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丹尼尔和他女友之一去内蒙古玩,我开始大清理。

  首先是电脑,该完璧归赵了。这患了慢性哮喘的电脑,这个来历不凡的二手货,陪伴我整整五年,居然产生了糟糠之妻般的感情。没写出让我一劳永逸的作品,至少消磨了时光,锻炼了指关节,还让我堆积一些皮下脂肪。我把电脑里的重要资料存入移动硬盘,让老洪送我去杨星辰哪儿。我大汗淋漓地抱着这台行将就木的破电脑赶到那幢气派不凡的写字楼前。

  电梯里一白领说这电脑送人也没人要了,他该叫这电脑大哥了。我笑笑,我说这破电脑比你我一辈子挣的还多呢,送博物馆的。

  刚走进杨星辰公司门口,就听到他的喝斥声:“……三条腿的动物没有,两条腿的人满大街都是,别给我找客观理由……”

  办公室里静悄悄,员工们都吓得低着头。一女孩战战兢兢报告杨总,然后引我进去,迎面一个毛头小子垂头丧气退出来。看见我,杨总从黑色旋转皮椅里站起来。我打趣:“杨总脾气不小嘛。”

  “换了你,也得气疯了。”杨星辰说一员工居然把本该发到Austria(奥地利)的货发到Australia(澳大利亚)去了,幸好及时发现,避免了一大笔损失。

  “也太马虎啦。”我说,接过文员递来的茶水。

  “唉,现在的大学生,没法说,活活气死你!”杨星辰说,问我,“你后天就走啊?”

  “是啊,我也该换换脑筋啦。”

  “我已经和李皓说好了,明儿晚上给你饯行。”

  “我们也该聚聚了。辜负了您的期望,这电脑在我这啥也没挣来。”我指指电脑又拍拍肚皮,“除了这一肚子肥肉。”

  “戈总也太谦逊了,钱一天天贬值,文化一天天增值。我挣的是纸币,你挣的才是金子。”杨星辰开玩笑,和我一起把电脑往展览室搬,几个员工忙过来搭手。

  他的“峥嵘岁月”展览室果然建立起来了。精美的玻璃橱里铺着红色丝绒,微型黑色机械臂似的射灯照着那些珍贵的破烂,每个破烂都有一个名字、编号和不凡的故事。电脑放进了最显眼的位置,编号是001。

  满屋乱糟糟的书刊,统统送给小巷里的书摊。依然有大量衣物书刊CD影碟和打口磁带需要保留,幸好有一只大皮箱和几个大纸箱。上锁,打上封条,放进储物间。

  小羽的痕迹无处不在。低头看见刚认识时她给我买的那个鸭绒芯枕头,依然柔软平坦地放在床头,抬头看见窗帘上挂着的绒线猴子,此刻正幸灾乐祸地盯着我。简陋家具上散落着台灯、花瓶、笔架橡皮人CD盒子灭蚊器加湿器……电脑桌旁相架里面是我们在北海香山的合影。拉开床下抽屉,小羽为我添置的保暖拖鞋安静地摆放着。厨房里小羽购置的东西就更多了,锅碗瓢盆刀叉筷子到蜜罐米缸泡菜坛……冰箱里那罐小羽最喜欢的沙拉酱已经发霉,“三鹿”奶粉也板结成了一块饼干……

  窗台上小羽选购的那盆茉莉花,在我精心护理下,依然坚强活着且愈发茂盛。花季里每天一觉醒来,它就向我传来神清气爽的馨香。敲击键盘累了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瘾君子吸粉似的贪婪地吸上那么一口,通体舒畅。入眠后,茉莉花仍然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香气,芬芳我的梦境;就是枯萎了,花瓣儿也被我投入茶杯,吸进最后一缕菁华。她是我无言而不渝的伴侣。我嗅嗅花瓣,小心翼翼地浇了一些水。

  我写了一张条子,希望后来者善待茉莉花并交待了泡菜的保鲜方式,分别放在花盆和泡菜坛旁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移开一堆书信期刊,两盒超薄型“杜蕾丝”映入眼帘。一盒拆封了,还剩一半。我枯坐了好一阵,写下一张纸条:“看着表,数着秒,幸福一秒算一秒。——与后来人共勉!”

  翻开蒙尘的影集,小羽的笑脸和鬼脸目不忍睹。心血来潮想当作家那会挤牙膏似的几篇只有开头的文章,令我忍俊不禁。几张小羽做人流时的手术、药物发票利器一样刮着我的内脏,牵扯出全身剧痛。要是留下那条生命,现在也满地跑了。厚厚一摞小羽手写的书信,像一万只白蚁镂噬着我日益干涸的泪腺的坚固堤坝。断断续续读罢书信,早己昏昏沉沉泪流满面,我跌跌撞撞来到灶台,一封一封烧了。

  颓然无力的我颓然无力地躺在宽大而舒适的席梦思上,心如死灰。除了那部数码相机,这张席梦思是我在北京最大的一笔资产。如果当初不是小羽以分手相威胁,六年来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这张床垫崭新如故,柔软中透着坚实,坚实中藏着体贴,惟有和小羽四年中耳畔的絮语挥洒的激情共织的梦想,空留余温。

  整理衣柜时,搜出大量小羽的衣服,床上堆成小山。那一红一黑两条丁字情趣内裤和网状乌黑丝袜,让我倍感温暖和凄凉。恋物癖和意淫者一样轻抚这些柔软的丝织物,犹如轻抚小羽温热的肌肤。把衣物小心翼翼叠好,装了三大袋子。好些都没咋穿,小羽一定还用得着。该见小羽一面了。

  我求助白娟,她很爽快地给了小羽的新号码,并说小羽半年前结婚了,也是闪婚。三言两语之中已获知那家伙是个成功王八蛋,做进口家具的。我不惊讶,徒有一番悲凉。白娟对我去美国有些吃惊,也像其他人一样问:“还回来吗?”

  “回来啊,我买的是往返票。”

  “最好别回来了,我觉得美国也许更适合你。”

  “这个就由不得我啦。”我提议请她和小羽吃饭,白娟迟疑片刻,觉得还是我和小羽单独见好,我颇为伤感:“那好吧,最后一次了。”

  “做不了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嘛。”她这样安慰我,“怎么也轰轰烈烈谈了一次,不是有首歌《曾经拥有》嘛。这点挺羡慕你们,我的爱情史太苍白了。”

  “你有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我开玩笑似的提醒。

  白娟笑:“嗨,我也是过过嘴巴瘾。”

  电话里传来婴儿啼哭声,结束通话。几分钟后当我给小羽拔电话时,她已经知道了。听上去她异常开心,因为上班不方便,约好一下班就来给我饯行,地点由我选。我问咱吃拉条炒片还是老家肉饼,小羽笑:“老大,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难道‘小王府’?”我开玩笑。她说还就去‘小王府’,一下班就坐地铁过来。

  2

  坐不住,早早出了门。以“大冰箱”为中心,方圆几公里我是了如指掌。芳草地一带,号称打造成北京第二时尚中心,形形色色的前卫建筑拔地而起,正处于装修调试阶段。浮华的灯光变态的建筑物和个色时髦店铺炮制出一个绚丽虚幻世界。在时尚写字楼时尚餐厅时尚商场之间的空旷地带,比两个标准游泳池拼一块还大的液晶屏幕由数根巨大金属柱撑起来,天幕一样当空倒悬着,号称“世贸天街”。下面一座小广场,建着时尚小喷泉迷你假山和廊桥,更多的是露天饮座。液晶屏一开,忽而海滩椰树冲浪,忽而海底珊瑚鱼虾穿梭,鲨鱼鲸鱼空中游弋,忽而企鹅海豚翩翩起舞,忽而太空幻境卡通嬉戏,忽而鲜花美女T型台,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似乎和我后来见到的纽约时代广场上的电子幕墙、芝加哥露天剧场旁的立体幕墙一逞高下。装腔作势的商人乔装打扮的白领衣衫褴褛的民工形迹可疑的丽人无所事事的闲人上蹿下跳的小屁孩五颜六色的老外各色人等或溜达或拍照或驻足,一律伸长了脖子仰望着那个浮华幻像流口水。一个看得脖子发酸的民工赞叹:“俺的妈呀,那得多少电费啊!”

  穿过天幕,经过一片片密集而亮堂的“大金牙”,来到了国贸附近,这里仍在我的散步半径之内。此刻正是交通高峰期,异常繁忙。和豪气冲天的恢宏建筑相比,人群浩瀚如稻麦,个人渺小卑微如蝼蚁。地铁口,人流如钱塘潮一样涌进涌出。

  在地铁口蹲守一阵,远远看着小羽从地下冒起来。她穿着得体的乳白西服西裙黑色高跟鞋,紫色衣领翻到外面。挎黑色小绅包。以前的卷发被再次拉直了自然地垂着,飘着。小羽站在电梯上冉冉上升,一手攀着扶梯,身体笔挺若有所思,既像一尊凝固了的塑像破土而出,又像一株植物茁壮成长。上升到地平线后才猛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她五指快速聚拢又分开几次,算是打招呼了。这是小羽特色的手势,熟悉而又久违了。

  小羽看上去端庄成熟多了,别有一番韵致。她缓缓走近我,在靠近我一米的距离站着,如一簇美人蕉婷婷玉立。私下的她总是那么性情使然,像个野孩子;作为培训师,公共场所的她又总是那么举止得体。此刻,她一言不发,盯着我微笑。我留意到,她手指上戴着白金镶钻戒指,以前精心护理的红色手指甲已经恢复成自然色泽,修葺的短短的,修长细腻如葱白的手指,依然魅惑十足。她的绅包不是LV,但比起我以前给她买的两百块的温州货LU,质地明显好多了。

  她就一直笑着看我。我很不自然:“笑啥,我有什么非正常人类的症状吗?”

  “你还是那么不修边幅啊?你看看你的T恤衫都几个洞了,刚认识你时就穿着呢。”

  “是啊,穿十年了。”我后悔没穿那件FBI恤,我笑,“这叫气质。这么多年来咱靠啥打拼啊,就这个。”

  “呵呵,拼出来了。”

  “哪里,哪里。你倒是越来越像小白领了。”

  她眼一瞪:“啥叫越来越像,一开始就是小白领,人家现在是大白领了,咱主管了。”

  “出息了,祝贺你!”我伸出手,满脸堆笑。

  “还是你有出息,都有人请你去美国了,小子也算熬出来了。也祝贺你!”小羽也笑盈盈地伸出手,和我紧紧握着大幅度久久摇晃,那阵势弄得跟两酋长国元首会面似的,然后走向“小王府”。我说她新婚燕尔的,看着挺滋润嘛。

  “甭说这个,今儿一是为你饯行,二是取衣服,说实话那衣服都可以不要了,要不你送你新女友得了。”

  “那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我转身和她齐头并进,“再说我也没女友。”

  “那就捐给慈善机构吧,‘红十字’什么的。”

  “那是你的资产,还是你自己决定吧。很多都是新的。”

  “最近写啥呢?”

  “翻译。今年就干这事儿了。”

  “哼,小子还算有点才。”她冲我一笑,我及时补充“复合型的”,她斜了我一眼,“见过自恋的,没见过您这么自恋的。”

  “自恋是活着的心理源泉。”我振振有词,“我这待罪之身,再不自恋一点,我活得下去吗?不说这个了,你生活还好吧。”

  “不太好但也还不太坏。”

  “老公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不好我嫁他啊?”

  “听说你老公很牛啊!”

  “就你牛!”

  “听说你们买房买车了。”

  “这也值得说啊?”

  “你们住哪儿啊?”

  “你烦不烦啊,查户口呢?”小羽停下来,愠怒地看着我。

  我嬉皮笑脸又咬牙切齿:“我呀,想把你老公的肋骨来个暴力拆迁,再给他上个宫刑,最后安排他到故宫里去工作。”

  “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小羽转而大笑,“从现在起,别问我私事了,跟你没关系了。”

  “工作呢?”

  “还行,现在侧重于礼仪培训。”小羽说。

  “难怪捯饬得一丝不苟呢。家人咋样?”

  “挺好。你家人呢?”

  “也挺好。”

  “小王府”酒楼位于几栋很不起眼的居民楼背后,环境、菜肴和酒水统统中西合璧。穿着体面举止优雅或者疑似优雅的买办、白领和老外们高朋满座。穿着懒汉衫懒汉裤和懒汉鞋的我显得自绝于文明社会,还好有小羽陪同,领班预留给我的藐视即时打消,换电视频道似的游刃有余地切换成中国小人物的媚笑。

  小羽说没想到离槐树街这么近,那么久居然没发现,我说京广嘉里国贸财富中心不更近吗,跟咱有啥关系?

  “也是啊。”小羽给我添上一杯干红,问我,“还回来吗?”

  “怎么都这么问啊?当然了。我买的是往返票,短了半年,长了一年。”

  小羽问我:“能留在那儿吗?”

  “看情况了,如果项目运作顺利,主要还得看美国朋友是否铁了心拉兄弟一把。”

  “美国佬靠谱吗?”

  “看看你的措辞,肯定不靠谱了。”我笑。

  “管他靠谱不靠谱,你就铆足了劲扎下来,只要不黑在那儿就行。”小羽又开玩笑似的,“去找你前女友吧,和她生个美国宝贝,人看着寒碜点,怎么也一女博士,拿您的话,拼的是气质。”

  “别提她啦!”我翘起二郎腿,顺手把餐布铺在腿上,“连个北京小丫头都搞不定,还留美博士?”

  小羽提醒我:“你怎么还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啊,给你矫正多少次了!老跟一犯人似的,你去美国人家里住也这样啊?”

  我一脸狼狈和委屈地看着她。小羽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摞纸给我,是打印好的“美国礼仪知识”。

  “我就知道你会现眼。”小羽给我示范起来,“坐直了,双膝并拢,挺胸,抬头,脖子立直了,目光平视,嘴巴微闭,面露微笑,不亢不卑,像我这样。”

  “不愧是礼仪培训师啊。”我尴尬按她提示的动作要领和示范纠正了姿势,活像赵老蔫大会作报告。我自我解嘲,“我知道我很猥琐,流窜犯不成功犯加装逼犯,数罪并罚,我抬得起头来吗?不过大伙都是犯人,没围墙而已。”

  小羽再次纠正我的坐相,并指导我正确地将餐巾平放在膝盖上,然后问:“你们这是啥项目啊?方便透露点吗?”

  我小人得意的嘴脸暴露无遗:“往大了说,中美文化交流;往小了说也就运作几本专门针对中国人学英语的教材,目的是弄点银子花花。能够弄个美国户口什么的,那算附加值。”

  “真忘了你还有这一手呢,囤积居奇呢。”小羽笑着举杯,“这些年你也没算白折腾,总算有成就了,我敬你一杯吧。”

  “成就就免了,充其量成绩一点点,问题一堆堆。”我做谦虚状,字斟句酌,“不过,考虑鄙人作为第一批下岗职工、三流大学专科生和一个漂在北京的臭外地的卑贱身份,八年来始终没被甩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磨盘,还能去美国,这样说也算不了大言不惭吧。哥不是走了狗屎运,只是老天开眼。”

  小羽忽然泪如泉涌,喉咙鼻腔阻塞,她放下酒杯啜泣起来,几个老外好奇而关切地看了几眼。我递过面巾纸,伤感而颤抖地说:“你没事吧?”

  “对不起。”小羽接过面巾纸,清理完毕,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咋说,我以前太苛求你了,我太自私了,我在上海打拼一年才知道——你多不容易啊!”

  我的眼睛也潮润了,声音低沉而暗哑:“别这样说,你也是丧心病狂激将法苦肉计,不过很多事情有内在规律,不以你我意志为转移。对你的激励我非常感念,黄茎棍下出人才嘛。”

  “呵呵,我忘了阁下是受虐狂了,早知道就不会君子动口不动手啦。”小羽苦笑着,我再次小人得意状:“来不及啦!我现在啊,是双喜临门啦。”

  “啊,还有好消息呐?”她破涕为笑,我举起酒杯:“先干了这杯。”

  “不好意思,我还敬你呢,自己杯子倒放下了。”小羽和我一饮而尽,迫不及待地说,“现在说吧,我也跟着高兴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就像宣读一份当庭释放命令:“我也可以买房子啦!一次付清!大房买不起,四环边百十平米中等户型还是没问题的。”

  “啊——?这么快啊,发财啦?”小羽惊愕地看我,“最近没见有银行被抢大款被杀富婆被骗的新闻啊。”

  “有那本事,你还能跟人私奔了?”我腆着脸说,小羽又愠怒了:“今儿说好了,甭说我的事儿。”

  “好,边吃边说。”我们添酒,开始吃起来,我给小羽从头到尾讲了黎翔的事情。小羽大为赞叹,又说:“也有我的功劳呢。”

  “你来表啥功啊?因为炒股,我差点没把你给活活气死,你忘啦?”

  “当然得谢我啊,一是坚决阻止你地板价割肉;二是,事实上证明——我们分开了是双赢。”

  气氛再次凝固了。我们停止吃喝,默默对视,谁也不眨一下眼,就像展开一场忍术竞赛。渐渐地,我眼球上蒙上一层薄雾,酸痛不已,眉毛开始跳动,败下阵来。我自嘲道:“这个不叫双赢,你看,我输了嘛。”

  我们纷纷给对方夹菜添酒,谢谢来谢谢去,伪善得相敬如宾。小羽问我准备在哪个小区买房呢?我阴险一笑,咱做邻居吧。小羽眉毛一挑:“去你的!难怪打听我住哪儿,居心叵测啊!”

  “开玩笑的!”我声明,“买什么房啊?买不起时做梦在看房,现在买得起了,哥哥我偏不买了。我已经参加了‘不买房运动’。”

  “那你就这么租下去?总得有个归宿吧?”

  “听你这口气,弄得就跟哲学问题似的。归宿,人的归宿在哪里?人的归宿就是化为泥土化为灰烬。租房怎么啦?我可以负责地对你说,买房纯粹当今最大骗局!一堆钢筋水泥,租给你七十年,一两百万!世代为奴啊!”我气咻咻地说,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引起剧烈地咳嗽。

  “你看你这人,坐相才纠正过来,吃相又不行了!非洲灾民啊你?”小羽责备道,又纠正我的说法,“啥叫租用七十年,产权是你的。”

  “你傻啊?土地都不是你的,谈啥产权?七十年一到,滚蛋吧你,你就自己造一个热气球把房子半空中吊着吧。碰到大雁天鹅挺有诗意的,地震也不怕,可飞机导弹飓风来了你躲得了吗?做啥地主老财梦啊真是!”

  “呵呵,有创意。”小羽被逗笑了,“不过放心,主流专家说了,不要担心七十年,就凭咱的质量,能撑过三十年也算寿星啦,你看我姥姥那房,刚修十来年,破成啥样了。”

  “这不就结了吗?所以哪有买房这门子事,撑死了说一次性缴几十年房租。何况——活得了七十年吗?”

  “道理上是这样,可惜绝大多数人不这么想,还是觉得安居才能乐业。”小羽拿起餐巾纸擦擦以示吃好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安居乐业,有恒产者有恒心什么的,狗屁逻辑!往小了说,这叫中国式小农意识;往大了说,这叫奴性深重。人生不满百,乐啥业啊?就算你躲过几十年就来一次的打土豪分田地上外加大地震,没准哪天就碰上野蛮拆迁,能保住小命就算吉星高照了。哪有啥恒产啊?老百姓为啥叫愚民、群氓或傻逼,就是因为他们看问题没历史感,鸵鸟似的。这股歪风邪气我不能助长,有这笔钱干啥不行啊?玩遍全世界也用不完呢。我可以天天来‘小王府’吃饭,我可以去美国大撒把玩半年,那些房奴敢吗?我是无房无车无老婆——这叫‘新三无人员’,低碳,环保,一身轻,哥哥潇洒着呢!”

  “忒自私啦,您就不给后代留点财产?”小羽谴责我,又笑起来,“多亏跟你分开,要不孩子跟着受罪。”

  “财产?中国人一说财产就是钱呀房呀金银细软啥的。啥叫低俗,这就叫低俗!灾难、折腾就不是财富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多少大尾巴狼生在破屋里长在大街上,就拿孔丘——也就是孔家老二来说,他为啥叫孔丘?丫就生在一荒坡上。生在妓院里的韦小宝就不说啦,你去看看那些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故居,哪个不是木板房泥巴屋茅草棚……富不传三代,看看现在这些土鳖财主吧,富二代就TMD烂泥扶不上墙啦。我老爸当年从太行山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四川,给我留下啥了?下岗职工的身份和艰苦奋斗的精神,说实话我挺感激党的。我TMD恨不得生于战乱,没准成就一世枭雄呢。”我义愤填膺,一付流氓无产阶级革命豪情状。

  “老愤青,不和你说了,和你扯不清,况且——,我也没资格说你了。”小羽看我喝完汤,“还添菜吗?”

  “行啦,都成蛤蟆了。”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嗝儿,在小羽的怒视下紧张地闭嘴。讪笑着拿起牙签,还是没逃过她的教训:“别当众剔牙,屡教不改啊你?非剔不可也要一只手捂着嘴。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仪’,来北京也八年了,怎么还一付农民大叔形象啊?拼啥气质啊你?你让美国人笑话咱?”

  我满脸惭愧:“得了,幸好分手,跟你这个礼仪培训师在一块压根我就没法活了。”

  为了付钱和小羽争执不下,女服务员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向她求援:“见过女士争着付钱的吗?”

  “罕见。”女服务员点头笑言。小羽一把拉住她的手把钱塞给她,一边对我怒目圆睁:“跟个娘们似的,再唧唧歪歪我走人啦!”

  我只好缩手。

  3

  暮色乍起,路灯、广告灯和建筑物里的灯齐刷刷亮起来。从商务区各大写字楼出来的光鲜工蜂们行色匆匆,建筑工地上的肮脏工蜂们还在忙碌着,耀眼的电焊光时常闪起,乒乒乓乓敲打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大裤衩”钢架骨骼已经修到了大腿根部。这一带以前我和小羽时常散步,有时候还带着羽毛球拍去那个小广场打球,一切依然耳熟能详轻车熟路。我问小羽向老公请假了吗?

  “老大,这是我的家事吧。”

  我不吱声了,默默地走着。我没医疗保险,按丹尼尔的建议,最好有备无患。小羽陪我去路边药店采购了一大堆日常药品。旁边计生用品的女售货员凑过来,对小羽满脸假笑:“也带点咱的药吧,外国肯定忒贵。”

  小羽一愣,笑着谢绝了:“不,只是他走。”

  过京广桥绿灯亮时刚跨一步,一辆轿车疯了似的冲过来,小羽一声尖叫,本能地和我抱在一起。车过去,小羽立即和我分开。走进幽暗的槐树街,我试图牵她的手,她甩开了。小羽说,这里还是乱糟糟的啊。我说放心吧,奥运一来,肯定大变样。小羽问:“还想着奥运呐,回来看吗?”

  “我这臭外地的回来自投罗网啊?正好出去避孕(运)。”

  “流氓!”她挽起我的手臂,走进了小区。在楼下,小羽让我把衣服拿下来,她就不上去了,我说既然来了,还是上去坐坐吧。小羽也犹豫了一阵,终于说好吧,就十分钟。

  “我打给你的钱收到了吗?”走了几步,小羽忽然问我。我很惊讶,原地不动仰头琢磨。她提醒:“我买电脑扫描仪借你的钱。”

  “早忘啦。”

  “去年春节前打给你的,工行卡上,一万二。”

  “那个卡早没钱了。谁要你还啊?我早忘啦。”我的吼声恰到好处地把楼道里声控路灯震亮了,小羽哭丧着脸:“早知道你成土财主了就不还了,那都是我节衣缩食省出来的,整一年袜子没买一双,烤串没吃一个。”

  “咱现在就取钱去,——还你!”我气呼呼地,“老子现在不差钱。”

  “还什么还,本来就是你的钱。而且——我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

  我还想罗嗦,小羽照例眉头一锁怒目一轮,我老实了。小羽慢吞吞地走进昔日的“家”,先看了看厨房,又来到那间亮晃晃空荡荡热烘烘还算干净的房间,百感交集。小羽不相信似地摇着头:“你真的要走啦!”

  “一个老九,走了就走了呗。”我苦笑。

  “花还活着呢!”她走到茉莉花前,轻抚花瓣,嗅了一口。我拧下两朵,放进给她新沏的茶杯里。小羽和我来到阳台上。很多高楼都完工了,一些蜘蛛蚂蚁般的人影还在脚手架上忙碌,电焊枪发出的电光时而发出耀眼的光点。返回屋里喝了一会茶,开始整理她的衣物。她感叹:“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多遗产在这儿呢。”

  “是财产,咋说话呢。”我提醒道。

  “就是遗产,以前的甄小羽已经死了。”小羽说,当她不经意拿出丁字裤和乌黑丝袜,我一脸坏笑,她又羞又窘,“笑什么啊你?”

  “还说我流氓呢。”我凝视她,她嘟起小嘴:“你流氓!”

  “那叫给力,那叫来劲,啥流氓不流氓的。”我拥她入怀,她挣扎了几下,躺下了。她一脸绯红:“没想到我还能干出这种疯事儿来!”

  “那就再疯一次吧。”我把小羽紧紧地钳制着,小羽挣扎着:“我都想哭呢。”

  “最后一次了。”我恳求,“这是咱们的爱床,最后一次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小羽说,抵抗着。渐渐地积极变成了消极,消极变成了默许,以致迎合起来。这时我的双手却开始瑟瑟发抖,就像剥一个洋葱,刚剥开一层,眼睛已经一片酸雾。小羽也泪光晶莹,满脸绯红,喃喃地说:“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默默点头。

  “忘了我——永远。”她说。我心如刀扎,泪如泉涌,无言以对。她突然绝命挣扎,“要不我立马就走。”

  我只好答应了。她又说:“丝袜也别穿了,多不好意思啊!”

  “什么叫最后一次爱个够?什么叫压轴大戏,什么叫谢幕?”我不甘心,“没事,我配合。”

  “呸,这事儿你配合得了吗?”

  “那我咋办?”

  “你闭上眼。不,你先去冲个澡,回来躺着,我给你盖上毛巾,没我的命令不许移开。”小羽伤感地说,“就和你最后疯一次吧,老流氓。”

  我衔命跑进卫生间,洗涮后被覆上毛巾,在席梦思上静静地躺着。我听见小羽在卫生间窸窸窣窣,心里一片伤逝。半晌,我听见水流声减弱,我听见水流声消失,我听见排气扇启动,我听见卫生间的玻璃门被推开,我听见卧室门被推开,关上,小羽轻盈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突如其来一阵冲动。小羽警告我别动。她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音乐台,正好是“动力火车”的《不要怪我》。

  突然小羽的手机响起,我心头一紧。她示意我别出声,讲了两句很不耐烦:“……我在加班,刚才?刚才出去吃饭了,现在商场呢,待会就走,行,就这样。”

  在靠近床头柜时,小羽摸出了安全套,顺出了我给后来人的留言,她笑着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头:“你呀!”

  我们以最大的热情迎接着置换着对方,激烈而默默地动作着,自始至终,泪流满面,一声不发。我们购置的那张爱床,忠心耿耿地回应着主人的冲击力,善解人意地呜咽,活像被赋予了生命力……我们默然躺着,仅仅相拥,恨不得置入对方体内。忽然,收音机里哀怨的声音幽幽传来,听声音是王菲:

  ……

  我把烟花给了你,节日给了他

  我把电影票给了你,我把座位给了他

  我把烛光给了你,晚餐给了他

  我把歌点给了你,麦克风递给他

  声音给了你,画面给了他,我把情节给了你

  结局给了他,我把水晶鞋给了你,十二点给了他

  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情愿什么也不留下

  再也没什么牵挂,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

  如果我还有快乐,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

  如果我还有快乐,也许吧

  ……

  夜色中,小羽晶莹的泪光中闪烁着无法言说的光芒,房间内的景物、我和窗外的城市一律倒立扭曲分裂在这个微型湖泊中。忽然,湖面掀起一阵涟漪——我串串浊泪滑落其中,溅起破碎、温凉而咸湿的星子……


尾声——

  在京期间,我和太太来到槐树街的“家”,将个人物品整理淘汰后,分别托运到四川和美国。那个质量还很好的床垫,留给了一对新房客。

  恰逢李皓离京回重庆。我们为他举办了一个告别宴会,又在杨星辰的棋牌茶艺室打了告别麻将。免不了黯然神伤。杨星辰说:“你们两个走了,这下打麻将只好夫妻齐上阵了。”

  我苦笑:“没事,地球村了,咱可以在视频里打。”

  我们喝得烂醉如泥,最后不得不由陈菊开着“别克”商务车,将几个爷们送到了西客站。这建筑依然庞大,却显出几分暮气和疲态,看上去比以前更傻了。在这里,每天都有数万人到来,也有数万人离去。历经千百年风风雨雨,这个望不到边的城市岿然不动地盘踞在这里,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对任何人、任何事它都不会掉下一滴眼泪。

  李皓的行李早已托运回去,就一只小皮箱,一如他当年来北京。检票前四个中年男人一阵抱头痛哭,挥泪而别。十八年前,李皓和杨星辰意气风发地来到北京郊区;十五年前,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城里。十年前后,我和曲峰纷至沓来。十八年后,李皓悄无声息地回到故土。杨星辰在北京幸福地暂住着,尽管他也满腹牢骚,但由于他有“民粹”倾向,拒绝移民。曲峰腰身肥了一圈,军衔涨了一级,波澜不惊。而那个戈海洋呢,访美期间邂逅詹妮弗——他见过的最单纯最善良的女人,被“收容”,结束了一种流浪,——另一种流浪,以十多个小时时差的方式延续着。

  间接获悉小羽过得不错,已经是妈妈了。

  我和詹妮弗举行婚礼时给武彤彤发了邀请,她正忙着海归,没来。后来获悉她供职于国内,婚姻状况不详。

  牛毕(牛胖子)的文化网站越来越成功,一不留神成为公共知识分子,还创建了自己的公司。

  “海归”胡骏(胡蒙)在几家大公司混了一阵,爆出假文凭丑闻,人间蒸发了。据在广东从事房地产的于江湖说,他引诱了一个煤老板的老婆,私奔东南亚某国。

  燕子联系不上,以前的手机停了,发给她的Email总因对方邮箱已满被踢回。媒体上常常爆出她的新闻:昨天脸上出了个褶子,今天当众衣裙纽扣松了……最新一桩是和某港星上夜店,举止亲昵。看来她越来越红了。

  齐顺子人间蒸发了,除非再次爆发反日反美游行而且我们同时在场,基本不可能见到他了。

  天宝终于在临近天命之年结婚。

  康妮还在从事她喜欢的影视工作,单身。

  温雅在澳洲过着舒适的家庭主妇生活,已有两个小孩。

  夏一帆从事环保工作。他谈起其他几个小兄弟:鲁小阳长期上诉,还没翻案,刑期过去了,终于放弃,去了福建。罗云考上老家公务员。

  没联系雪儿,听靀城人说她在北京发展不错,安了家,连别墅都买了。

  黎翔买新房后失去联系,发邮件,被告知“此用户不存在”。打电话,一个客户经理反问我:“你是他朋友你还不知道吗?他出事啦,坐牢了。”

  我吓了一跳,细问,才知在○六~○七年那场千载难逢的大牛市里,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他想大捞一笔还清房贷,把持不住挪用客户资金操作权证,岂料风云突变,行情飞流直下三千尺,亏损了客户两千多万。黎翔获刑八年,房子也被没收了。我说他是个人才啊,帮我赚过不少钱。经理承认黎翔为公司立过汗马功劳,公司帮他堵了一些漏洞,要不他这辈子别想出来了,经理长吁短叹:“多优秀的人才啊,一个字——贪呗!”

  我焦急地问他关在哪儿,经理说他也不知道,他刚来不久,以前几个都开除了。辗转获得消息,黎翔在华北某监狱服刑,狱中表现良好,定期为服刑人员和监管人员开办证券投资讲座。

  2009年3月~11月稿于美国威斯康星麦迪逊

  2009年11月~10年2月修订于麦迪逊

  2010年3月~6月再修订于北京、麦迪逊

  2010年10月底定稿于麦迪逊

  2011年夏再修订于麦迪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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