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土湾站

　　重庆地处四川本地边沿，被大山脉环抱，两条江穿城而过，常年湿度很高。夏天热，湿热，热得没处躲，热得发慌。冬天冷，湿冷，冷得跺脚，冷得想钻进被窝。山城人民的上坡下坎，就在这冷热中成了日常。

　　木丹的工作习惯是从不迟到，总比别人早一点到办公室，这是在国营单位工作第一天就养成的习惯。父亲是单位领导，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以前读书也是厂矿的子弟校，身为厂里领导的子女，从小就被要求自律。

　　离开单位，到朝天门上班，虽然自己成了老板，但自律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每天早上，从家里坐公交车到朝天门，正常时间要花四十多分钟，但稍微堵车，就一小时出头，有时候碰到交通特别拥堵，堵上两个小时，也正常。

　　重庆是山城，沿着江修路。长江边一条，嘉陵江边一条，把这个城市的主城区围在中间。中间就是上上下下的山地丘陵，修路也是麻烦的，多年的基础建设，重庆主城区也就三条东西走向的路。三条横线，中间一条俗称上半城，江边的路就叫下半城，由于山地特点，三条路中间并不相通。不像北方城市，三横三纵，一环不通走二环，二环不通，直接可以去五环绕。在重庆，绝没有可以绕路的机会。一旦堵车，就只有一条路，等。

　　木丹最担心的就是堵车，经常就早早出门，赶早班车，不仅可以坐到朝天门，还避免高峰时段堵在路上，公交车没有座位，站一个多小时，太累。晓慧和琴姐鼓励她几次去考个驾照，买辆小车开，但木丹坚决不开车，说自己小脑不发达，骑自行车摔了几次也没学会，开车就更别丢人现眼。

　　从上海回来之后，周放思考如何增加与木丹的交流和相互了解。他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多沟通，常联系，高频率保持生活上的交集，就会更融洽。

　　他决定每天接送木丹上下班。

　　周放知道木丹去朝天门是坐早班公交车，也知道在土湾公交站上车。这天，就开着红色桑塔纳，早早就停在了公交站边。自己站在车边抽烟等着。

　　6点刚过，木丹就出现在公交站台。

　　“周放？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看这个车就觉得眼熟。”木丹有点吃惊，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在这里等你，顺路送你上班。走，上车吧。”周放笑一笑，扔掉手里的烟头，给木丹打开车门。

　　木丹有点莫名其妙，周放明明住在市区大坪，和土湾和朝天门都不在一个方向嘛。也不想多问，一大早，赶紧赶路，一会堵车，就该迟到了。

　　初冬的山城，已经有薄雾，车外的寒意渐浓。进到车里，暖风吹到脚上，感觉很舒适。

　　“你怎么今天在土湾办事吗？这么早出来？”木丹问。

　　“嗯，办很重要的事。我以后天天早上都在这里办事。你可以享福了，每天可以搭我的车到朝天门。”

　　“这么好的事？你到底跑到土湾来干什么啊？”

　　“我女朋友住在这里，我早出晚归，负责接送。昨晚送她回来，我今早正好送你上班。”周放一本正经地。

　　“一直听说你女朋友很多，一次也没见过啊。怎么也在我们单位吗？土湾这里全是纺织厂的家属区。”

　　“听说过，没见过，以后就知道了。一定让你认识我的女朋友，你不会失望的。”

　　“好好好，等你消息啊。”

　　周放打开车里的音响，播放磁带。这是一盘1999港台金曲合集，任贤齐的一首歌，《心太软》在车里回荡：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强……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为什么你还不想睡，你还在想这他吗？你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明知她不会回来安慰，只不过想好好爱一个人，可惜他无法给你满分……算了吧，就这样忘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

　　歌词就是人生，刚刚好唱到了木丹的心里。清晨的道路上很安静，窗外一侧的山景划过视线，一侧碧绿的嘉陵江水往后撤，木丹的思绪回到了陈达昌的吊脚楼上，在那里，有她和陈达昌仅存的美好记忆，短暂而美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甚至有些怀疑那些场景的真实性。只有每次去老木屋，才能更加清晰想起这里的人和事。

　　金曲总是能经久不衰，随时可以触动心弦，找到和你频率最合拍的那个节奏，那句歌词。

　　周放播放这首歌是有准备的，既是当下流行歌曲，显得不生硬，又符合他要表达的思想。一路上，听了两遍。第一遍音乐响起时，车里一下沉寂下来，周放静静开车，木丹静静听歌。歌词把木丹的思绪带走，音乐让她陷入了思考。

　　陈达昌离开重庆去上海，木丹的父母一直关心她和陈达昌的个人关系，木丹在他走了几个月之后才告诉家里人，说他去上海读书了。公司现在很健康，没必要待在重庆。父母感到了木丹的无奈心情，从此再不提起陈达昌这个人，再不问木丹什么时候陈达昌来家里吃饭。

　　自己开车，不停靠站点，加之一早路上车少，20分钟就到了朝天门。周放把车靠在路边，陪木丹到开半天吃面。

　　每天来这里吃面，已经成了习惯。

　　邱哥看到她来，也不问，直接二两面条下锅。今天多了周放，他问，“放哥？吃啥？”

　　周放也是在YIBOYO的经销商答谢饭局上见过邱哥，知道一些他的故事，“三两小面，谢谢邱哥！”

　　木丹和周放坐下，不一会儿面就上桌来。

　　菜板端的面条，递给木丹，“丹姐，面来了！”

　　再端一碗给周放，“面来了！”，菜板这个愣头青，盯着周放看，“你是店里的新员工啊？和丹姐一起来上班？”

　　“哦，不是员工，但是也准时上班。哈哈，你肯定是菜板？听陈达昌说过你哈。以前帮他擦摩托车，天天擦，哈哈。”

　　菜板不答话，扭头忙活去了。

　　吃完早饭，周放准备离开了，“下午你一般几点下班？”

　　“我有时早有时晚，不一定。啥事？”

　　“没事。再见哈。”

　　周放说完就走了，木丹走上那五十六级台阶，到店里上班。

　　YIBOYO的旗舰店，一般平日下午晚些时候都还有顾客来逛，今天人却比往常少。大概是天气开始冷了，人变得不想出门。

　　刚过4点，周放又出现在店里。

　　晓慧和琴姐一看周放来了，赶紧腾出一张椅子给他。晓慧连忙说，“放哥来了。请坐。”

　　“不坐，我来帮忙卖货。”

　　木丹看到周放又来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哥，来了。”

　　周放自己就在店里和营业员说话，问问哪些款式好卖，为什么好卖，店里设计的陈列柜哪些需要调整，罗里吧嗦的聊了一阵。到打烊的时间了，每天要不是琴姐，要不是晓慧锁门，木丹看看表，准备走了。

　　“我先走了啊，放哥，我走了。”木丹也没问他在这里有啥事，总之觉得今天周放有点反常。

　　“走吧，一起走，我陪你下去。”周放一本正经。

　　走下那一坡台阶，周放继续说，“车子停在重庆饭店停车场的，我们走过去开车吧。”

　　“开车去哪里？”

　　“送你回去啊？我顺路，正好送你回去。”周放一本正经。

　　木丹不说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朝着重庆饭店的方向走去。

　　周放开着车，送她回家。

　　显然这是针对木丹的接送。木丹感到了他的目的。一言不发，坐上车。

　　音响又开始唱了，这次还是金曲，张惠妹演唱《我最亲爱的》，这的确是1999年最流行的歌曲：

　　“很想知道你近况，我听人说，还不如你对我讲。经过那段遗憾，请你放心，我变得更加坚强。世界不管怎样荒凉，爱过你就不怕孤单，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冬日的山城，天色暗得早，街边路灯已经点亮，有节奏地在车窗后倒退，像是歌曲里跳跃的五线谱。木丹望着窗外，不语。

　　“以后我都可以接送你上下班，不用那么辛苦坐公交车。等天气暖和了，找个驾校，我陪你去学开车。”周放冒出一句。

　　“放哥，我很欣赏你的才华，也感受到你对我的好。可是，我现在很迷茫。”

　　车里又沉寂了。

　　周放也不说话，开着车，听着音乐。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是情场老手，以前暑假去大理，在街边给姑娘画肖像，画一幅画的时间，就能把姑娘聊得心花怒放。看得上眼的姑娘，更是信手拈来，让人家几天都愿意陪着他摆摊画画，吃吃喝喝。搞绘画艺术的人，眼里是有线条和美感基础的，对事物外在的形状和感觉有直观的敢说，对内在的价值和美，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周放对木丹的理解是从外至内的，他有过太多女朋友，但内在的坚韧、执着、善良，木丹是他遇到过最打动他的姑娘。刚开始接触的时候，他还对木丹心里保持着距离。好歹是朋友的女朋友，没敢多想。

　　在后来的接触中，发现木丹非常内秀，周放也是暗自欣赏。知道陈达昌离开重庆去了上海，周放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机会了。李欣也去了上海，陈达昌也不在，自己和木丹直接见面，他也有点顾虑。毕竟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一些事情不断发生，让周放决定追求木丹。

　　陈达昌走了不久，木丹就把弹子石的房子买了下来，他知道，那是为了陈达昌买的。也是为了木丹自己保留美好回忆的地方。木丹兢兢业业工作，四处拓展业务，赚的钱，自己也非常清楚地记账，从不乱花，几次都说，这些钱是两个人的，不能随便花。周放真是嫉妒羡慕恨呐。

　　直到单善从上海来重庆，那一次，周放觉得木丹太需要属于自己的感情了。看到她天天虽然围着单善，但心里还是想这怎么让陈达昌可以回来，可以重视她，可以理解她。为了陈达昌，木丹已经失去了自我。开车去上海，一路上，周放就想好了面对陈达昌，直接面对，给自己一个理由，不给陈达昌机会。

　　陈达昌是木丹第一次真正喜欢的人，从李欣妈妈的介绍中，她知道陈达昌被学校开除了。带着一丝怜悯和遗憾，开始了跟陈达昌的交往。女人的心总是柔软一些，在敞开心扉的时候，陈达昌的一举一动就像种子一样种进了木丹的心里。

　　她总是默默地为陈达昌付出。

　　鼓励他去北京见陈姗，结果听李欣后来说，基本上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伤害。

　　去上海读书，毫不犹豫支持，不仅是在钱上面毫不犹豫，公司的经营管理上，也是一肩挑下。虽说自己勤快，但毕竟是国营工厂办公室出来的职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四处去拜访代理商，解决问题，长途舟车劳顿，吃饭喝酒应酬，都是挑战和困难。但木丹也毫不抱怨，悄悄适应和担当。

　　种种的付出，都是她内心强烈的信念，要帮助陈达昌，不管多苦多累，自己也要让陈达昌完成心愿，出人头地。当然，她希望，陈达昌的肩膀，摩托车上的后背，属于自己。

　　但时光是残忍的，每天面对现实中的生意，冷暖自知。陈达昌也只能偶尔在QQ上看到他虚幻的头像，和看似真实的文字。木丹真的很迷茫。

　　周放的出现，她本能上没有任何排斥。只是这样一个角色，从来都是和陈达昌联系起来的人，现在对自己释放情爱的信号，她一时觉得别扭，浑身不自在起来。

　　快到土湾站，木丹开口说，“靠边停一下吧，我想走两步，你先回吧。谢谢了。”

　　周放熟练地把车靠边，找了地方停下，“我就不陪你走了，我正好在路边抽根烟。你自己走回去吧。”

　　“谢谢你，周放！”木丹看着他，满眼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无奈，有迷茫。

　　周放点着烟，站在路边，看着木丹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素描的线条。木丹优雅地摆动手臂，挪动步子，身体挺得笔直，臀部和腰线的曲线勾勒出青春的美感和性感，披肩的卷发，松散地躺在肩上，脖子上的一根细细项链，点缀了整个上半身……

　　他觉得越看越美，有物理上的冲动造成的美，也有内在散发出女性光辉的美，中国女人的美，中国女人的优雅和坚韧，统统都在木丹身上散发出来。他忍不住，赶紧回家，他要把她画下来！

　　第二天，周放不约而至。

　　木丹看到他，回避也不是，迎接也不是。只能冲他撇下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