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雕梁画栋,豪宅林立的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只余下了焦黑废墟。

  御史台中大狱中,到处都是死尸,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大明宫紫宸殿殿上,李璬看着面前持剑而立,剑尖上犹自滴落鲜血的长子楚王李仿,甚至连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房琯被抬出宫中,激起长安官民一片哗然动荡,楚王李仿出动左神武军强行弹压的时候,飞龙骑终于现身,压得左神武军不敢动弹。可正因为飞龙骑这样强大的震慑效果,接下来这一个月,李璬哪敢再触动杜幼麟和飞龙骑,只试图以自己的手腕挽救这场越来越接近失控的清洗,可他的一切努力全都是徒劳。尤其是从天下各地快马加鞭送到长安的檄文,以及截获的送往各镇节度使处的书信,让楚王这些本就野心勃勃的皇子们一个个全都杀红了眼睛。

  几位皇子竟然本着杀光了宗室就没人和自己争抢的狗屁思维,矫诏派人前去岭南各流放地,不分是否和檄文之事有涉,一股脑儿将那些宗室全都赐死。用楚王李仿的话来说,想当初李林甫都曾经如此清洗过异己,他身为皇子,当然更可以这么做!

  而李璬发现此事的时候,已经是连阻止都来不及了。不但如此,如今他要面对的不止是十六王宅那一片焦土,不止是御史台大狱中死伤无数的宗室以及宦官宫人,而是面前这个竟是持剑上大殿,逼自己退位的儿子!

  “阿爷,我最后再劝你一次,退位吧!就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这才让那些宗室上蹿下跳兴风作浪,这才各大边镇拥兵自重,不听节制!只有你退了位,我才能收拾局面,重振大唐,削除藩镇,让万邦来朝,天下归心!”

  狗屁,狗屁!你这样倒行逆施,民心军心全都散尽了,还提什么削藩!

  李璬在心里连声怒吼,可他却唯恐激怒了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李仿,尽量用小心翼翼的口气问道:“你那些弟弟呢?”

  他原本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可看到李仿嘴角流露的那一丝阴恻恻笑容,他登时只觉得浑身血脉都仿佛被冻结了。他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中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惊惧:“你怎么能下如此毒手!他们都是你弟弟,之前那些事不都是你们一起做的?”

  “阿爷你错了,那些屠杀宗室的事都是他们做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李仿大笑了起来,却是突然回剑归鞘,没事人似的说道,“谁让他们这么愚蠢,对我那攘外必先安内的话信以为真?我对他们说,杀了那些最有威胁的宗室,然后削藩,最后咱们兄弟几个自己争,到时候不论胜败,都可以仿照玄宗皇帝那样,把那些无缘皇位的兄弟优厚地养起来,他们竟然就当真了!他们也不看看,那老东西防儿孙如防贼,对兄弟哪是真的那么优厚?只有死人才无需防范,他们又哪里知道,北门四军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现如今杜幼麟的飞龙骑已经被团团围困,插翅难飞,我有他在手,就不信杜士仪真能弃子不顾!”

  “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李璬浑身颤抖,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点一滴掉落在地,背后更是完全湿透了。尽管这皇位来得侥幸,但当初他胜出的时候,心中除了惶恐,也不是没有过暗自窃喜,可现在,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会那么愚蠢,认为不战而胜是运气,理所当然地登上了皇位。眼见得李仿按剑上前,他情不自禁地蜷缩成了一团,直到李仿再次拔剑对准了他。

  “朕退位,朕退位给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李仿哈哈大笑,这才随手丢掉了宝剑,一字一句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阿爷你既然这么爽快,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了!禅位大典之后,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才是大唐之主!”

  李璬要禅位给长子李仿的消息本该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震惊长安,但如今却是反应平淡。百官家宅全都被禁军团团围住,甚至连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得而知,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又有谁还能顾得上天子禅位是否出自甘心情愿?至于黎民百姓,在关紧家门的同时,无数人家都在暗暗祷告,能有哪路兵马开到长安,解救这场旷日持久的乱局。

  次日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一个个官员们如同猪狗牛羊似的被人从家宅之中驱赶了出来,而后浑浑噩噩进了大明宫丹凤门,通过漫长的龙首道登上含元殿。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官,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大不是滋味。

  高高的宝座上,李璬正犹如泥雕木塑一般坐在那里,他很清楚,无论今日这禅位大典是否能顺利进行,这都将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至高无上的天子宝座上。

  李仿身穿衮冕,缓缓穿过文武百官中间那通道登上含元殿时,神情之中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傲然。想当初中宗何等昏聩,可只要逼得武后退位,长安一定,天下州县无不臣服,军将无不俯首帖耳;而太宗得位,睿宗得位,玄宗亲政,全都是一场政变之后便一了百了,现如今他也不过是用的同样一种办法。但使他坐在皇位上,天底下自然心向天子!踌躇满志的他最后一次在李璬面前跪拜了下去,胸中满是异日君临天下的得意。

  可就在他双膝触地,象征性地低下脑袋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大殿上教坊司的丝竹管弦戛然而止,在这一片寂静中,传来的是一个并不响亮,却很有穿透力的声音。

  “乱臣贼子,也敢妄想天子大位!”

  偌大的含元殿上也不知道挤满了多少不甘心不情愿的大臣。听到这骤然暴喝,无数人顾不得那些李仿的党羽,虎视眈眈纠察是否有人失仪的鸿胪寺官员,纷纷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可是,挡着的脑袋实在是太多太多,他们能够知道的就是那边厢传来的阵阵骚动。须臾,那骚动就已经蔓延到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否看没看到那说话的人,可一个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杜士仪回来了!幽州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秦国公杜士仪回来了!

  仓促之间站起转身的李仿看着那个逼近自己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安置在大殿之外的禁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开口叫道:“来人,快来人!”

  他看到了大批甲士冲入含元殿,可却不是如他所愿把杜士仪拿下,而是由左右两路,立刻控制了他安置在大殿四周围那些监控群臣的官员,紧跟着便朝自己围拢了过来。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撞到了什么阻碍物,回头一看,发现是同样瑟瑟发抖的李璬,这才猛地计上心头,竟一把抓起李璬,把人当成挡箭牌似的挡在身前,右手在腰间一抹,竟是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李璬的脖子上。

  “谁要是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弑父,弑君,天下大罪,无出其右!你若是敢下手,他日全长安城的官民百姓少不得要见识一场凌迟大刑!”

  和诛九族一样,凌迟之刑也并不在永徽律疏核定的五刑之中,可李仿实在是民愤太大,故而此时此刻杜士仪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了无数附和声。那些义愤填膺的呼声如同潮水一般向李仿卷去,这位本打算今天君临天下的楚王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溺毙一般,连气都有些透不过来。可是,他仍旧死死抓着李璬作为挡箭牌,试图进行最后的负隅顽抗。

  “杜士仪,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先帝玄宗,是被你带兵进京威逼退位的,现在你又故技重施,带兵回长安,以大义之名,行大逆之举,你以为天底下的人眼睛全都瞎了不成!”

  杜士仪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含元殿中央那大红的地毯上,听到李仿直到这时候还想要挑起舆论,他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此行长安,除了随身前锋营百名将卒之外,绝没有再多一兵一卒!长安城中驻军数万,却是开门迎我进长安城,含元殿前禁军数千,却是让路送我进含元殿,李仿,你刚刚说天下人眼睛不可能全都瞎了,没错,正因为天下人不是聋子瞎子,这几年来你兄弟几人倒行逆施,天下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

  李仿这才明白为什么杜士仪能够无声无息地进入这含元殿,却原来根本兵不血刃,没有经过任何厮杀,他下了无数功夫,撒下无数金钱的禁军就此倒戈!他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随即两眼死死瞪着杜士仪,没有去看他挟制在手的父亲李璬一眼。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比自己认为的要难对付千倍万倍,他想象中的登上帝位便可马到成功,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狞笑一声,把心一横正打算在李璬身上捅一个窟窿,以示自己玉石俱焚的决心,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骚臭味。

  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陡然之间狂笑不止,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阿爷,你好歹也是当了几年天子的人,只不过这样的阵仗之下,你就失禁了,你不怕死了之后也被人当成笑话?”

  毫不留情面地揭破了这样一件丢脸的事后,李仿眼见杜士仪面露讥诮,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李璬一脚踹开,旋即闪电一般抬起匕首往自己胸口刺下。杜士仪现身之后的言行举止已经很明白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杀了李璬,只会给杜士仪减少一个麻烦,还不如留下这么个天子恶心人,至于他自己,与其活下来零碎受苦,不如就这样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是这生死一瞬间,杜士仪固然纹丝不动,可一个人影却犹如闪电一般从最前排那几个高官身后闪了出来,越过被踹飞的李璬,直接撞入了李仿怀中,一手紧紧扭住了其右腕。接下来的贴身肉搏只不过持续了短短数息,就只见那疾扑上去的人影抬起头来,恰是一口咬着一把匕首,双手却已经将李仿牢牢锁住,甚至还熨帖地卸掉了这位楚王的下颌,以防其咬舌自残。

  “大帅,已拿下逆贼李仿!”

  已经而立之年的阿兹勒成熟稳重,在幽州时,身为右厢兵马使的他不再如同从前那样仿佛一把出鞘的钢刀,锋芒四射,可此时此刻在无数文武官员的眼中,在李仿要挥刀自尽时仍然不顾生死扑上前去,最终将其生擒活捉的阿兹勒,简直如同一匹孤狼一般凶残。而且,地上还有点点滴滴的血迹,阿兹勒的脸上也还有一条血痕,分明在这生死相搏之中受伤了,可当事者本人就如同没事人似的,这实在是让观者无不心中发麻。

  “李仿杀十六王宅之中宗室上百,弑弟,谋杀君父未遂,凶暴无道,此等悖逆凶徒,百死无辜!”杜士仪历数李仿之罪,目光最终落在了面色痴呆,形容憔悴而消瘦的中书令房琯身上,“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便交由房相国审理,请务必给无辜受害的宗室,以及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我?

  房琯自从被楚王李仿一番痛殴引起民愤之后,就一直在家卧床休养,其他的事情家人都不敢告诉他,今天是受伤之后首次回归朝堂,结果却要亲眼见证一次荒谬绝伦的禅位!而杜士仪的出现,李仿挟持李璬自尽不成又被生擒,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变化了。等到他终于领悟杜士仪要自己做什么,他不由得反问道:“杜大帅就不怕我公报私仇?”

  “房相国若是那样的人,天底下也就没有正人君子了。”杜士仪含笑给房琯送了一顶高帽子,见其一愣之后,当即凛然答应了下来,他就扫了一眼其他文武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此乱臣贼子为祸一时,陛下身为君父,不能挟制,不能弹压,听凭其为所欲为,甚至还闹出了这样一场简直是笑话的禅位大典,着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璬早已经被李仿那利刃加颈的威胁吓得失禁,此时此刻听得杜士仪这般痛骂自己,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恐慌,竟是眼前一黑,就这么活生生吓昏了过去。然而,在如今的节骨眼上,没有人注意这位名义上的大唐天子,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士仪身上,甚至已经有人做好了准备,如果杜士仪打算废了李璬,仍然要沿用从前那推举之法定立新君,那么就是拼着得罪这位功勋彪炳的元老,这次也一定要否定这个建议。

  那样折腾一回,看似公允,实则太折腾了!千辛万苦选出个李璬,可结果简直是坑人!

  杜士仪当然知道这些关注自己的目光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他绝口不提什么东宫和新君,直截了当地说:“派人送陛下回去休养,然后立刻由飞龙骑先行清理十六王宅,然后快马加鞭派人去岭南,查访流放到那里的宗室是否有幸存。至于长安这边,先行把政务都收拾起来,然后惩处了逆贼李仿,其他的再作计较!”

  这样的措置,含元殿中不说人人满意,至少是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李仿等几个皇子肆虐长安的这几年,也有不少人附庸其下,希望能够捞一个从龙之功,同样也有很多人位高权重却袖手旁观,在仪王、懿肃太子以及平原王等三系遭到清洗的时候缄默不语。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清算!至于那些希望恢复正常秩序,能够让大唐恢复万邦来朝盛世气象的大臣们,也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不要旷日持久。

  如果说,上一次长安官民是对李隆基大失所望,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贤明的天子君临天下,重振大唐,那么,经过李璬父子这几年的大肆折腾,已经没有人再想折腾一次了,哪怕今天李璬方才当众露出了那最难看的丑态。谁能保证,被扶上皇位的不会又是一个昏君?

  含元殿前那宽阔广场上驻守的,仍然是从前那些禁军,并不见杜幼麟和飞龙骑踪影,可鱼贯下了龙首道的文武官员们却发现,地上仿佛刚刚下过雨,又或者是洒水冲洗过一般,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有人觉察到那是刚刚浇水清洗过,也有鼻子灵敏的人嗅到了一种血腥的味道,更有人发现那些禁军当中的统兵大将们,仿佛和李仿掌权时期的格局大不相同,那几张跟着李仿最紧的熟面孔,已经完全不见了,显而易见已经成了李仿倒台之前的牺牲品。

  领命主审李仿一案的房琯扫了一眼这些禁军,忍不住对左右几个和自己较为熟悉的官员说道:“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从前那些禁军瞧上去除了狐假虎威,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现如今却总算是有几分精气神!唉,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太尉留下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含元殿外,劫后余生的大臣们如何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这时候留在空空荡荡的含元殿内的贺兰进明不用听也能猜到两三分。此刻他独自面对杜士仪,却觉得压力巨大,甚至后背心已经有些冒汗了。他很担心自己这几年的不作为被杜士仪认为是楚王李仿一党,更担心杜士仪认为自己是李璬的心腹,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楚王李仿是死定了,李璬就算能够继续在位,只怕也会被完全架空,这时候要是他还不站队,就只有被清理靠边站这唯一一条路!

  “进明兄。”

  贺兰进明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道:“进明不过痴长几岁,怎敢当大帅敬称为兄?大帅三头及第时,进明末学晚辈而已,尚在家读书,而论治国秉政用兵更是无一能及。这几年忝为辅臣,非但一事无成,更是无法制衡李仿,以至于他横行不法,大逆不道,进明惭愧得无以复加,还请太尉处分。”

  如今的滚滚历史洪流早已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杜士仪也不会因为历史上贺兰进明坐视不救张巡南霁云等,以至于雎阳陷落,就对这家伙喊打喊杀。没好感归没好感,眼下这样的时局,他却需要用贺兰进明这种明哲保身的人。

  因此,见其如此卑躬屈膝,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否处分你,那是陛下的事,我又何来越俎代庖?不过,陛下此次被李仿胁迫禅位,惊吓交加以至于失禁,只怕要就此静养。朝中李仿党羽你应该很清楚,房相国主审李仿,那些党羽就交给你了。”

  贺兰进明先是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一阵窃喜,可等和杜士仪双目对视时,他又油然生出一种忌惮,暗想此时此刻借机清除异己,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下他立刻满口答应。眼见杜士仪没有留他商量其他事情的意思,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众望所归,长安官民无不盼望回朝秉政。更何况大帅两定朝纲之大功,又婉辞郡王之封,高风亮节古今罕有。依在下浅见,应加尊号,如此百官自然宾服无话,天下百姓也就能安心了。”

  “哦?什么尊号?”

  见杜士仪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贺兰进明却是越发笑容灿烂:“仿周朝姜太公旧例,进太师,尊号尚父。”

  尚父?我又不是郭子仪!再说,除却姜子牙这位赫赫有名的尚父太公,董卓那厮也曾经自号尚父,下场可是糟糕透顶!

  杜士仪哂然一笑,直接把贺兰进明这个建议给回绝:“陛下又不是三尺孩童,不过比我年轻几岁,尚父之议今后休提。”

  见贺兰进明有些讪讪的,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既然静养,我自然不会就此撒手不管离开长安,拨乱反正,正其时也!”

  等打发走了贺兰进明,杜士仪方才对一直随侍身边的阿兹勒吩咐道:“从即日起,你改任龙武大将军,等仆固玚调回来任羽林大将军之后,给我好好把北门四军重新整顿起来。别的可以宽宥,但军中趋附李仿一党,全数给我清洗干净。”

  “是,大帅!”

  看着阿兹勒凛然答应后快步离去,杜士仪左右环顾着这恢弘壮丽的含元殿,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荡荡的宝座上。

  一步之遥!

  应天四年三月初十,李璬禅位于长子楚王李仿。禅位之日,禁军倒戈迎太尉杜士仪入宫,李仿先挟持李璬,后自尽不可得,为幽州右厢节度使杜随生擒。中书令房琯主理十六王宅及百孙院焚毁一案,宗室死伤三百二十六人,幸存数人,多为幼童。李仿诸弟子侄亦皆为其所害,无一幸免。十日后,枭首示众李仿于长安独柳坡,其子六人皆废为庶人,诛其党羽二十三人,长流岭外者不计其数。

  三月二十五,有长安官民上书请上杜士仪尚父尊号,却而不受,遂改授太师,进宋王,开府于宣阳坊,置长史以下属官二十六员,总征伐及军国大事。遂以杜广元节度河东,李光弼节度幽州,河东节度使张兴入朝为中书侍郎,以仆固玚为左羽林大将军,杜随为左龙武大将军。杜幼麟为太仆卿,兼知内外闲厩使,仍领飞龙骑。

  三月二十九,改明年曰元泰元年。

  五月,岭南各州县奏宗室丧报,庶人李仿等矫诏赐死宗室一百二十三人,幸存者五人,令妥善保护,驰驿送长安。

  七月初一,复于河东道行两税制,分宗室皇庄,召隐户流民屯田。

  李璬静养于蓬莱殿,内外事务皆决于外朝,不复过问。越五年,帝崩而无子,宋王遍择宗室,立哀帝闵。然宗室凋零,人心向杜。又三年,宋王西巡安西四镇,见于阗王尉迟胜等诸王于龟兹。时值大食犯境,尽出安西北庭联军十万,大败大食,以葛逻禄倒戈谋叛,又平葛逻禄谋落部,以安北大都护府左厢兵马使阿尔根为葛逻禄两厢可汗。西域平,军中民间长呼万岁,声震云霄。宋王班师抵京之日,哀帝遂下诏禅位。

  至此,以华代唐,改朝换代。


尾声 岁月已老,心不老

  一晃经年,又到一年盛夏时。

  空无主人许久的兴庆宫在夏夜之中越发显得空旷而幽静。龙池边一片静谧,往年这时分常常灯火通明的沉香亭亦是空无一人。李隆基曾经斋戒时常住的南薰殿中,只得几个垂垂老矣的宫人看守。人手有限,洒扫宫殿内部就已经力不从心,外头自然就没人管了。原本平平整整的青石甬道上,缝隙中挣扎长出来无数野草野花,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杂草地。其中栖息的夏虫正在拼命地欢唱着,让这座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废宫多了几分生气。

  “想当年,玄宗皇帝在斋戒时常常住在这里。那时候,惠妃常来常往,其他妃嫔拼命给这里的内侍和宫人送好处,为的就是能够亲近天颜。”

  “听说,元嘉太子和鄂王光王,也就是在这里被惠妃陷害,触怒了玄宗陛下才被废的?”

  “是啊,太子被废的时候,我还只有二十五岁,从那时候我就在南薰殿,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阿姊那时候怎么没想过出宫?元泰元年大赦天下的时候,曾经诏命从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放宫人,家中无人不愿走的也可以择配民间。”

  被人问到这个问题,那白头老宫人顿时露出了怅惘的表情。坐在台阶上的她回头看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殿堂上,业已有些残破的屋檐宫瓦,说话的声音里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颤抖:“我十三岁入宫,做的一直都是洒扫之类的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元嘉元年的时候,我也已经四十了,年老体衰,谁还要我?只怕我走出这兴庆宫之后,没两年就送了性命。留在这里,每月有供给,我只觉得陛下也好,贵人们也好,仿佛都还留在这里,身体里就有精神撑着。”

  她说着说着,眼神越发迷离了起来:“从前每逢千秋节的时候,陛下都会在花萼相辉楼上大宴群臣,看百戏,赏万民,那灯火璀璨不夜天的景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正旦和冬至的时候,勤政务本楼下,天下万邦使节云集,同贺佳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数不清的珍奇异兽全都能看到。那样的景象,我如果离开了这兴庆宫,也许就只会把它当成一场梦……”

  听到这白头老宫人口口声声的陛下,周遭几个比她年纪稍小的发现说的是前朝玄宗皇帝李隆基,不由都变了脸色,可是,见其说着说着便已经泪流满面,她们自伤身世,哪里又忍心去打断老姐姐这入神的遐思?她们都已经韶华不再,而曾经侍奉的那些贵人们,也已经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在这世间,连同这曾经恢弘而不失精巧,富丽而不失大气的兴庆宫一样,被人遗忘在了角落之中。

  尽管这些议论的声音并不算高,可在这样只有鸣虫鼓噪的寂静夜晚,站在瀛洲门外的那一行人仍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有人面色一沉,想要进去喝止这几个大胆的老宫人,却被一个低低的声音制止了。

  “寥落古明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听到这四句五言绝句,众人尽皆无话。这时候,那声音方才叹道:“她们在这兴庆宫中生活了一辈子,而这后半生里兴庆宫日渐衰落,只能拿着前半生中所见所闻来打发这一成不变的日子。悠悠众口是管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去管。”

  说话的是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的腰杆仍旧笔直,他的眼神依旧犀利,但他的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皱纹密布,走路的步伐也显得缓慢而沉重。听到他如此吩咐,周遭众人没人敢出声质疑,眼见其不再往东面金花斋的方向,而是往回走,连忙全都跟了上去。老者虽然走得慢,但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搀扶,而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在这座曾经满是丝竹管弦之声,笙歌燕舞之曲,如今却寥落无人的兴庆宫中。

  本来李隆基的谥号大可用更差的,但那会儿李璬即位,总不能对父亲非议过重,最终方才用的仍是玄宗。只不过,那恶谥就让李璬自己给背上了。

  夜色已经很深了,除却南薰殿那边有睡不着的白头老宫人闲话往昔,其他的地方不见灯火,不闻人声,显然,苦守着这座偌大南内的宦官和宫人们,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而这一行大晚上犹如幽灵一般漫步于兴庆宫中的人,也同样再也没有出声,直到抵达勤政务本楼下。

  当年玄宗李隆基题写的勤政务本楼匾额,如今已经黯淡无光,甚至传言中曾经在一阵狂风中重重坠地,经过修补之后方才重新悬挂了上去。这座曾经有万国衣冠朝拜过天子的大殿,和花萼相辉楼一样,乃是这些年里兴庆宫中每年拨款修缮的宫殿之一。可是,没有了主人就仿佛失去了精气神,再加上常年空关着,哪怕建筑依旧高耸,颜色依旧如新,可那股腐朽老去的味道却仿佛从每一个角落中散发了出来。

  “大父如果觉得这里废弃可惜了,也可以逢年过节打开来用一用。”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便笑了笑说:“你知道兴庆宫全盛的时候,有多少宦官和宫人?”

  见那少年顿时冥思苦想了起来,他便温和地笑道:“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从你记事起,这里就已经荒废,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长安城内三大宫,总计有宫人近万,内侍超过五千人。单单这兴庆宫中的宫人,就都是从采选宫人之中精挑细选出最美丽动人的,因为规模小于大明宫,所以大约有两千余人,宦官数目亦是差不多相当。空关兴庆宫,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千多人不用在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你懂了吗?”

  那少年登时醒悟了过来,立时躬身答道:“多谢大父教导,孙儿明白了。”

  “废弃兴庆宫,是前朝幽帝(李璬)的决定,因为兴庆宫留下了李隆基太多的影子,别的皇帝住在里头心中不安。但放出宫人,是我的建议。自从贞观之后,很少再有放宫人,无数花样女子只有老死宫中一个选择。相形之下,宦官离开宫中就没地方可去,因为那时候宗室都差不多快死绝了,他们乃是身残之人,总不能去大臣家中执役,所以就都留下了,眼下的兴庆宫中更多都是这样的宦官。从多年前开始,我就禁天下各道官员进阉童,也就是所谓的私白,违者革职,再遏止自宫求进,就不至于有那样多的人宁可自残身体也要往深宫里头钻了。”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感慨宦官这种角色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但严格限制数量却是很有必要的。而他把读书这种士大夫的专利通过扫盲似的一月四次义学制度,让更多的城镇百姓能够识字,也正是出于提高工商业的考虑。毕竟,两税制并不是万能的,他更不可能让历史倒退去推行什么均田,所以,让更多失去田地的平民以及隐户佃农有更多的选择,才是重中之重。有了选择,还有几个人愿意当宦官?

  “至于宫人,少选两次,设宫学让她们学一些谋生之计,二十岁到二十五岁放出,寂寞老死深宫的冤魂又能够少很多。”

  而且,重开兴庆宫作为游幸之地很容易,但相比定期修缮,那就需要无数的人手,无数的资金。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于是打江山的开国君主也许还知道节制,接下来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落地便享荣华富贵,又哪里知道什么叫节制?于是,每朝每代都会呈现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格局,无一例外。这一点,他会去改变,但究竟能否成功,他也许是看不到了。

  “小穆,到了西域之后,记得多看多听多做少说。你从小就学了很多东西,也曾经在军中呆过,但真正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是靠学,而是靠做。于阗王等素来心向李唐,如今虽则臣服,但难免心怀不满,如何恩威并济,就看你的了。”杜士仪招手示意长孙靠近一些,随即一把将人揽在怀里,笑着拍了拍那业已变得坚实宽厚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了。”

  杜穆知道祖父严厉的时候固然让人极其畏惧,但慈和的时候却如同春风春雨一般滋润人的身心,故而他没有说什么空话,只是贴着祖父的耳边,低声说道:“大父,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那是,我还不老,当然会等你慑服了西域各部,得胜归来!”

  当旭日东升的时刻,杜穆一行人从长安金光门出发西行而去,他们要经过凉州、甘州、沙州,直达安西四镇。

  尽管那是自己亲手教导的长孙,杜士仪却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宫丹凤门那高高的宫墙上,根本看不到那一行吸取的身影。他看着那长安城中整整齐齐的里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走到现在这一步,脚下累累枯骨,手中鲜血淋漓,可他从没有后悔过。

  那时候,李璬无后,更准确地说,后人全都被他的优柔寡断给坑死了,宗室被屠杀得只余下远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师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换代的时候,仍有一个个史官愤而写下了无数批驳指斥之语,翻开看时,一个个篡字无比刺眼。

  他不怕什么万世骂名。丢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稳固,后世只会称颂一代令主之名!

  “还在想着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希望如你吉言。”

  杜士仪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去,握紧了那只主动送上来的手。那只手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细嫩光滑,柔若无骨,可却坚实有力,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他提供了多少倚靠。他已经老了,她也已经老了,这么多年来相携相依走了过来,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写过无数影射的诗赋,可又哪里能道尽其中万一?相濡以沫几十年,既然已经老了,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要享享清福了?

  “幼娘。”

  见四周围的随从已经退出去老远,王容便笑着上前问道:“是不是又想出去走一走?你一直都不喜拘束,虽为官所限,不曾踏遍万里河山,可也一直天南海北的跑,没去过的地方也少得很,只有这些年方才窝在长安城不得自由。不过,兴庆宫这样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其他地方却不能随你的性子。”

  “我大概还能再活个三五年,也许更久。可广元已经不小了,历练也足够,既然如此,我继续占着这个位子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杜士仪轻声说着这足可震动天下的话,见王容先是一愣,紧跟着便抿嘴不言,显然对于这种非同小可的问题,纵使结发妻子,也不得不考虑那严重的后果。于是,他侧过身子,笑着伸出右手,拨弄了一下妻子额前一缕夹杂着银丝的头发,这才岔开话题道:“走吧,我们去女学,崔十一那家伙大约午后就能够抵达长安,我们去接一接他这个孤身往南诏抚蛮,载誉而归的剑南道节度使!”

  兴庆宫中那座太真观早已光华不再,辅兴坊那相对而立的玉真观和金仙观却并没有沉寂,而是改为了两座女学。京城贵女全都以入学为傲,因为内中师长全都是两京最有名的才女淑媛。北面的女学题匾曰颐情,固安长公主亲自提笔,龙飞凤舞;南面的女学题匾曰澄心,嘉宁长公主杜十三娘一手飞白,字字仿佛入木三分。而中间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上,一座牌楼巍巍矗立,却并非御笔,而是人不在长安,业已隐居嵩山的玉真公主亲笔,名曰英华女学。

  女学之名左右两侧,题了一副这年头极其少见的楹联,恰是杜士仪当初微服来此时,心中一动随口吟来,第一任女学山长崔五娘立刻得了便宜卖乖,亲手泼墨挥毫。此刻,看着“那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楹联,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知道这激将法很有用。

  这样大口气的楹联一挂上去,崔五娘却不会宣扬是杜士仪拟的,只说是自己手笔,于是为了不让妇人们看扁了,长安六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那些士子们嗷嗷直叫,尤其是往日在科举之中处于绝对下风的律学、书学、算学学子们,眼下见杜士仪专门划分出了适合他们入仕之后的职位,更是无不摩拳擦掌,锐意进取。

  至于女学之中的学生们,杜士仪当然无意教出一堆心比天高的斗争高手来,嘱咐崔五娘务必监督好每一位师长,只教经史文章,算学基础,礼仪书画女红,甚至道家玄学,慈善活动也有涉及。

  相对于长安城中原本那些贵妇千金往来的圈子,如今的英华女学更大更全,每日间也不知道有多少无心之语在女人们的闲谈之间飞舞,直叫固安公主每每拊掌赞叹,觉得这女学实在是设得绝妙,比在各家之中安设钉子哨探之类的计划,效率要高得多。业已年过七旬的她和王容一样,不喜用那些黑豆醋浆之类的法子染发,满头银丝梳理得纹丝不乱,看上去反而显得精神奕奕。

  相反,英华女学的第一任山长崔五娘却是满头乌丝,一丁点杂色也没有。用她的话说,那便是女为己容。既然天天出现在那些年轻的学生面前,心态也变得年轻,让形貌更年轻一些贴近学生,何乐不为?

  知道杜士仪和王容是微服来此,固安公主和崔五娘便在后门迎着人,得知他们竟打算出城去接崔俭玄,崔五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固安公主便笑道:“十三娘早上就送信过来,说是今天不来了,她也不管崔十一送信说会从明德门入城,只在家洗手作羹汤等着。听她的口气,崔十一恐怕会丢下大队人马,自己带三五个人先赶回来。如果这样的话,出城时也未必会有多少惊动。五娘,你难道不想弟弟?一块去吧!”

  “我只是想,今天小穆远行,爷娘叔父姑姑全都去送了,没想到当祖父祖母的倒是不担心,还想着去接他的姑祖父。”

  “谁说不担心?昨天晚上,杜郎还带着孩子去兴庆宫转了半夜,也不管人今天就要动身启程。”王容直接把杜士仪卖了,这才笑着说道,“只不过崔十一郎还是三年前述职的时候回来过一趟,敬老总要大过爱幼。更何况,杜郎和崔十一郎既是郎舅,也是兄弟。”

  听着妻子这解释,杜士仪登时笑了。他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却有能够作为臂膀的堂兄弟,更有胜似兄弟的知己!

  午后时分,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从长安西边那条通衢大道疾驰而来,远远看见长安城的时候,为首的老者登时面色振奋。等到了城前,他放慢速度往明德门那边走,却是东张西望找寻着应该会到这里来迎接自己的那个身影,可眼看已经离明德门不远了,他却依旧没找到人,心下不禁又失望,又狐疑。这时候,他身后一骑人便策马上前说道:“阿爷,刚刚不是还在路上和华阳王一行擦肩而过吗?说不定阿娘一早送了人,身上疲惫,所以来不了。”

  尽管长子崔朗如此解释,可崔俭玄仍旧心中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挥鞭打马立刻进城,突然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崔十一!”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崔俭玄已经很少再听到这个称呼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阿姊的熟悉身影。然而,等到他的目光瞥见阿姊身边另外一个人时,他登时瞳孔猛地一收缩,竟是翻身下马快步赶了过去,那敏捷劲头竟是丝毫不逊年轻人。

  大庭广众之下,崔俭玄不敢太过失态,目光立时往四周围扫去,希望能够看到大批的随扈。发现丝毫没有那番迹象,他登时恼将上来,冲着杜士仪低声说道:“你来干什么?不怕有刺客!”

  “你这个敢孤身去南诏平蛮,又狠狠坑了吐蕃人一把的崔节帅尚且不怕刺客,我不过出城几步接一接我的妹夫,哪里就需要杯弓蛇影?”

  杜士仪反讽了一句,见崔俭玄又懊恼又欢喜,突然不管不顾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熊抱,他方才笑了起来。

  除了郎舅至亲之外,他们曾经是同窗同门,曾经彼此扶助,曾经同地为官,尽管崔俭玄还比他大一岁,可因为他重活一世的经历,总是不自觉地将其当成弟弟。此时此刻,他们就仿佛是很寻常的久别重逢老友,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安城下,毫不起眼。

  好一会儿,崔俭玄方才松开了手,打量着杜士仪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突然又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登时坏笑道:“怪不得你敢这样出来,你也老了,哪怕这会儿我高喊一声,也不会有人认出当年那白衣翩翩的杜十九郎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年是谁男生女相,让无数人死盯着移不开眼,现在却变成死老头子的?”

  崔俭玄登时为之语塞,随即恶狠狠地说:“杜十九,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一遇杜郎误终身?我本该是一个托庇于家族羽翼之下,恣意妄为,老来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结果却被你硬生生害得四处奔波,几十年来都没好好歇过!早知道你会有今天,我就只当个清闲的崔驸马,现在肯定还是风仪翩翩人人爱!”

  听到两人这般互损,在旁边看热闹的王容和崔五娘不禁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杜士仪也为之大笑,甚至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当年登封县廨初遇,紧跟着崔俭玄傻呆呆主动送上门,他顺势就拉着人去灭蝗,甚至引诱得这家伙平生第一次吃了蝗虫。崔俭玄明明不想去嵩山求学,却被他硬是拉到了那里,拜入卢鸿门下,而后又硬着头皮学从前最讨厌的经史……现如今,当年的崔十一郎却名扬天下,整个清河崔氏也把他当成了家族之傲!

  而曾经名动京华的京兆杜十九郎,如今又何止建立起不世之功业?

  笑过之后,杜士仪伸出手去,见崔俭玄不假思索地紧紧握住,他便笑道:“等到来年,我们回嵩山,再去悬练峰前,和师兄弟们一起同观流云飞瀑!”

  (全书完)


后记

  打出全文完三个字后,我竟有些恍惚。写书快十年了,盛唐风月是我所有小说中最长的一本,四百多万字,整整二十二卷的分量,是我在当初写下开头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历史上真正被称为盛唐的,只有开元天宝,有好些作者都写过天宝那段由盛转衰的历史,但开元之初却少有人涉足。而作为书名无能者的我来说,盛唐风月这四字书名,却早在12年十二月酝酿此书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

  我对盛唐那个世代的憧憬,来自一首极具名气的歌曲——《盛唐夜唱》,而同名小说起点创世各一本,分别出自波波和圣者晨雷,后者更是和我直接错开历史将近三十年,同期新书,可谓有缘。我至今还记得《盛唐夜唱》的一句歌词:“裴旻将军舞剑器,划惊堂一虹动天地;豪卷添墨长安曲,将狂草一笔指张旭。”当然,通篇歌词都是极好极好的,没听过的各位可以去搜索,听过的各位不妨再细细品味。

  正如我在简介中写的那样,“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开元是属于帝王将相,名士才子的时代,富庶和繁荣从长安洛阳蔓延到每一个角落,而伴随着太平盛世而来的,便是奢靡与享乐之风的盛行,便是从前期清明的政治,过渡到后期堵塞言路,贤人难进的局面。一举跨越时间维度四五十年,这也是我写书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说实话,我在最初构想本书的时候,对于进入天宝之后该如何落笔,一直在犹豫不决,直到写着写着方才豁然开朗。前期的布置和伏笔渐渐全都串联到了一起,小杜的人生路也就终于明朗了。相对于从前那些主角,小杜的忠君要打上无数个问号,所以,我在更多的时间里,让他远离朝廷中枢,经营谋划,权握一方,到最后安史之乱时,他就终于成了逆转大势的力量,终于“掐死”了李隆基!

  很满足,很高兴,隐隐之中却也有些舍不得。我写书很少卡文,尤其是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更是顺手拈来,流畅得很。也许在我那么多本书中,盛唐风月的成绩根本算不上号,但它却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本书——只手挽天倾!再见了,属于英雄和风流人物的盛唐风月!

  盛唐风月的世界结束了,下一本书《明朝谋生手册》业已登录起点和创世,想必不少人也看过了。如果说盛唐是雅,它便是俗;盛唐重在英雄,它刻画的却是很多小人物;盛唐是大时代中英雄挥斥方遒的快意,它就是各色小人物的嬉笑怒骂,谋生求存。不一样的明朝世情,敬请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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