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雪雨,一个打着油纸伞的人缓缓走在大街上,穿着布衣长衫,梳着髻,一副男人的打扮,但是她明显是个女人。她的身上一尘不染,很小心地走着,就像生怕被地上的污水溅在身上了一般,但是下摆依然溅上了几点水珠。她的伞打得很低,路人都看不见她的脸。


    这样一个女人,穿着得体、举止安静,就像某大户人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出来游玩一般。


    她缓缓地走着,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那男人秃顶,脸上全是疙瘩丑不可言,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一边走一边灌,摇摇晃晃的完全不管雪雨将他的头脸衣服淋得尽湿。


    这时几个百姓打扮的人从打油纸伞的女人旁边走过,看见醉汉,一个大娘就笑嘻嘻地喊道:“王大爷,啥时候娶皇帝女儿啊?”


    醉汉嘿嘿笑道:“快了,不出两个月……”


    “啧啧,王家祖坟怕是冒青烟了。”


    另一个后生酸溜溜地说道:“都穷成了这样,娶啥公主?我看就是吹牛!你们家的祖宅和铺子恐怕都塞到黑窟窿里了。”


    醉汉怒道:“等老子成了皇亲国戚,什么都赚回来了,你小子给我等着瞧!”


    那堆人一边说一边从醉汉身边走过,还有个人小声嘀咕道“皇帝的女儿、乞丐的妻,还不是一样的。”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个打着油纸伞的女人。


    就在这时,只听得“啪”地一声,油纸伞掉在了地上,那女人很敏捷地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醉汉头上剩下的头,左手捂住他的嘴,直接拉进了街边的阳沟边,将他的头按进了水里。说是迟那是快,那女人迅腾出左手,手里出现了一把闪亮的刀刃,割向那醉汉的喉咙。


    醉汉的四肢拼命地挣扎着,看不见他恐惧的眼神;血没有飞溅,阳沟里的水很快染成了红色。醉汉连叫都没叫一声,但是路边的行人现了血水的绯红,尖叫声顿时响起。


    杀人的女人丢下那个醉汉,在他的衣服擦了擦手,站起身,向不远处的小巷子奔了过去。


    周围巡检皂隶很快就被惊动了,当皂隶赶到案现场时,那醉汉已经一动不动地死在水沟里,一个皂隶抓起趴在水沟旁边的尸体,将其翻了过来,只看见一张可怖的丑脸,大睁着眼。另一个皂隶说道:“这人我认识,不是要做驸马爷的王赞元吗?”


    “地上有一把伞。”


    皂隶头目按着腰间的腰刀,指着皂隶大声指挥着控制现场、找出目击者、向上边报案……


    驸马爷王赞元被杀的消息很快在京师传开了,一时流言蜂起。


    天启二年末,内廷查出魏忠贤、刘朝等人贪墨内帑钱粮公饱私囊,上怒、杀刘朝,查得资产上百万两;因念及魏忠贤多年侍奉左右,皇帝特赦魏忠贤,将魏忠贤配京城(南京)守灵。魏忠贤走到半道,自感愧对皇上、无颜苟活于人世,“自尽”身亡,帝下旨厚葬。


    魏忠贤一死,客氏被一帮苦大仇深的女官宫女骗至浣衣局,遭人活活勒死……


    天启三年的春天就这样来临了,时间比感觉中来的快,当人们还在留恋年节的欢快的时候,元宵节已经到了,元宵节一过,这年就要过完了。


    各大衙门已封印半月余,政府告天开印、重新运作还有一些日子,人们仍然沉浸在过年最后的快乐元宵节中。张问府上的丫鬟奴婢们这时候也没受多少管束、还了红包,她们在院子里放炮竹、嬉笑游戏,一片欢乐的景象。


    张问穿着一件厚实的袄子,绸缎长袍,还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富家子弟一般。他站在屋檐下,正在看众人玩耍。许多丫鬟都是十多岁的女孩儿,上边没管的时候,玩起来可疯了,嘻嘻哈哈的好不欢快。


    张盈正在张问的身边,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袄子,鹅蛋型的俏脸红扑扑的,唇上还特意涂了唇脂,看起来就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一般。


    “年要过完了啊,相公又要很忙了……”张盈那张鹅黄的秀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伤感。


    张问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这时张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张问不解地看着自己,张盈忙掩嘴止住笑声,说道:“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傻事,忍不住一下子就笑出来了,嘻嘻。”


    “什么趣事儿,和我说说,别一个人偷着乐呀。”张问微笑道。


    张盈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乐道:“小时候家里很是困难,平时都过着苦日子,一到过年呀,就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大人们还会买糖葫芦给我们吃。那时候就觉得过年特别好,老盼着过年。可到了元宵节,年就要过完了,我就很舍不得啊,就拿着一根粗绳子拴在床角上,和我娘说要把年拴住,不让它走了……那时候真傻呢,时间怎么拴得住呢?”


    张问听罢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是呀,时间怎么能拴得住呢?”


    张盈眼神迷离道:“如果拴得住就好了,我就把时间拴在今天,一直和相公在一起……相公,你说,为什么欢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呢?”


    “砰!”远远地一声炮响,只见空中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散开来,十分漂亮。


    张问拉起张盈的手道:“我们去逛灯市,京师的灯市你还没看过吧?”


    张盈的手被张问拉着,高兴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向外院走去。张问叫人准备了马车,带上玄月等几个人,便向左安门那边赶去。


    临近左安门外的灯市的时候,马车便走不动了,大街上人山人海,轿子马车堵在一起,任你是谁都走不通。张问懒得等了,就拉着张盈从马车上下来,抛下马车,和玄月一起三人步行向灯市走去。


    空中烟花绽放,看方位是从西边放的,张问估摸了位置,对张盈说道:“承天门前在放烟花,离得太近了烟尘很大,我们就在灯市上看吧。”


    琳琅满目的各式花灯、稀奇古怪的货物,相互争辉,以灯市为中心的都市,十分繁华。张盈的兴高采烈也感染了张问,让他的心情也欢快起来。其实逛的不是街,而是这种心情,如果张问孤零零地走在这繁华的街道上,就算再金碧辉煌,心情也同样会寂寞吧。


    三人走到一家摆放着各式灯具的店铺前面,张问顿时就被一个琉璃灯吸引住了,灯外面镶着珍珠、里面还养着鱼。


    店主看到张问等人,就走了上来,张问记不清楚这个店主是不是去年那个,不过店主的一番话让他觉得店主就是去年那个人。


    “这位客官,您真是好眼光,您看这瓶身,是糯汁烧成,镶嵌珍珠,然后制成花灯,可以贮水养鱼,旁边映衬着烛光,透明可爱、别具匠心。别说是这别出心裁的设计,就说工匠精湛的手艺,别家想仿制,也做不出来这模样儿。这是今年最新款,独此一个,绝无雷同……”


    就在这时,突然后面一个惊喜的声音道:“张问!”


    张问和张盈一起回过头,只见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纤弱的身材,一张秀丽得让周围万紫千红的宫灯都黯然失色的瓜子脸蛋,虽然带着稚气,但是那灵动的大眼睛,可爱的琼鼻,还有微微上翘的小嘴,让她看起来可爱得无以复加。


    这个女孩就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张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宫来的,他只是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被朱徽婧吸引住了,连一些游玩的女人也在观察着她。这样一个仿佛不似生在人间的女孩,女人们都失去了妒嫉的勇气,因为美丽等级相差太大了,就像低等生物看见了龙类,只有被震慑、没有挑战的勇气。


    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儿,和张问认识,而张问又从来没有说过。张盈有些说不出的感受,一方面朱徽婧让人一见就喜欢,无论男女;另一方面,张盈在她面前又十分自卑。


    张问抱拳道:“臣……”


    朱徽婧忙摇了摇头,张问心道她可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便改口道:“真是巧,不期在此遇到姑娘。”


    张问伸手搂住张盈的腰,向朱徽婧介绍道:“这是在下内眷,张盈。”


    张问的这个亲昵动作和他的语气,让张盈心里一暖。


    “她是遂平公主。”张问在张盈旁边低声说道。


    “你就是张盈吗?”朱徽婧看着张盈上下打量起来。


    张盈被这样的眼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刚才朱徽婧的意思是不想暴露身份,张盈也不便行礼,只得礼貌地对着朱徽婧微笑了一下:“您知道妾身?”


    朱徽婧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听张大人说起过你。”她说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子,说道,“第一次见面,我挺喜欢你的,这个镯子就当见面礼吧。”


    张盈不太懂一些礼仪上的东西,当朱徽婧伸手要抓她的手给她戴玉镯子的时候,张盈竟然把手缩了回去,红着脸道:“妾身怎么好收如此贵重的东西呢?”


    朱徽婧条件反射地眉头一皱,心道这女子好不知礼。


    张问忙轻轻碰了碰张盈,低声道:“殿下赏你东西,不要推辞。”


    张盈这才笨拙地伸手去接,朱徽婧见状,顿了片刻,这才把镯子放到她的手心里,笑道:“你不要太拘谨了,过年过节的,我们都随意……张大人,张盈好像挺听你的话呀。”


    张问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转移话题道:“今晚的烟花也漂亮,只止一晚,我们到那家酒楼小酌一杯,又能更清楚地观赏烟花,你们以为如何?”


    张盈自然听张问的,朱徽婧也没有表示反对,于是一行人就进了不远处的那家酒楼,要了最高处的一间雅间,然后要了陈酿、西域葡萄酒、点心等食物,一边饮酒一边看烟花。


    朱徽婧听到张盈说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张问一脸的样子,不知怎地,她突然笑了一下,两颗洁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单纯而聪明。


    “张问,你说明年的元宵节,我们还能在这里看烟花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朱徽婧道出了相同的意境。


    张问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一个交往这么浅的人,会和自己如此心灵相通。


    朱徽婧和张问两个,没说几句话,却仿佛已经交流了几天几夜。短短的时间内,从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想法。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神奇。


    酒过半旬,张盈有些醉意就跟玄月倚靠在窗边吹吹风看烟火,朱徽婧抿了口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盈,略微压低了些声音:“皇兄对我说,他念着魏忠贤的功劳,本想让他善终,但是魏忠贤却死了……张问,是你做的吧?”


    魏忠贤不是张问授意杀的,但是他默然无语。


    魏忠贤应该是王体乾干掉的,张问明知道王体乾会下手,这才没有动手;如果王体乾不动手,张问也会动手。因为魏忠贤活着,会对他们两个造成极大的隐患,世间沉浮谁也无法预料,明朝的干法就是一旦得手就把敌人往死里整。魏忠贤已经玩完,把他干掉也不会有人追究,于是他就死了。


    对于朱徽婧的询问,张问默然无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他一否认,等于是说王体乾杀的魏忠贤,王体乾是他的敌人、曾经的朋友,张问不愿意这么干。


    为了美好的东西,为了那一刻的感动,何必计较那么多得失!


    “砰!”又一枚烟花破空而上,极力展示着短暂的、炫目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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