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绝非无意

    同仁堂议事后，柳清欢回到了慕夏居那间临时的居所。


    同门师弟妹们的安慰言犹在耳，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无法真正触及他冰封的内心。他沉默地坐在窗边，窗外是纵横派熟悉的景象，可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柄看似朴素无华的木剑。这并非什么神兵利器，甚至算不上法器，只是伏月真人在他初入山门，因噩梦惊惧无法安眠时，随手削来给他握着安神的寻常桃木剑。剑身甚至没有开刃，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


    可对柳清欢而言，这柄木剑，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珍贵。它代表着那段他小心翼翼珍藏、视若珍宝的安宁岁月。是真人将他从无边噩梦中带回，是阿离师姐无声的陪伴驱散了他心底的寒意。伏魂山的那棵枯树（如今已焕发生机），是他漂泊灵魂得以安放的巢穴。


    如今，巢倾楫摧。


    他一遍遍地擦拭着木剑，指尖划过每一道细微的木纹，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闪着洛绝尘到来后的一幕幕——真人日渐凝重的神色，为洛绝尘体内那诡异力量耗费心神的疲惫，以及最终……


    “是因为你……对不对？”


    那句带着泣血嘶哑的质问，并非全然失去理智的迁怒，而是恐惧与绝望挤压下最真实的怀疑。他害怕失去，害怕再次被抛下，而洛绝尘的出现，像是一个无法控制的变数，最终印证了他最深沉的恐惧。


    几名与他交好的弟子又来看望，轻声劝慰着。柳清欢只是微微颔首，温润的面具依旧戴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苍白脆弱。直到洛绝尘去而复返，提议让他搬去更清静的念邪山。


    “多谢小师兄好意，不必了。我住这里……挺好。”


    他几乎是立刻拒绝。念邪山？那里曾是阿离师姐常常漫步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只会徒增伤感。他宁愿待在这拥挤却能暂时麻痹自己的慕夏居。


    当洛绝尘提及真人并非神魂俱灭时，他压抑的情绪几乎再次失控。


    “小师兄！”


    他厉声打断，不愿再听那些在他看来近乎“虚伪”的安慰。真相如何，他心中自有判断。他累了，累到连维持表面客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然而，就在洛绝尘即将离开的那一刻，那句轻飘飘却如同惊雷般的话语，猛地炸响在他耳边：


    “清欢哥哥，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如果可以，我可以帮你。”


    轰——！


    柳清欢擦拭木剑的动作瞬间僵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道小小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一丝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慌乱！


    他怎么会知道？！


    是了，这位小师兄，从来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似乎总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害怕？他当然害怕！


    他害怕失去唯一的温暖，害怕回到那段暗无天日、被噩梦与禁制折磨的岁月，害怕体内那连真人都无法彻底根除、只能暂时压制的……隐患。那不仅仅是恐惧被抛弃，更是对自身无法掌控命运的深切恐惧！


    洛绝尘的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他紧锁了无数年的心门，触碰那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最深的秘密与伤疤。


    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是本能地重新筑起心防。他猛地低下头，将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摁回心底深处，用更加冰冷彻骨的沉默作为回应。他紧紧攥住手中的木剑，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这是他与过去那点微光最后的联系。


    洛绝尘离开了，房门被轻轻带上。


    空寂的房间里，只剩下柳清欢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久久未动。


    接下来的几天，柳清欢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他谢绝了所有访客，甚至连李中仙和云舒的关心也以“需要静一静”为由婉拒。他不再踏出房门，每日只是对着那柄木剑发呆，或是站在窗边，望着伏魂山的方向出神。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洛绝尘最后那句话，以及……更久远之前，伏月真人在一次为他压制体内隐患后，带着疲惫与深意说过的话：“清欢，执念太深，易成心魔。有些枷锁，需得你自己愿意，方能解开。”


    当时他不甚明了，如今却仿佛有了另一层感悟。


    难道……洛绝尘真的看出了什么？他说的“帮忙”，是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蔓延。可长期养成的警惕与对未知的恐惧，又让他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


    这种内心的撕扯和挣扎，让他本就因悲伤而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他就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在自己的牢笼里辗转反侧，既渴望一丝光亮，又害怕那光亮背后是更深的陷阱。


    直到第三天傍晚，洛绝尘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慕夏居附近，并非来找他，只是路过。


    柳清欢站在窗后的阴影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漫步在夕阳的余晖中，山风拂动他的衣角。就在洛绝尘即将走远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随风飘入了柳清欢的耳中：


    “清欢哥哥。”洛绝尘的声音很轻，却让柳清欢肩头一颤，“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星陨归墟’亦或者‘云散见山’？”


    柳清欢微微一怔。他记得。那是洛绝尘上次离开伏魂山时，留下的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之后，紧接着提及的两个玄奥词汇。当时他心神剧震，并未深思，此刻再次听闻，这两个带着玄奥道韵的词，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在他心间回荡。


    洛绝尘继续道，声音平静而悠远，仿佛在阐述一个天地至理，以及说过的那句：“师尊和阿离师姐的离开，并不代表是永远，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他顿了顿，留下最后一句，如同暮鼓晨钟，再次敲击在柳清欢的心上：


    “我们终会在更高的境界重逢。”


    说完，洛绝尘的身影便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柳清欢怔然地站在窗后，久久未动。


    “星陨归墟……云散见山……”


    “另一段旅程……”


    “更高的境界……重逢……”


    这些话语，与他之前认定的“永别”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超脱的、充满希望的意味。它们与伏月真人曾经的开导隐隐呼应，却又因为洛绝尘的再次强调，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分量。


    他不仅记得这些话，更开始咀嚼其中蕴含的可能。难道……真的是自己执念太深，一叶障目了吗？洛绝尘两次提及，绝非无意。


    他看着手中那柄温润的木剑，又望向窗外夜幕初垂、星辰隐现的天空，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眼中的混乱与绝望，第一次，被一种深深的迷茫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所取代。


    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心结仍在，但洛绝尘这看似随意却显然有意重复的几句话，像是一道逐渐增强的微光，试图照亮他紧闭的心门。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去重新审视洛绝尘的话，以及……那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处理完霁泠崖体内凤凰雏灵的事情，洛绝尘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徒弟——刘三思。


    这小胖子自从流沙之战回来后，虽然对洛绝尘更加崇拜，但修炼上那股贪吃偷懒的劲儿又有点冒头，尤其是在体魄锻炼上，总是叫苦连天。


    这日，洛绝尘将刘三思带到念邪山后山一处僻静的空地。


    “师尊，今天我就只练习了魔法就好了吧？”刘三思眨巴着眼睛，充满期待。他更喜欢调动元素力量的炫酷感觉，对枯燥的体能训练实在提不起兴趣。


    洛绝尘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心念一动。


    下一刻，空间微微波动，一个红发赤甲、气息如同火山般炽热狂暴的巨汉凭空出现，正是圣阶五星魔兽——焚天炎狮，小红红！


    小红红一出现，周围的温度瞬间飙升，他扭了扭粗壮的脖子，发出噼啪的骨节声响，铜铃大的眼睛带着一丝戏谑，看向眼前这个胖乎乎的人类小不点。


    “主上，就是这小家伙？”小红红声如洪钟，带着灼热的气息。


    刘三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圣阶威压和灼热气息吓得一哆嗦，小胖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就往洛绝尘身后缩：“师、师尊……”


    洛绝尘淡淡开口：“从今日起，由小红红负责监督你和毛毛的《锻体灵枢诀》以及基础体能训练。每日不得少于四个时辰。”


    “四、四个时辰？！”刘三思眼前一黑，感觉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吼！”他身边的毛毛（冰血暴熊）也感受到了小红红身上那股让它本能战栗的火焰气息，发出不安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往后缩了缩。


    “开始吧。”洛绝尘丢下这句话，便走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闭目养神，摆明了不会插手。


    小红红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刘三思看来简直如同恶魔。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一股灼热的气浪就卷向刘三思和毛毛：“小胖子，小笨熊，别磨蹭！第一式，给老子做标准点！腰挺直！腿蹲下去！还有你，那头熊，对，就是你，动作要跟上节奏，别偷懒！”


    在圣阶魔兽的“亲切”指导下，刘三思和毛毛的苦日子开始了。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做到极致，稍有懈怠，小红红甚至不需要动手，只是释放一丝灼热的威压，就让他们如同置身熔炉，汗如雨下，苦不堪言。


    刘三思几次累得想要装死偷懒，甚至在心里疯狂呼唤体内的人面魔螳：“老噬！噬心尊者！救命啊！帮我想想办法，我快被烤熟了！”


    然而，契约空间深处，噬心尊者那布满诡异纹路的螳螂身躯缩在角落，连那张标志性的人面都紧紧贴着内壁，恨不得彻底隐形，他的节肢不安地摩擦着。


    虽同为圣阶，但感受到外面小红红那磅礴的圣阶古血脉气息和更加恐怖的、属于洛绝尘的隐隐注视，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回应刘三思了。


    开什么玩笑，外面那位可是能随手召唤一群圣阶魔兽的狠人，自己这点修为出去，怕是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更别提那日的淬体之刑，还被迫答应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包括在他修炼时不得干扰，必要时还需‘指点’一二，甚至……可能也要跟着一起练这见鬼的体操！


    他只能默默祈祷刘三思自求多福，千万别把自己真的唤出来。一唤出来，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得跟着一起“享受”这圣阶专属的“亲切”指导。


    与刘三思这边的“水深火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霁泠崖。


    他甚至不需要洛绝尘吩咐，在天色未亮之时，便已独自一人在院中开始修炼《锻体灵枢诀》。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伸展，每一个拧转，都力求完美，仿佛不知疲倦。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勾勒出略显单薄却坚韧的身形。


    修炼完《锻体灵枢诀》，他便立刻按照洛绝尘教导的方式，开始引导体内那团名为“小啾啾”的凤凰雏灵，小心翼翼地与之沟通，温养，尝试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他能感觉到，随着锻炼和温养，小啾啾的状态越来越稳定，反馈给他的那一丝精纯火元也让他的经脉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一日，刘三思终于咬着牙，在毛毛累得吐舌头趴窝的陪伴下，完成了小红红布置的“地狱”训练。他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有气无力地对走过来的霁泠崖说：“泠、泠崖师弟……师尊之前给我的……我已经挑好我认为有用到的冰系魔法典籍和灵武技能了……”


    说着，他费力地抬起手，将两枚看起来就非同寻常、隐隐散发着空间波动的储物戒指丢给了霁泠崖，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扔出两颗石子。


    “剩下的给你……都是你的了……”


    霁泠崖下意识接住，灵识往里一探，饶是他心性沉稳，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两枚戒指内部空间极大，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足足上千本书籍！


    其中一枚戒指里是密密麻麻的魔法秘籍，涵盖各系，从基础理论到高阶禁咒应有尽有；


    另一枚戒指里则是厚重的灵武术法书，拳经剑典、身法秘录，无不散发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


    而且，凭他的眼力，能看出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高阶乃至珍稀典籍！


    这手笔，何止是大，简直是骇人听闻！


    刘三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如此庞大的财富转交给了他？


    刘三思看着霁泠崖震惊的表情，扯出一个疲惫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虽然肉痛，但还是挥了挥小胖手：“师兄我说话算话……都、都给你了……好好练……”说完，脑袋一歪，彻底瘫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谁也没想到，刘三思这带着点偷懒和分享意味的举动，日后竟成了洛绝尘这一脉不成文的传统。


    每一位新入门的弟子，在得到师尊赐予的初始资源后，都会被师兄师姐们“叮嘱”：挑走自己需要的，剩下的，留给后来的师弟师妹。


    美其名曰“传承”，实则……多少也带着点当年被小红红操练得欲仙欲死、想找个人“分担”秘籍重量的微妙心理。


    这古怪的传统，倒是在无形中促进了师门间的资源共享和情谊，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时光荏苒，一晃两月过去。


    纵横派在新生的伏魂山滋养下，整体实力稳步提升，宗门内因伏月离去和遇袭带来的悲伤与紧张气氛，也渐渐被一种奋发图强的朝气所取代。


    这一日，一名执事弟子来到念邪山，恭敬地向洛绝尘禀报：“小师兄，山门外有人送来一封信，指名要交给您。送信之人留下信便离开了，说是……呼延院监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