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相府内院书房,陈设如旧,但主座之上却已是新人换旧人,再次见到自己的弟弟,现任的许家家主,许长歌的声音如旧淡漠,但却透着一抹疲惫:

  “长天,你可曾知晓因为你这一月来的举动,下面的人都已是人心惶惶。”

  案桌后方,许元埋头于案前政务:

  “下面的人居然告状告到大哥你那里去了?”

  许长歌站在案前,皱眉反问:

  “现在整个府里谁能告你的状?”

  “那就是找大哥你向我谏言咯,是谁?”

  “........”许长歌。

  兄弟二人交谈的语气虽无太大变化,但内容已然让身份开始隐隐转变。

  短暂的沉默之后,许长歌方才低声道:

  “很多人。”

  许元自繁重的政务内抬眸,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光线的变换让他一双眼眸不自觉的眯了眯,看不出喜怒,微笑着问:

  “意思是我现在动不了他们?”

  许长歌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警告:

  “以杀收心是最蠢的方式。”

  “开个玩笑而已。”

  许元收起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靠在椅背上,眼神带着疲惫看向许长歌,幽幽说道:“大哥,下面人的反应我这边都已料到,但却没想到能闹到大哥你这里来。”

  “能闹到我这闲人这里,已然能够说明事态的严重!”许长歌语气略微加重:“作为领袖,最起码你得定下一个基调,让下面的人去追随,你对待皇族态度已经让相府基层产生了混乱!”

  话语入耳,许元沉默。

  这些道理,他当然懂。

  整个社会如同一个精密的巨构机械,强人领袖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过度解读,然后逐层放大,直至传递至基层。

  父亲去后,许元他对待皇族态度虽算不上滑跪,但在他人看来相府膝盖起码是弯了一点,而在层层传递之下,导致的后果便是基层中一些胆大之人会开始去收受一些过去不敢收的利益,去达成一些过去不敢达成的合作,进而影响到更多基层之人,再反过来裹挟中高层,甚至是顶层的决策。

  许长歌的担忧大概便是源自于此,可这大哥却忽略了这种不好的变化需要时间作为催化剂发酵,也忽略了他所作的一切都是这个空窗期内。

  在短暂的对视后,许元没有出声辩解,只是看着面前的长兄轻声问出一个问题。

  “哥,如果现在主事之人是父亲,你会怎么做?”

  “........”

  听到这个问题,许长歌下意识想说点什么,但意识到许元话中之意时,双带着愠怒的眼眸忽然怔住。

  会怎么做?

  如果眼前之人是父亲,他当然不会反对,他会直接让那些多嘴旧部闭嘴照办,而不是跑到这案桌前质问对方原由。

  如今换做长天,他也应如此,或者说更应如此,刚登大位的弟弟,最需要的是他的支持而非质问。

  许长歌于沉默中别开视线,低声吐出两个字:

  “抱歉。”

  许元见状咧嘴一笑,调侃道: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依旧是原来语气,但看着眼前三弟那眼眸底浓浓的疲惫,许长歌心底不由得有些内疚与心疼,低语道:

  “我会帮你把下面这些人的小动作止住,但更高层次的人,为兄帮不了你。”

  许元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

  “足够了。”

  许长歌轻轻颔首,思索少许之后,还是出声提醒:

  “长天,你前段时间外出带回的东西确实让你暂时拥有了比肩父亲的权力,可这些终究是有限度的。

  “因为你要找人,黑鳞卫几乎损失了所有潜伏在宫内的探子。因为你要撤出弘农北部,天安商会那边损失大片的各类原材料矿脉。不过娄姬和华鸿从小便最宠你,他们俩应当会帮你处理好各下辖内部的声音,但黑鳞军那边的情况很复杂。

  “父亲走得急,很多藏在暗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告知你。”

  “宗青生应当是可信的,但你也知道,军权这种东西,父亲不可能全部委派给一个人,除了宗青生这个明面上的统帅以外,父亲他老人家在黑鳞军内部中高层中扶持了很多派系来制衡宗青生。”

  “比如元昊?”许元问。

  “元昊其实不算。”

  “为何?”

  p

  “他就是一疯子你难道不知道?”

  “....呃。”许元。

  许长歌回忆着自己主政墨影阁这些年来所见的问题,继续说道:

  “长天,父亲近年来重用元昊的举动其实已经引起了那些老将们的不满,元昊在黑鳞军内部的崛起很大程度削弱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权力,不过碍于父亲的权威他们不敢将这种情绪表露,但如今父亲走了,情况自然也就不同了。

  “为相府戎马半生,曾经的军功让这些老人本就对你这位新主不服气,你先前无论放弃弘农和将大批的军需物资调拨给地宫遗民的举动都让这些老将大受刺激,现在你又允许皇族的手侵入黑鳞军......”

  说到这,许长歌轻轻的叹了口气:

  “...无论你目的如何,这一月的举动在黑鳞军的眼中不是明主该行之事,对外软弱,对内任人唯亲,为兄知晓你这么做必然有你道理,但如此下去真的不是长久之计。”

  许元看着满眼担忧的老哥,没有立刻回答。

  这些事情,他都有想到。

  相府集权程度比之皇族还有过之而不无几,但却无皇室血脉的千载惯性,那父亲离开后出现乱子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略微斟酌,许元缓声道:

  “也许在你们这些鹰派的眼中看来,我这是软弱的举动,但在更高的层面上,这些一时的妥协都是必须的产物。”

  许长歌沉默了少许,很是认真的说道:

  “为兄听不懂,但为兄愿意相信你。”

  许元微微一笑,缓缓起身:

  “既然大哥你相信我,便暂时帮我处理一下政务吧。”

  “........”

  听到这话,许长歌刚刚酝酿出的情绪瞬间怔住,眸露疑惑:“可以是可以,但你是要去做什么吗?”

  “我准备离京一趟。”

  许长歌眼角跳了跳:

  “出京?现在?”

  “嗯。”许元。

  许长歌眼角跳了跳,额头青筋隐隐浮现,低喝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再过两日新皇便要登基了,你这相府新主却又要当甩手掌柜外出?!”

  许元走到许长歌身侧,毫不在意对方的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这一次不会出去太久。”

  许长歌有点绷不住情绪,回眸瞪着许元,低声呵道:

  “许长天!你不要太荒唐....”

  话音未落,他便见这老弟已然没影了。

  站在原地,许长歌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在十数息后,他还是默默坐到了案桌后帮那老弟处理起政务.....

  ...

  ...

  ...

  嘉景四十八年,二月初四,距大炎新皇登基还有两日。

  北境,入夜,

  绵延十数里的军营在雪夜中灯火通明。

  对大炎境内大多数军队来说,如今已然处在战时,军营守备都当森严至极,但对于驻扎于北境的大多数军队而言,在新皇登基之前,或者在新皇彻底掌权之前,他们都会处在常备整训状态,也因此这座北封军营内的氛围显得颇为松弛。

  未到熄灯时间,结束了一日整训的北封军们或坐在营帐边聊天打屁,或三五成群玩着棋牌,精力旺盛一些的则大多汇聚在校场摆擂台赌斗。

  兴许是因为领路的两名亲卫女兵,在进入这座军营后,不少军士都朝着浑身笼罩在兜袍下的男人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不过也正是因为领路的亲卫女兵,这些军汉倒也没有太过在意他这陌生访客,大多扫上一眼后,便又去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了。

  一路踏雪向内,最终停在了军营中心那座统帅大帐前,两名亲卫女兵顿住脚步,对着身后的兜袍人抱拳一礼,恭敬道:

  “先生,殿下在等您。”

  挑开帐帘,偌大议事营房之内空荡荡,除去居中沙盘阵图,仅一倾国女子静坐在主座之后。

  李清焰并未着甲,一身朱红常服包裹着那凹凸无暇的身躯,看着走进室内的男子,与心上人久别的重逢让她心脏的跳动不自觉加速,但她终究是李清焰,心底异样情愫转瞬被理智压下,红唇噙着调侃笑意:

  “真是稀客呢。”

  将兜帽取下,许元拍去肩头的落雪,走到案桌前站定,扫了一眼四周略显简陋营房,回道:

  “没想到你居然会窝在这种二线部队的营地

  里。”

  李清焰靠着椅背,微笑道:

  “北境又无重大战事,军中每日要做的事只是整训,再大一点无外乎出营赈灾,这些事情下面的将官都能做,主帅待在哪里都是一样,但汉王大人你怎么突然想着来找本宫?”

  许元白了这女人一眼,道:

  “汉王?你这是在挖苦我?”

  李清焰耸了耸肩,起身指了指营帐后的统帅居室,一边向里屋走去,一边说道:

  “挖苦倒是谈不上,只是有点看不懂你想做什么。”

  女子长发飘荡间散发着熟悉香气,许元跟在后面,看着对方英飒窈窕的背影,轻声道:

  “这些天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这个选择对于你们皇族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呮呀——

  帐后的木门被推开,内里陈设一如既往的简易,一张床、一张木桌,以及一只挂着鎏金甲胄的木架,与她在北封城的居室无二。

  李清焰走到方桌前坐下,盯着身后许元:

  “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但本宫心中的你并不是一个会吃这种哑巴亏的人。”

  许元拉开椅子坐到,背对着木门坐到她的对面:

  “确实,但清焰你知道么?我这些日子所行之事,其实是在践行你父皇与我父亲对未来的设想。

  “让皇族与相府在这场面对宗门的战争中彻底融为一体,只有这样,在扫除宗门完成彻底的大一统后,我们之间才不至于爆发第二场内战。”

  李清焰闻言身子略微前倾,拖着香腮,凤眸微眯:

  “此事本宫也略有耳闻,但这应当不是你的本意。”

  听到女子的话语,许元显得有些无奈,道:

  “女人太过聪明并不讨喜。”

  李清焰沉默少许,弯眸一笑:

  “本宫一向如此,而且现在装傻,你应当也会对本宫失望,不是么?”

  女子笑靥如旧,许元恍惚了一瞬,也笑道:

  “的确不是我的本意,这两个月来,我做的这些其实都是在等一个人的态度。”

  “李昭渊?”

  “嗯,但似乎我没能等来他的态度。”

  “就本宫的视角来看,他这两月来做的还算不错。”

  “你真的认为不错么,清焰?”

  许元笑容不变,眼眸微微眯缝了起来:“黑鳞军自江南登陆已有两月,他掌权也有两月,但这些日子他都做了些什么?”

  “........”李清焰垂眸沉默。

  许元叹息了一声,低语道:

  “清焰,你觉得李昭渊会不清楚黑鳞军在江南大举登陆对宗盟的影响吗?

  “宗盟会被这次登陆完全打醒,危局之下,这个庞然大物集权的过程将会缩短到一个让朝廷猝不及防。战机稍纵即逝这种东西你比我更懂,这段时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空窗期,但李昭渊在这个空窗期内做了些什么?”

  一边说着,他轻轻敲了敲面前木桌,带着莫名笑意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木室:

  “这大好的战机,这段本可让朝廷占尽战争主动权的空窗期,李昭渊却用来收权,用来削弱相府的权势,用来巩固他自己的统治。”

  话语悠悠,落雪纷纷。

  许元在静默中对着她问道:

  “以清焰你的性情应当已然对那新皇很不满了吧?”

  李清焰看着许元,清美无暇的面容看不出心绪,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说道:

  “李昭渊的根基不稳,先行收权并无不妥。”

  许元闻言轻轻笑了,道:

  “我没有说他做错了,你应当很清楚收拢皇权和我所言之事并无冲突,甚至如若处理得当,后者还能极大促进前者,助他在皇党建立权威。”

  “.......”

  李清焰沉默,一双凤眸垂落。

  看着不再说话的她,许元语气平静得像是思忖过万千次,出声问道:

  “清焰,

  “你还记得当日我在金銮殿里对你的话么?”

  ...

  ...

  ...

  源自极北之地寒潮已然消退了不少,但这些日子北境的雪依旧下的很大,一夜过去往往便是接近丈许的积雪。

  北境三洲进入京畿的秦龙隘外的无垠雪原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被风雪掩埋,一双双眼睛自那厚重的积

  雪中探出,在黑暗中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城门楼,与其上那不苟言笑警惕巡值的大炎精锐。

  终于到了。

  白日潜伏于平原积雪,黑夜于积雪中缓慢行军。

  经过在这极寒积雪中十数日的龟爬,经过无数人冻死冻伤却无一人发出任何声息,无一人运功御寒的艰难,地宫遗民终是悄无声息的跨越了秦龙隘南部那片一望无垠平原,来到这座雄关之下。

  在绝境中出生的他们已然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为了在这片旭日的天下获取一片生存之地,地宫遗民甘愿为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纷纷落雪从天而降,肃寒的空气入肺化作呼出化作白雾消散,地宫遗民于关隘之外的黑暗中等待着公子的命令,等待着属于他们的终焉.....

  ...

  ...

  “清焰,还记得当日我在金銮殿里的话么?”

  狭小的居室内陷入了沉默,从缝隙透入的夜风令人不寒而栗。

  李清焰想要说点什么,但在看到眼前男子眸中那抹黑寂的决然时,话语哽在喉间。

  许元在此时却忽地柔和笑了一下,双手合十置于桌上:

  “我知晓站在你的立场这个抉择很难,所以你看完这些再做答复也不迟。”

  说着,

  他从须弥戒中取出了一份密信与一张地图,推至她面前。

  李清焰盯着那密封的信函,眼神有些迟疑:

  “这信上有父皇的炁?”

  “是的,这是我从聂公公那里取来的。”许元语气沉寂而冰冷:“为了找他,黑鳞卫几乎损失了所有在宫内的细作。”

  李清焰一双凤眸盯着信封,却没有去拆,她知晓信封里是什么,也知打开它代表什么,但她却不知为何聂公公会将这封信交给许元。

  许元没有着急催促,撑着方桌站起了身,踱步向窗棂,轻声说道:

  “你知道么,先皇一共立下过三份传位遗诏,太子、我父亲、以及你李清焰,他最重视的子嗣不是太子,也不是李筠庆,更不是现在的李昭渊,他老人家...几乎将能给的偏爱全都留给了你。”

  身为皇族子嗣,却能在外领兵。

  不是太子,却拥有皇族最高军阵圣功。

  甚至还在三十万的北封军中拥有着仅次武成侯的威望。

  这些都佐证着李耀玄对李清焰这个女儿的偏爱。

  若非许元的横空出世,相较于李清焰,李昭渊根本找不到一点登基大统的胜算。

  熄灯时间已至,窗棂外一片黝黑,只有零星的火光灼烧着天际飞雪。

  许元抬手摩挲着窗棂上木纹,声音平静得犹如汪洋深潭:

  “我一开始想杀李昭渊是因为厌恶,但事到如今,也早已没有厌恶他的资格,所以我可以不在乎他过去做了什么,也可以不在乎他眼中仅有权力,只希望他能够成为与我携手之人,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令镇西军东征试图打通西南各个实控区,他的西南边军没动作。

  “我令弘农北部军队向天河防线上的禁军请求协防,他的禁军依旧没动作,黑鳞军被迫让出弘农这片战略要地。

  “我父亲以马踏江南回应当年的皇相之约,清焰你应当知晓这是一次多么冒险的军事行动,也应当知道若是成功宗盟会承受多大的打击,但结果呢,掌权后的李昭渊连让齐鲁大军沿海南下策应孤军深入的元昊都不愿!”

  “.......”

  话落无声,

  听完男子的诉说,李清焰心底隐隐有些不详,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问出那个心头的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长天,为什么聂公公会将这封信交给你?”

  许元没有回头,轻声道:

  “你可以看看那地图上的东西。”

  李清焰沉默着将那地图摊开,却发现那是弘农一地的军用地图,而其上细致的标注着很多红点:

  “...这是什么?”

  “秘境,弘农一地的秘境。”

  许元不假思索的吐出两个字,随口说道:“皇族一直以各类原材料钳制我相府,我外出一月寻回的这些秘境已然完全超出了相府自身的需求。”

  李清焰怔住,愣愣的望着那窗边的男子,凤眸微眯,带着迟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雪夜落尽,

  许元缓缓回转过身子,看向那绝美的女子,平淡的说道:

  “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

  “我父亲在相府内部一直都是对待皇族的保守派,如今他老人家走了,而这段时间我已经给过李昭渊太多次的机会,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不准备再等他,也没时间再等他。”

  说到这里,

  许元望向女子的眼瞳中没了方才的柔和,满是虚无的黑寂。

  他于双方的静默中转身推开了木门,

  狂暴寒风瞬时涌入,激荡汹涌。

  他最后回眸看了一眼室内的迟疑女子,迈步走向室外的无垠黑暗,声音伴随着肃冷的空气犹如来自九幽的低语:

  “清焰,望你慎重。

  “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通知。

  “我将行之事的性质将取决于你接下来是否拆开这封来自先皇的遗诏。

  “是政变,还是兵变。

  “是叛乱,还是肃反矫诏。

  “那九五之位你若背负不起,便由我许长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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