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专门安排的人的掩护下,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载着特雷维尔夫妇的马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美泉宫郊外的地带,然后这对夫妇换乘了一辆马车,回到了宫中,结束了他们那一次秘密的访问,也圆满地完成了这对夫妇此行的目的。

  是的,他们的访问非常成功,夏洛特见到了长公主殿下最后一面,也将自己一家清偿欠款的期限成功地拖到了几年之后。本质上来说,当他们回到美泉宫的时候,他们这一次访问已经圆满结束了。

  当然,在表面上,他们的访问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

  自从被夏尔恐吓了一番之后,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一直都忙于和他的大臣们商讨对策,应对即将到来的欧洲危机,所以不怎么出面接待夏尔,不过他应该有的礼节还是做足了的,他让夏尔在宫廷当中可以畅通无阻。

  由于夏洛特精神不振,而且身为孕妇需要静养,所以她一般也只是安居房中休息,夏尔则以参加宫廷的宴会打发时间。

  令夏尔颇感失望的是,他这几次在宫廷的宴会当中出没,却一直都找不到那位伊丽莎白公主的踪影——他自从那次舞会之后,一直想再找找机会和她见面谈谈,可是却始终得不到机会。

  他跟人旁敲侧击,而旁人除了告诉他公主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之外也给不出太多的信息,所以他也只好按捺住自己的郁闷,在宫廷宴会当中和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打发时间。

  不过,自从上次跳舞时闹出那个大新闻之后,再没有年轻的贵妇或者小姐来跟他攀谈了,他也知情知趣,只和法国使馆人员和奥国的官员们谈天说地。

  这一次的宴会他也是如此,夏尔和几位奥国和法国的青年外交官谈论自己在英国世界博览会上的见闻,为了自抬身价,他有意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水晶宫的盛景,以及英国女王夫妇对自己的礼遇,听得这些外交官都心驰神往。

  正当他说得起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几个年轻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而他的后面则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他马上转头往后看去,然而发现他的侧后方不远处站着一位女子,正一直看着他。

  这位女子看上去十分年轻,身材高挑,鼻梁也很高,细细的眉毛斜长,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她穿着一件深黑色的裙子,一头黑褐色的卷曲头发从两鬓垂下,垂在两边,正好盖住了锁骨。她的右手上拿着一只酒杯,显然是刚刚走过来的。

  在夏尔发现了她之后,她抬起了手中的酒杯,向夏尔轻轻地摇了一下。

  这人在找我?我看错了吗?

  夏尔回过头来,想要看看是否自己想错了,然而每个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认识她。”夏尔马上下意识地说。

  大家的眼神更加奇怪了。

  “好吧,抱歉,我失陪一下。”为了避免他们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堪,夏尔干脆选择离席。

  夏尔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然后走到了那位小姐的身旁。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小姐,您是在召唤我吗?”

  “您没有理解错,先生,”声音很清脆,但是沉静,没有多少热情。“我确实在找您。”

  接着,她转身就离开了,“请跟我来,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夏尔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跟在了她的后面。

  她带着夏尔来到了一个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里面,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先生,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来找您,但是请您谅解一下,我现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想您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没错。”她点了点头,“而且我保证这是您感兴趣的话题。”

  “什么话题呢?”夏尔渐渐地从惊讶当中恢复了过来,他镇定地坐直了,然后昂首打量着对方。“我不保证我对您的话题一定感兴趣。”

  在交易的时候,尽一切努力贬低对手交易物是必备之举,夏尔习惯性地摆出了这样的态度。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正当夏尔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轻笑了起来。

  “您一直都是以这种自命不凡的态度和别人来往的吗?哈哈,太好玩了,难怪人家说法国人都是公鸡呢……太像了!”

  唔!夏尔差点把口中的酒都吐出来了,这些年来,一直能和皇帝女王谈笑风生的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嗤笑?

  “您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说出这样的话,羞辱一下我吗?小姐,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就太无聊了。”他勉强地维持住了自己的镇定,“我想,作为贵国皇帝的客人,我理应得到最基本的尊重。”

  “有一点我必须指出来,有权势并不代表一定会获得尊敬,先生。”这位女士以十分冷漠的表情看着夏尔,“如果一个人是靠发动政变、并且对人民挥动屠刀来获得权力的话,那么他就不配得到人们的尊敬。”

  “我并不是为了获得人们的尊敬而去做那些事的,小姐。”夏尔同样冷漠的神情向她回敬,“事实上我觉得人们对我怎么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走在了我想走的道路上。”

  “您确实已经走在了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上了,也许某天还会将整个欧洲都拉入到恐怖当中。”她还是一脸的不满和蔑视,“就我看来,您现在就已经对欧洲的和平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了,报纸上都说您是为了拉拢我国对付俄国人才突然来访的。”

  “如今的报纸为了销量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污蔑!”夏尔耸了耸肩,一脸不满的样子,“我请您不要根据报纸上的臆想去看待世界,小姐。我是为了我国与贵国的和平与友好而来的。对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吉拉,全名是费纳希雅·安吉拉·冯·施特赖姆。”这位小姐颇为冷淡地回答,默认了夏尔转移开话题的努力。“不过我想,这对您来说并不重要。”

  接着,她微微沉吟了一下,“首先,我还是详细介绍一下吧,我是服侍皇太后陛下身边的一位宫廷女官,我的父亲是一位外交官。嗯……事实上,在您授勋和露面的那次舞会上,我们都在场,然后看到了您的表演。”

  “然后呢?”夏尔无视了对方暗藏的讥嘲,直接反问。

  “虽然我一直服侍在皇太后陛下身边,呆在这个宫廷里面,但是我还是有些脑子的。我知道,您是一个大人物,而且我想报纸上说的应该也是真的——您就是为了对付俄国人过来的。”她微微放低了声音,“而我的父亲最近和俄国人来往十分频繁……虽然他并没有跟我说过工作上的事情,但是我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而您……您想不想知道呢?”

  她有俄国人的消息?夏尔心中一凛,之前的那些恼怒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想知道,小姐,请告诉我吧。”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这位女子一脸计划得逞的笑容,“俄国人现在一直在对我国的外交部提出告诫,要求他们不要听从您的蛊惑,加入到反俄的阵线当中。”

  “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夏尔不动声色地回答。“俄国人肯定会对我很担心,不过事实会证明他们担心错了。”

  “错不错的谁知道呢,总之他们现在打算让我们国家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共同威慑你们——”她有意拉长了声音,“他们打算鼓动我们一起向土耳其人开战,并且告诉我们说,如果我们有在其他地方扩张影响力的愿望,他们可以提供必要的支持,所以,总体来看,这些条件很诱人,而我们的陛下也在犹豫当中,毕竟俄国人最近还是我们的恩人。”

  “什么?”夏尔大吃了一惊。

  不仅是为了俄国人的举动,更加是为了这个人的举动。

  俄国人现在想要拉拢奥地利人很正常,但是这是毫无疑问的国家机密,而这样的国家机密,她都毫不在乎地告诉给了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了,所以您看,其实我们这边并不是毫无选择。”她摊开了手,“皇帝陛下显然还在犹豫当中,到底是支持您这边还是支持那边。您要想打动他或许需要其他的努力。另外,施瓦岑贝格首相的想法是要你们撤回对撒丁王国的支持,换取我们中立。”

  “我知道了,谢谢您。”夏尔沉吟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说实话他不担心弗朗茨·约瑟夫利令智昏,不是因为他“熟知历史”,而是因为英法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不会敢于同俄国人站在一起来和两国为敌,他有这个自信——当然,之后的步调是要改一改了,不能把奥地利人逼得太紧。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而看待这位女子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好的,谢谢您,嗯……冯·施特姆赖小姐,我十分感激您对我的帮助,我希望能够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来回报您。”

  “我当然是为了回报才找您的了,”虽然夏尔念错了自己的名字,但是这位小姐并不在意,“我跟您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与您交朋友,而是想要从您这里得到一些帮助。”

  “那么请说吧,您想要什么回报?”夏尔又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

  说实话他心里也很好奇,这位一看就出身高贵的小姐,到底会为了什么去卖国——没错,她跟自己说的这些东西,已经是在卖国的范畴了。

  是为了还赌债?还是为了情人?他的脑子里面突然闪过了很多遐想。

  “其实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因为有些激动,所以这位小姐很罕见地声音有些颤抖了,“我很喜欢法国的文学,说实话我看过的法文小说可能比您或者绝大多数法国人都多,我有几位很喜欢的作者,我想请您……请您为我找到他们本人的签名和手稿作为收藏。”

  “呃……?”夏尔愈发惊愕了。

  就为了这个,一个人居然会去卖国?

  “我平日里一直呆在宫里,而且也不认识几个法国人,好不容易能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我可不能错过。”她振振有词地回答,“好了,德·特雷维尔先生。我给了您这样的消息,您得回报我,我要已逝的德·巴尔扎克先生和尚在比利时的雨果先生的手稿,您得给我弄过来,嗯……司汤达的也要。”

  她一直在说名字,夏尔一直点头,反正这些东西法国很多,纵使有些稀有,花点钱也能买到。说实话他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为了这个而卖国,只能说个人的世界观不同吧。

  “对了,我还要那位写了《平民王后》的作者的手稿,那位作者我不知道名字,您得给我调查下。”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又想到一个。

  “《平民王后》?”夏尔疑惑地抬起头来,声音都有些变了。

  “嗯,这是一部小说,描写的是杜巴莉夫人的故事,很有趣。尤其是那位夫人同舒瓦瑟尔公爵和奥尔良公爵的交锋,她用表面的恭敬嘲讽这两位贵人的段落,实在太有趣了,我温习了很多遍!”这位女子显然已经有些兴奋了,然后她颇为疑惑地看着夏尔,“对了,您知道杜巴莉夫人是谁吧?”

  “我想我知道。”夏尔脸色还是有些古怪。

  “嗯,就是这样了,这位作者的名字您应该不知道,他用多个笔名写过小说,但是这几年沉寂了,我想既然您在法国有权有势,那您可以帮我找到他,要到手稿,丰富我的收藏。”她继续说出了自己的指示,“我相信您应该可以办成这件事。”

  “我可以。”夏尔点了点头。

  因为……那是他早年写的,手稿什么的他有的是。

  “您不会在骗我吧?”看到夏尔这么干脆的样子,她反而怀疑了。

  “我既然答应了您,那就可以做到。”夏尔严肃地看着对方,“我做过很多坏事,甚至还害死过人,但是我跟您保证,我历来说话算话,只要做出了承诺就决不食言。”

  他的话很有感染力,所以安吉拉马上相信了。

  “太好了,谢谢您,我总算找对人了!”她反而向夏尔道谢,完全没注意到这交易中是夏尔赚了,“作为附赠,我可以再帮您做一件事,您有什么东西想要交给那位公主的吗?我可以帮您……”


另一个世界(3)

  1857年4月

  由于积雪开始化冻,早春的天气总是十分寒冷,尤其到了夜晚之后,寒风在街道之间四处呼啸穿行,让人有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

  正因为天气如此寒冷,所以街道上已经行人绝迹,只有少量的马车顶着寒风,以极快的速度在街道上穿行。

  在这黑暗静谧的深夜当中,这辆马车从巴黎迷宫一般的街道当中穿行而过,一路上除了马蹄声外没有发出任何别的声响,最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座奢华的宅邸当中。

  当马车停到前庭的台阶前时,一个身穿着黑色外套、头戴着黑色高筒绒礼帽的三十岁模样的青年人,以昂然的姿态走了下来,然后在默不作声的仆人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下去。

  他的神态礼貌当中透着一股冷漠,又隐隐约约地有些沉重,显然心事重重。

  “伯爵的身体怎么样?”走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低声问。

  “勉强还可以吧,先生。”这位仆人恭敬地回答,“只是最近感冒有些严重,所以连续很多天不能正常工作了。”

  “这倒真是让人忧虑。”夏尔皱起了眉头,“伯爵身上肩负着国家的重要使命,是国家最为重要的要人之一,请您帮助他保持健康。”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先生。可是他从来不听我们的话啊,老是熬夜工作,”这位仆人脸色一暗,为自己辩解,“自从少爷……还有小姐……哎……”

  说到这里,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他连连唉声叹气。

  青年人一下子也感觉自己无话可说,最后只是耸了耸肩。

  这个青年人,正是克尔松公爵夏尔·德·特雷维尔,而他今天正是来拜访此间主人的。

  在1855年那个骚动的夏天,为了收拾自从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之后财政残局、消弭掉政府债台高筑所带来的风险,他被皇帝陛下从交通大臣任上调任为财政大臣,继续着自己炙手可热的政治道路。

  毫无疑问,现在的他依旧是这个帝国最富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而且影响力比之前几年要更大。

  他毫不迟疑利用自己现在的权势来培植亲信,并且谋求私利,以便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这座宅邸的主人德·博旺伯爵,正是他目前十分倚重的盟友和帮手之一。

  德·博旺先生是一位卓有名望的大银行家,现在任法兰西银行的总裁,可谓是法国经济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金融界抖上几抖。

  因为自己的名望和实力,他在路易·菲利普国王的时代被封为了男爵,而在帝国成立了之后,在皇帝陛下几次盛情邀请之下,他终于接受了伯爵的封号,并且在夏尔的帮助下,于三年多之前当上了法兰西银行的总裁。

  也正是由于对方的帮助,夏尔执行起自己的财政政策的时候才会如此得心应手,法兰西银行大多数情况下都配合了他的举措,也似的之前十分动荡的金融政策在这一年多时间内慢慢地恢复了稳定。

  而现在,他还是需要这位大人物的帮助。

  仆人带他一直往宅邸的走廊当中,然后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书房门口,这里是伯爵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轻易绝对不会有人打搅的。

  仆人敲了敲门,得到了里面允许的回复之后,仆人把门打开让夏尔进去,然后他躬了躬身就远远地推开了。伯爵和公爵密谈的时候从不允许周边有人。

  夏尔进去之后,随手就关了门,然后他走了进去,来到了书房的最深处。

  伯爵本人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的头发已经大半花白,脸上的皱纹密布,看上去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勃勃精力,只有眼神仍旧灵活,他脸色看起来不大健康,也许是因为还处在病中的缘故,手也微微有些颤抖,看得出缺乏活力。

  不过,和病中的虚弱表情相反,他的脸上却挂着十分开心的笑容。

  随便瞟了一眼门口之后,他就没有多注意夏尔了,只顾看着胸前,因为在他的胸前,正依偎着一个孩子。

  这个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栗色的头发十分纤细,搭配上奶白色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犹如是一个洋娃娃一样。伯爵面带笑容,不住地用手去抚弄她,逗得她一直笑,而伯爵也好像从这里面得到了许多乐趣似的,自己也笑个不停。

  “阁下,衷心希望您能保持健康。”夏尔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到他的时候,伯爵胸前的这个小女孩也发出了呀的一声,显得十分高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夏尔张开了手。夏尔连忙伸手抱住了她,将她放入到了自己的怀里。

  “哦,谢谢,我很健康。”伯爵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儿,“感冒了可以休息,我倒觉得很难得,真希望能够多休息几天……不过,丽安娜现在真是越来越淘气了,我都快管不住她了!”

  然后,他捋开了袖子,炫耀式的向夏尔展示了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她今天在地上乱跑,我抱起了她,她居然还咬了我一口,真是不像话!”

  他一边说一边笑,显然并不对此感到生气。

  “哦,那可真是个坏孩子!”夏尔夸张地捏了捏小女孩儿的脸,逗得她咯咯笑,“我来替您惩罚一下她。”

  “行了,别那么用力捏!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轻重好坏。”伯爵有些心疼地看着外孙女儿,“坐下,坐下!”

  夏尔从善如流,抱着丽安娜坐了下来。

  “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居然跑到了我的家门来?”伯爵稍微收敛了笑容,开始变得严肃了起来。

  “伯爵,我现在极度需要您的帮助,所以只好打搅您难得的假期了。”夏尔也没有客气,“您一休息,很多事情就施展不下去了,很多人都反对我,尤其是在增加对外投资交易税的问题上……”

  自从担任财政大臣之后,为了挽救政府岌岌可危的财政形势,夏尔采取了多种办法,其中增加对外投资的交易税和银行的资本利得税便是这些办法之一。法国的资本和银行业十分发达,而且对外投资众多,征收这些税有利于扩大政府的财政收入。

  并且,提高了对外投资的成本之后,银行进行国内投资的热情就会更加增大,实际上也扩大了国内的需求。

  但是毫无疑问,他这一些举措自然会招致国内金融界的强烈反对,其中有一些人在法兰西银行内部也卓有声望,所以夏尔就需要身为法兰西银行总裁的德·博旺伯爵发话来镇场面。

  “你太着急了。”伯爵并没有直接说意见,反而沉下了脸,“你才坐上位子不到两年,上上下下都没有摸透,就想搞得这么激烈,对你有什么好处?”

  “时间紧迫,没有必要犹豫了。”夏尔十分干脆地回答,“如今的政府财政,正如沙滩上的城堡,如果稍微不慎的话就会有倾覆的风险,我们需要做一些激烈的举措。另外——我对现在的这种局面有些不耐烦了,现在我每做一个决定都要面临外界的吵吵嚷嚷,这还怎么让人做事?我需要创造一个先例,让政府可以根据需要来干涉金融界,而不是让它凌驾于政府之上。”

  “某种意义上也许你是对的,可是就算是正确的事也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来做,否则就会变成错误。”伯爵撇了撇嘴,“你现在让大家这么激烈反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他确实认可夏尔的理由,但是站在银行家的立场上,他同样反对政府对他们的资本投资课以重税,所以当很多同僚跟他提意见的时候,他也并没有直接驳斥他们的论点。

  “别跟我说什么目前有必要的废话——你这么殚精极虑,惹得大家对你意见这么大,究竟有什么好处?说得直白一点吧,你帮我们的皇帝陛下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他把荣耀和名望都拿走了,而你只留下厌憎的话,那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伯爵的语气十分冷淡,但是却让夏尔心里一凉,“夏尔,你得让皇帝陛下保持危机感,这样他才需要你,如果你什么事都做完了,他会觉得你可有可无的。你别忘了,忘恩负义是君主们的本性。”

  “您的意思是,我们白白浪费自己目前所拥有的权力和影响力,却什么都不做吗?”夏尔不能苟同他的意见,“阁下,您想想,我们两个只要联手,金融界没有任何能够抵抗,我们越是打击他们,您的力量就越是壮大,直到最后,您所领导的法兰西银行将成为所有人当仁不让的主宰。我们不应该去容忍一个可以联通整个欧洲、自行其是的网络。”

  在他说的时候,伯爵一直在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在他的注视下,从落魄的贵族变成了公爵和帝国的财政大臣,而且到现在还是这么精力充沛,野心勃勃。

  不能说他的思路不对,也许这就是年轻人和老人的差别吧。

  我果然老了吗?他微微垂下了实现,看到了公爵怀抱中的那个小外孙女。

  虽然她还懵里懵懂,只知道咯咯笑,但是未来将只会是他们的。

  “好吧,等我休养完,过两天我就召开董事们的会议,把目前的形势和我的决定告诉他们。”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是,你那些激烈的措施必须缓和一些,不能这么急切,我们必须照顾整个金融界的观感,你准备的那些措施都给我看看,我要逐条逐条来审阅修改。”

  “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您会反对我吗?”夏尔问。

  “我很遗憾,我会反对的。”伯爵耸了耸肩,“或者除非皇帝陛下授予你全权,并且保证我们的职位都一直稳如磐石。他能保证吗?”

  显然是不能保证的,虽然夏尔觉得皇帝陛下对他的倚重不会改变,但是他毕竟是个现实主义者,不会做出这么天真的判断。

  夏尔重新陷入了思索。

  “好吧,我同意您的意见,我会让我的措施尽量循序渐进,让反对的声音不至于那么高涨。”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定,因为伯爵的支持对他至关重要,他必须照顾对方的想法,“四五年之后,我将会让一切都办妥,到时候没人能反对我们了。”

  “前提当然是你还能再当四年的财政大臣,并且继续得到皇帝的信任。”伯爵略带讥嘲地补充,“要不然你是做不到这些的。”

  说到了这里之后,夏尔一时也沉默了,他低下头不住地逗弄自己的女儿。

  “其实我知道,你这么着急是害怕我某天突然离世,对吧?”沉默了许久之后,伯爵突然问。“你害怕我死了,你没有足够分量的支持者了,因此想要趁现在干脆把一切都做完。”

  “我没有这个意思!”夏尔连忙否认。

  “得了吧,公爵阁下!”伯爵笑了出来,“我们都是理智的现实主义者,不需要用这些客套话来掩饰。其实你要不这么担心我倒觉得奇怪呢!没错,我现在是老了,身体大不如前……”

  当然,他的身体这么衰弱,也是因为儿女的那些可怕事故的缘故。

  叹了口气之后,伯爵又沉默了,书房也再度无言。

  犹豫了很久之后,夏尔终于忍不住了,他探头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色,最后慢慢开口了,“如果您不觉得这种顾虑毫无根据的话,那么……干脆把萝拉放出来算了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德·博旺伯爵迅速睁大了眼睛,面孔也微微抽搐,但是既然已经开头了,夏尔还是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她是您唯一在世的儿女了,而且脑子不错,办事也牢靠……”

  “可是她杀死了自己的哥哥。”伯爵冷冷地回答。“她用自己的手,毫无怜悯地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但是您并没有杀死她,您舍不得杀她,那说明您还是爱她的。”夏尔继续了自己的规劝,“过去的事情终归已经过去了,莫里斯已经无法复生,您干脆面对现实吧……”

  “混账小子,就想着跟自己的情人说情吗!她杀了我儿子,唯一的儿子!”伯爵的脸涨红了,大声朝夏尔咆哮,“别以为现在我们合作,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她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在萝拉生下丽安娜的那一天,早已经猜到了事实真相、但是一直不动声色的德·博旺伯爵,直接将自己的女儿拘禁了起来。早在萝拉怀孕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的女儿随便从意大利找了个公爵作为名义上的丈夫,于是丽安娜一出生就取得了合法的继承人身份,而萝拉就只能被软禁在家里,偶尔只能陪陪自己的女儿,家族的事务是完全无法涉足了。

  而夏尔在得知伯爵的决定之后,虽然有些为丽安娜叫屈,但是还是默认了伯爵的处置,毕竟他才是苦主,有权以任何方式报复。

  不过,这两年,眼见伯爵越来越老态毕露,夏尔也动了劝他让萝拉回归的心思。然而他几次劝说,伯爵都勃然大怒,一直不肯同意他的提议。

  在别的问题上,他精明强干富有远见,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怎么也绕不过弯来,夏尔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萝拉。

  “我明白您的感情,也无意于让您做出什么违背本意的决定,不过我本着义务还是得跟您提醒几句,如果您不愿意施放萝拉的话,那您打算怎么处置她呢?她迟早还是要出来的……您总不能一直等到丽安娜长大吧?”夏尔尽量以平和的态度来劝说对方,“既然她反正要出来,那还不如……”

  “我身体很好,为什么不能等!我可以照看丽安娜长大!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孙女儿!”伯爵仍旧怒气冲冲,“你们最好祈祷我活得长点,否则我死的那天,就是她死的那天,我会带着她为了莫里斯陪葬!那时候你就带着你的女儿,用我的财富好好生活吧!这对你这个混蛋来说不是正好吗?”

  夏尔无言了。

  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伯爵显然有些失去理智,现在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

  “好吧,好吧,这些问题上您可以自己处置,我不多说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连连摆手,“我们还是谈一下几天后的安排吧。”

  在他转移开话题之后,原本十分激动的伯爵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脸色也重新变得苍白。

  “你今天把那些文件都带过来了吗?我等下就看看。”

  “我已经带过来了,是几点纪要,请您尽快做出回复,差人送给我,我们尽快在会前统一立场。”夏尔一边回答,一边从口袋里面拿出了几页叠起来的纸。

  将文件递了过去之后,夏尔抚摸了丽安娜的背,刚才在爷爷发怒咆哮的时候,丽安娜有些受惊,于是把头埋在了夏尔的怀里,夏尔只得轻轻安抚女儿。

  就在他觉得此行已经打到了目的,打算先行告退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响动。

  夏尔和伯爵对望了一眼,然后确认这不是错觉。

  这里怎么会有人过来?他们两个都十分惊讶。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发问,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子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内。

  她个字不高,然而脸色十分苍白,似乎是经常不见阳光似的。她的五官十分精致,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要小不少,然而,此时她眼睛里却似乎弥漫着一股雾气,犹如是被什么邪魔附体了一样。

  书房的两个男人同时大惊失色。

  萝拉虽然只是被伯爵软禁在家里,拥有一定的行动自由,但是她从来不允许上楼,更加不允许靠近书房一步,然而她现在不知道怎么却出现在了这里。

  更令人骇异的是,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枪。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尔骇然回头看伯爵,却发现他一言不发,只是死盯着自己的女儿,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萝拉,不要这样!”他惶急地又重新转过头去,大声向萝拉呼喝。

  然而萝拉置若罔闻,她背着手重新关好了门,然后一步步地向这两个人走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她的步调有些奇怪,就好像是洋娃娃蹒跚前行似的。

  “我真该直接杀掉你!”一直怒视着她的伯爵,突然破口大骂,“天杀的,我居然对你这样的人留了情!”

  接着,他突然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和自己的女儿搏斗似的。

  “砰!”一声枪响,然后伯爵似乎是被什么邪灵重重一扑,往后面倒了下去。

  然而,即使在开枪的时候,萝拉的表情还是一脸的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是何等冷酷的表情啊!她杀哥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夏尔突然闪过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在之前一瞬间,夏尔将怀中的丽安娜抱得更加禁了,他不希望女儿亲眼目睹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也暗暗祈祷这件事不会在女儿心中留下阴影。

  接着,他转过了视线,看着倒在地上血泊当中的伯爵。这个老人因为剧烈的疼痛,面孔已经扭曲了,不住地喘气,就像一只被捞上岸的鲤鱼一样,他显而易见地衰弱了下去。

  他憎恨地看着女儿,然后慢慢地停下了挣扎。

  最后,他看着夏尔,但是只能眨着眼睛,口唇虽然在动但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他停止抽搐,圆睁着眼睛躺倒在地上的时候,夏尔还是没有明确无误地接收现实。

  一个在几十年里面影响着整个法国乃至欧洲金融界的大人物,就这样,突然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杀死了?

  然而,这就是现实。

  几乎与生俱来的冷静,压过了惊慌与畏惧,让他奇迹般地保持住了理智。而丽安娜因为突然响起的枪声,和他强行揽入怀中的闷闭,已经震得晕了过去——也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办法吧。

  你一辈子杀了这么多人,现在得到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公平了。看着伯爵显然已经在慢慢冷却的身体,夏尔心里默默地想。

  然而,他没有时间为别人感叹,他的危险还没有解除,这个拿着枪的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也许很快就将让他也成为牺牲品。

  “萝拉……萝拉,一切都结束了。”夏尔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子,“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想想你,想想我们的女儿!现在你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我知道你的父亲对你不好,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吗?你可以继承你父亲的家业,我可以帮你做到,只要你继续和他一样和我合作就好了,萝拉,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别让大家都玉石俱焚!”

  夏尔并不是在求饶而已,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伯爵的死,将让他失去一个最有力的帮手,而这个时候,他比之前任何时间都需要帮手。德·博旺伯爵的财富最好要正常地转入到某个人的手中,而不是因为一桩杀人事件而成为悬案。只要萝拉愿意继续和他合作,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她得以安全继承父亲的财产——不管付出多少努力。

  当然,萝拉是比不上她父亲的,所以他构想中的很多事业都只能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了,这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虽然伯爵的死让他痛心,但是比起正义来,他必须考虑更多东西。

  萝拉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向夏尔走了过来,然后站在两三步远的距离上停下了脚步。

  “萝拉,想明白了吗?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了,否则你将会失去一切,即使活着也会比死更惨!自从你被拘禁了之后,只有我关心你,一直在为你说话,就算刚才我也在劝说他把你放出来,如果他之前就听了我的建议的话,那么这一切灾祸就不会发生了。”夏尔继续了自己的劝说,“好了,萝拉,之前的事情已经是历史了,我们不提了,想想我们的女儿!”

  一边说,他一边把女儿推开了,防止萝拉突然发疯,结果误伤了女儿。

  萝拉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嘲弄他死到临头的求饶似的。

  “……你这个混蛋,卑贱的畜生,无情无义的狗杂种,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了!”突然,萝拉大声骂了出来,她的脸上满是摄人的黑气,“当初你以那么卑鄙的方式强暴我的时候,你担心过我吗?你没有,你反倒觉得自己能够践踏我的尊严,很有成就感吧?!后来你诱骗了我,我被父亲关起来的时候,你关心过孩子吗?你……你居然还敢跟我说这些话?”

  夏尔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张开了口,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却再也不给他机会了。

  “砰!”

  《精神失常的德·博旺小姐犯下凶案,德·博旺伯爵和克尔松公爵遇难》

  第二天,巴黎各大报纸以同样的标题报道了这个超级大新闻,并且以空前的力度进行着追踪报道。

  人们兴致勃勃地看着相关的新闻,然后在街头巷尾讨论着这个案件的内情,豪门巨室的凶案,是最能够催动人们视线的,更何况这次一次死了两个大人物?而在这桩凶案之后,德·博旺家族巨额财富的归属,也成为了每个人关注的焦点。

  很多或真或假的内情传遍了大街小巷,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为这两位大人物的死表示伤悲。

  真正伤悲的人,却已经整日以泪洗面,再也不肯出现在人前了。

  ……

  ……

  ……

  萝拉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嘲弄他死到临头的求饶似的。

  “……你这个混蛋,卑贱的畜生,无情无义的狗杂种,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了!”

  她走到了夏尔的跟前,然后突然扔开了枪,然后她伸手,从胸膛下滑,抓住了夏尔的枪。

  如释重负的她需要一次狂欢式的发泄,她等这样的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了,这个杂种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一样,选择忘记她的罪行。

  不愧……不愧是我女儿的父亲。

  在不时传来的触感面前,夏尔的心慢慢地沉下来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萝拉,余光则落在了躺在地上的伯爵的遗体。

  不期然间,他突然涌过了一种奇怪的激动感觉。

  我特么这个情况下都能硬起来?他难以置信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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