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谷城自建成后,因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从来没有被袭扰过。
山间的雾霭如轻纱般缭绕,阳光丝丝缕缕地洒下来。山谷间弥漫着宁静与和平,让人的精神不知不觉地便松懈下来。
当急骤的战鼓响起,柏谷城中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片寂静。韩子高已经率领火弩队到了有效射程,当即下令:“射。”
矢端系以火瓤,以强弩射出,便是火弩。一百名弩手分成两批,不间断地轮流发射。顿时,火流星如雨般飞向垒上与城中。
城中一片哗然,有数人大呼:“齐军来啦,齐军来啦……”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满是惶急。
这里并不是只有周国官兵,还有一些武官的家眷,主要是妾侍,这时也吓得在城中乱跑,不断哭叫,尖厉的声音如硬物划过金属表面,刺人耳膜,更瓦解军心。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城上仍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射出的箭稀稀落落,对准的都是韩子高这边,却大都被巨石所阻,不具杀伤力。
高长恭率攻城队埋伏在另一边,看到这种情形,便决定提前进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与身边的顾欢交换了一个眼色,他抽出腰间宝刀,低喝一声:“上。”便率先冲了出去。
顾欢紧随其后,飞身扑向城垒。
其余五百名战士均是从苍头、犀角队中挑选出的勇健之士,悍不畏死,势如猛虎,跟着他们冲了上去。
山下战鼓密如急雨,让每一个齐国将士都听得热血沸腾。他们呐喊着冲到城垒下,有的搭起人梯,有的用嘴叼着刀,手脚并用,利用岩石的凹凸不平,飞快地往上攀爬。
韩子高见他们提前发动,立刻急催火弩手:“快,全部对准城上的周军发射。”
这些火弩手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瞄准城上不断发射。
他们的箭矢以硬弩发出,不但速度快,准头也比普通弓箭强得多。一轮箭发出去,便能射中城上二十来个周军。有的虽然没伤到要害,可火势迅速在他们的衣服上燃烧起来,使他们忍不住惊叫,或倒在地上翻滚,或使劲拍打身上的火苗。有的则被一箭毙命,倒在地上,火焰却未熄灭,将他们的衣服和身体烧出刺鼻的糊味,使其他周军更是心胆俱寒。
直到这时,城中的周将薛敬礼才赶到垒上,大声指挥周军放滚木檑石。可为时已晚,齐军将士纷纷翻上城垒,杀声震天,向他们冲了过去。
两军混战在一起,韩子高立刻命令火弩手不再往城上放箭,而是继续向城中发射。
除了一些石屋外,城内的大部分木屋都燃起了熊熊大火,许多人都在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惊叫、哭泣、咒骂声不绝于耳。
柏谷城自建成后,因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从来没有被袭扰过。城中兵将高枕无忧若干年,都很懒散,根本没有斗志,此时突然遇到声势惊人的强攻,顿时一片大乱,简直是不战自溃。
高长恭是第一批冲上城垒的。他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手中宝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芒,而绝美的容颜中满是肃杀,犹如天神降临,气势如虹。
不远处的周军看了,顿时呆在那里,竟没有冲上去兵戎相见。
高长恭冷冷一笑,如旋风般扑了过去,刀锋过处,血花飞舞。几个周兵惨哼一声,几乎同时倒毙在地。
顾欢慢他一步,在不远处也跃到垒上。她挽了一个刀花,使招“风雨战八方”,便将身前的三个周军尽数杀成重伤。她没有停留,迅速向前冲去,手中刀光闪烁,与敌人斗在一起。
几个冲上城的齐军全都如此,为后续上来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很快,五百攻城队员有四百余人冲了上来,顿时将垒上敌人杀得溃不成军。
高震率领一个小队,在其他战友的掩护下迅速冲下城垒,打开了城门。
火弩手已停止发射。韩子高早就手痒了,立刻拔出腰间佩刀,率领后续上来的一个千人队冲进大门,往城中杀去。
周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扔下兵器投降,只有少数人尚在负隅顽抗。
高长恭擒住周将薛敬礼,便与顾欢会合,并肩杀下城去。二人平日里便在一起习练刀法,这时双刀合璧,所向披靡。
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员周将,身披甲胄,手执长戟,使出来大开大合,颇为凶猛。
高长恭当先疾扑,与他的长戟缠斗。顾欢身法轻灵,在他的四周游弋,冷不丁地突出奇招,尽是往他的致命要害处招呼。
四周杀声阵阵,兵刃相击声、刀斧砍进身体的咔嚓声和死伤者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绝如缕,让周兵越发沮丧。齐军却是气壮如牛,人人奋勇当先,不肯落后。
那周将虽是骁勇,却终究敌不过高长恭与顾欢的联手夹击,听着周遭的动静,更是心乱如麻,渐渐便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高长恭与顾欢乘势舞刀疾进,分攻他的上下三路。顾欢着地滚去,一刀砍在他的右腿上。那周将右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高长恭疾伸左手,一把握紧他的戟杆,右手刀便劈向他的脖颈。
那周将见势不妙,立刻放开手中长戟,顺势向下倒去。高长恭的刀势微变,疾速落下,直没入那周将的颈中,斩断他的咽喉。就在这一瞬间,那周将的右手拔出一柄短剑,向不远处的顾欢奋力掷去。
这是濒死一击,其势如电,顾欢向外急滚,却无法完全避过。
电光石火间,高长恭放手弃刀,鱼跃扑出,挡在顾欢前面。
短剑插进了他的左上臂,直没至柄。刃尖从另一边透出来,又划伤了肋部的皮肉。他跌在地上,伤处血如泉涌,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顾欢从地上飞快起身,扑了过去,焦急地扶住高长恭,仔细察看他的伤势。
旁边有周军惊惶地大叫:“严将军死了,严将军被齐军杀了。”
顿时,这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周军再无斗志,全部向齐军投降。
原来,高长恭与顾欢联手杀的,便是柏谷城的主将。
顾欢根本没再留意周围的动静,全心都放在高长恭身上。接照常理,她应该把短剑拔下,立刻给伤口上药并包扎,可她几度伸手握住剑柄,却无论如何拔不出来。看着伤处血肉模糊,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忽然变成了单纯的女孩,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齐兵奔去禀报韩子高。他一听便急了,马上冲了过来。
高长恭神志清醒,只是感到阵阵剧痛袭来,血流不止更让他的脸色渐渐苍白。他却没有呻吟,反而安慰顾欢:“欢儿,我又没伤到要害,你不用担心。快,替我拔出剑来,给我裹伤。”
顾欢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狠着心,将手再度伸向插在他胳膊上的剑柄。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去,韩子高温柔的声音响起:“欢儿,二弟就交给我吧。”
顾欢如遇救星,抬头看向他,双眼泪光闪烁,忧急之情毕现。
韩子高对她笑了笑,随即一手按住高长恭的右肩,一手握住剑柄,低沉地道:“忍着点。”便猛地拔出了短剑。
高长恭闷哼一声,便咬紧牙关,强忍着伤处的剧烈疼痛。
顾欢的脑中一片混乱,竟然想用手去堵住他的伤口,阻止鲜血狂涌而出。
韩子高一手挡住她,一手从怀中掏出金创药,飞快地按在高长恭的伤处,随即用布条将他的胳膊裹好,又处理了肋部的伤势。
顾欢的脸上有几处尘土,身上沾着敌军的血迹,手腕在刚才的翻滚中也有擦伤,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可高长恭却觉得此刻的她非常美。他枕着顾欢的臂弯,微笑着说:“欢儿,我没事,你别哭。”
顾欢点了点头,用衣袖狠狠地擦去眼泪,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韩子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柔声道:“你守着二弟,我去叫人扎个担架,抬他下山。”
“好。”顾欢感激地看向他,“大哥,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韩子高略带责备,“当我是外人吗?”
“当然不是。”顾欢破涕为笑,“你是我们的大哥。”
“这才对。”韩子高笑着,起身匆匆离去。
这时,随同进攻的兰陵十八骑也纷纷从各处赶来,围在两人周围,严密保护。
高长恭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忽然笑容一敛,问道:“还有几个人呢?”
高震深吸口气,冷静地说:“高晋、高节、高益、高丰重伤,但无性命之忧,高伟阵亡。”
高长恭微微一颤,眼中有了一丝悲痛。他缓缓地道:“你去对他们说,必须将军中阵亡的弟兄都带下去,一个也不能扔下。”
“是。”高震立刻跑去传令。
高长恭沉默了一会儿,低沉地道:“你们十八人跟我多年,情如兄弟。高伟为国捐躯,虽死犹生。下山之后,我会将他运回兰陵,厚葬。”
围在他身边的十二个人单膝跪下,齐声说:“多谢王爷厚爱,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们都起来。”高长恭看着他们身上的斑斑血迹,关切地道,“你们是不是都带着伤?赶紧去医治。”
高强赶紧说:“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我们只有些小伤,已经上药,不碍事了。”
“那就好。”高长恭忽然想起,问他们,“有人下山通知太师吗?”
“有,顾愉将军派人去了。”高强清晰地答道,“鼓声已息,太师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胜利了。”
“很好。”高长恭放心地笑了。
顾欢安静地听他说完公事,这才轻声说:“长恭,你歇会儿吧。有大哥在,一定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你不用太操心了。”
“嗯。”高长恭知道韩子高的才干,便道,“好,我不管了,都交给大哥处置吧。”
说话间,韩子高已经找人拆了床板、门板,做成数十副简易担架,将重伤员抬下山去。他亲自带着担架和薄毯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高长恭抱上去放好,微笑着说:“二弟,你先下去养伤,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高长恭经过激战,又受了伤,这时放松下来,觉得再也没了力气,便微微点了点头,“有劳大哥了。”
顾欢对韩子高说:“大哥,我在山下等你。”
韩子高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多照顾二弟。”便将他们送出城垒。
兰陵十二骑分成三拨轮换,抬着担架一路不停,很快就下了山。
段韶仍然等在那里,没有回营。除了先前下来报信的士卒外,高长恭他们是第一拨下来的人。段韶一看是高长恭的随从抬着担架,顾欢紧随在侧,便吃了一惊,立刻急步上前,“是长恭吗?伤得要不要紧?”
顾欢跑过去扶住他,怕他忧心伤身,便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胳膊上中了一剑,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
高长恭正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醒了过来,提着气说:“太师,我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
段韶走到担架旁,仔细察看了他的伤势,见确实不在要害之处,这才放下心来,温和地道:“你先去军营歇着,等这边诸事一了,便送你回邺城养伤。”
高长恭振作起精神,笑着说:“小伤而已,我依然可以留在军中。”
“好了,听话,别太固执。”段韶给他把毯子拉起来一些,轻柔地掖好,便对抬着担架的兰陵诸骑摆了摆手,“送你们主子回营吧,让军医给他好好治伤。”
“是。”那十二人一起答应,便平稳而迅捷地向前走去。
顾欢挽着段韶的胳膊,关切地道:“义父,你也跟我们一起回营吧。柏谷城中有我大哥在,他身经百战,处置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应无大碍,你就别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了。谷中的风又大,这冷热交煎的,好人都要弄出病来,更何况你的身子还不大好。”
段韶疼爱地看着她,轻声说:“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身为主帅,怎么能躲在后方?你先陪着长恭回营吧,我在这儿等他们下来。”
顾欢想了想,便顺从地点头,放开了他的手臂,向前面的担架追去。
他们回营后不到半个时辰,山上的其他伤员也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军医们忙碌不堪,高长恭便叫他们去医治别人,然后起身硬撑着走回自己的军帐。
按照官职品级,他和段韶都是一人一顶帐篷,其他四品以上将军是两人一顶,韩子高与顾欢因为是“嫡亲的堂兄弟”,便被安排在了一起。高长恭的心里略感郁闷,却也不愿违反军纪,夜里只得独宿。此时,顾欢与高强将他搀进帐中,扶他躺下,便坐在榻旁陪着他。
高强是聪明人,立刻出了帐篷,和另外几个随从轮换着在外面值守,不让别人来打扰。
高长恭拉过顾欢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轻轻地道:“欢儿,陪我躺一会儿吧。”
顾欢看了看门口的帘子,心里虽然很想睡下去,却终究有所顾虑,只得温柔地说:“万一有人进来探望你,见我们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你睡吧,我还不困,就在这儿坐坐。”
高长恭知她说得有理,便道:“那你回你自己帐中歇着,我没事的,睡一下就好了。”
顾欢失笑,“若不是你受伤了,咱们现在哪里能歇着?后续的事多着呢,布置柏谷城中的防务,处置战俘,探察周边敌情,还有,相愿他们去断南道的那路兵马情形如何,有无与敌接战,都需要迅速确定。”
“你说得是,不过,有太师在,一定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高长恭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可我怕义父太过操劳,对他的身子不利。”顾欢想了想,便轻柔地说,“长恭,你好好歇息,我想去帮义父做事。”
高长恭仍然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才睁开眼睛看向她,低低地道:“亲我一下再走。”他的声音本就动听,此时更加魅惑人。
顾欢愉快地笑了,俯身吻上他的唇,缠绵良久,才抬起头来,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戏谑地说:“祸水。”
高长恭立刻反诘:“你才是。”
顾欢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才笑吟吟地走出帐篷。高长恭很开心,看着她离去,便闭目入睡。
一个多时辰后,火弩队与攻城队陆续回营,人人都面带笑容,神采飞扬。没有参加战斗的士兵围着他们问长问短,他们便眉飞色舞地描述战况,仿佛说书一般。军营里顿时热闹起来。
此刻,顾欢在营中的军职品级最高,有许多人便来向她请示各种事务。她来回奔走,一一处理,同时还去看望伤员,询问他们的诊治情况,并称赞他们的英勇,鼓励他们要坚强。然后,她又去仔细检查阵亡将士的收殓事宜,并再三吩咐负责这项事务的军官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我们对死者必须尊重。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兵,你都要用上好的棺椁装殓,不准用薄皮棺材糊弄人。否则的话,严惩不贷。”她的神情语气都相当严厉,虽然年轻,却颇有大将军的威势,让人不敢小看。
那个校尉一脸肃然,不断点头称是,待她说完,立刻拍胸脯保证,“顾将军放心,卑职绝不是那种黑心之人。若是谁敢在阵亡弟兄的身上发财,老天都会报应他的,卑职也绝不会放过他。”
“很好。”顾欢满意地点头。
此刻午时已过,将士们却都未用膳。顾欢立刻赶到厨房,却见饭菜已经做好,不由得怒道:“为什么不给战士们吃?”
厨头赶紧哈腰禀明原因:“将军们都没回来呢。”
“那也要让战士们吃饭。”顾欢一挥手,“给没回来的人留足饭菜,其他人马上开饭。”
“是是。”那人立刻出去吆喝,“开饭了,各营派人来拿,把没回来的人数报过来。”
那些战士都是青壮年,本就消耗大,打了半天的仗,早就饥肠辘辘,但想着将军未归,迟迟不开饭也不敢催促,一听这喊声便都高兴地跳了起来,纷纷嚷道:“快快,开饭,开饭,赶快去拿。”
打了胜仗,大部分人都很开心,只是那些有亲人阵亡的士兵非常悲痛,躲在帐中泣不成声,饭也不吃。
顾欢自从到了父亲身边,便知道军中有兄弟、父子、叔侄等一同被征召来当兵的,因而每次战后她都特别注意阵亡将士的亲人,这时便一个个帐篷看过去。只要有人在哭泣或沉默不语地坐在角落里,她就会上前询问。若是果真有亲人战死,她便会坐到他身旁,轻言细语地安慰,并跟他聊聊家中的情形。
按照齐国律法,征召兵役都是逢二、逢三抽一,逢四、逢五抽二,独子不征,总之,不做让人断子绝孙的事情,因而这些士兵家中多半还有妻儿老小或兄弟姐妹,或许还有几亩田地,将来仍然是有指望的。与顾欢聊着聊着,他们的情绪就渐渐平稳。
高长恭与段韶一向爱兵如子,对阵亡将士总是从优抚恤,有军功的都向朝廷请赏,绝不会让他们的亲人落入凄凉境地。这些官兵跟随他们多年,自是明白,所以,尽管伤心,却并无厌战之心或怨怼之意。
段韶与韩子高回营时,顾欢仍然在与士兵们促膝谈心。传令兵过来找她,请她去大帐用膳,她才微笑着说:“你们的亲人为国捐躯,百姓都会记住他们的功绩。你们不要太过伤心,自己也要多保重,快去吃饭吧,然后好好歇息。”
那些年龄各异的男子都很感动,纷纷点头,“多谢顾将军。”
顾欢欣慰地走回大帐,便见段韶、韩子高与其他几位将军围坐在桌边,高长恭也在。他的左胳膊用布带吊在脖子上,右手却是操作自如,并无问题,自然不肯躺在床上让别人喂。顾欢笑着走过去,坐到高长恭与韩子高之间。
段韶便拿起筷子,对他们说:“大家都饿得很了,快吃吧,别搞那些虚礼。”
几个将军都笑了,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军营中自然不如自家府里那么讲究,菜都是用盆子端上来的,也没有精雕细作,直接把牛羊肉和骨头剁成大块大块的,或配以萝卜,或配以土豆,有些糖醋,有些红烧。还有一大盆玉米排骨汤,端出来热气腾腾,相当豪气。素菜不多,只有两盘清炒山野菜,都放在顾欢面前,这是她最喜欢的。
顾欢伸手便往韩子高那里推了推,对他说:“大哥,你吃。”
韩子高微微一笑,嗯了一声,伸筷子夹了几根过去,吃得很香。
高长恭赞许地看了一眼顾欢,从汤盆中夹了一块甜玉米放进她的碗中。他记得这也是她喜欢的东西。
顾欢果然眉开眼笑,吃得津津有味。
段韶看着他们三人亲如一家的情形,心里颇感欣慰。
狼吞虎咽了一会儿,大家都感觉不再那么饥饿,这才放缓速度,边吃边聊。
段韶喝了一碗汤,然后对高长恭说:“我们刚才在谷口抓住了周军的传令兵,截获了他身上带着的密信,是宇文宪写给柏谷城守将的,就是被你斩杀的那个人。西南通道被明月兄封得很死,宇文宪屡次派人想送给养到汾州,都被打了回去,宇文宪和韦孝宽便打算经由骁谷支援汾州。若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他们很可能就打了明月兄一个冷不防。只是,他没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我们会当机立断,攻打柏谷城,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其攻破。毕竟我们过去从未如此做过,一般将领见柏谷都绕道而行,不愿围攻。他们一直引以为傲,此刻也仍然认为柏谷固若金汤,我齐国大军无奈他何。”
听了他的话,旁边坐着的一位游骑将军惭愧地道:“太师,今日若无您的神机妙算,我们依然是不愿意打的。”
他身边的游击将军也连连点头,“是啊,太师,那柏谷城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委实易守难攻,我们不想多有伤亡,自然是能避则避,不去冒险硬攻。若不是太师给了我们极大信心,我们断不会贸然去攻。”
段韶微笑,“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去打仗的还是你们,功劳也是你们的。”
高长恭摇头,“太师此言差矣。若要论功,你是首功。此事有目共睹,你就不要过谦了。”
韩子高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太师是我们的主心骨,若没有你的果断决策,我军就不会有今天的胜利。”
段韶连连摆手。其他人都不容他否认,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称颂他的英明决断。
顾欢一边听着,一边笑着,为高长恭夹了不少红烧肉到碗里,悄悄说:“趁他们在说话,咱们多吃一点。”
高长恭被她逗得直笑,也为她夹了一些糖醋排骨,轻声道:“你好像瘦了,多吃点肉。”
顾欢笑眯眯地点头,又顺手替韩子高盛了一碗汤。韩子高愉快地笑着,却没有再说“谢谢”,完全当她是亲妹妹了。
顾欢得两大美男左右相伴,那是春风满面,欢喜无限。
帐中一片欢声笑语,气氛十分热烈。
用膳之后,高长恭和韩子高分头去处理军务,却惊讶地发现,营中的事都已被顾欢料理得井井有条,根本用不着他们再操心。几位将军在段韶面前交口称赞,听得他不住捻须微笑。
下午申时初刻,尉相愿派了一小队人回来禀报,周军并未有援军到来,他们应何去何从,请求示下。
段韶与高长恭商议了一下,便派传令兵过去,要尉相愿从速撤回。
傍晚,尉相愿率军回到营中。
第二天,段韶安排好暂时驻守柏谷的将士,又留下一队人,将城中投降的周军官兵押往最近的郡县,便拔营出发,从柏谷城边走过,穿出骁谷,直奔华谷城,与斛律光合兵一处。
宇文宪猝不及防,反被齐国大军困住,不敢再轻举妄动。
其后再无战事,段韶、斛律光与高长恭联名上奏皇帝,将战况详细禀报。高俨龙颜大悦,下旨嘉奖,并召他们回朝。
三位名将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继续围困汾州,这才班师凯旋。
高长恭有伤在身,又无急事需要赶路,他们便徐徐而行,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回到邺城。
高俨派自己的亲弟弟齐安王高廓至城外十里长亭处迎接,并陪同他们进宫面圣。
高俨召集满朝大臣等候在太极殿,待几人一到便举行了庆功仪式。他登基不久,便与周国屡次交锋,而齐国一扫过去数年的颓势,每仗都占了上风。这令他颇感骄傲,对眼前这三位名将非常赏识,也更加宠信。
听着他大加褒奖,段韶、高长恭、斛律光、顾欢与韩子高都很谦逊,“此乃陛下天纵英明,上苍庇佑我大齐,非下官之功也。”
有大功而不自傲,高俨很满意,便对旁边的太监挥了挥手,命他当堂宣读恩旨:封段韶为相国,别封广平郡公;封高长恭为大司马,别封高阳郡公;封斛律光为左丞相,别封清河郡公;封韩子高为尚书右仆射,别封东莱郡公;封顾欢为尚书令,别封东平郡公。
除了加官晋爵外,还有无数赏赐,金银珠宝、财帛美人,应有尽有,让殿中大臣羡慕不已。五人不敢推辞,一齐跪下,领旨谢恩。
高俨亲切地道:“五位爱卿一路鞍马劳顿,甚是辛苦,长恭身上还有伤,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议政务,不必急于一时。”
五个人齐声道:“遵旨。”
宣礼太监朗声道:“退朝。”
众臣高呼“万岁万万岁”,等皇帝离开,这才鱼贯退出。
走出大殿,许多大臣都上去与五人见礼,热情地表示赞赏与钦佩。五人只好频频点头,笑着谦辞。
和士开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才笑着劝道:“各位大人,他们一路马不停蹄,到此时尚未歇息,还是先让他们回府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他把持齐国朝政多年,积威犹在,没人敢违拗他的话,便客气地说着“对对对,请回府去好好歇歇,改日再登门拜访”之类的话,让开了一条道。
他们刚走出宫门,段府、斛律府和高府的仆从已闻讯等在外面,这时一拥而上,齐齐跪下见礼。
高长恭看着自己府中的家人,温和地说:“都起来吧,府里还好吧?”
站在最前面的是以前专门侍候高长恭的仆从,现在升为二管事。他躬身笑道:“没事,就是这两天登门递帖子的大人络绎不绝,都想等王爷回来后过府拜见。我们把帖子接下来,对他们很客气,但什么都没答应,只说等王爷回来定夺。”
“甚好。”高长恭点了点头,随口问,“王妃可好?”
那管事恭敬地禀道:“王妃一直住在常山寺,至今未归。我们每隔一天便派人去问安。王妃一切安好,喜欢寺中安静,想多住些时日。”
“那就好。”高长恭很满意,“走吧,我们回府。”
第三十二章方略
真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胸罗万有之人,说出来的这番话有胆识有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东方渐渐发白,园中群鸟欢歌,不绝如缕。顾欢睁开眼睛,听着窗外清脆的鸟鸣,慢慢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仗归来,她放纵了一下,今天难得地没有像过去那样早起练武,而是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
高长恭的左臂有贯通伤,顾欢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便没有与他同床,而是睡在外间的小床上,如果他有什么事,也好起身照顾。不过,高长恭睡得很熟,一夜都没有动静,也就没有吵醒她。
穿好衣服,她走进里屋看了看,见高长恭还没醒,便蹑手蹑脚地出房,悄悄掩上门,示意那些正打算进来洒扫庭院的仆从噤声,这才到旁边的厢房去洗漱。
现在已是四月初,夏天的气息开始弥漫。所有的树都枝繁叶茂,池中的荷花尽皆盛开,不少蜻蜓飞来飞去,园中到处鲜花绽放,让人目不暇接。
顾欢走在彩石铺成的小径上,心情十分舒畅,只觉得周身轻快,忍不住便想雀跃欢呼。站在池边,看着蝴蝶在花叶间翩飞,燕子在树窝间筑巢,她顺手折下一根柳枝,随心所欲地边舞边唱,自得其乐。
金陵美人横吹笛,
迎来燕子衔春泥。
燕子筑巢向柳堤,
柳荫深处传来浅笑低语。
江南春绿润如雨,
往来不湿行人衣。
秦淮水暖烟波里,
绵绵春雨中有多情男女。
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
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
声音清亮,旋律悠扬,顿时吸引来不少人,却都远远地站着,生怕打扰了她。
韩子高已经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路拳脚枪法,正要进屋擦洗一下,便听到随风传来的“金陵美人横吹笛”。歌声音韵婉转,颇有江南风味。他愣了一下,大感亲切,立刻循声而去。
刚走进花园,便看到许多婢女仆从站在墙边,出神地看着荷花池的方向。他也就停下脚步,向那边看去。
微风习习,安静的水边柳枝轻扬,柔软的叶子犹如翠玉,一片片仿佛拨动琴弦的纤纤玉指,随着悠扬的歌声颤动。
顾欢正在初夏的阳光中翩然起舞。眉眼柔和,若温婉的流水;唇角微扬,似淡雅的清风;衣袂飘动,犹如双翅,仿佛欲乘风飞去。
天空湛蓝,一碧如洗,那气势恢弘的铜雀台成为壮观的背景。顾欢紫衣玉带,顾盼神飞,宛若惊鸿。
此情此景,如同一场华丽的幻觉,让人身不由己地深陷,沉迷。
韩子高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烟雨中,他与陈茜坐着画舫,悠悠地划过秦淮河……那些快乐的日子都已是如烟往事,却在此刻重新浮现眼前,让他心中酸楚,喉头哽住。
郑怀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旁,轻声赞叹:“真是妙啊,我要用这音律谱曲,就叫《江南春色》。”
韩子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笑了笑。
这时,顾欢已经尽兴,歌声渐低,反复吟咏着“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最后停了下来。
“好!”有人发出喝彩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声音清朗,一听便是出自少年口中。
韩子高觉得有些耳熟,转头看了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叫道:“跪下。”
那些婢仆不明所以,却听话地齐齐跪下。韩子高疾步过去,跪到那个少年面前,恭敬地说:“参见陛下。”
高俨伸手将他搀起,“顾爱卿不必多礼,勿扰了令妹的雅兴。”
顾欢却已经听到这边的喧哗,回头一看,也是一惊,匆匆奔过来就要跪下见礼。
高俨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住,笑道:“卿这一曲犹如天籁,令朕心情舒畅,欢喜得很啊。”
跟在他身后的和士开马上附和:“是啊,不但歌声动听,舞得也好。”
“对对,朕的大将军文武皆备,才貌双全。兰陵王府真是人杰地灵啊,朕的长恭哥固然不凡,两位顾将军也都卓尔不群。国家有此良才,何愁不兴?就如爱卿适才歌咏‘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高俨说着,哈哈大笑。
韩子高连忙谦虚道:“多谢陛下夸奖,微臣不敢当。”
高俨摆了摆手,“好了,朕今日与和爱卿微服而来,不是国事,而是来看望长恭哥,同时也看望两位顾将军。你们就不要闹这些虚礼了,咱们好好叙叙话。”
两人仍然一丝不苟地道:“遵旨。”这才直起身来。
高俨关切地问:“长恭哥的伤怎么样?”
顾欢立即禀道:“只是被剑刺穿了胳膊,没有伤到筋骨。”
“那就好。”高俨欣慰地点头,“他起身了没有?若是还未起,朕就不去打扰了,三位爱卿陪我在水榭坐坐吧。”
三人自然没有异议,立刻答道:“是。”
这时,王府的老总管高平已经赶来,向高俨跪下磕了头,这才利落地指挥府中婢仆做事,然后带着四人来到不远处临湖而建的听风水榭。
这里很雅致,门上有副对联:“流水轻牵堤上柳,落花香染石边泉。”
高俨看过后,笑着问:“这府中的楹联都是谁的手笔啊?”
顾欢恭谨地答道:“大部分是卢思道卢大人和萧放萧大人的墨宝,还有一些是微臣信笔涂鸦。这副对联便是出自微臣之手,让皇上见笑了。”
高俨听了,更是愉快,“卿果然才貌双全,朕没看错人。”
顾欢赶紧说:“皇上过奖了,微臣不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高俨笑着,赞赏地看着她。
和士开看皇帝愉快,自然要锦上添花,便道:“臣那年生辰,顾欢将军为臣赋诗一首,赢得满堂喝彩,至今传为佳话。”
“嗯,是不是《将进酒》?朕也听人说起过。”高俨微微点头,“须拔皇叔到朕府里饮酒,便忍不住吟咏这首长诗。当时朕与皇叔都觉酣畅淋漓,只有久经战阵的大将军才写得出如此绝妙好辞,不似文人般无病呻吟。当时人们只说写这诗的是顾大将军,朕与皇叔都以为是顾显,没想到却是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千金。当世无双的女将军,果然名下无虚。”
须拔是赵郡王高睿的小名。他是高俨的亲叔叔,与高俨性情相似,志趣相投,关系很好。高湛驾崩后,高睿想除掉和士开,不料反被和士开使计害死,高俨也因此而立志杀和士开。虽然为了帝位,高俨改变主意,没有杀他,反而赐给丹书铁券,可此刻随口提起高睿,仍令和士开心里一震。
看高俨笑容满面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想到过去的那件事,和士开便稳住心神,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开,笑着说:“顾欢将军侠骨柔肠,刚直不阿,又才华横溢,满腹锦绣,便是那些所谓的江南才子,只怕也难以望其项背。”
“是啊是啊,这是我大齐的骄傲。”高俨笑眯眯地直点头,伸手握住顾欢的手,拉着她一起走进听风水榭。
顾欢猝不及防,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却不敢甩开皇帝的手,只好一边往前走,一边用眼神向和士开与韩子高求援。
那两人都是历经沧桑,看尽世态,一见高俨这种表现,便隐隐觉出不对。以前高湛曾经对顾欢用过强,难道这位少年皇帝更进一步,竟然想将顾欢纳进宫中?
顾欢也觉得有些不妙,趁高俨不备,向正在前面躬身带路的高平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殷勤备至地将他们带到伸展至水中的露台上。
仆从们立刻将桌椅安放好。丫鬟们捧上巾栉,侍候他们擦手,再送上香茶、水果、点心。
等一切布置停当,高俨便挥了挥手,“不必太多人在这儿,朕想清静一下。”
“是。”高平躬身答应,便只留下四个伶俐的大丫鬟在这里侍候,将其他人全都遣走。他自己随后也离开,按照顾欢的意思,匆匆去找高长恭了。
高俨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看着眼前的莲叶亭亭,再抬头望向华丽恢弘的崇光台、铜雀台,惬意地说:“如此良辰美景,当有美妙琴音助兴。听闻当年红袖坊的乐师郑怀英被兰陵王赎出来,做了王府乐师,不知在不在此地?”
顾欢欠了欠身,“在,微臣吩咐家人去唤他来。”
高俨微微点头,闲闲地道:“也不必非得到朕跟前,不拘在哪里弹奏皆可。”
顾欢立刻会意,便趁机把被他握着的手抽出来,起身走到一旁,低声对丫鬟吩咐了几句。那女孩点了点头,急步离去。
高俨喝了一口茶,看着顾欢回来坐下,便笑容可掬地问:“顾欢将军喜做男装打扮,我听说有不少人一直以为卿是男子。既如此,那就应该有表字,对吧?”
“嗯。”顾欢有些不好意思,“是臣自己乱起的,表字寻欢。”
高俨一怔,随即大笑,“好好好,这个字好。”
韩子高每次听到她的字都忍不住好笑。和士开也笑出声来,“果然是好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其实是以前爱玩,才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字。爹爹和义父都不知道。”
高俨这才想起她父亲和义父是谁,心里的想法更加炽烈,便和蔼地问:“寻欢今年有二十了吧?”
“嗯。”顾欢点头,“过了中秋就二十一了。”
高俨微笑,“一般女子若是到了十八岁还不出嫁,必会招来非议,多半只能去做继室或偏房。不过,寻欢自然是不同的。只是,年华易逝,也该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顾欢红了脸,却道:“爹爹和义父都说了,不会包办微臣的婚姻,让微臣自己挑选如意郎君。”
“哦?不错,你爹和太师都是通情达理之人。”高俨一挑眉,“那寻欢可有意中人?”
“有了。”顾欢点头,“微臣与长恭情投意合,在一起好几年了。”
高俨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失望,然后便微微一笑。他虽然已身为帝王,却毕竟是少年心性,今天看到顾欢的歌舞后顿时惊艳,这才起了将她纳进宫中封为贵妃的念头,然后又从政治上考量,认为这是与段韶和顾显进一步紧密关系的好方法。不过,毕竟对她没有多深的感情,听她已与高长恭鸾凤和鸣,虽然失望了一下,却并不难过,更不会学自己的父兄,无所顾忌地夺人之爱。与赫赫有名的兰陵王交恶,对他的江山社稷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从桌上拈起一块荷香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和士开、韩子高与顾欢都没有吭声,暗暗注意着他的神情。
高俨将香喷喷的小酥饼咽下,又喝了两口茶,这才闲闲地道:“怎么长恭哥还不娶你?这事我要跟他说说。”
旁边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顾欢笑道:“是微臣不肯。长恭与郑氏有婚约,必得迎娶郑妃。臣虽不才,却也是三品大将军,信阳顾氏也算大族,爹爹和义父都不会同意我做偏房的。”
“这倒是,以寻欢的身份家世,无论如何都要做正房夫人。卿是朕的大将军,谁敢委屈你做偏房?”高俨偏头看着她,“那寻欢就这么蹉跎下去吗?大好时光转瞬即逝,应当珍惜。”
“是,臣会与义父和长恭商量,看看怎么办才好。”顾欢轻言细语地道,“多谢陛下关心。”
高俨正要说话,湖边响起了优雅的琴声,正是名曲《高山流水》。他便住了口,坐在那里静静倾听。
韩子高想起了那年顾欢在江上于细雨中抚此一曲,听得自己心潮澎湃,几乎落泪,不由得看向了她。
顾欢也忆起此事,想当年伤心作别,心忧不已,现在却能够与他朝夕相处,自是不胜之喜,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
这时,高长恭走进水榭,来到露台。
高俨看到他,摆手阻止他跪下见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然后便继续听曲。高长恭仍然谨慎地对他深深一揖,这才坐了下来。
不远处,郑怀英盘膝坐在水边的柳树下,心无旁骛,专注抚琴。有三三两两的小鸟在他身边盘旋飞翔,又有彩蝶翩跹起舞,似被琴声吸引。不久,水中的荷叶下钻出一对鸳鸯,一前一后地向他游去。
高俨抚掌轻叹:“妙啊。”
和士开微笑着说:“如听仙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久久不散,郑怀英站起身来,对着水榭跪下磕头,便抱起琴走出园子。
高俨失笑,“果然是才子,心高得很嘛。当年长恭哥为他赎身是对的,那是救了他的命啊。像他这样子,根本就不会卑躬屈膝,在那些声色场合哪里过得下去?”
“是。”高长恭温和地说,“臣也是爱他的才,不愿他在那种地方被作践,这才把他赎了出来。”
“嗯,做得好。”高俨微微点头,关切地问他,“你的伤怎么样?”
高长恭的左胳膊仍然吊在脖子上,脸色却不错,不像前几天那么苍白。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小伤。”
高俨欣慰地笑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淡淡地道:“今儿是休朝的日子,所以朕过来看看你的伤情,顺道也散散心。朕没带旁人,就拉着和相过来了。本来想请段太师一起的,但朕念他上了岁数,刚刚回到家,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多歇息为好,便没有叫他。回头你们跟太师说一声,别让他心里有什么疙瘩。”
“是。”高长恭点头答应,随即为段韶辩白,“太师生性恬淡,绝不会对皇上之举有任何微词。”
“那当然。”见高长恭面露忧色,高俨立刻笑道,“大齐尚未开国,太师便跟在高祖身边南征北战,还救过高祖皇帝的性命。高祖驾崩时,再三叮嘱令尊及诸大臣,凡军国大事,都要与太师商量。后来,太师襄助令尊文襄帝,然后是显祖、废帝、孝昭帝、武成帝、皇太兄。到了朕这儿,太师一共扶保了我大齐八位皇帝,可谓功高盖世,天下无双。太师乃是我齐国第一大功臣,也是第一大忠臣,朕一直都很敬重他,绝无疑他之意。他是太师,就是朕的老师,今儿朕来你府里玩,没叫上他,怕他知道了不悦,这才叫你们去说说,好让他宽心。”
听了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明,高长恭、顾欢、韩子高都放了心,与和士开一起笑了起来。
高俨又打趣了高长恭几句:“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严谨。难怪安德王明明与你关系甚好,却每次提起你来都不以为然。”
“臣习惯了。”高长恭微微一笑,“五弟自幼被显祖皇帝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养成了慷慨豪迈的性格,臣却是学不来的。”
高俨又喝了几口茶,等丫鬟过来添上滚水,才淡淡地道:“长恭哥,你叫她们下去吧。我们君臣在这里说说话,别让下人们过来打扰。”
“是。”高长恭立刻回头吩咐,“你们都下去,如果没有传唤,谁都不准进来。”
那几个丫鬟躬身道:“是。”便退了出去。
高长恭一听皇帝亲临自己府中,便即刻派现下在府中的兰陵十二骑赶过来,在周围暗中警戒。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此时这听风水榭却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谁也不可能溜进来。
等她们走了以后,顾欢与韩子高立刻起身,里里外外查看一遍,确认已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逗留,这才重新走回来坐下。
高俨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他们便心领神会,不但立即执行,而且做得尽善尽美,让他很满意。他轻松地说:“今天不是朝会上奏对,你们也放松一些,就是拉拉家常,聊聊闲天。”
那四人齐声道:“是。”
高俨顺手拿过一块芙蓉糕递给高长恭,亲切地说:“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吃点心垫垫底,中午朕与和相就在府上叨扰一餐了。”
“那是求之不得。”高长恭便要起身,“我去吩咐一下。”
“不必。”高俨摇了摇头,“朕看你那个老总管是个会办事的人,应该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看一眼就知道了。”高长恭接过他手中的点心,笑着说,“他的女儿是臣的乳娘,他是看着臣长大的,臣很信任他。”
“很好,那些事就让他们去做吧,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忙活了。”说着,高俨靠着椅背,略思片刻,便转入正题,“朕登基不到半年,我国与周国大仗小仗打了不少,我们次次都略占上风,这让朕很感欣慰。这些日子以来,朕苦思冥想,便是今后的治国方略,也与和相他们几位大臣商议过。现下你们都回来了,朕想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是。”高长恭是他们四人中身份最尊贵的,自然由他最先发言。他想了想,便缓缓地说,“当今之势,仍是敌强我弱。突厥和周国都比我国强大,这毋庸置疑。陈国略弱于我,却有江南富庶之地供应军需,又有长江天险可以依恃,再加上几位名将有勇有谋,一旦与我们打起来,鹿死谁手,也未可逆料。这些年来,周国与陈国订立攻守同盟,又向突厥可汗自居儿辈,三国连成一气,我国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不过,数年过去,我国仍然屹立不倒,与周国和突厥的交锋还屡占上风,陈国也不敢轻犯,究其原因,关键便在于这三国面和心不和。突厥怕周国强大之后难以控制,同样的,周国也怕陈国壮大,如此一来,势必暗中相互掣肘,反不如我们行动得迅速果断,干净利落。正因为此,我们可以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联盟,设法与周国结成同盟,约好两分天下,共享太平。那么,我们两国便可以共同出兵,先平突厥,再定江南。以后的发展视情况而定,但总的来说,我们大齐必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再不容人轻侮。当然,这只是臣的一点浅见,还请陛下斟酌。”
他与顾欢、韩子高在一起相处数年,平时除了一起练武和商议军政要务外,还喜欢一起谈论天下大势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许多想法都已成形,此刻高俨问起,他便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高俨与和士开都很意外。高长恭从小便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长大后也十分谨慎,除了打仗的时候指挥若定,果断坚决,平日里都很和蔼可亲,从不与人争执,对朝廷之事更不发表意见。真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胸罗万有之人,说出来的这番话有胆识有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高俨有些兴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兰陵王就是兰陵王,识见不凡,快人快语,想别人所不敢想,提别人之不敢提,让朕耳目一新。如果真能如此,那最好不过。只是,突厥的狼子野心从未遮掩过,周国对我们也始终虎视眈眈,就连陈国现在也蠢蠢欲动。三国对我国都不怀好意,我们真能瓦解他们的联盟?”
顾欢欠了欠身,冷静地说:“他们既然相互忌惮,那就表示彼此之间并不信任,颇有嫌隙,那就有很大机会对他们予以分化瓦解。至于说到用何计谋,前人早已为我们做出榜样。无非是三十六计,阴阳燮理,机在其中,只要因势利导,我们便有很大胜算。退一万步讲,即使计不得售,暂时失利,只要事情做得机密,敌国便无从反击,也就不能损伤我国分毫。因此,不论成败与否,均对我国有益无害。”
高俨本极稳重,这时也忍不住眉飞色舞,“好好,长恭哥说得好,寻欢说得对,你们议个详细条陈,直接奏报给朕,咱们再详细计议。”
“是。”高长恭微笑点头,“臣明日便约太师与明月兄商讨,尽快向陛下禀报,请皇上定夺。”
“如此甚好。”高俨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朕今日心情舒畅,似乎连胃口都大开,现在便觉得有些饿了。和相陪朕用过早膳,你们三位只怕都没吃东西吧?走,咱们去尝尝兰陵王府里厨子的手艺。这点心我吃着便觉着好,再去品一品美味佳肴。”
四人一起笑着,跟着他去到正厅用膳。
之后,高俨便在和士开的陪伴下离开,高长恭派兰陵十二骑护送他们回宫。其实,虽说高俨是微服私访,却仍然有数十名羽林军跟随保护。尽管如此,高长恭仍坚持派自己手下最精锐的随从保护皇上回去。高俨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忠心。
看着御辇离开,三人才转身回府。顾欢细心,见韩子高不怎么说话,便关切地道:“大哥,是不是刚才长恭说平突厥后定江南,让你不高兴了?”
韩子高笑了,“我没生气,更没觉得那番话有什么不对。我其实没什么家国之念,当年拼死为陈国而战,不过因为那是陈茜的江山。现下,陈琐害死了陈茜的儿子,篡夺皇位,我恨他入骨。你们若是真想灭了他的国家,我愿做前锋,打过长江去,拿下建康城,亲手宰了陈琐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太好了。”顾欢高兴地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韩子高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好,到时候,大哥让你第一个进建康城。”
顾欢兴高采烈,乐得直拍手。
高长恭微微摇头,“大哥,你就爱陪着欢儿胡闹,也太宠她了。”
“怎么着?你不服气?”顾欢一仰头,得意地哼了一声,“你那是嫉妒。”
“你这丫头,嚣张。”高长恭拿下搭在韩子高肩头的手,伸过去揪了揪她的鼻尖,“听说你一早在水边载歌载舞,我却没有看到听到,你必须再给我唱一次,跳一遍。”
顾欢笑眯眯地说:“唱歌是可以的,跳舞就免了,现在没那兴致了,以后吧。”
高长恭大为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子高微笑着看他们两人含蓄地打情骂俏,然后说:“你们先歇着,我去看看东园。”
顾欢猛然想起,当时召郑怀英来为高俨抚琴,虽是为势所迫,本质上仍与那些红袖坊的客人没有太大区别,只怕郑怀英的心里会觉得委屈。自郑怀英来兰陵王府后,他们一直以礼相待,那些下人更是将他当成主人来侍候。他本就清高自傲,只是在乐坊的时候没办法,只能隐忍,离开那里之后,这几年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那种看似清淡实则孤傲的性子便渐渐恢复,他弹琴再不是为生计所迫、为形势所逼,而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刚才,顾欢着人去唤他前来抚琴,虽然是为当今皇上,郑怀英也应招而来,倾情弹奏,礼数周全,但心里未必就舒服。
想着,顾欢立刻说:“我也去。”便要跟着韩子高离开。
高长恭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嗔怪地道:“你等等,我还有事找你。”
顾欢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什么事?”
高长恭好笑地摇头,“你啊,太粗枝大叶了,一点也不细心。大哥与东园很谈得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走走走,给我唱歌去,休要落荒而逃。”
顾欢恍然大悟,顿时满心欢喜,一个劲点头,“哦哦,好,咱们回房吧,我唱给你听。”
高长恭挽着她的手,高高兴兴地沿湖走去,忍不住问道:“你跟东园只学过抚琴,跳舞是跟谁学的?”
“跟梅娘。”顾欢笑嘻嘻地看向他,“就是那个太上皇赏你的姬人。她擅舞,我当初留下她来,就想着或许可以与东园做个伴。后来,我们不在的时候,东园抚琴,她就会跳舞。我看着好看,跟东园学过琴后,也跟她学舞。”
“哦哦,这样啊。”高长恭沉吟道,“那这个梅娘与东园是不是彼此有情啊?”
“没有。”顾欢有些神秘地一笑,“她与高震倒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真的?”高长恭一怔,随即笑了,“高震那个木头,居然还懂情?”
“嘁,你这块木头不是也懂情吗?”顾欢调侃道,“梅娘是太上皇赏你的,虽然你没要过,可名义上仍然是你的人。他二人情投意合,却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你说,更怕被你发现,难得见个面,还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我最近才知道这事,是东园告诉我的。长恭,你就发个话,把梅娘给了高震,替他们择日把亲事办了吧。”
“行。”高长恭痛快地道,“君子成人之美,何况高震是我得力的兄弟。他跟着我出生入死,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梅娘本就不是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碰她,又何苦误了女儿家的终身?”
“长恭,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顾欢心花怒放,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哼唱起来,“金陵美人横吹笛,迎来燕子衔春泥……”
高长恭听着她清亮婉转的歌声,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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