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李子

　　“你是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

　　“好好读书，长大以后多挣钱给爸妈，爸妈养你不容易。”

　　这两句话，是女孩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语。

　　她是家中的长女，父母生下来的第一胎。

　　像她这样的女孩，往往不会有好的待遇。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差点被遗弃了。

　　小到什么程度呢？

　　那时候的她，刚离开母亲的肚子、来到外面这个世界不到两天。

　　在经过数次的争吵和讨论后，父母决定把她抱到河边，交给路过的好心人抚养。

　　当然，如果遇不到好心人的话，那就是她命不好，只能怪老天爷不疼这个小生命。

　　至于她的父母，都是无辜的。

　　因为他们是世界第一可怜的人。

　　第一胎生的不是儿子，对她父母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他们没有勇气超生，又害怕二胎还是女娃。

　　于是爷爷让他们把孩子送到河边，如果有路过的好心人看到了，或许会把这个遗弃的女娃捡回家抚养。

　　而她，也的确被抱到了河边。

　　只是邻居的老奶奶尾随其后，把她又抱了回来，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硬塞给了她奶奶。

　　她奶奶哭着求了一圈，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但是她的家庭，也因此跟邻居老奶奶反目成仇，再也没有过来往。

　　而她的父亲，偶尔骂她的时候，会骂“当年如果不是我心软，你现在早死了！还敢跟我顶嘴！老子说你什么都给我听着！”

　　不过在外人面前，她爸爸是一个温和客气的老好人，永远都是笑脸迎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一句重话。

　　哪怕遇到瞧不起她家的亲戚，他爸每逢过年都会给那些亲戚送礼。

　　一个不落。

　　“亲戚都是要走动的嘛，不走动就生疏了。”

　　她父亲每年都会这么说。

　　只是那些亲戚对她家的蔑视、对她父母的蔑视，哪怕是尚且年幼的她都能清楚的看出来。

　　但父母每年都还是谄笑着、无论如何都要把礼物亲自送到别人家里。

　　当然，父亲这样的行为并不是个例。

　　在她们那里，这样的送礼习俗似乎很多人都在坚持。

　　只要是沾亲带故的，都一定要登门送礼，这些人从早上出门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比快递员还要忙碌。

　　但她父亲在这些人当中，却显得格外卑微。

　　而这个在外人面前格外卑微和气的男人，在家里也很少发火。

　　他对妻子无比顺从，对父亲不敢违逆，只有在子女面前，能够拿出一家之主的风范，威风凛凛。

　　女孩从小，就对父亲怀着怨恨。

　　而她的母亲，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往上有四个哥哥，从小都是被哥哥们呵护着长大的。

　　虽然家境不好，但却也没受过多少委屈。

　　她母亲第一次的婚姻生了个儿子，还在坐月子的时候，想让外出回来的丈夫倒杯水、被拒绝，因此咒骂，结果被丈夫从床上拖下来打了几巴掌。

　　于是她母亲直接回娘家了。

　　至于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因为没有母乳的喂养，被活活饿死在家中。

　　再之后，她母亲才嫁给了她父亲，因为她父亲老实、温和、脾气好，是有名的老好人。

　　两人的婚姻也的确很顺利，再也没有发生过互相打骂的事情。

　　只是在女孩两岁不到的时候，父母就决定出门去江浙打工了。

　　就算是她的父母，也知道别人瞧不起他们，知道自己被人鄙视。

　　所以她爸妈一直憋了口气，想要赚更多的钱，盖一栋大大的房子，买一辆崭新的车，让所有瞧不起她家的人刮目相看。

　　因此，在她断奶后没多久，父母出门了。

　　从那以后，父母基本只会在过年前才会回来，然后在元宵节开始前、初七初八的这段时间赶回工厂。

　　每年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能够见到父母。

　　和她一起生活的，是爷爷奶奶。

　　在学校里，她从小就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孩子。

　　她从来不敢得罪任何小朋友，哪怕被别人欺负了也只敢偷偷的哭。

　　因为别的小朋友被欺负了，可以回家找爸妈告状。

　　而她被欺负了回家找爷爷奶奶，爷爷只会骂她招惹是非，奶奶只会让她不要跟那些人计较。

　　至于其他的，没有。

　　更不会气势汹汹的带着她去学校，找那些欺负人的坏孩子家长讨公道。

　　后来，她爸妈生了二胎。

　　是个男孩。

　　一家人都很高兴，就连她也很高兴。

　　因为她有弟弟了。

　　而且爸爸妈妈这么喜欢男孩子，这次肯定会留下来照顾弟弟、不出远门了吧？

　　她非常开心。

　　以后她也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了。

　　但是弟弟生下来后，爸爸还是走了，回到工厂继续上班。

　　女孩有些沮丧。

　　但好在妈妈还在，有妈妈在也不错。

　　然而弟弟断奶后没多久，妈妈也走了，又回到了他们的工厂，将一儿一女抛在了山村里不管。

　　后来弟弟懵懵懂懂的问她，“姐，为什么我们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啊。”

　　那个时候的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只能抱着弟弟一起哭。

　　并且因为把弟弟弄哭的原因，被爷爷打了一顿。

　　这样的经历，并不是第一次。

　　她总是会因为弟弟的原因被爷爷奶奶打。

　　弟弟想要看动画片，跟她抢遥控哭了，她会被打。

　　弟弟在外面被欺负了，哭着回家，她会被骂。

　　就连弟弟自己走路在地上摔了一跤摔哭了，她也要被骂。

　　“你是姐姐为什么不照顾好弟弟？”

　　因为她是姐姐，理所当然的就要让着弟弟。

　　所以每次爸妈给她们姐弟买过年的新衣服时，弟弟总是可能在大商场里挑来挑去，随便买自己喜欢的好看衣服。

　　而她，只能跟着妈妈去买几十块钱一身的地摊货。

　　当然，妈妈也会让她挑，但如果挑到了比较贵的，会直接把她拉走、去另一家挑。

　　她到现在为止，都还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她七岁，弟弟三岁，回家的路上，弟弟吵着要吃包子。

　　于是母亲买了两个包子给弟弟拎着。

　　回到家，弟弟要吃包子，于是拿出包子分了一个给她。

　　“姐姐吃包子。”

　　她刚伸手拿到了包子，母亲就把包子抢过去了，塞回了弟弟的手里。

　　“不用了，姐姐不吃包子，你吃。”母亲这样说道，完全无视了女儿惊愕茫然委屈的表情。

　　奶奶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把弟弟的包子抢了一个递给她、让她拿着包子跑，并且拦住了她妈。

　　她当时一边跑，一边听着身后母亲的骂声，哭着躲在了村里的一个小茅坑后面，蹲在茅坑旁边混着泪水吃完了那个包子。

　　“你是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这句话和另一句“好好读书，长大以后多挣钱给爸妈，爸妈养你不容易”一样，是女孩从小听得最多的两句话。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要让她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的学校，然后回县城里找个好工作，多赚几年的钱回报家里，然后再嫁人。

　　这些话，这些叮嘱，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从小在她耳边说的。

　　因为她小时候算命，算命的女人说她眉眼外开，以后肯定是要嫁外地跑得远远的，所以父母对她无比的“看重”，从小都不断的警告她以后要回彭泽、不能远嫁。

　　但是父母越这么说，她越不想待在彭泽。

　　她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更不愿意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她只想逃出去，远远的逃出去，逃离这个可怖的地方，逃离这些可怖的人。

　　所以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填了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学校。

　　那个地方在贵州，离彭泽有一千多公里，而且城里只有一所大学，绝对的偏远。

　　从那里到九江，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

　　所以她去了那里。

　　她希望自己能够在那个陌生偏远的地方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彻底远离这些可怕的人，再也不会受到那些可怕的对待。

　　然后，希望能够自己真正开心快乐的活下去……

　　……

　　杨旭明眼睛，缓缓的睁开了。

　　昏暗的晨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照进屋子里，让卧室内暗影交错，显得有些阴森。

　　现在，是凌晨六点，大多数人还在沉睡的时间。

　　而他，已经苏醒了。

　　醒来的第一眼，看到是模糊的视野，感受到的，是湿漉漉的枕头贴在脸上，有些难受。

　　不知何时，他竟然泪流满面。

　　缓缓的，杨旭明坐了起来。

　　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卧室中的黑暗，一脸的茫然。

　　刚才看到的这些，是李子吗……

　　他伸出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砰——砰——砰——

　　心跳的声音，有节奏的起伏着。

　　这是活着的证明。

　　但是活着的，却只有他一个。

　　“李子……”

　　黑暗中，杨旭明低声呼唤着这个名字。

　　然后，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再也止不住。

　　“李子！”

　　悲痛的嘶吼，在卧室内久久的回响，但却再也不会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来回应他了。

　　空荡的卧室里，死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