟向石穴外漆黑的夜空，带着对强大契约兽的渴望，“这秘境里危机四伏，保存体力要紧。我看这石林里说不定就藏着什么强大的异兽，等我找到了，一定比你们的都威风！”


    “就你？”顾清风嗤笑，“连只像样的契约兽都没有，还敢说大话？”


    “哼，那是我不愿将就！我一定要找到能与我并肩作战的真正伙伴！”肖豪杰不服气地昂起头。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吵吵嚷嚷，却透着一股难言的亲密与默契。他们是同批入门的弟子，一起修炼，一起闯祸，感情早已深厚。


    不远处的石穴入口旁，李中仙与柳清欢并肩而立，望着外面被月光染成一片冷蓝色的石林。


    “清欢，关雎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李中仙眉头微蹙，声音压得很低。


    柳清欢轻轻摇头，手中折扇合拢，点了点掌心，神色带着一丝凝重：“传讯玉符能感应到他的位置，一直在向幻阳沙漠核心区域移动，速度很快。我尝试联系过他，但没有回应。大师兄，他心结太重，又身负救人之责，恐怕……”


    李中仙叹了口气，刚毅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色：“我明白。赤阳砂或许就在核心区域，但那里……唉，十五年前，我们一行二十人进去，最终只有三人侥幸生还。那迷阵变幻莫测，更有极阳之火滋生出的各种诡异生灵，防不胜防。关雎他一个人……”


    “他走得太急，我们拦不住。”柳清欢接口道，语气中也带着无奈，“他只留下一句‘不必等我’，便孤身深入了。如今我们被魏书臣和幽冥谷的人绊住，又被这石林地形所困，想要追上他，难。”


    李中仙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石穴内休整的众人，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师弟师妹，最终沉声道：“我们不能贸然将整个队伍带入核心区域冒险。清欢，你继续尝试联系关雎，若有回应，务必劝他谨慎，至少等到与我们汇合后再做打算。我们按原计划，先抵达千针石林的‘风吼隘’汇合点，与其他师弟师妹汇合后，再组织一支精锐小队，前往接应关雎。”


    “是，大师兄。”柳清欢颔首，他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只是，他们都清楚，以关雎那拼命的架势和核心区域的凶险，时间，或许并不站在他们这边。


    而此时，在远离石林、那片被炽热与扭曲光影笼罩的幻阳沙漠边缘，一道孤独而决绝的身影，正迎着能将人烤焦的热风，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踏入那片象征着希望与死亡交织的赤色地域。关雎擦去额角瞬间被蒸干的汗珠，看了一眼掌心那枚显示着蓝溪生命倒计时的玉符，眼中是焚心般的焦急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溪儿……等我……”


    他低声呢喃，身影彻底被翻滚的热浪和扭曲的海市蜃楼吞噬，仿佛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燃烧着的熔炉。


    石穴内的篝火依旧噼啪作响，但气氛因关雎的独自离去而蒙上了一层隐忧。


    玉简中关于“雷鸣山谷”和“枯荣古洞”的记载让洛绝尘心驰神往，但旁边标注的“疑似有地阶巅峰雷猿群居”、“枯荣之力侵蚀，灵力运转滞涩”等警告，也让他明白此事急不得。


    “需要更周密的准备。”他暗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勾勒着几个改良后的“固金纹”与“敛息纹”，这些都是为可能遭遇的金属性妖兽或探险准备的。


    然而，宁静很快被打破。


    负责外围警戒的弟子发出低呼，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毫不掩饰的灵力波动由远及近。


    魏书臣带着四五名魏家子弟，以及那两个气息阴冷的幽冥谷帮手，出现在了石穴入口处。他们的模样有些狼狈，衣袍上沾着沙尘与些许暗红色的血迹，显然也经历了一番苦战，但魏书臣眼中的偏执与恨意却比之前更加炽烈。


    “李中仙！”魏书臣的声音在石穴中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你倒是会找地方躲清静！”


    李中仙缓缓站起身，眉头紧锁：“书臣，此地并非你魏家所有，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魏书臣嗤笑，一步步逼近，目光如毒蛇般钉在李中仙脸上，“我姐姐的命，难道就是河水吗？李中仙，你每晚入睡，可曾听到我姐姐的哭声？！可曾梦到她质问你为何背弃承诺，为何害她性命！”


    “我没有！”李中仙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离忧的死，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魏书臣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片焦黑的、如同木炭般的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却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金红色光泽。“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何它会在我姐姐的遗物中找到？！”


    看到那碎片的刹那，李中仙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呼吸猛地一滞。他认得那东西，那是不尽木的碎片，是他与魏离忧在十五年前的流沙秘境中，共同历经生死才得到的圣材！出发前来苍云学院前，他已将完整的不尽木上交宗门千宫魄，完成了当年的任务，也自以为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牵连，将那份深情与痛楚一同封存。


    可他万万没想到，离忧那里，竟然还留着这样一片碎片！


    这一刻，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无尽的痛楚、深沉的追忆，以及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席卷了他，让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书臣将他的剧烈反应看在眼里，恨意更浓，厉声道：“这不尽木，不就是你们当年在流沙秘境中得到的吗？！若非为了它，我姐姐怎会身受重伤，根基受损，最后……最后才……”他似乎说不下去，眼中泛起血丝。


    “不尽木……”旁边的木雨闻言，轻声惊呼，眼中闪过震惊与了然。百草门博闻广记，她自然知道这等传说中的火系圣材。


    场面一时寂静，只有篝火噼啪作响。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失态的李中仙和那片不尽木碎片上。


    李中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痛与疲惫交织的死寂：“书臣，有些事情，并非你看到的那样。这片不尽木……确实是我与离忧共同所得，但它并非祸根，而是……而是我们……”


    “而是什么？！”魏书臣厉声打断，“而是你贪图圣材，罔顾她性命的证据吗？！”


    “你住口！”李长宁忍不住上前一步，怒视魏书臣，“我兄长绝非那样的人！当年之事必有隐情！”


    “隐情？哈哈哈！”魏书臣状若癫狂，“什么隐情能换回我姐姐的命？！李中仙，今日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