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间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

  “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

  “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

  “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间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

  “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

  “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

  “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

  “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

  “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

  “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代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间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

  “苗苗,咱们做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第五部 结局与开端


一 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放说:

  “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或是买半斤鸡胗,或是买一斤羊头肉,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竟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后边。


二 做爱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间,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

  “……那么,你就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入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插进去,一段一段地、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滑,从不分杈,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我的朋友托着她的头发,站在距她两米开外的地方,犹如替步入教堂的新娘托着长长裙裾的儿童,痴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风景。

  “那么,我们就遂了你儿子的心愿吧……”互助轻声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拨开那些神发,仿佛一个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终点。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样做了几十次后,我的朋友希望能够与互助面对面做爱,她却冷冷地说:

  “不,狗都不是这样的姿势。”


三 广场猴戏

  2000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毛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露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唇,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腕。不须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欢。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裤,鞋子虽脏,但都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只银环。西门欢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围成了一个圈子,这正合了西门欢和庞凤凰的心意。但见那西门欢从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了起来。锣声一响,围观的人更多,场子很快密不透风。有个别眼尖的人,认出了庞凤凰和西门欢。但更多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并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样。

  西门欢把铜锣敲打得节奏分明,庞凤凰把缠在手腕上的铁链全部放开,给了猴子更大的活动余地。然后,她又从背囊里掏出些诸如草帽、小扁担、小箩筐、旱烟袋之类的道具,放在自己身边。

  在“铛铛”的锣声中,庞凤凰顿喉高唱,她嗓音嘶哑,但颇有韵味。以她为轴心,猴子人立,绕场行走。它双腿弯曲,步履蹒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顾盼。

  铜锣一敲铛铛铛

  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

  咱家在峨嵋山上得了道

  返回了老家要称大王

  咱给各位老乡耍把戏

  老乡们把咱来犒赏

  ……

  “闪开!闪开!”新近调到车站派出所担任副所长的蓝开放拨拉着围观的群众,用力往圈子里挤。他是一个天生的警察,在刑警大队干了两年便立了两次大功,年龄刚满二十,就被破格提拔为车站派出所副所长。车站一带,向来是治安的重灾区,派他来担任副所长,足可见出局里对他的器重。

  你玩一个老头戴帽叼烟袋

  倒背着双手逛市场

  庞凤凰唱着,把一顶小草帽准确地抛到猴子面前,猴子眼精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随即扣在了头上。庞凤凰又把旱烟袋扔过去,猴子灵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烟袋,随即叼在嘴里。然后,它把双臂弯到臀后,弓着腰,罗圈着腿,脑袋歪来歪去,眼珠子滴溜乱转,真如一个闲逛的老汉。猴子的表现,引起一阵笑声,一片掌声。

  “闪开!闪开!”蓝开放往里挤着。其实,一听到群众报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尽管县城里早就谣传说西门欢和庞凤凰被蛇头卖往东南亚某国,一个当了劳工,一个当了妓女,也有说他们都在南方某市因吸毒过量而死的,但蓝开放内心深处一直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庞凤凰的存在。读者诸君当然不会忘记他切破手指让西门欢试验黄互助神发之事,那一刀,已经把他的内心表露无疑。所以,群众一报警,他就知道是这两个人回来了。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就往车站广场奔跑。他奔跑时眼前浮动着的几乎全是庞凤凰的影子。他见她最后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戴着一顶毛线套头帽,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像一个童话中的冰清玉洁的公主。听到她嘶哑的歌唱声,对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铁的蓝开放,眼睛已经模糊了。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

  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

  庞凤凰把那根两端拴着小箩筐的小扁担用脚挑起来,猛地往上一踢,表现出很高的技巧性,扁担从空中稳稳地下落,几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头上。猴子先是将扁担搁在右肩上,小箩筐一前一后,这就是“二郎担山追明月”了。继而又将扁担横在脑后,两个小箩筐一左一右,这就是“凤凰展翅追太阳”了。

  咱把那各种花样玩了一遍

  请各位乡亲给犒赏

  猴子扔下扁担,接过了庞凤凰抛过去的一个红色塑料盘,双手捧着,向围观的群众讨赏钱。

  各位大叔和大婶

  各位大爷和大娘

  各位兄弟姐妹众乡党

  给俺一毛不嫌少

  给俺一百呢,你就是观音菩萨下道场

  在庞凤凰的歌唱声中,人们纷纷将钱投到那猴子高举过头顶的圆盘里。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乃至一元的硬币,它们落在盘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它们落到盘里几乎没有声音。

  当那猴子转到蓝开放眼前时,他把装着一月份工资和假日值班补助费的那个厚厚的信袋放在圆盘里。猴子尖叫一声,四肢着地,口叼着圆盘,蹿回到庞凤凰身边。

  “铛铛铛——”西门欢敲了三下铜锣,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向着蓝开放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来说:

  “谢谢警察叔叔!”

  庞凤凰则把那信袋里的钱抽出来,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抽打着,对围观者炫耀着,同时摹仿着流行歌手唱红了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旋律大声地、恶作剧地唱着:

  俺们俺们高密人~~个个都是活雷锋~~送俺一沓人民币~~做了好事不留名~~

  蓝开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转身,分拨开众人,一言未发就走了。


四 切肤之痛

  亲爱的读者,蓝开放本可以运用职权,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门欢、庞凤凰和他们的猴子逐出车站广场,但他没有这样做。

  我与蓝解放称兄道弟,蓝开放应该是我侄子辈的,但我与这个孩子仅仅是认识而已,连几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我猜想这孩子也许对我抱有极深的成见,因为我把庞春苗领进了他父亲的办公室,才引出了后边一系列的悲惨故事。其实,开放贤侄啊,即便没有庞春苗,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在你父亲的生活中。这些话,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说,但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

  因为跟蓝开放没有交流,我对他的所有心理活动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冲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纷乱如麻。曾几何时,庞凤凰是高密县的第一公主,西门欢是高密县的第一公子。一个母亲是县里最高领导,一个父亲是县里最阔大佬。他们人物潇洒,行为风流,挥金如土,广交朋友,一对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转眼之间,高官大款俱成故人,荣华富贵皆化粪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头耍猴卖艺,这样的鲜明对比,怎一个感慨了得!

  我猜想,蓝开放还是深爱着庞凤凰,尽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为街头艺人,与前途无量的派出所副所长处境悬殊,但他内心的自卑无法克服。尽管他将一月工资与补助扔进猴顶之盘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意,但庞凤凰和西门欢的冷嘲热讽说明他们依然保持着往昔的优越感,根本没把他这个丑脸的小警察放在眼里。这也彻底地打消了他把庞凤凰从西门欢手中抢过来,或者是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自信和勇气。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颜、突围而逃了。

  庞抗美的女儿和西门金龙的儿子在车站广场耍猴卖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县城,并且扩散到乡村。人们抱着难以说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车站广场。庞凤凰和西门欢这两个宝贝,丝毫没有羞愧之感,他们好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斩断了联系。车站广场,似乎是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之地,面对着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识之人。他们卖力地演出,热切地要钱。那些围观猴戏的人,有的直呼他们的名字,有的痛骂他们的父母,但他们对此都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胆敢对庞凤凰口出不逊之言或是有什么猥亵行为,那只雄伟的公猴,便会以闪电般的动作扑上去厮咬。

  当年的“四小恶棍”之一,东关的王铁头,手里拿着两张百元的大票,对庞凤凰招摇着说:“妞,你鼻子上扎着环儿,下边呢?下边是不是也扎着环儿?脱下裤子让哥哥看看,这两张票子就归你了。”王铁头的小兄弟们也齐声起哄:“对啊,脱下裤子让哥们儿看看啊!”——任他们淫言秽语,庞凤凰全然不顾,只是一手牵着链子,一手挥舞着细长的鞭子,驱赶着猴子转圈讨钱——各位父老听俺讲~~有钱没钱都一样~~有钱多少给一点~~没钱喝彩是帮忙~~铛——铛——铛——西门欢也是面带笑容,手中铜锣敲得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西门欢,你个杂种,当初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害死了于干巴大哥,这账还没跟你算呢,快,让你的女人把裤子脱下来让哥们儿看看,要不——”王铁头身后的小兄弟们大呼小叫着。那猴子托着盘子,蹒跚行走至王铁头面前——有人说看到庞凤凰顿了一下链条,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将手中托盘往脑后一抛,猛地跳起,骑在王铁头肩上,一阵乱抓乱咬——猴子的尖厉叫声与王铁头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观众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铁头的那拨小兄弟们。庞凤凰微笑着把猴子扽下来,继续唱着:

  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

  王铁头的头脸血肉模糊,在地上打滚嚎叫。几个警察赶到,要将西门欢和庞凤凰带走,猴子对着他们龇牙尖叫,一个警察摸出了手枪。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一个母亲,保护着自己的儿子。许多群众重新围拢上来,替庞凤凰、西门欢与他们的猴子打抱不平。人们指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王铁头,说:“应该带走的是他!”——亲爱的读者,群众的心理是多么奇怪啊!庞抗美与西门金龙得势之时,人们对庞凤凰和西门欢恨之入骨,盼望着他们倒大霉,但一旦他们倒了大霉,成了弱者,同情心便转到了他们身上。警察们自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们的副所长与这两个人物的特殊关系,面对着愤愤不平的群众,他们摆摆手,没说什么。一位警察拎着王铁头的脖颈子把他提起来,愤怒地说:“走,别他妈的装孙子!”

  此事惊动了县委。为人厚道的县委书记沙武净派办公室主任带着一位干事在车站旅馆地下室找到了庞凤凰和西门欢。那猴子也对着他们龇牙。主任向庞凤凰和西门欢转达了县委书记的话,希望他们把猴子送到县城西郊新建的凤凰公园喂养,然后给他们俩安排合适的工作。这在我们常人看来,本是极好的事情,但庞凤凰紧搂着猴子,瞪着眼睛说:“谁敢动我的猴子,我跟谁拼命!”西门欢嬉皮笑脸地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很好,你们还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岗工人吧!”

  接下来的故事,又开始进入悲惨境地,亲爱的读者,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运使然。

  话说一个傍晚,庞凤凰、西门欢和他们的猴子,正坐在车站广场南侧路边小摊上吃饭,脑袋上缠满纱布的王铁头悄悄地靠近他们,猴子尖叫着朝王铁头扑去,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铁链扽得它翻了一个跟头。西门欢急忙立起,转过身去,面对着王铁头的狰狞的面孔,未及言语,一把钢刀便戳进了他的胸膛。王铁头也许想顺便杀死庞凤凰,但疯狂嚎叫、连连翻滚的猴子吓得他连插在西门欢胸膛上的钢刀都没及拔出就抱头鼠窜了。庞凤凰伏在西门欢身上放声大哭,猴子坐在一旁,目光灼灼,仇恨地盯着试图靠近之人。闻讯赶来的蓝开放和几个警察试图靠前,但那猴子的疯狂叫嚣令他们望之却步。一个警察掏出枪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蓝开放一把抓住。

  “凤凰,拢住你的猴子,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蓝开放对庞凤凰说,转头又命令那持枪的警察,“快叫救护车!”

  庞凤凰抱着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怀里。庞凤凰和猴子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蓝开放拔出西门欢胸前的钢刀,用手堵住滋血的伤口,大声喊叫着:“欢欢!欢欢!”西门欢慢慢地睁开眼睛,嘴里冒着血沫子说:“开放……你是我哥……我自己……终于做到头了……”“欢欢,你坚持,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开放揽着他的脖子,大声喊叫着,血从他的指缝里,强劲地往外滋着。

  “凤凰……凤凰……”西门欢含混不清地说,“……凤凰……”

  救护车鸣着响笛飞驰而来,医生提着救护包、拖着担架匆匆下车,但西门欢已经在蓝开放怀里闭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后,蓝开放沾着西门欢鲜血的手指,铁钳般地锁住了王铁头的咽喉。

  读者诸君,西门欢之死,让我内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观上为我们的蓝开放追求庞凤凰扫清了障碍,但又一个更大的悲剧,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神秘现象,但随着科学的发展,终会找到答案,只有爱情,是永远无法理喻的。我国的作家阿城,曾经撰文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此论标新立异,听来颇感新鲜,但如果爱情能用化学方式制造并能用化学方式控制,小说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说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闲话少说,还是讲我们的蓝开放。他亲自料理了西门欢的后事,在征得了父亲和大姨同意后,他把西门欢的骨灰埋葬在西门金龙的坟墓后边。黄互助和蓝解放心中的感伤不必再提,单说那蓝开放,从此后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车站旅馆地下室庞凤凰租住的房间里。白天只要有空,他也会到广场去找庞凤凰。庞凤凰在广场上牵着猴子,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仿佛是她和它的保镖。对他的行为,所里的部分警察有不满反映,老所长找他谈话:

  “开放老弟,县城里有多少好姑娘啊,为一个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样,像个什么……”

  “所长,你撤了我的职吧,如果我连当警察的资格也没有了,那我就辞职。”

  开放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别人也就不好谗言,日子一长,那些对开放不满的警察也转变了立场。是的,庞凤凰抽烟喝酒,染了金毛,扎着鼻环,整日在广场晃悠,的确不像个好女人,但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于是这些小警察们,反而与庞凤凰亲近起来。如果在广场上巡逻时相遇,还会开开她的玩笑:

  “金毛儿,别老抻着我们副所长了,他都快瘦成麻秆了!”

  “就是,该松口时就松口吧!”

  对他们的调笑,庞凤凰总是充耳不闻,只有那猴子,对着他们龇牙。

  起初,蓝开放曾力劝庞凤凰搬到天花胡同一号或者西门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庞凤凰的坚决拒绝。过了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果庞凤凰夜晚不住在车站旅馆地下室,白天不在车站广场转悠,那他也将无心在车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渐渐地,县城里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这个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车站派出所那位蓝脸铁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还想伸爪揩油的,也赶紧打消了念头,谁敢从老虎嘴里夺鸡腿啊!

  让我们凭借着想象描述一下蓝开放每天晚上去车站旅馆地下室探望庞凤凰的情景吧。这家旅店原是集体所有,改制之后归了个人。这样的旅馆,如果按照公安条例严格管理,那非关门大吉不可。因此,每当看到蓝开放这张脸,老板娘那胖脸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张猩红大嘴里就要喷出蜂蜜。

  起初的几个晚上,任蓝开放敲破门板庞凤凰也不开门。我们的开放就站在门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根木桩。他听到庞凤凰在屋里抽泣,有时候又疯笑。他听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时也挠门。他有时嗅到烟味,有时嗅到酒气。但是他从未嗅到与毒品相关的气息,这是他暗自庆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儿,这个人就彻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儿,我还会这样痴迷地爱她吗?是的,无论她怎么样,哪怕她五脏六腑都已腐烂,我也会爱她。

  他每次去看她,总是抱着一束鲜花,或是提着一兜水果,她不开门,他就站在外边,一直站到必须走才走。鲜花和水果,就留在门外。旅馆的老板娘开始时不识相,对他说:

  “好兄弟啊,姐姐手里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来她们,任兄弟挑,看中哪个是哪个……”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节“啪啪”响的拳头把老板娘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常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庞凤凰为我们的开放开了门。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的涂料像热水烫起的燎泡一样。屋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房子里霉味冲鼻。有两张窄床,两个很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沙发。开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触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这一阶段,他提出让她搬迁。她睡一张床。另一张床上,还摆着几件西门欢的旧衣服。现在是猴子睡在这张床上。还有两把暖水瓶。还有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寒酸龌龊的环境里,我们的开放终于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字吐出了口。

  “我爱你……”我们的开放说,“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了。”

  “谎言!”庞凤凰冷笑道,“你见我第一面时是在西门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时你还不会爬呢!”

  “不会爬时我就爱你!”我们的开放说。

  “算了算了,”庞凤凰抽着烟说,“你跟我这样的女人谈爱,不是把珍珠扔到厕所里去了吗?”

  “你别糟蹋自己,”我们的开放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个屁!”庞凤凰冷笑着说,“我当过婊子,跟几千个男人睡过!我还跟猴子睡过!你跟我谈爱?滚吧,蓝开放,找好女人去吧,别让我把霉气沾到你身上!”

  “你胡说!”我们的蓝开放掩面痛哭起来,“你骗我,你告诉我,你没干过这些事!”

  “我干过怎么样?没干过又怎么样?与你有屁的关系?”庞凤凰冷酷地说,“我是你的老婆吗?是你的情人吗?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为我爱你!”我们的开放怒吼着。

  “不许用这个字眼恶心我!滚吧,可怜的小蓝脸!”她对着猴子招招手,亲昵地说,“乖乖猴,来来来,咱们睡觉觉!”

  那只猴子纵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们的开放掏出了手枪,瞄准了猴子。

  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愤怒地说:

  “蓝开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们的开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庞凤凰当过妓女,他的潜意识里也对此半信半疑。但当庞凤凰亲口说出她跟几千个男人干过、甚至跟猴子干过这样凶狠的话语时,还是犹如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脏。

  我们的开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出旅馆,跑上广场,心里转动着毁灭一切的念头。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他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拉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连灌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便痛苦地将头抵到吧台上。一个头发金黄、眼圈乌蓝、嘴唇血红、袒胸露背的女人凑上来——我们的开放去探望庞凤凰时总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边蓝脸——这是一个刚从外地飞来的夜蝴蝶,还不知蓝脸警察的名头——我们的开放出于职业习惯,没容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声叫起来。开放松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娇滴滴地说:“哥呀,手劲好大啊!”

  我们的开放挥手让那女人走开,但她却把热烘烘的胸脯贴上来,混合着烟酒味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

  “哥啊,这么痛苦啊,被小妖精给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样的,让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们的开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报复你!

  他几乎是从高凳上栽下来的。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一个鬼火闪烁的房间。那女人二话不说,动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体:乳房膨大,腹部扁平,双腿修长。这也是我们的开放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裸体,他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犹豫着。那女人有些不耐烦,时间就是金钱的规律对她们同样适用。她折起身来说:

  “来啊,还愣着干什么?装什么雏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间,头上的金色假发脱落,显出一个扁长的、头发稀疏的头颅。我们的开放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浮现出庞凤凰的满头金发和金发下俏丽的面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跃起,像一条章鱼缠在了他身上。女人恼怒地骂着:

  “烂崽,你这是拿着老娘开涮呢,一百元就想打发我!”

  那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伸进开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钱,但她的手却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枪。开放没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声惨叫,把另外半声咽了下去。开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几步,坐在了床上。

  我们的开放来到广场,头脑被凉风一激,酒奔涌而上,冲出咽喉,喷吐在地。吐酒后,他感到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无法排解。他时而切齿咒骂,时而柔情万种,恨的是凤凰,爱的也是凤凰。恨着时爱就翻腾上来淹没了恨;爱着时恨又翻腾上来淹没了爱。在此后的两天两夜里,我们的开放就在这爱与恨交织成的混浊波涛里挣扎着。有好几次他掏出手枪抵在自己心脏上——好孩子,千万别做蠢事啊!——理智总算战胜了冲动。他低声地对自己发誓:

  “即便她是个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们的开放下定决心,又一次敲开了庞凤凰的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厌烦地说,但她立即就发现了他这两天来的变化:他的脸更蓝更瘦,两道连结成一体的浓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横在两眼之上,那眼睛,黑得发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连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伤,尖叫一声,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将口气缓和一些,说,“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对我谈什么爱,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谈爱,我还要娶你!”我们的开放恶狠狠地说,“哪怕你跟一万个人睡过,哪怕你跟狮子、跟老虎、跟鳄鱼睡过,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庞凤凰笑着说:

  “小蓝脸,别冲动了。爱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们的开放说,“我想了两天两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所长不当了,警察不干了,我给你敲锣,跟着你流浪!”

  “好了,别发疯了。为我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毁了自己的前程,”庞凤凰也许是想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说,“要想我嫁给你,除非你的蓝脸变白。”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那种爱到入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乱开玩笑。读者诸君一定记得《聊斋志异·阿宝》中那个名叫孙子楚的书生,只为了阿宝小姐一句戏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后又身化鹦鹉,飞到阿宝的床头。几经生死后,终与阿宝结为夫妇。

  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我们的蓝开放告了病假,不管领导批否,便去了青岛,倾其所有,做了一个残酷的换皮手术。当他脸上蒙着纱布出现在车站旅馆那间地下室里时,庞凤凰惊呆了。猴子也惊呆了。猴子可能还是因为王铁头的印象,对头蒙纱布的人怀有仇恨,它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我们的开放一拳便把它打晕了。他几近痴魔地对庞凤凰说:

  “我已经换皮了。”

  庞凤凰怔怔地看着蓝开放,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开放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庞凤凰摸着他的头发,呢喃着:

  “你真傻……你为什么这样傻……”

  接下来他们便拥抱了。因为开放的脸部痛疼,她轻轻地吻了他的那半边好脸。他把她抱上床。他们做了爱。

  流丹满床。

  “你是处女?!”我们的开放惊喜地叫唤着,但泪水随即涌流,把纱布都浸湿了,“你是处女啊,我的凤凰,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瞎说啊……”

  “什么处女,”庞凤凰赌气似的说,“花八百元就能修复处女膜!”

  “你这个小婊子,你又骗我了,我的凤凰……”我们的开放不顾伤痛,亲吻着这个高密县——在开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身体。

  庞凤凰摸着这个像用树条子捆成、坚硬又有弹性的男人,几乎是绝望地说:

  “老天爷啊,我到底没能躲过你……”

  读者诸君,接下来的故事我不忍心讲下去,但既然开了头,就要有结尾,那就让我,充当残酷的叙事人吧。

  我们的开放带着一脸纱布回到天花胡同一号,让蓝解放和黄互助大吃一惊。他们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开放根本不回答他们关于脸上纱布的询问,而是兴冲冲地、用无比幸福的腔调对他们说:

  “爸爸,大姨,我要和凤凰结婚了!”

  如果他们手中端着玻璃器皿,应该让他们松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蓝解放痛苦地皱着眉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难道你们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开放说,“我对你发誓,凤凰是个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她是个处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鸣着,“不行啊,儿子……”

  “爸爸,”开放恼怒地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难道您还有资格阻拦我吗?”

  “儿子……爸爸是没有资格……但是……让你大姨对你说吧……”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开放……可怜的孩子……”黄互助泪流满面地说,“凤凰是你大伯的亲生女儿,你与她同一个祖母……”

  我们的蓝开放猛地把脸上的纱布撕开,纱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肤,使他的半边脸,成为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他冲出家门,骑上摩托车,因为加速太猛,车轮撞在了迎面的美发厅门上。屋里的人大惊失色。他一提前轮,猛拐弯,摩托车如发疯的马一样向车站广场冲去。他听不到那位与他家结邻多年的理发小姐的话:

  “这一家人,都是疯子!”

  我们的蓝开放踉踉跄跄地冲到地下室,一膀子撞开了虚掩的门,他的凤凰,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疯了一样扑上来,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纪律,他忘了一切,他一枪击毙了猴子,使这个在畜生道里轮回了半个世纪的冤魂终于得到了超脱。

  庞凤凰被这突发的事件吓昏了。我们的开放对着她举起了枪——孩子啊,千万别做傻事——他看着庞凤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丽面庞——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面庞——枪口无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枪,冲出门去,在上升的台阶上——犹如从地狱攀升到天堂的台阶上——我们的开放双腿一软跪倒了。他把枪抵在其实已经被破坏了的心脏上——孩子啊,别做蠢事啊——扣动了扳机。沉闷的枪声响过,我们的开放趴在台阶上死了。


五 世纪婴儿

  蓝解放和黄互助把开放的骨灰,背回那块已经坟墓连绵的土地,葬在了黄合作的坟墓旁边。在他们烧化、埋葬儿子的过程中,庞凤凰抱着猴子的尸体始终相随。她哀哀地哭着,花容憔悴,的确人见人怜。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开放已死,也就不再说什么。那猴子的尸体已经发臭,在人们劝说下,她松了手,并提出了将猴尸埋在这块土地里的要求。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于是,在驴、牛、猪、狗的坟墓旁边,又多了一个猴墓。在如何安顿庞凤凰的问题上,我的朋友颇感为难,于是便聚集了两家人一起商量。常天红一言不发,黄互助也有口难言。还是宝凤说:

  “改革,你去把她找来,听听她自己有什么打算吧。毕竟是从咱家土炕上走出去的孩子,她需要什么,咱都会帮她,砸锅卖铁也要帮她。”

  改革回来说,她已经走了。

  时间如水,往前流淌,转眼就到了2000年底。在这新千年即将开端之际,高密县城一片喜庆景象。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车站广场和天花广场上,都竖起了高大的电子倒计时屏幕,广场的边上,还站着高价雇请来的焰火手,准备在那新旧交替的时刻,让灿烂的礼花照亮夜空。

  傍晚时分,下起雪来。雪花在五彩的灯光里飞舞,使夜景更加美好。全城的人几乎都走出了家门,有的奔天花广场,有的奔车站广场,有的在同样灯火辉煌的人民大道上徜徉。

  我的朋友和黄互助没有出门,容我插叙一句:他们始终没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对这样两个人,确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们包了饺子,在大门口挂上了两盏红灯笼,玻璃窗上贴满了黄互助亲手剪的窗花。死去的人难再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这是我的朋友经常对他的老伴儿说的话。他们吃了饺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按照惯例,用做爱来悼念死者。先梳头,后做爱。这个过程,大家都很熟悉,不需重复。我要说的是:在他们悲欣交集的时刻,黄互助猛地翻过身来,搂住了我的朋友,她说:

  “从今天开始,我们做人吧……”

  他们的泪水,把对方的脸都濡湿了。

  就在深夜十一点钟,他们昏昏欲睡的时刻,一个电话惊醒了他们。电话是从车站广场旅馆打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儿媳妇在地下室101房间里即将分娩,情况危急。他们愣了半天,才明白这即将分娩者,也许就是那失踪日久的庞凤凰。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找不到人帮助,他们也不想找人帮助。他们互相搀扶着向车站广场奔跑。他们喘息不迭,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人真多啊,街上人真多。大街小巷里都是人。刚开始时人流向南涌,穿过人民大道后,人流往北涌。他们心急如焚,但他们快不了。雪花飘到他们头上,脸上。雪花在灯光中飞舞着,犹如杏花纷谢时。西门家大院里杏花纷谢,西门屯养猪场里杏花纷谢。那些杏花都飘到县城里来了,全中国的杏花都飘到高密县城里来了啊!

  他们像两个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样在车站广场上挤着。广场东部那个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一群年轻人在上边又跳又唱。杏花在舞台上飘着。广场上万头攒动。每个人都穿着新装,都和着高台上的歌声,唱着,跳着,拍掌,跺脚,在杏花的飘落里,在飘落的杏花里。电子屏幕上的数字频频跳换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音乐停了,歌声停了,全场安静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我的朋友的女人的头发因走时匆忙没有绾好,有一绺垂在身后,仿佛一条长尾巴。

  他们推开101房间的门,看到了庞凤凰那张像杏花一样洁白的脸。她的下身浸在血泊里。血泊里有一个胖大的婴儿,此刻正是新世纪的也是新千年的灿烂礼花照亮了高密县城的时候。这是一个自然降生的世纪婴儿。同一时刻,县医院也有两个世纪婴儿诞生,但他们是产科医生剖开产妇的肚皮掏出来的。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以爷爷奶奶的身份收拾好婴儿。婴儿在奶奶怀里啼哭。爷爷含着眼泪,用一条肮脏的床单遮住了庞凤凰的身体。她的身体和脸都是透明的。她的血全部流光了。

  她的骨灰自然也埋在了那块已成墓地的著名土地上,埋在了蓝开放的坟墓旁边。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抚养着这个大头儿。这大头儿生来就有怪病,动辄出血不止。医生说是血友病,百药无效,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头发,炙成灰烬,用牛奶调匀喂他,同时也洒在他的出血之处。但不能根治,只能救一时之急。于是这孩子的生命便与我朋友的女人的头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发在儿活,发亡儿死。天可怜见,我朋友女人的头发愈拔愈多,于是,我们就不必担心此儿夭亡了。

  这孩子生来就不同寻常。他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虽然隐约感到这孩子来历不凡,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让他姓蓝,因为是伴随着新千年的钟声而来,就以“千岁”名之。到了蓝千岁五周岁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对我的朋友说: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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