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你们什么冠军？

　　“我可能犯了错……不，我应该是肯定犯了错，塞萨尔。”

　　坐在教练席上的萨姆·麦克尼尔对身边的塞萨尔·瓦罗说道。

　　他们在等待下半场开始，双方球员正陆陆续续从更衣室里走出来。

　　“我不应该这么着急把还不成熟的战术搬出来。面对克莱顿竞技这种稳得可怕的对手，我还选择这种冒险的做法……我何止是愚蠢啊，我简直就是愚蠢！”

　　听见麦克尼尔在自责，塞萨尔·瓦罗连忙劝道：

　　“这不是你的问题，面对克莱顿竞技这样的对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尽量派出最强的阵容。”

　　球队目前的问题，他和麦克尼尔怎么可能不知道？

　　最后麦克尼尔选择用不太成熟的方案来对付克莱顿竞技时，瓦罗也没有阻止。

　　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究竟哪种做法才是正确的。

　　换成原来的中场组合，胜在稳定，大家都彼此熟悉。却并不代表就没有问题——如果原来的中场组合能够帮助我们在客场战胜克莱顿竞技，那干嘛还要花那么多钱引进皮萨诺、伊萨拉和卡贝拉这三个人呢？

　　选择三个人所组成的新中场三角，要面临默契度不够，配合出问题的风险，但同时这三个人的个人能力都很强，哪怕他们三个人中有一两个人能正常发挥呢？

　　对威顿希尔的下半场，三人组合开始的表现也有些混乱。

　　但是最后打进球队第四个球的，不也正是中场休息时被换上来的塞尔吉·卡贝拉吗？

　　所以瓦罗也不能在比赛前就笃定地认为麦克尼尔的选择是错误的。

　　麦克尼尔并没有被瓦罗安慰到，他捂着嘴继续在说：“当然，沿用上赛季的阵容面对克莱顿竞技，可能也未必会赢。但归根结底，这次错误的选择来源于我内心的焦虑，我失去了一个主教练应该有的冷静和理智。”

　　如果这场比赛最终泰恩输给了克莱顿竞技，在复盘的时候，媒体专家们或许会说是首轮联赛的大胜让麦克尼尔失去了平常心，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所以才选择了冒险的做法。

　　但真正的原因恰恰相反。

　　麦克尼尔没有因为第一轮的胜利而昏头，他是因为源自内心的焦虑。

　　作为一个带领保级球队历史性拿到欧冠资格的主教练，大家眼中的萨姆·麦克尼尔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主帅新星。

　　却很少有人知道扎根麦克尼尔内心的自卑……

　　他问身边的瓦罗：“还记得五个月前我们输给克莱顿竞技之后，你在训练场对我说的那番话吗？”

　　瓦罗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你说你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为什么输给实力比我们强的克莱顿竞技会那么不爽，是因为你不想接受面对比我们强的对手，输球也正常的事实。”

　　瓦罗嗯了一声：“对，我说过。”

　　麦克尼尔咧嘴笑了一下：“你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当时在比赛中说我们和克莱顿竞技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那是整体实力上的碾压结果。当时我好像是站在你对立面的那个反面典型……”

　　瓦罗连忙说：“不，萨姆，我当时可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塞萨尔。当时那么说，不管是我给自己的失败找的逃避理由也好，还是思维惯性，总之我确实是那么想的。我觉得，客场输给比我们强的克莱顿竞技，并不算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做主教练的，总得从全盘大局、整个赛季来看待问题，不能纠结于一场比赛的输赢……所以在你告诉我你思考的结果之前，我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本来也没什么不对的，萨姆。不同角色的人看同样一个问题，有不同的角度，所以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我那么说，并不是在指责你，那只是我个人在当时那个情境下的一点感想而已……”

　　“或许吧，或许……或许当一支球队全都和我一个想法，那我这么想当然没什么不对的。但如果一支球队大多数人都不能接受那样一场‘理所当然的失败’，我这个做主教练的，却还是抱着原来的想法，那就说明我已经配不上带领这支球队了……”

　　“别这么说，萨姆。你忘了，你可是得到了王的认可，你就是最适合带领这支球队的主教练。”

　　当初续约之前和王烈的谈话内容，麦克尼尔是告诉了这个自己第一次当主教练就给自己做助理教练的搭档的。

　　所以瓦罗知道王烈对麦克尼尔的态度，并不奇怪。

　　麦克尼尔说：“没错，王当时是对我那么说的。但那是在我们拿到欧冠资格的情况下。王不会只满足于拿到欧冠资格，俱乐部恐怕也不会——看看威尔在今年夏天我们带来的那些人……那些名字，以前可是泰恩球迷们想都不敢想的，现在他们全都来到了球队。

　　“俱乐部在用金钱匹配王的野心，我们的实力变强了，这是好事。但作为这支球队的主教练，如果我不能表现出可以适应王野心的能力呢？要知道虽然没有公开宣布，但王确实是想要赢得这个赛季的欧冠冠军，如果最后我们没做到呢？那我是否会在这个赛季结束的时候，离开球队？”

　　这次瓦罗没有急着劝解麦克尼尔，面对麦克尼尔的问题，他沉默了。

　　这个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了问题。

　　他也不得不承认麦克尼尔的担心和焦虑是有道理的，他能理解自己的搭档深藏内心的焦虑和不自信。

　　执教履历和成绩，是当今足坛普遍流行用来评价一个主教练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

　　而麦克尼尔执教球队的过往成绩确实不怎么拿得出手。

　　他在来泰恩之前，其实只执教过一支职业球队：

　　苏格兰超级联赛的球队西洛锡安联。

　　而且别看这是一支苏超球队，但他在苏格兰顶级联赛的执教经验也只有三个月——他在西洛锡安联的执教经验更多是在苏格兰冠军联赛里，他执教一个赛季，带领这支球队升上了超级联赛。

　　最后他就在去年十一月被泰恩挖来。

　　来也是作为救火教练。可能完全是因为纽卡斯尔距离苏格兰比较近，所以他的名字才被泰恩俱乐部注意到的。

　　这从泰恩最开始给他的只是一份七个月的短期合同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他不能带队保级，那么不光是泰恩这支球队要和英超说再见，麦克尼尔也同样——未来一段时间内，或许不会再有英超球队对他感兴趣。

　　现在能够带领泰恩拿到欧冠资格，就已经是麦克尼尔执教生涯中的最佳成绩。

　　这最佳成绩还有很大的水分——因为麦克尼尔不止一次对瓦罗说过，球队能够拿到欧冠资格，王烈的功劳最大，他这个做主教练的只是沾了王烈的光。

　　别看上赛季续约的时候王烈支持了他。

　　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果球队成绩不尽如人意，俱乐部真的要解雇麦克尼尔时，难道王烈还能出来为他做担保吗？

　　在职业足球这个行业里呆久了，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要和成绩挂钩。

　　哪怕之前情同父子的师徒，也会在成绩下滑的时候分道扬镳。

　　“承诺”，尤其是口头的，或许是职业足坛最不值钱的东西。

　　看见瓦罗沉默，麦克尼尔就笑起来：“你看，你也承认我说得对吧？我确实因为内心的焦虑而犯错……面对这支想要当豪门的球队，我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带领他们成为豪门的能力。

　　“否则我为什么当初不老老实实在索福联青年队待着，等待一线队的召唤呢？不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能力还配不上索福联这样的豪门球队吗？我原本只是想来泰恩这支保级球队练级刷经验，没想到现在却进了个地狱难度的副本……哈！”

　　瓦罗捂着嘴，皱起眉头凑到他耳边说道：“萨姆，是不是上半场的比赛把你脑子打傻了？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我只是在反思自己的错误……”

　　“反思个屁！”瓦罗瞪着眼睛，依然捂着嘴低吼道，“如果你担心自己不能带领球队走向成功，没有能力执教一支有豪门野心的球队，那你就想想王说过的——先把自己当前的事情做好，专注于眼前，不要抬头去仰望高山，低头看好脚下的路。把当下的每一步都走好、走稳了，你自然就能走到你想去的那个地方。”

　　麦克尼尔愣住了，没有说话。

　　“你心中有座高山，知道自己要去那儿，就够了。不用总想着山有多高，路有多远。专心做事，做好你自己的事。我做好我自己的事，王做好他的事，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去决定吧，萨姆。”

　　他拍了拍萨姆的肩膀。

　　萨姆没有回他，他也没有继续说话。

　　两个教练坐在教练席的椅子上，一起看向球场。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的泰恩球衣，身披99号，左臂上绑着橙红色的队长袖标。

　　站在中圈里，脚下踩着足球。

　　※※※

　　脚下踩着足球，双手叉腰的王烈瞥见了自己左臂上橙红色的队长袖标。

　　他想起赛季开始前，艾略特·戈茨曾经因为他在彼得·奥利维的事情上处理得当，而称赞他越来越像是一个好队长了。

　　因为他知道照顾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的感受，哪怕这个人微不足道，不在聚光灯下，他作为队长，也要注意到他们。

　　王烈知道那或许是名为“非凡之心”的副作用被取消的结果，让现在的他更“拟人”了……

　　不过刚才在更衣室里，他明明看见了因为犯错有些无措的卢卡·赫利奇，却也还是没有想着过去安慰他、鼓励他。

　　他不是故意要让赫利奇难堪，实在是当时他完全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念头和情绪，对别人“温柔以待”。

　　他对自己以及球队上半场的表现都非常不满，让他整个人处于随时都可能爆炸的临界点。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在想下半场要怎么把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要怎么去干克莱顿竞技，根本分不出丁点儿情绪给别人。

　　他似乎又进入了以前那种“非人”的状态。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犹如老僧坐定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其实更衣室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但他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他看见戈茨去拥抱了赫利奇，给了他一点安慰，虽然也不知道是否有安慰到他……

　　尽管之前戈茨给他戴过高帽子，并且“非凡之心”这个副作用是真的没了，但王烈还是觉得，带领一支球队赢得胜利，才是队长最重要的任务。

　　照顾好每个队友的感受固然重要，但如果球队无法胜利，那么无论他多么八面玲珑、心细如发，也不可能让大家的感受变好。

　　因为他们是一支球队，赢球是这支球队的天职。

　　作为球队队长，带领球队取胜也是天职所在。

　　况且要说照顾队友们的感受，那么其实胜利才是从根本上照顾到球员们感受的做法。

　　就算没有了挂的副作用，他还是坚持这么认为。

　　这被王烈当做是一个证据，证明自己近乎偏执的好胜心是源自自我，而不是外挂的证据。

　　克莱顿竞技的球员们已经在他对面半场站好。

　　中场休息时还稀稀拉拉的看台，现在也已经被热情的克莱顿竞技球迷们填满。

　　这些主队球迷们经过十五分钟的休息、补能，又重新恢复活力。在等待下半场开球哨的时候，已经迫不及待的唱跳起来。

　　下半场泰恩进攻的时候正好朝着他们铁杆球迷聚集的那片看台，等于是迎着敌人的炮火冲锋。

　　望过去，王烈还能看见就挂在那座看台一层和二层之间栏杆上的横幅。

　　上面写着：

　　“过来向真正的冠军致敬！”

　　很显然，这是克莱顿竞技球迷们针对王烈他自己的。

　　自从那场欢迎仪式之后，关于他要夺冠的消息甚嚣尘上，引来了整个欧洲范围的大讨论和大关注。

　　泰恩球迷们自然是备受鼓舞，他球队的球迷们，要么不屑一顾，觉得他不过是在痴人说梦；要么就觉得把他和泰恩都当笑话看；还有人觉得他目中无人，没把自己球队放在眼里，下次见面一定要给泰恩一点颜色瞧瞧。

　　尤其是在第一轮泰恩4:0大胜威顿希尔，凭借净胜球优势暂居联赛榜首之后。

　　欣喜若狂的泰恩球迷们在网上多少有些嚣张，自然引来了很多克莱顿竞技球迷们的不满。

　　于是就有了这条横幅。

　　上半场还是在泰恩球门的后面，结果见证了克莱顿竞技的两个进球，让克莱顿竞技球迷们更来劲了。

　　现在他们甚至还把这条横幅标语抖动起来，似乎是因为现在王烈正对他们看台了。

　　王烈自然也注意到了克莱顿竞技球迷们的这个小动作。

　　双方球迷在网上互喷这种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也无意做什么客观公正的“网络判官”，去判定究竟是谁先惹得谁。

　　他只是觉得好笑：

　　老子说的是欧冠冠军，你们这个联赛冠军在我面前抖什么抖？

　　※※※

　　伦佐·皮萨诺必须承认英格兰足球和西班牙足球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他在来到泰恩之后的表现并没有达到预期。

　　或许上赛季那次受伤也影响到了他现在的表现。

　　毕竟伤愈之后，他在马德里FC就已经彻底沦为替补，出场时间并不多，所以比赛状态恢复的一直都不是很好。

　　尽管第一轮比赛的结果是泰恩大胜对手，皮萨诺也并不会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作为一个曾经的世界前三中场，豪门组织核心，皮萨诺对自己是有高要求的。

　　从热身赛到正式比赛，每次赛后针对他的表现都会有一些批评声。

　　上轮联赛之后，哪怕是球队大胜威顿希尔，也还是有一些专业人士对他在比赛中的表现提出了批评。

　　这些批评他全都接受，唯独一种批评。

　　那就是说他老了，已经没有能力继续留在马德里FC，只能去一支土豪球队发挥余热养养老的批评。

　　他不接受这种批评。

　　如果当初不是在马捷·卡蒂奇那里听到了王烈的野心，那么他最后绝对不会选择泰恩——不管这支土豪球队给他开出多少税后年薪……

　　三十三岁就老了？

　　看看三十八岁的王呢？

　　他把目光投向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

　　泰恩的99号正双手叉腰站在中圈里，等待开球。

　　他想起在从更衣室里，王烈说的那番话。

　　“像头儿说的那样，下半场让我们打简单一些，抢下球来，就把球给我。”

　　刚听见王烈这么说的时候，皮萨诺有种啼笑皆非感——所谓打简单点就是把足球传给你啊……什么野球思路？

　　但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仔细想了想，王烈说得对。

　　如果不想输掉这场比赛，就得先进球。

　　不管用什么方式，把足球弄进克莱顿竞技的球门去。

　　那么当今足坛，有人比说这话的那个男人更擅长进球吗？

　　而单论传球连线能力的话……

　　不是他自夸，当今足坛现役球员中比伦佐·皮萨诺更强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

　　视野中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拍起了巴掌，皮萨诺也收敛心神。

　　他听见王烈正在大声喊道：

　　“打起精神来，集中注意力！比赛还没结束……”

　　但是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见了，尽管他距离王烈也就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因为现场克莱顿竞技球迷们的呼喊声压过了王烈一个人的声音。

　　这种在开球前的突然呼喊，并不是常态。

　　他们好像是故意针对王烈的，看见王烈要鼓舞球队的士气，就立刻制造出噪音来干扰他。

　　就像上半场那样，只要王烈拿球，阿仕顿路球场的看台上就会响起刺耳的嘘声和能够让人心脏病发的尖叫噪音。

　　考虑到王烈曾经索福联球员的身份，作为同城死敌的球迷，克莱顿竞技球迷们现在的针对倒也顺理成章了……

　　王烈在巨大的干扰下，还是把他的话说完了。

　　其实那些话具体是什么内容根本不重要。

　　因为无非就是一些鼓励人的口号而已。

　　关键是接下来王烈做的动作。

　　他看向站在中圈外的皮萨诺，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便用大拇指戳了戳的胸口。

　　那是他在中场休息时所作的东西，提醒皮萨诺别忘了把球传给自己。

　　皮萨诺点点头，算是对他做出了回应。

　　得到皮萨诺承诺之后，王烈冲他微笑，然后转过身去，重新面对克莱顿竞技的半场，也面对着克莱顿竞技球门后面的那条横幅。

　　他脸上的笑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更甚了：

　　冠军？

　　你们什么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