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富人们在雪地上玩耍,穷人们在雪地里苟活。


    一个裹着烂衣裳的小女娃伸出了手,雪地里坐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小男孩把手交给了小女娃。


    有人施舍了小女娃一个饼子,她如获至宝带回家,所谓家,不过是一个闲置的牛棚。


    饼子一分为二,一半稍大,一半稍小。小女娃把稍大的一半递给了小男孩,两人偎依在寒冷中。


    “叫姐姐。”小女娃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姐姐。”小男孩很听话,一个家,一个姐姐,这就是他的全部。


    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以相同的悲惨彼此偎依,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惨白的世界。


    他们都没有名字,我们姑且称小女娃为小丫,称小男娃为小冷。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一群小乞儿和老乞丐开始走出家门,他们大多相识,以相同的悲惨彼此为邻。


    小丫发现至少有四五个同伴没能捱过这个冬天,也多了四五张新面孔。


    乞丐的日子很简单,一半时间在乞讨,一半时间在睡觉。富人们抛下一枚刀币,落在泥坑里,一群乞丐一拥而上,他们放弃了尊严,也放下了羞耻,为了一枚刀币在泥坑里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上流阶层以此为乐,他们干着最下流的事情。


    一个小乞儿跪在道路边,她的身边摆着一张席子,席子上躺着另一个小乞儿。


    躺着的小乞儿是小冷,他奄奄一息;跪着的小乞儿是小丫,她朝每一个路过的人磕头;路人如避瘟神一般避开小丫,生怕她的脏爪子弄脏了他们的衣裳;一辆马车溅起水花,小丫刚好抬起头,溅了她一脸;一群兵士跟着马车跑过,他们都忽略了跪在污泥里的小丫和躺在席子上的小冷;一匹骏马停了下来,马蹄还带着油菜花的清香。


    小丫仰起了脸,哀求道:“大人,救救我弟弟,他快死了。”


    每一次都是拒绝,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下一次便是希望。


    这些小乞儿还小,他们心间的微尘开出了希望的花朵。等他们变成大乞丐,再变成老乞丐,心间的微尘开出的希望的花朵早被碾作微尘。


    骏马上的男人下马了,他蹲在地上,朝小丫伸出大手,小丫战战兢兢如一只受惊的小猫,那只大手很温暖,轻轻摸了一下小丫的脑袋后又伸向了怀里。


    那一群兵士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将军喊道:“江侯,该走了。”


    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把刀币,连接刀币和刀币的是草绳,如同连接乞丐和乞丐的是贫穷。


    “多谢大人。”小丫想要磕头,被温暖的大手扶起。


    “去给你弟弟看病吧。”他的眼里氤氲着悲伤。


    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华服的孩子,和小丫年纪相仿,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牵着他。那个男子嫌弃地避开脏兮兮的的爪子,说道:“江侯,别耽搁了。”


    “这些可怜的孩子,称述着我们的罪行,他们的父亲叫贫穷,母亲叫冷漠。”这个男人叫江望舒,那个穿着华服的男子叫樊宇,他牵着的孩子是芥子。


    小丫把一串刀币藏进怀里,她艰难地拖着席子,往暗无天日的明天走去。乞丐的明天还是乞丐,小乞儿们在入睡的时候期盼明天的曙光,然后又蒙着晨曦长大。


    小冷和小丫在贫穷中长成少男少女,还是拜托不了乞丐的身份。春天的时候他采了许多花朵,编织了一个花环,小丫羞涩地低着头,小冷把花环戴在她头上。


    这个粗糙的花环是小冷的浪漫,也是小丫的爱情。或许小冷和小丫不懂浪漫,也不懂爱情,他们只是同病相怜,一个饼子也要分成两半。


    “小丫,我会保护你的,我们以后会有许多豆饼吃。”小冷给小丫承了一个诺,在他的认知里,幸福就是和小丫在一起,有吃不完的豆饼。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高尚在贫穷面前面前一文不值,正如井蛙见不到大海,夏虫活不到冬天。


    小冷开始练武,他想保护小丫,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想和江侯一样。


    小冷见过江侯一面,没见到面容,只听见声音,他的命都是江侯救的,小冷想和江侯一样,成为乞丐的救世主。


    乞丐们的谈资不外乎是一天乞讨的收成和那些百态的路人。偶尔有大胆的乞丐会趁乞讨的时候摸一把穿着华服的女人的大腿或者屁股,然后下不了床的时候和同伴吹嘘那个女人好软、好香。


    乞丐连生存的权力也没有,不过他们有幻想的权力。他们不外乎想两样东西,一样是食物,另一样是女人。


    “哪个狗i娘养的发明了门当户对。”一个乞丐啐了口痰,他开始嫌弃他那个因为过度生育而变得丑陋的女人,他的五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左脸写着冷,右脸写着饿。


    贵胄和贵胄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贵胄;商贾和商贾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商贾;乞丐和乞丐睡到一张床上,他们的孩子也是乞丐。


    小冷牵着小丫,小丫戴着花环,他们目睹了这一切,小丫轻轻挣脱了小冷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


    在夜幕的遮掩下,人间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偷偷摸摸,一只老猫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男乞丐鬼鬼祟祟摸进一个女乞丐的棚子,他的手里仅仅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一个老乞丐死在了屋里,只有这只猫和野狗知道。


    一个乞丐用双手艰难地爬行,最后倒在了离家十步的地方,他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女人要养,他偷了一头牛,被打断了腿。


    一个富商摸进了儿媳妇的闺房,他的儿子白天到远处贩卖货物去了。


    一个娼妓分开腿迎接她的第十个客人。


    一群野狗抢食一块肉,那是一个乞丐的大腿。


    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是这么肮脏。


    小丫挣脱小冷的怀抱,她坐了一晚上,偶尔她也会看一眼熟睡的小冷,更多的时候她在想一句话。


    “丫头,来钱快,你只要把腿分开……”这是一个老女人对小丫说的。


    小丫厌倦了和野狗抢食的生活,每一个女孩长大时都渴望穿着华美的衣裳在桃树下舞蹈,花瓣簌簌落在身上。


    拂晓的时候小丫蹑手蹑脚走出了家门,那个花环掉在地上,最终被碾作微尘。


    小冷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之后花环被碾作微尘。


    小冷捡起了花环,他发疯一般寻找小丫,如果他往城内一座挤满了莺莺燕燕的破房子看去,他一定会看见有个女孩在流泪。


    “或许她当娼妓去了。”一个猥琐乞丐嘿嘿地笑。


    小冷一拳把他打翻在污泥里,猥琐乞丐连连告饶,没人不怕小冷的拳头。


    “我看见小丫往西边走了,有个女人接走了她,小丫是巴阳人,或许是她的家人来接她了。”一个老乞丐说道,他起夜的时候见到了人,也没有注意,以为也是起夜的人。


    小冷把一张席子和一堆破布都给了老乞丐,老乞丐感激涕零。这张席子是小冷和小丫的床,他们曾在席子上打滚,偶尔也幻想明天。


    “如果小丫回来,你告诉她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小冷告别了老乞丐,他左手拿着花环,右手拿着木棒,走出了武陵。


    这是小冷第一次走出武陵,他按照老乞丐指的方向,在日落的时候往西走去,走后走进了太阳。


    小冷走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入夜的时候趴在一颗桃树下睡着了,他梦见他和小丫在桃树下有了个家。


    小冷走过开满了鸡冠花的农舍,伏在爬满牵牛花的柴扉上讨了口水喝,他看着农舍炊烟袅袅,农妇问他要不要吃饭,他放下水瓢落荒而逃。


    小冷走过铺满野菊花的山岗,远方有一株火红的柿子树,他欣喜地爬上柿子树,吃得肚儿圆圆。


    小冷走过落满雪花的原野,眼里氤氲着泪花。


    小冷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他找遍了武陵和巴阳,老乞丐说小丫没回来过。


    小冷心灰意冷,他走出武陵,朝着江城走出,他想去找江侯,说不定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小丫就回来了?


    一个乞丐想要拜托乞丐这个身份只有两条路,女乞丐分开双腿当娼妓,男乞丐拿上刀剑从军。


    一串从武陵绵延到江城的脚印,无声地诉说少年的坚韧。


    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江望舒忧心忡忡地策马出江城,他亲自去查看各地的灾情。


    江望舒与小冷擦肩而过,小冷不认识江侯。


    江望舒调转马头,不足以蔽体的衣物下是挺拔的脊梁。江望舒追上凌寒,手心摊着三枚枳刀。三枚枳刀不多,也不少,足够少年郎置办一身保暖衣物,再捱过这个冬天。


    小冷没接,他不想再当个乞丐。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么?”江望舒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孤儿,无名无姓无氏,去江城,找江侯,从军。”小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如果是春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桃花编织花环;如果是夏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牵牛花编织花环;如果是秋天,江望舒会看见小冷用菊花编织花环。


    可惜是冬天,雪花在小冷手心融化。


    “我就是江侯。”江望舒想起了当年他也是这样。


    “你当真是江侯?”小冷对江望舒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声音。


    “我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江望舒搀扶起小冷,教诲道,“不能决定的是出身,可以改变的是命运。”


    “江侯,请允许我从军。”小冷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留下一个雪窝。


    “好。”江望舒一把扶起小冷,小冷眼里闪烁着希冀的泪花,江望舒又如何忍心拒绝?


    “请江侯赐我名字。”小冷觉得自己有些贪心,哪一个孩子没有贪心过呢?小冷是乞丐出身,连个名字都是奢望。


    天寒,落雪,天与地之间寂寥一片,唯有腊梅向雪凌寒独自开。江望舒折了一束梅花,放到小冷手上,说道:“从今以后,你叫凌寒。”


    小冷,现在该叫凌寒了,他手捧一束寒梅,用手背抹去脸上泪花。原来冬天除了雪花和泪花,还有梅花。


    凌寒,向雪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凌寒跟随江望舒走遍四座城邑和数十僻里,他亲眼见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江侯是如何爱民如子,黎民又是如何敬仰他。


    下层黎民看上层贵胄时只有三种眼神,一种是畏惧,一种是憎恨,一种是尊敬。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凌寒开始在军营习武,他不喜欢刀,不喜欢剑,只喜欢枪。


    一杆枪,一个人。


    綦国新任大司马郝萌大败祁子后兵临巴阳,江望舒奉命领军讨伐郝萌,年轻的江州军部将凌寒和新任巴阳大夫兰戈跟随。


    这一战凌寒和兰戈崭露头角,他们没给江州军丢脸。


    楚国兵临江城,江望舒生死未卜,凌寒与兰戈临危受命,一个陷阵杀敌,一人运筹帷幄。江望舒倒下了,江州军依旧是枳国的脊梁。


    万军从中取楚将黄阑首级,两军阵前枪挑霸王枪翟羽,凌寒被捧得很高,他开始理解江望舒了。


    肩负重任是什么感觉,就是举国上下都翘首以盼。


    还是败了,凌寒退到杨柳巷的时候在想,若是江侯在该多好。


    江侯可以守护国土国民二十余年,凌寒做不到。


    退到杨柳桥时,凌寒停下了,枳国太保樊荼要他撤回江侯府邸,凌寒摇摇头。


    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亦名凌寒。


    万夫莫敌之勇用得太泛滥,当真做到万夫不当的有几人?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伏白,便是江望舒也做不到,何况是凌寒?


    一个人,一杆枪,一座桥,一万楚军。


    凌寒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了木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凌寒闭上眼。他从残忍中成长起来,也长成了残忍。他本能地闭上眼,假装没醒,只用余光去瞟身在何处。


    只有饥饿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凌寒脑子里在想对策,右手摸索能摸到的武器,他的肚子叫了一声,出卖了他的打算。


    “我是桃花农,你见过。”凌寒睁开眼,他认出了桃花农,江侯曾带他去巴山祭奠亡妻,桃花农喊江望舒姨夫。


    “枳国怎么样了?”凌寒急切问道。


    “亡了。”桃花农扼腕叹息,他隐瞒了真相,隐瞒了江望舒提剑归来完成了万夫莫敌的成就。


    夜晚的时候,桃花农搬了一把竹椅坐在凌寒床榻前,他用叹息开头,用眼泪陈述,最后说道:“凌寒,本来姨夫答应我要陪我回去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可惜姨夫没了。”


    眼泪有两种,一种是真情流露,另一种是假意使然。


    “闲公子,我替江侯陪你去兖州。”凌寒动容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悲伤和桃花农比起来不值一提。


    凌寒伤好了随商队离开了兰埔,离开了枳国,商队都是桃花农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隐瞒。


    黎都。


    一个侠客声名鹊起,他叫桃花农。


    “那天我和囡囡去赶集,囡囡不听话,把贝币拿去玩耍,被别人抢走了,是桃花农抢回来的。”一个老人家逢人便说起桃花农,有人受不了他唠叨,有人百听不厌。


    “你这算什么,直到黑风山的那群草匪吗?”一个汉子抱着胳膊,等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才开始讲述,“黑风山那群草匪有二十个,都被桃花农杀了。”


    “胡说,明明是五十个。”有人争辩道。


    黎民天生是文学家,他们骨子里从来不缺少浪漫的血。先民们把星辰当做死人的归宿,妖妃夫诸的故事妇孺皆知,甚至有人说胡塞有一个硕大的巨人脚印。


    于是在兖州黎民口口相传,桃花农成了一个斩杀过蛟龙的神仙人物,不过黑风山的草匪再也没有扰乱黎民是事实。


    桃花农先是兖州黎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有黎都丽人悔婚不嫁,她信誓旦旦地说此生只嫁桃花农。


    这位只存在于黎民嘴中的桃花农进入了贵胄的视线,公子枝外出狩猎,有人抱埙吹奏,曲子是《桃夭》。


    公子枝一人独自追逐曲声而去,见到了吹埙之人,他靠着一棵树,身边立着一杆枪。


    曲声戛然而止,凌寒注视着公子枝,问道:“公子枝?”


    公子枝点头,也问道:“桃花农?”


    “江州军部将凌寒见过公子枝。”凌寒单膝跪地行礼。


    从此公子枝身边多了个侍卫,带着一杆长枪,总是不苟言笑。


    有一天公子枝说道:“外面的人还在传桃花农。”


    凌寒说道:“世上没有桃花农,或者人人都是桃花红。”


    巴阳侠客名声最显赫的是桃花农,兖州声名鹊起的也是桃花农。


    “那个扬言此生只嫁桃花农的女子我识得,要不要引荐给你?”公子枝带着玩笑意味说道。


    凌寒脸色很冷,他随意一瞥让公子枝有种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


    这一夜黎都下了雪,凌寒痴痴地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一半化作水顺着指尖缝隙滴落,一半化作思念飞回他的家。


    每一个离家的游子都喜欢抬头,白天看云朵,晚上看明月。总有一朵云朵是故乡的炊烟,总有一个人也在远方看明月。


    “杜鹃,天冷了,别总待在外面。”夜深人散,春闺寂寥,一个老女人怜爱地喊道。


    她关门离去的时候喊了一声婊子,推门进去的时候杜鹃是摇钱树。


    有人说百花烂漫开的时候总有一朵艳压群芳,那朵花叫花魁。


    武陵多杜鹃花,大片大片,热烈地盛开;武陵多杜鹃鸟,听说会啼血;武陵还有人叫杜鹃,艳压群芳。


    草匪打家劫舍的时候总喜欢起个响亮的称号,比如巴山匪首阿五有个响亮的外号,巴山刀狼。


    侠客行侠仗义的时候总喜欢起个响亮的外号,比如巴阳侠客最富有盛名的一人就是桃花农。


    娼妓也喜欢用化名,只是为了遮羞,比如杜鹃。


    杜鹃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明月有没有照耀远方的人。


    杜鹃以前叫小丫。


    杜鹃知道小冷威震江城,小冷现在叫凌寒。


    凌寒死了,杜鹃脸上淌着两行泪。娼妓会流泪,说出去恐怕是个笑话。


    黑夜包容了一切罪恶,吐出一轮曜日,于是有了白天。


    黎都外来了一个杂技团,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正带人驱赶,这个杂技团两个人,一头斑斓大虎。


    凌寒询问过路人过后,追逐杂技团而去,有人认出了他,喊了一声:“这是桃花农,我见过。”


    黎都那位丽人追到城门口,询问姚典桃花农在哪里,姚典为难地说道:“宫小姐,我不知道。”


    看客总喜欢热闹,于是有人遥遥一指,宫小姐带着奴仆追去。


    两头斑斓大虎从山林里扑出来,宫小姐带来的奴仆作鸟兽散,留下宫小姐在逼兀的马车里哭天喊地。


    “杀了吧,我的行踪不能让人发现。”宫小姐听见有人说话声。


    比猛虎更恐怖的是人心。


    “公子,她是无辜的。”宫小姐听见一个声音很冷,又很暖和。


    外面也许有两头猛虎,也许有五头,也许有两个人,也许有三个。宫小姐哭了一阵后哀求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我家有很多钱,我给你钱。”


    财富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这位宫小姐没有搬出能在蔻太后大寿上露脸的父亲,她见过些世面,知晓些人心。


    马没有动,或许是被猛虎震慑住了,又或许是被人牵住了。宫小姐察觉到马车转了个向,又开始奔驰,她大胆地揭开帷帐,见到了一个背影。


    “你带我去哪?你是谁?”宫小姐被吓破了胆,她忽略了前方隐隐约约可见的城墙。


    驾车的是凌寒,黎都守卫军大统领姚典带人策马而来,凌寒下车,嘱咐道:“下次不要走太远。”


    姚典见到宫小姐无碍,这才松了口气,他命令人去追凌寒,被宫小姐拦住。


    “我遇到了劫匪,桃花农救了我。”宫小姐回来后更是意马心猿,她对桃花农爱得深沉。


    哪一个少女不怀揣一个英雄救美的迷梦呢?


    凌寒随真正的桃花农去了珏山,还有日覃之虎。日覃之虎不是人,也不是虎,是人和虎,有五头。


    凌寒不知晓桃花农是如何将五头斑斓大虎毫发无损地运到兖州,他也不会刻意去窥测别人的心思。桃花农看穿了凌寒的疑惑,说道:“我随牛商来的。”


    那个牛商或许还在疑惑为何他的牛一路上都焦躁不安,他还在疑惑为何每夜少了一头牛,甚至他猜到了有五头披着牛皮的虎一路随行。


    聪明人往往死得早,所以巴阳牛商许老爷第三天在巴阳外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小儿子的尸体,只剩半边。


    这位许老爷是巴阳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他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又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叫谷雨,不光把一个野男人带回家行苟且之事,还当众揭露她的丈夫不行。


    桃花农很会享受生活,他是一个侠客,又和巴阳其他侠客格格不入,或者说那些侠客和他在一起会自然地自惭形秽。


    桃花农身着一身麻衣,便是巴阳富商巨贾也显得黯淡。有人大胆猜测桃花农是江城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不怪他们胆子小,他们见识有限。


    桃花农在珏山住下,他特意挑了一块有桃花的空地。


    黎朝最不缺少的就是桃花,从文王迎娶桃花仙姑到立姓为邓,五百年来黎朝的疆域拓展到哪,桃花便在哪盛开。


    “我骗了你。”桃花农玩味说道,他和凌寒对视,并不害怕。


    桃花农有倚仗,日覃之虎便是他最大的倚仗,便是一对一他也不会弱凌寒。


    凌寒皱了皱眉头,他自然地轻笑一声,一枪急促横扫。桃花农轻盈避开,甚至还喝住了蠢蠢欲动的日覃之虎。


    有白衣缥缈客飘然而至,手提霸王长戟。凌寒冷哼一声,提枪暴起,朝这白衣缥缈客杀去。


    那白衣缥缈客实在不像个武夫侠客,倒想是个贵气公子,只是出手之间凌寒便吃了个暗亏,他更不敢大意。


    凌寒和白衣缥缈客过了几十招,凌寒枪法凌厉无比,白衣缥缈客轻松应对。


    凌寒收枪,拱手喊道:“见过白圣。”


    “倒是机灵,”白衣缥缈客正是伏白,他赞许地说道,“枪法不错。”


    凌寒没见过伏白,但不妨碍他知道伏白,哪一个男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没听说过伏白大名呢?


    “凌寒,江侯会来黎都,”伏白说道,“当然,你可以选择回梁州,也可以留在黎都。”


    “我留下。”凌寒提枪走回黎都,他不信桃花农,但信伏白。


    黎赫王前去祭拜前太保子匡,公子寒与公子枝跟随,凌寒自然也跟随。


    祭拜之后,中山王子汤邀请赫天子珏山围猎,凌寒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赫天子、中山王子匡、太师孟兰三人往西走,公子寒、公子枝、中山王之女鱼书与孟兰弟子石雁舟往东走。


    公子枝嘱咐道:“凌将军,劳烦你去保护我父王。”


    凌寒提枪而去,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这位一向行事果断的男人第一次犹豫了,他可以预见桃花农将会现身。


    中山王子汤邀请赫天子纵马,赫天子的爱驹是千里雪,胡塞王流华进贡,以前叫明月照,赫天子更名为千里雪。


    凌寒觉得有些嘲讽,人尚且没有名字,畜生还有两个。


    千里雪是马中王者,很快甩开护卫一大截。赫天子就锁深宫憋坏了,他尽情地纵马塞上莽原,一步一步深入险境。


    赫天子平原走马,追上的只有凌寒一人。想必这一刻,这位就锁深宫的大黎天子心似平原走马吧。


    天边有大片黑云压了上来,凌寒猜测到桃花农会有所行动,但他忽略了塞上莽原。塞上莽原有宋、北境联盟和中山三方势力犬牙交错,凌寒与赫天子策马狂奔,还是被围住了。


    这群铁骑不是宋国骑兵,不是北境联盟骑兵,也不是中山骑兵,他们来自雍州,是天下第一的胡塞铁骑。


    胡塞是一个坚韧的民族,他们的历史比黎朝还久远,可以追溯到有黎氏的始祖弃和虞朝,他们扎根恶土,又和西羌、犬戎等异邦共处。


    “我身边这位是大黎天子。”凌寒持枪护卫赫天子,他想喝退这群胡塞铁骑,一切都是徒劳。


    “凌将军,别管孤,你快跑,好好辅佐我儿。”赫天子绝望了,胡塞与中原本就不和睦,他如何逃得出去?


    “天子安心驭马,有我在。”凌寒一枪拍打在千里雪屁股上,千里雪四蹄狂奔。


    千里雪终于冲杀出敌阵,奈何身后胡塞追兵实在太多,如何也甩不掉。凌寒跳下马,持枪傲立在赫天子与胡塞铁骑之间。


    一个人有多渺小?如果有一只苍鹰飞掠过凌寒头顶,它一定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都说胡塞铁骑冲阵天下第一,凌寒不信。他只信闯阵天下第一的是枳国西境执圭巴闯,冲阵天下第一的是人间惊鸿客江望舒,第二是他凌寒。


    凌寒向雪独自开,枪出如龙战于野。


    横扫千军!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一个人,一杆枪,面对千军万马,还是冲阵天下第一的胡塞铁骑。


    赫天子没死,也快死了,他临死前追封凌寒为护国将军,孟兰派人去塞上莽原寻找凌寒尸体,可惜连衣角都没找到。


    万夫莫敌之勇是对一个武夫侠客最大的褒奖,达成这份成就的天下只有五人。


    萧国与中山之战,潜龙伏白横空出世达成万夫莫当的成就。


    传言胡塞恶善两次以一敌万,被冀州人称作不属于人间的怪物,被豫州人称作来自地狱的恶鬼。


    江城之战,人间惊鸿客江望舒连败滕云、苣臣、韩泽、龙蠡、缪斯,又以一敌万,达成万夫莫当的成就。


    綦地传言江珏在活泉关以数千人对抗楚军三万之众,硬是打退了楚军。


    第五个是凌寒,这位冷面将在塞上莽原以一己之力对抗胡塞千军万马。


    塞上莽原,潦水河畔,凌寒悠悠转醒。他听见有悠扬歌声飘到云朵上面去了,看见有牧羊姑娘怀抱小羊。


    “你醒了?”有男子放下一张巨弓,朝凌寒比了一个大拇指,赞叹道,“你是不是伏白?”


    凌寒有些疑惑,那男子又说道:“你肯定不是伏白,伏白没这么年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歌,云良之子,喜欢打猎。”


    那个牧羊姑娘瞪了云歌一眼,端着一碗粥递给凌寒,埋怨道:“哥哥,别人虚弱得很,你像只麻雀叽叽喳喳。”


    云歌耸耸肩,一边看着凌寒喝粥一边说道:“这是我妹子,云朵,我认你这个妹夫了。”


    云朵又瞪了云歌一眼,跺跺脚走出了毡房。凌寒腼腆说道:“云歌兄,你这样看着我吃不下去。”


    云歌提着巨弓嘱咐道:“你有伤,不要到处走动,我去打猎了。”


    云歌纵马踏歌远去,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猎,驱狼驭虎或是弯弓射大雕都无法满足他,他的猎物是宋人,准确地说是宋军。


    云歌每日都要出去打猎,有时候败兴而归,凌寒知晓没有收获;有时候乘兴而归,凌寒知晓收获颇丰;有时候云歌也忧心忡忡,凌寒知晓要搬家了。


    不过凌寒还是由衷地感激云歌,云歌救了他的命,还捡回来了凌寒枪。


    凌寒疑惑的一点是云歌很少带猎物回来,他的收获全写在脸上。直到有一天云歌策马回来时背后跟着稀拉拉几个骑兵,凌寒看着这位草原之子弯弓搭箭松弦,他对这位草原之子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们都喊我塞上鹰,”云歌割下一只羊腿,又提着酒囊喊道,“喝一点?”


    凌寒很少喝酒,是江州军的一个异类。江州军部将哪个不喝酒?江侯喜欢饮酒,所以江州军也喜好饮酒,喝酒用大碗,最好是陶碗。


    凌寒伤好后喜欢骑着马在附近溜达,他想过不辞而别,每次都被云朵的歌声唤回来了。


    爱情在不经意间种下,比如飘扬到云朵上的歌声。


    “你又跑哪去了?”云朵幽怨地瞪了凌寒一眼。


    凌寒话本来就不多,脸皮更是薄,感情经历的匮乏让他不懂得掩饰情感,偶尔不经意一瞥很快别过头。云朵牵着马走在前面,凌寒牵着马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偶尔云朵问一句,凌寒答一句,更多的时候则是沉默。


    “我有喜欢的人。”云朵说道。


    凌寒没答话,谁的心间没有一个浅浅的影子呢?凌寒一路采摘花朵,编织了一个花环,就和少年时一样,少年小冷编织花环戴在小丫的头上。


    凌寒不辞而别,他无意中在小珏山见到了桃花农,又看到了天边有一群黑点。


    凌寒追逐了上去,那群小黑点是江珏一行人,他们也是去黎都。


    两个都将江侯江望舒视为父亲的人相遇,他们一起去了岐山剑阁,他们一起在徐州痛击鲁军,一起在陶关迎战滕云,一起在塞上莽原喝酒吃肉。


    塞上鹰云歌来到了黎都,也带来了云朵。大婚之日,凌寒融化在云朵的温柔里,他终于放下了心里那个浅浅的影子,她也是。


    他们的爱情很自然,就像果子熟透了会落地。


    落幕之战来临前,凌寒嘱托了云歌一件事,带云朵离开。云歌送他们到城门,最后带着云朵在夜色里离开。没人知晓云歌兄妹是如何离开的,或许云歌变成了一只鹰,云朵化成了一朵云。


    秦殇战死,这位在塞上莽原还是个无名小卒的年轻将领在落幕之战时已经成长为千夫长,他还年轻,未来可期,可惜没有未来了。


    “你是大将军,冲锋陷阵的事情我来。”凌寒按住了江珏,他策马上前。


    这位冷面将凌寒在想什么呢?


    或许他想起了他还是小冷,小冷走过盛开油菜花和桃花的田野,走过盛开鸡冠花和牵牛花的柴扉,走过盛开野菊花和红柿子的山岗,最后走在盛开雪花和梅花的路上。


    或许他想起了和江侯江望舒一起走遍四座城邑和数十僻里,他不胜酒力,喝了一碗后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嗲嗲。


    或许他想起了在塞上莽原,云朵牧羊而歌,他守护着这片宁静。


    或许他想起来和小江侯江珏并肩作战,小江侯,江珏当之为愧。


    “江州军部将凌寒参上,小江侯,末将去也。”凌寒回头一笑,他看见小江侯江珏的脸和江侯江望舒重叠,神色悲悯。


    “吾乃秦国大将陈樵。”


    “管你是谁。”凌寒持枪而去,秦国大将陈樵,死。


    “吾乃楚国大将沈伯良。”


    “第二个。”凌寒悲悯地抽枪,楚国大将沈伯良,死。


    “吾乃秦国大将子如。”


    “死。”凌寒傲立战场中央,向雪凌寒独自开。


    “吾乃楚国大将鲁祥。”


    “第四个,”凌寒枪指秦楚联军,嗤笑道,“一个一个杀太慢。”


    “放肆,秦国大将徐榜请战。”


    “秦国大将符文典请战。”


    “吾乃楚国大将淳于敏请战。”


    “吾乃楚国大将公孙骞请战。”


    四位大将出阵,江珏策马上前,凌寒喊道:“小江侯,你歇着,待末将杀个鬼哭神嚎。”


    凌寒提枪而去,留下四具尸体,他依旧傲立场中。


    “凌寒,你回巴国吧,武去疾还在。”三日前,江珏与凌寒酣醉一场,江珏说了些酒话。


    “我回巴国马革裹尸,你在黎都功成名就?”凌寒举着酒碗笑骂道,“不去,你回去,我留下。”


    无尽的沉默压在宋楚联军头上,八位大将,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中豪杰?


    凌寒依旧傲立战场中央。


    “海民前来领教。”宋楚联军里走出来一个庄稼汉。


    海民,浩渺东海缥缈神山武圣海民。


    凌寒枪出如龙战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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