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尝荤腥

    在太平烟厂上班后的第五天，李科长带林秋水去参加宴请工商银行桥西办的应酬。饭店就选在桥西办西侧的中和轩饭店，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回民馆子。


    中和轩门脸占了一层楼的底商，面积不算小，“中和轩”三个金色黑底大字，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大厅和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木头桌椅油光锃亮，墙上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民族风情画，给人的感觉像是进入了异域风光之中。


    财务科三个男的全部出动，何田东与康益民已经先去饭店打前站了。李科长带着两位女会计和林秋水，坐单位小汽车下班后才到。可能是知道林秋水从村里来的，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就特别叮嘱他：“小林，这顿饭可不简单。银行管着咱们的钱袋子，招待好了，往后贷款、结算都顺当。你以后就负责银行业务这一块，要和他们搞好关系，讨好近乎。”


    林秋水点点头，手心有点冒汗。这是他从农村走出来后，头一回正式参加厂里的酒场应酬，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穿着红色工作服，皮鞋上蒙了一层灰，有点像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紧张、局促、还带有一丝不安。


    推开大包间的门，里头炭火烧得正旺。大铜锅里的蘑菇汤咕嘟咕嘟翻滚着，白雾腾腾，香气缭绕，直往鼻子里钻，闻起来又腥又香，别有一番滋味。小菜车上，一盘盘鲜红的羊肉片、牛肉片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摆着青翠的白菜、鲜灵的竹笋、洁白的宽粉、金黄的豆腐皮、还有一堆叫不上名来的绿叶菜和其它林秋水见都没有见过的七大盘八小碟菜品，何田东与康益民忙东忙西，手脚不停。银行的人已经到了，六个男同志，个个满面红光，谈笑风生。


    林秋水一看见那么多牛羊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从小不吃肉，母亲胆小不敢杀生，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每年年底卖猪的时候，他一大早就跑到村里离家最远的地方，生怕听见猪的惨叫声。猪的嚎叫声，像刀子割肉似的，成为他童年最恐怖的记忆之一。


    大家围着圆桌坐下，李科长笑着开场：“银行的同志们帮了我们不少忙，这一阵子太辛苦了。今天，把大家组织到一起，叙叙旧，聊聊天，轻松一下。另外，也把财务的新人介绍给大家。”然后指着林秋水说：“这是林秋水，今后负责银行出纳工作，以后就常与你们打交道了，你们认识认识，多多帮助他。小林，你今后要多向银行的同志学习，遇事多请教，搞好协调联络。”


    林秋水站起来向银行的人们点着头，算是正式认识了。


    李科长首先提议第一杯酒，她举杯说：“感谢银行同志们的支持，今后还少不了麻烦你们。这第一杯酒，我代表烟厂敬你们！干杯！


    第二杯酒，是何田东举杯的，他笑呵呵地举杯说道：“今天谁不喝好，谁就不能走。来我敬大家一杯！”


    银行专管烟厂信贷的马振山，代表银行的人，举杯回应：“这第三杯酒，我们感谢李科长的盛情招待。小林，咱们虽然刚认识，但以后就要常打交道了。你刚才那两杯酒都没有倒满，这可不行。你倒满，要不然以后就要罚你酒了。”


    三杯过后尽开颜。酒桌的气氛不再那样正式，开始了嘻嘻哈哈的玩笑声和劝酒声。


    “小林，来，尝尝这羊肉，可新鲜呢！”李科长笑着，亲自给他夹了几片。


    林秋水犹豫了一下，自己基本不吃肉，但这是工作，是应酬，又不能扫大家的兴。于是，他硬着头皮，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锅里轻轻一涮，蘸上麻酱，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哇，好吃得很！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异味，没有膻气，一下子推翻了他心中留存了二十多年的成见和恐惧。


    李科长是回民，财务科请客，从来不选汉餐，这既是对她的尊重，也是科里多年来的默契。


    这一口涮锅里的羊肉片，让林秋水从此开启了吃涮羊肉的历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越来越热闹。银行的人反过来轮番敬酒，财务科这边，女同志不喝酒，两位师兄，康益民酒量差，三两就倒，何田东虽然能喝，但一个人对付六个，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李科长看在眼里，转头问林秋水：“你酒量怎么样？”


    林秋水一愣，随即答道：“还行。”


    “最多喝过多少？”


    他脑子一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逞强：“五六两没问题。”


    其实他最多喝过半斤，那时候已经有点晕乎了。可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李科长眼睛一亮：“行，你上，替你何师兄挡一挡。”


    她转向银行的人，笑着介绍：“小林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王海霞身体不好，以后银行出纳就由他负责。他还小，你们多照顾着点。让他敬你们几杯。”


    然后，林秋水端起酒杯开始打圈。


    “来，敬您一个！以后还请多关照！”


    一杯接着一杯，林秋水开始逐一敬酒。打了一圈下来，一口菜没有吃。李科长看他这种架势，赶快劝他：”小林，你也吃口菜呀！要不然这样下去，一会儿就喝多了。”


    林秋水也发现，自己的酒量，好像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后来同事们说，他那天喝了至少八两多。喝到半斤时，酒劲儿就上来了，光吃凉菜压不住，他开始夹涮羊肉吃。一片，两片，一盘，两盘，火锅热气蒸腾，羊肉在锅里翻滚变色，他夹起来，蘸酱，吃到嘴里，他一口气吃了一斤多羊肉。


    “林会计海量啊！”银行的人纷纷赞叹，“酒量好，吃肉也厉害！”


    林秋水笑着摇头：“我不吃肉，今天喝酒有点多了，才吃点。不过，确实挺好吃的。”


    从那以后，同事们介绍他时，总爱开玩笑地加一句：“这是小林子，平时不吃肉，就爱吃涮羊肉。也吃不了多少，也就吃一斤多。”


    在烟厂财务的日子里，林秋水亲身经历了国家经济的巨大变化。1988年，通货膨胀像野火一样蔓延，物价飞涨，钱越来越不值钱。太平烟厂作为省里的利税大户，银行专门为他们开了绿色通道，贷款审批从层层上报，变成了专人对接。


    那天，林秋水去银行信贷科，负责烟厂贷款的马振山说：“你们的申请批准了，这次批准贷款三千万元。这是申请表和贷款合同，你再找李行长签个字就行了。”


    林秋水拿起贷款合同就到二楼，敲开李行长的门，李行长正在看报表，林秋水说：“李行长好！忙着呢？”


    李行长看见林秋水：“哈哈，小林，你每天扎到我们银行啦！这么敬业，干脆调到我们银行来吧，愿意不愿意？”


    “嘿嘿，我学的是商业会计，可搞不懂银行业务。”


    “差不了多少，你这么敬业，到哪都会干得不错的。真的，愿意来吗？”


    “烟厂挺好的，我现在这样，和在你们银行上班也差不多了。”


    李行长一看林秋水没有那个意思，问：“怎么了？又要办贷款呀？”


    “是的，这是贷款合同，您给审批一下。”


    李行长拿过合同，简单看了一下，就痛快签了字。“嗨，你们厂的情况我们最清楚！太平市的利税大户，你们是重点扶持单位，王市长都说了，太平烟厂是咱们市的顶梁柱！”


    每次贷款，林秋水都准备齐全材料，整理报表，用数据说话。银行的人渐渐对他十分信任，刮目相看：“林会计，你们那个新设备项目，我们又批了一千万。”


    随着业务增多，应酬也越来越多起来。半年期间，贷款从三千万增长到了一个亿。林秋水作为财务科对外交流的窗口，自然要经常参加应酬。吃涮羊肉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


    时间长了，大家熟悉了，就有人好奇地问：“林会计，你是少数民族吗？你平时不怎么吃肉，是信佛吗？”


    林秋水总是耐心解释：“不是。我是汉族，也不信佛，身体也不过敏。主要是从小不敢看杀生，受母亲影响，也就跟着不吃肉了。”


    “那你怎么吃涮羊肉？”


    他笑笑，“有一次，陪银行喝酒，喝多了，就顾不上许多了，所以，就开吃了。”


    “那你得多吃点！你看你这么瘦，该补补了。”


    除了不怎么吃肉，他还有一桩心病，不会用筷子。


    他天生是左撇子，右手写字、打算盘都很利索，可是一拿筷子，就笨手笨脚。夹个花生米，能掉三次。这毛病，源于小时候在家里吃饭，总用左手，筷子老是和别人碰在一起，他嫌麻烦，渐渐就有些抵触。


    一次财务科聚餐，他夹花生米，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夹起来。刘师傅眼尖，立刻从厨房拿来一个汤匙递给他：“用勺子也一样，想吃什么自己舀着吃。”


    李金兰科长看在眼里，当即对何田东说：“你得教教小林用筷子，以后应酬多，别让他出洋相。”


    于是，何田东成了他的筷子教练。办公室里放了个乒乓球，一有空就叫他练习。


    何田东把球放在桌上，“来，试试。”


    林秋水试了无数次，乒乓球总是夹不住。


    何田东耐心指导，“别急，慢慢来，手稳一点。”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他终于能稳稳夹起花生米了。那一刻，他高兴得像个小孩。


    林秋水除了涮羊肉，后来又开始吃肉饺子。其它的肉，他还是固执地坚持不吃。不敢看电视里屠宰的画面，不敢吃带骨头的肉，胆子还是很小。


    但毕竟，他已经有一点进步，能吃一点肉了。


    这是食草动物，向食肉动物过渡的开始，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总算进步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你必须要进化，不然，你不吃别人，别人就会吃你。而且每回被吃的总是你，你就会成为别人嘴里时常咀嚼的肉。


    因为生活，从来就不是食草动物的天下，从来都不是弱者的天下。达尔文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理论，林秋水刚刚开始理解了一点，不过，别急，他慢慢会理解的，只不过，那是在无数次被吃之后。


    不管怎样，在烟火人间里，他总算主动吃了第一口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