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湖漠地孤思人
我曾经数十次来到青海湖边,每一次来都会让我浮想联翩。我有时会把这些想法记下来,时间长了,就是厚厚的一沓。闲来审视,发现这些没有什么明确目的的文字也还不是一无可用,顺手拈出几段来,再标上时间,交给读者看看,到底它们是些什么样的思想和情绪。
1987年5月4日
来到青海湖,首先接触到的是湖边的荒原。
荒原是一种象征,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我经历过的危险的心理历程。对一个写作者、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历程和体验更重要的了。它告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拥有人类命运的全部形式。我庆幸我生在西部,庆幸荒原直接给了我自然演变的全部启示,庆幸自然的苦难和人文的苦难让我成为一个虽然寂寞却很充实的作家。而作家的终极追求应该是灵魂的再生和精神的永恒。我常想,我们能为永恒做些什么?我们在宇宙、在宏阔的荒原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尘芥。我们的生命哲学和自然哲学就是如此明快地给我们确定了悲观主义的地位。但是,人生的进取意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文字就在这种宇宙的悲观主义和人生的乐观主义相增相减的过程中流淌出来了。这就是作品的起源,是我对生活保持足够激情的原因。基于此,我充满了信心,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文学是马拉松赛跑,如同生活。生活是赛耐力,而不是赛速度。我希望我的耐力好一些,希望自己有很久远、更充沛的投入。——目的不算什么,过程就是一切。
1988年4月19日
蓝波荡漾,风吹鸟乱。我伫立在水边,严肃得就像日月山。
我相信青海湖的灵性,相信青海湖的清爽会荡涤尘世污浊的灵魂,相信它已经给了我一种经久不息的渴望,由这种渴望而产生的一切创造便是对人类精神的丰富。因此,对我来说,青海湖的存在已经超凡入圣了,它容纳了我太多的感情,容纳了我对苍生万物深深的祈祷,容纳了我对生活全部的满足与不满足。岸边的荒凉,水域的辽阔,早已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流浪之心达成了默契,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一再出现青海湖的原因了。
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生不过是一朵浪花,一闪一跳就悄然消逝了。但我是青海湖的浪花,假如我在凌厉的高原,在解冻的悲烈中,冒着寒冷的北风,能够蔚蓝一个瞬间,我就会知足而返。
1988年7月31日
我们驱车从南岸奔赴北岸,在刚察县招待所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直奔海晏县的克土垭豁。那儿是荒凉的沙漠,是能够和青海湖对称的瀚海,黄灿灿的丘山如同一个个裸睡的女人,孤独的沙蒿和遥远的湖面变成了一条绿色的潮线,在我眼前晃动不止。我突然想到,和如此恢弘的地域相比,人生真是太渺小,社会真是太轻浅了,一切存在都显得百般无奈。
存在就是挑战,面对沙漠,我们更能感受到一种挑战面前的恐怖和茫然,这或许就是我们常常会驻足不前的原因吧。冰山正在退化,沙漠无休止地侵蚀着草原,人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小了。生命走向末路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态的失衡。认可这种命运,并向人类提出警告,是文学的任务。从这个意义说,没有什么比描写人与自然的断裂、自然与悲剧的统一、人对自身价值的否定,更能体现超前的先锋意识了。
沙漠的荒寂辽远映衬出人世间的苍凉。因此我热爱对沙漠的描写,热爱沙漠所揭示的生命意义——如果有一天我毅然走向沙漠深处,只要不饥渴而死,沙丘上的每一个脚印,就都意味着胜利。
1990年9月1日
比起我所居住的城市,湖边的秋雨疾骤了些,噼里啪啦的。站在鸟岛宾馆的窗前,看到一些匆匆闪逝的人影、一些漂浮的伞、一些雨靴和赤脚、一些沥着绿水的树。汽车唰唰来去。远处,雨雾遮挡着山群和帐篷。微茫的灯光像是即将浇熄的火苗。我期待着什么,又失落着什么,期待的和失落的都已经十分苦涩了。——苦涩的青海湖。
青海湖极美。但她美得空旷,美得荒凉,美得虚幻,如同一个红紫的影星,她越美丽离普通人就越遥远。
游子,胸腔里憋着酸潮的游子,历来都是普通人。
冉冉的雨雾,冉冉的孤寂之情,动不动就逼出眼睑的湿热。空荡荡的,心和世界都这样;空得像流干了水的海,飘尽了云的天。我始才明白,当灵魂无所依归,当荒凉成为心里的风景时,就可以掩杀一切生机,包括青海湖,包括鸟岛,包括环湖的草原;或者说,对漂泊的人,城市和沙漠、草原和戈壁,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为什么要飘来飘去呢?说不清,就像说不清这雨为什么要从天空降落到地上。
绵绵秋雨。风把它吹成丝丝斜线,一落地就不见了。在它顺地势迅速流走时,人们会诧异,它是从哪里来的?人,没有了故土,就是没来由的水,就是失根的树,就是走失了灵魂的躯壳。我还能傲岸吗?还能骂娘吗?还能风风火火吗?冷下去,冷下去,我已是如此苍白,连孤寂都苍白无色。
孤寂是风,谁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刮起,会在哪个季节产生,会去吹折杨柳,吹落枯英,还是要去吹散一片墟烟,吹出一抹秋的凄艳?
又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城市——我是真正忘记了那些树的呀:稀稀的叶子、很短的绿光阴的那些树,一夜间经一阵风就会变成枯冬景致的那些树。一棵一棵地忘,形状、味道、声音,蓦然就消逝成空洞的以往了。以往是荒原。
我来自荒原,在过去的日子里,即使那儿万里无人烟,也不会空旷,绝不;在我不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的童年,即使走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会寂寞。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依然是秋雨。鸟岛宾馆的窗外路边,两个少男少女在愉悦地说话;哪儿的鸟那么猛亮地叫了一声,大概是伴侣归来,相逢了;有人踏踏踏地跑过去,脚下肯定是溅起了水的。我敏感于斯,并且愿意把思维的空间贡献给他们,可他们知道我吗?知道我是谁呢?惨然而想:客居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何必希求于别人呢?
朝远望,湖阔天空,从未经历过这么荒凉的世界。
1992年6月5日
我常常迷恋于诗的诱惑,以为自己就是先知了。先知如果不能标示神性的光辉在临照人间的那一刻所产生的巨大喜乐,就只好把生活囿于青海湖一样的孤静的澄明里。然而,真正的澄明是没有的,如同寻求孤静不过是对理想境界的假设一样。我假设我是孤静的,我假设我是先知。我想干什么?历史越遥远就越明亮。我把历史毫不吝啬地抛在脑后,因此而浑浊不清。
一切动机最好是浑浊的。
灵魂直线上升,在不耐烦的时候,就停下来把荒凉的意绪变成了文字。那文字是什么形貌?不得而知。依靠天性写作的人们,总是不知道应该让文字屈就于某种评判的框架,而后才能得到世界的关注,才能卑微地领有头戴桂冠的喜乐。于是我想到,喜乐大概就是感官受到刺激后不能自持的早产儿。
我是有过喜乐的。这喜乐就像瘟病一样给我带来了久远的痛苦。我开始带着凋残的风景上路,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苦行的使徒。我企图占有小说,再拿诗作为忠贞不渝的恋人。如此,我献给世界的就只能是生命的休书与情书了。
把休书理解为绝唱,把情书理解为挽歌,这是孤拔者的义务。我看到大河就像苍凉的情思浩荡东流,看到草莽遍地的地界里一只鼠兔悲烈地死去,看到湖边雄丽的冰峰在原始的宁静中优雅地跃上云端,看到一方微不足道的石灰岩在度过了凄风苦雨的所有世纪之后依旧凛凛地指天而立,看到那个美丽无比的青海湖的女神走向我饥饿的灵魂,悄然细语:请跟我来。我感动得几欲号哭,双膝跪地,为她和一切生命,祈祷默默。
我是祈祷的天才。我的文字是祈祷的钟声。
1994年5月18日
多少次我站在青海湖漫漠的沙岸上,泪眼瞩望远山,远山何其孤卑。沙漠里劈腿而立的井架,湖面上愤然耸出的“海心山”,鹰隼的扶摇直上,太阳的东边升起,飞天女神的高高飘扬,如此等等,所有转瞬即逝的风景,莫不都是一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拔起、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男神追逐女神时对心迹、对永恒直截了当的表述?
是的,我确乎受到了女神的引诱,确乎知道大湖与鼠兔的造型是我钟爱的形象,确乎得到了岩石的帮助才使文字有了或朴素、或华美的纹理。我是自然的宠儿。我和一只野鹿、一只牛虻一样,敏感于荒原,依赖于荒原,奉献于荒原。我和荒原彼此都有一种特殊的慷慨。我们早已联姻成家族了。
情欲在落日之后孤独地崛起
整个黑夜都是涨满的风潮啊
随着黎明悲愤地散向原野的背景
只留下遥远的声音
在获救的寂静里
溶作一片回味
而后滋养秋声秋气
——摘自拙诗《来自荒原的主题》
在那些伟大而寂静的日子里,我踏踏实实活着。我不是先知,但我相信有先知伴我同行,相信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启示:只要超拔就必然孤独。我将撕碎自己,而后重新组合,再次开始。
我以太阳的名义起誓……我以太阳的名义祈祷……
康定之心——我们的情歌精神
世界上还没有另外一座城是情歌城。世界上只有康定城是情歌城。
据说不会唱情歌的人,一进城就会了,可我进了城还是不会,不会的原因是我总觉得情歌是唱给情人的,没有情人,哪有情歌?
不会唱情歌的人在康定城是孤独的,那是怀着期待又透着凄凉的孤独,是一个男人的灵魂已经有所依归却又不肯不甘不罢不能的那种微妙的迷茫和失落。这个时候,我似乎第一次知道我还有那方面的野心:找一个仙女,做我的情人,偷偷地带着隐秘的浪漫爱恋到永远的情人,悄悄地唱着情歌把全部的甜蜜和激动一点点奉送而去的情人。
其实我的野心也是许多人的野心,只是他们轻易不说。他们把野心埋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窥伺着别人的动静,也期待甚至怂恿着自己的动静。谁都知道一种愿望正在朦胧中执拗地崛起,不管他是本土的康巴人,还是外来的都市人,不管他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苍茫的意绪都是如此的多情多思、多姿多彩!这让人陡然想到,男人这东西,没有不想做爱情霸主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尤其是到了这里,这里是跑马溜溜的康定城,是情歌的故乡。
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有一些山峡峙(挟持?)而来,不需要打听它们的名字,我就叫它情人河,叫它仙女山。情人河环绕、仙女山拥抱的康定情歌大酒店,你能给我提供这样的服务吗——找一个仙女,做我的情人?大堂经理诚恳地告诉我:“不能,我们不负责介绍,情人都要自己找,仙女更要自己找,找到找不到,就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
情歌潮涌动、情人雨绵绵的街口,一帘一帘的雾岚遮去了康定人的行踪,都是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面影,在青山白水之间款款来去。只有我是一个人,撩开雾色的帘子,瞅着,瞅着,傻子一样瞅着。
有人告诉我,康定城的情人,都来自丹巴美人谷,来自清澈的河水边、峻峭的山顶上,那些插天而立的古碉——石片砌成的姊妹碉、老土夯就的夫妻碉、黄泥堆起的母子碉。
康定城连接着美人谷。我去了,去了才知道古碉是数不清的,有四角碉、五角碉、六角碉、八角碉、十二角碉、十三角碉,底宽三米、五米、七米不等,高达二十米到三十五米。陪伴我的朋友说,每一座古碉里都住着一个美人,要见到美人,你首先得学会“爬墙子”,就是像蜘蛛人那样爬墙进入碉楼,一边爬一边还要唱情歌。一般来说,爬上了碉楼,唱了情歌,你就可以大胆地爱她了。一个男人,只要你体格健壮,有力气和技巧爬上爬下,你就可以一生拥有好几个仙女般的爱人。
我说:“难道一个人,比如我,只要能爬上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见一个爱一个了?”
他说:“是的,而且不承担任何责任,孩子由母亲抚养,你想管就管,不想管拉倒,这叫走婚,是母系社会的遗存。”
我说:“母系社会真好,真现代。”
遗憾的是,我太瘦,墙太高,我爬不到古碉上去。我一座座地经过,一次次地叹息,不断安慰自己:下一个,下一个碉楼是最低的,下一个美人是最美的。但碉楼越来越高,仙女越来越美,而我却越来越小,越来越瘦,越来越相形见绌。朋友说,这里的男人,都是高个子,细长细长的,肌肉特别发达,生来就是为了爬古碉的。他们的后代,自然都是形貌玉立姣好的美女、体格高大矫健的俊男。
明白了,古碉的作用原来是为了人类繁衍的优胜劣汰。而我只有一米七的个子,也没多少爬墙的力气,只能在碉楼高高的悬窗后面那些明眸皓齿的嘲笑中被淘汰出局,任由落败的沮丧在绿得醉人的美人谷里变成一抹不合时宜的枯黄。
说真的我不是情圣,也不是情王,甚至连情种也谈不上。我只需要一个,就一个,谈谈而已,就像舞台上走戏,假装有了情人而已。但就是这样,巍峨的古碉、云烟遮掩的情人广场也把我和她们的距离无情地拉开了。
后来我知道,不美的女人是不能住碉楼的,女人越美住的碉楼就越高,最强健的男人才能爬上去。这就是说,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优秀,都是最好的与最好的恋爱,那些跟伟岸健壮不沾边的男人很可能连饱饱眼福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在甲居藏寨碰到了一个美人,她招着手说:“你来啊,跟我来。”我激动地跟了过去。她说:“梨要不要?没有污染,很好吃的,一块钱一斤。”我说:“要要要。”心里头顿时就很酸楚:这里梨啊,“梨”就是“离”,我跟她刚一见面就要离了。
美人谷里没我什么事儿,怀揣一颗不死的心,继续顾盼流连在康定城里、仙女山下、情人河边,突然看到亮炯·朗萨女神从云雾深处缓缓走来。我迎她而去,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到她跟前。她捧着一摞《桑德尔誓言》,把它送给了所有的朋友,唯独落下了我。当朋友们捧着她的《桑德尔誓言》如饥似渴的时候,我非常不安,一种被女神抛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我失落了,难过着,几乎要潸然泪下。我为女神而来,却被女神冷对;我不肯寂寞的时候,就走进书店,买了一本亮炯·朗萨女神的旧著《恢宏千年茶马古道》。
然后,我走向安觉寺,已是夜深人静了。
我对守在大殿门口的江巴喇嘛说:“你一整天让所有人都进去了,为什么不让我进?你说下班了,什么意思啊,难道祈祷也有下班的,虔诚也有下班的?”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我说:“有一个女神,她把她的珍宝送给了所有的朋友,唯独不送我,这是什么意思啊?”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我说:“这里是情歌的故乡,我想找一个情人,但是我发现所有的大门都对我关着,这是什么意思啊?”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一语点破,我顿时欢喜若狂,心说她唯独希望我下一次再来,而不希望别人下一次再来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啊,朗萨女神?
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因为我说了一到情歌的故乡我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康定城是贡嘎山嘴里吐出来的一颗夜明珠,我带着夜明珠的光泽走进了贡嘎山群,就激切地爱上了微笑在山怀里的海螺姑娘。
海螺姑娘是我起的名字,她原本叫央金,央金是妙音的意思,妙音来自何处,来自吉祥海螺,就像《大日经》里说的:“汝自今日起,转于救世轮,其音普周遍,吹无上法螺。”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我送给了她一个从青岛带来的右旋白海螺,这右旋白海螺原本是要送给寺院里的金刚萨埵的,但是我送给了她,她是一个世俗的女子,一个在康定城生活了二十年的吐伯特姑娘。她欣然接受,好像吉祥的海螺本来就应该属于她。
那时候,和我同一个房间的扎西达娃泡温泉去了,所有的朋友都泡温泉去了,他们要泡很长很长的时间,泡够了还要吃烤全羊。就剩下我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啊,神不知鬼不觉。
我对她说:“……”
她对我说:“……”
兴奋的我唱起了情歌,来到情歌的故乡康定后我第一次唱起了情歌。唱着唱着,又跳起来,一跳就跳到海螺沟里去了。
海螺沟几乎是现代海洋性冰川的代名词,长约三十一公里,面积二百二十平方公里,是国家冰川森林公园和地质公园,一个大美之境、一个神在之地、一个冰清玉洁之所、一个情深意长之界。下雨,有雾,走在原始森林的小径上,坐在白雪皑皑的山峦上,浓雾始终笼罩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一切,一切也看不见我们。冰川藏起来了,我们也藏起来了。我们不知道冰川藏起来干什么,但是我们知道我们藏起来会干什么。哈哈,朋友们,想象去吧。你们在一览无余的浅浅的温泉里泡得昏昏欲睡,而我却栉风沐雨在贡嘎大雪山的极顶之上,鸟瞰着溜溜跑马山,冰峰一样挺拔了自己,雾朵一样怒放了自己。
我是幸福而空灵的。那一刻,在贡嘎山腹地迷迷茫茫的海螺沟里,朦朦胧胧的海螺姑娘无限深情地依傍着我。什么叫天作之合?这就是。
接着就是离别,所有美好的相聚紧跟着都是离别。离别的时候,我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话。有个诗人鉴定了一下说:“也算是诗吧。”于是我把这几句话按诗行排列在了心里:
我们没有唱着情歌来,
我们却要唱着情歌去;
我们没有带着情人行,
我们却要带着情人走。
啊,康定城醉人的风景,
我们永远的情人,她的名字叫:
救度的母亲、空行的仙女。
——在此离别之际,
不必表示谢意,不必说声再见,
我们只想一声比一声肯定地说:
还要来,还要来。
飞机上,抱了一堆书,想看,但精力怎么也集中不到字里行间,一直默唱着情歌,想着康定城以及飘然欲仙的海螺姑娘。
到达青岛,回到家中,已是午夜,妻子在等我。我进门后拥抱了妻子,诚实而沉重地告诉她:“我把心丢在康定城了,我真真切切爱上她了。”
妻子望着失魂落魄的我,一声不吭。她理解我的爱,知道我是个梦幻中陶醉、理想中纯粹的人,更知道如何实现我的爱。
第二天早晨,遥遥远远的《康定情歌》把我从梦中唤醒,歌声是从光碟里流淌出来的,三男两女的五人组合把这首来自民间、朴素平实的古老情歌演绎成了跌宕起伏、激情喷溅的现代摇滚: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你家溜溜的卓玛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我家溜溜的扎西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歌声戛然而止。妻子说:“回来吧,你的心,这里就是康定城。”
我说:“接着放啊,为什么不放了?下面的才是真谛。”
妻子坚持不放。于是我唱起来: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哟;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哟。
是的,世间处处康定情,我们都是康定人。许多人去了一趟情歌的故乡,就希望自己的家乡或生活的地方也是康定城,我也未能例外。
我说过,情歌的故乡,是一切有情人的故乡——我的跑马溜溜的康定城,它是一座让人迷茫,又让人在迷茫中清醒、冲动、激昂的城,是一座能医治抑郁、萎顿、焦虑、怯懦、厌倦等等感情残缺、精神阳痿的城,是一座能给人带来幻想,并让人在幻想中升华出美丽、率真、仁慈、智慧的城,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心灵要塞、绿色澎湃的生命之都、青春激荡的情乡爱土。
去了一趟康定城,就变成了一个康定人,这是何等神奇的进化。
从此后,一切都变成了悄声细语,康定城坐落于我的枕边,夜夜都在悄声细语。
从此后,我知道情歌是康定的心脏,那自由奔放的境界和敞亮开阔的旋律,是一颗不朽的康定之心与生俱来的跳动和展示。
从此后,我常常沉浸在《康定情歌》的魅惑中,回忆我的康定行,恍然明白,情歌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变成所有的期待,满足现代人日益匮乏的内心世界;就在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它都会以最诚挚、最高尚、最纯洁的形态,代替情人、代替所有的美好、代替遥远的理想,来到我们心中嘴边,让我们感动,悲欣交集,心旷神怡;就在于它能让我们发现自己、创造自己、享受自己,同时也让我们发现了光明、创造了愉悦、享受了生活;就在于它能慰藉失恋的心情,能舒展疲惫的心身,能解脱困厄的心灵,能播种荒芜的心田;就在于它能让你把心握在手中,把爱含在眼睛里,送给她或他,送给这个世界,送给故乡与他乡,送给贫穷与富有,送给战争与和平,送给东方与西方。
——这就是情歌,是如此富有魅力的情歌精神。
愿天下到处都是情歌潮,愿世间人人都有一颗康定心。
哦,阿尼玛卿
很晚很晚我才来到阿尼玛卿冈日的雪光之中,领受那一种旷世清洁带给我的无边净爽。就是说,比起别的神山灵峰来,阿尼玛卿冈日离我的居住地西宁是最近最近的,只有一千多公里,乘坐汽车,两天就到了。可是,直到我四十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我才把行旅的心情投放在了这座著名到无以复加的信仰之山上。说它著名,是因为它在最大范围内受到了藏族聚居区僧俗人众的景仰,这个范围包括了西藏、青海以及甘肃南部草原和四川西部草原;说他是信仰之山,是因为关于他的传说不仅是藏传佛教和藏族古老苯教的一部分,更是民间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一个众望所归的无上祭坛。
哦,阿尼玛卿。
他的如雷贯耳的名声,已经到了人们不念叨他灾难就不能祛除幸福、就不能降临的地步,已经成了集合着全部虔诚和希望的祈吁、祷祝、呼唤、赞颂,以及神圣灵验的代名词:哦,阿尼玛卿。许多牧人都这样,高兴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沮丧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回到家里享受温馨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走向远方感觉无助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当我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发呆地瞩望那一地气势磅礴的白色崴嵬时,也只能深情地念诵一声:“哦,阿尼玛卿。”
然后是沉默。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作为男性神的阿尼玛卿冈日在神界有着至尊至崇的地位和名目繁多的头衔,他是十地菩萨的化身,是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是拥有无尽宝藏、赐福无穷众生的无量寿佛忿怒尊,是整个雪域高原的东方大神,是观世音菩萨的玉身法相,是安多(旧指黄河源的广大农牧区,包括青海全境、甘肃南部和河西走廊、四川阿坝草原)藏族聚居区地位最高、崇拜者最多的山神,是守卫青藏两地的金刚明王,是兼具无穷智慧、慈悲心肠和震魔威力的河源护法神,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和岭国保护神,是强大刚猛的苯教战神。还有他的名字——那被牧人们千呼万唤过的“阿尼玛卿”——所拥有的含意,也让人肃然起敬:“阿尼”代表崇高博大、幸福美满的先祖老翁,“玛卿”象征幸运吉祥、雄壮富丽的雪山至尊,“冈日”就是雪山,“阿尼玛卿冈日”也可以简单地翻译为“祖先大玛神的山”。而流经阿尼玛卿山脉的黄河则被藏族人称为“玛曲”,意思是大玛神的水。
我正是沿着大玛神的水,走进果洛州,来到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站在冷松茂密的雪鸡谷的高丘上翘头瞩望,海拔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的主峰雄阔莫及,皑皑远大。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组成了他的世界:无与伦比的洁白和无与伦比的蔚蓝。整个天穹、所有的蔚蓝都是他的衬幕,那么多白云、所有的山岚都是他的装束以及佩饰的花。以白和蓝的最高衔接处为起点,座座山峰逶迤而远,是冰的雄峙,是雪的汹涌,是玉龙的莽宕,是晶体的壮丽。那重叠着洁白的山峰用地大势高的风格逼视而来,仿佛不是我在走近他,而是他在走近我。他用险峻的造型让我如此震惊,他用高大的身影让我这般渺小,他用耀人眼目的冰白之光让我不由得低下了头。这一刻所有的杂念都悄然消遁了,只觉得他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必须尽量地纯粹起来,好让他感觉到毕竟我不是一个污浊不堪的人,毕竟我是怀着企求宁静和祈求净化的愿望来这里接受加持的,毕竟在我的全部奢望里只有他的影子、他的格调——我奢望自己有一颗香洁之心、一颗无污染之心、一颗素如雪莲的耐寒之心、一颗闲如白云的高远之心;更奢望我跟他一样有一副冰雪的体魄、一颗冰雪的大脑、一种冰雪的思想,好让我珍重年华,在日后的漫漫风尘里守住芳洁不让它融化,就像面对阳光下的尘埃,尽管它金灿灿地飘洒着,但是心净尘也净,这种貌似辉煌的浮垢永远不能落实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永远有一股清俊的风,吹着,吹着。
阿尼玛卿冈日的风,是过滤了俗念微粒、吹逝了欲望杂质的风,是聚攒了十万澄澈、裹挟着八千明亮的风。
明亮的风路过雪鸡谷的高丘,看到了正在发呆的我,就落在我的心头长驻不走了。于是我的灵魂变成一股穿透了时间隧道的静净之风,吹着,吹着;我的灵魂变成一股逾越了现时光景的超尘之风,吹着,吹着。我知道该是我真正有所作为的时候了,那就是修炼——修炼遗忘,修炼淡泊,修炼平静,修炼欢喜,修炼专一,修炼像雪山冰峰一样的高旷超拔、寒远放达,修炼高大,修炼人的永恒。哦,阿尼玛卿,像你一样,人的永恒是可以修炼而成的吗?
依然是沉默。我的沉默里,浸透了雪山的沉默,竟不辨是我的沉默,还是阿尼玛卿冈日的沉默。雪鸡谷的高丘上,我的瞩望在沉默中凝固,一瞥之中那高高耸立的冰景已是永恒不逝的形态了。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每逢年节或初一和十五,每逢“尼果”(神门)洞开,“冈果”(雪门)融开,每逢阿尼玛卿冈日的本命年马年,四面八方的香客就拖家带口地来了。他们骑马又步行,一拨又一拨,纷纷攘攘,朝转不休,随处可见用柏香、山花、酥油、青稞炒面点燃的煨桑,随处可闻梵语经声、法号真言。风马飘飘,经幡猎猎,消除罪孽,种德收福,灵魂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升入天堂的许诺,欢畅的心身沉浸在轻盈松弛的幸福里,就要羽化而成仙了。我的朋友玛沁防疫站的德吉才让告诉我,他曾经两次徒步绕山一周,第一次用了八天,第二次用了七天;要是骑马至少也得五天,磕着长头转拜则需要两个多月。我歆羡地想,两个多月里时时刻刻都处在阿尼玛卿冈日冰洁之光的照耀之下,那真是太幸福了。这种让人“满愿有光”的恩典,这种让人醍醐灌顶的造化,是值得用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来换取的。德吉才让还告诉我,转山的途中,你可以看到胜利白塔和降魔白塔以及佛尊修行过的胜迹;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那些云杉、冷松、红桦、藏柏的古老姿影;可以看到亮如玻璃水晶的河溪、状若飞鸟走兽的怪石、形同天河倾地的瀑布;还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动物:吉祥的白唇鹿、敏捷的藏野驴和藏羚羊、胆小的麝和四不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马熊和黑熊、能预言人类未来的红狐狸和水獭等等。更重要的是你会撞见“无量关”(既然“山”是无量寿佛忿怒尊,“关”自然也就是无量寿佛忿怒关了),那是一个狭窄的岩石隙口,如果你能顺利通过,那就预示着你福寿安康,终身喜乐;如果你被卡住,说明你已是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当然很少有人被卡住,除非他做尽了坏事,心中有鬼,抖抖索索瘫软在两石之间,自己让自己过不去。所有通过了“无量关”的人都是被神佛济渡的人,被济渡的人中又有因为虔诚、因为修为、因为利他而成为高超上品者。这些人是大有福气的,而福气又分为耳福和眼福两种。有耳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罅口裂缝中听到袅袅传来的鸾歌凤舞、佛语仙音,那是让人顿开明慧、神妙难量的天堂如意曲。听到的人自然是法王在心,得道有成的,此生今世便不会再有大妨碍了。有眼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立面上看到阿尼玛卿护法大神的形象,他一身白色的云水宝氅,右手托着响彻四方的无上法螺,左手拿着降服魔障的无敌白伞,头戴水晶五佛冠,骑着一匹白色天王马,目光如炬,威怒如悲。看到的人自然是法喜在怀,觉悟非常的,诸般苦难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便不再来心缠身了。
哦,阿尼玛卿。
许多转山的人路过了雪鸡谷的高丘,手摇着经筒,口诵着真言,脸上氤氲着迷人的安详,步履坚定,衣着厚重,一副不急不躁、稳重踏实的模样。我欣赏地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德吉才让追上来说:“你不回去了?你也要转山了?”我说:“先跟着走一段吧,转不转山还没想明白呢。”德吉才让说:“那就不要回去了吧,我陪着你转山,转完了你就知道,转不转山绝对不一样,身体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而且,从此你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是个坏人?”德吉才让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不不,那倒不是,那倒不是,绝对不是。我是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想变坏也不可能了。”
我摇了摇头。我害怕我过不了“无量关”,害怕过去了又不会成为一个被神佛济渡的人——听不到天堂如意曲,看不到水晶五佛冠。我发现,在阿尼玛卿冈日的天赐圣洁里,我的尘俗的过去突然就变得污浊不堪了,我的蒙垢的心灵突然就演化为一根绳索绊住了我的脚步,拴死了我的心扉,我怎么就这么难以开启灵牖、彻底醒悟呢?发现雪山的干净清旷对尘封土盖的我毕竟有着不可回避的冲撞,而当我面对这样的冲撞的时候,就感到人活得太脏太脏,有那么多不干净的思想、不干净的行为、不干净的结果。发现我正在懊恼我的陷落,懊恼我在陷落的悲哀中居然安时处顺了这么久这么久,懊恼我还得继续陷落下去,继续在俗界的泥淖里挣揣,而那冰骨玉灵的山影对我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怀想一种虚拟的现象。我是多么希望我在陷落中上升,多么希望我身洁如极顶之冰、心静如广寒之境。哦,阿尼玛卿。
沿着转山的小路,我和德吉才让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着,突然看到,在雪鸡谷林木旁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雪峰极顶的山豁口,出现了几辆彩色的越野车和一群穿着各色面包服的人。我和德吉才让停下了,然后就像两个守护着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样走过去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问了好几遍才有人回答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是来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候,你们,要登山?”有人问:“怎么,不是时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不是时候,转山的日子里你们怎么能登山?”那人又问:“转山的日子为什么不能登山?”我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当这么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动在和神明切磋灵魂的时候,你们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脏脚去踩踏神明纯洁的身躯呢?”他们嘲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沉默抵抗着他们轻浅的嘲笑,很想告诉他们:这样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么意义呢?人和自然的关系根本就不应该是谁征服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关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远眺而不能近视、只能观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里就没有了真正的山,没有了让你梦牵魂萦的神圣,没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个性的膨胀,只是私欲的挥洒,只是对声名和荣耀不择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终做病,快心事过必为殃”。当你在所谓的征服中登上山顶之后,你的失败和跌落就从此开始了,山还是原来的山,而你呢?你难道会永远待在上面不下来?你下来了,就再也不会上升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肉体和灵魂上升的机会了。你唯一被人惦记的就是,你污染了山的纯洁,破坏了山的宁静,消解了山的神秘。你成了山的对立面,成了纯洁、宁静、神秘的对立面,你已经不能代表人类亲近自然了。自然认得你:呶,他又来了,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可以被征服的。一场暴风雪挡住了你,或者埋葬了你。说实在的,在我成年以后,我从来没有因为谁登上了什么山峰而自豪过,包括我的中国同胞,包括对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征服。我向来认为,保持自然的尊严也就是保持人类的尊严,维护自然的神圣也就是维护人类的神圣。当一种运动只是为了拔高自己,而不能给我们的山川地理带来任何好处的时候;当人的野心在它实现的过程中,必须以把别人包括自然踩在脚下作为代价的时候,那就不能说是有益无害的了。那些为登山而死的难道不是白白送死吗?谁让你们到那里去了?那里是神在的居所而不是人去的地方。任何人包括那些名噪一时的探险家、登山队,以及2002年岁杪北京大学山鹰社的人在希夏邦玛峰的遇难,都不能让人同情、令人钦佩,因为“壮举”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愚蠢和盲动。无论是以自然崇拜为途径的宗教情感,还是以环境保护为目的的世俗冲动,都不允许违背理念、违背情怀、违背感性,而让遥远灿烂的山的神话和神话的山变成仅剩一堆土石的地质构造。山对于人类精神活动的创造作用,远远大于包括攀登和开采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这种创造作用一旦消失,那就意味着人文境界的消失,意味着西部价值——理想净土的消失,意味着短暂的豪迈将代替永恒的愿望,我们失去的将是半个世界,将是所有的期待视野和精神空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让这种“失去”快速到来的任何行为,都是不道德、不洁净、不高尚的低级行为,而我们的义务就是把这种低级行为减少到最低程度。为此,我们是不是应该呼吁实现这样一种可能性:建立一些零攀登地带、零开发地带、零考察地带、零探险地带;不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地方都想知道有没有埋藏着金银铜铁锡,什么地方都想留下“到此一游”的人的痕迹,那是丑陋而毫无意义的。
我拉着德吉才让离开了那一群试图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俗世之颟顸者,并清理着自己的思想,跟着一群衣着斑斓、朗声念经的牧人,再次走向了转山的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是来驻足观望的,我是来朝转一周的。一周是七天的意思,也是一圈的意思,我将在一周的时间里沿着神山的袍边走完一周的路程。我相信我是一个走向幸福的人,相信一种无限广大的感动、一种无比泓深的情绪、一种旷世悲爱的思想,正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大概是一个可以获救的人吧?因为在我准备走出这“千年暗室”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悟道和解放从来都属于钟情于信仰的人。
哦,阿尼玛卿,我的永远旋转的阿尼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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