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一支普通英乙球队的生死

　　杰米·奥尔森和同事把维护工具放回工具间后，又重新回到了球场的一角，然后看着他们俩刚刚检查过的球场看台。

　　这是一个只能容纳五千人的小球场，南北两侧的看台上甚至没有座位，全都是站席。

　　遍布斑驳，全都是被球迷们长期站着踩踏出来的痕迹。

　　看台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柱子，这些柱子共同撑起了低矮的顶棚。

　　顶棚是如此之矮，以至于让人担心在看台最上面一层看比赛，视野会不会被顶棚下沿完全挡住。

　　东看台是主看台，顶棚中央悬挂着一枚队徽，在队徽两侧则是一串英文字母：

　　EXETERUNITED.

　　埃克塞特联

　　这些字母颜色并不均匀，有些字母的掉色情况非常严重，几乎要看不出本来的色彩了。

　　这是长年累月的海风和日晒在俱乐部队名上所留下的痕迹。

　　不只是这些字母，顶棚上也留下了很多痕迹，比如海鸟们遗留下来的排泄物……

　　“多好的球场啊，只要俱乐部能够花点钱把顶棚修缮一下，换一些新的字母，最好还能在晚上发光……”杰米·奥尔森着眼前的球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身边的同事笑了：“你都说‘只要俱乐部能够花点钱’……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俱乐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钱吗？”

　　奥尔森叹了口气，他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泰恩全队踢完欧冠比赛之后，乘坐专门的包机返回纽卡斯尔的新闻。

　　在机场外面聚集了很多泰恩球迷，对凯旋的球队送上了又一场热烈的欢迎仪式。

　　和出发时不一样，这次他们的欢迎仪式声势同样浩大，但网络上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少了很多。

　　因为泰恩是带着胜利回来的。

　　胜利者总是可以享受很多特权，比如不被批评。

　　一想到泰恩原本也曾经一度濒临破产，是因为被中东财团接手，才有了如今脱胎换骨的表现……奥尔森就非常羡慕。

　　“要是我们也能有个很有钱的老板来收购俱乐部就好了……”

　　“别想美事儿了，杰米。你还不如想想俱乐部什么时候能把拖欠我们的工资给我们发了呢……”

　　“如果能被有钱老板收购，我们的工资也可以解决了啊！一举两得，多好！”

　　听了他的话，同事摇摇头，不再说话。

　　奥尔森也觉得自己在做白日梦。

　　他和同事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能够从俱乐部那里领到哪怕一英镑的报酬了。

　　不只是他，球员、教练、大巴车司机、包括门卫、售票员……都没有收入。

　　所有人都只是出于对这支球队的热爱和信仰，在咬牙坚持。

　　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不计回报，靠爱发电式的付出和坚持，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尽管有球迷们在网络上募捐，可是埃克塞特联是一支小球队，并不能像豪门一样拥有很多球迷。

　　所以这些网络上的募捐收效甚微。

　　俱乐部管理层也不是没有想办法自救，在过去两个月时间里，他们正在四处联系财团资本接手。

　　当然他们也没指望自己的球队能像泰恩一样，被一家来自中东的石油资本财团看上。

　　只要是能够出得起钱解决俱乐部的财务危机，帮助俱乐部清偿债务，就行了。

　　埃克塞特联是一家小俱乐部，所以债务负担也没有英超球队那么大。

　　埃克塞特联的球迷们天真的认为这是埃克塞特联的优势，但实际上他们大错特错……

　　因为资本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做赔本买卖？

　　如果埃克塞特联是一家英超俱乐部，那感兴趣的资本反而还会多一些。

　　接手一支英乙球队能给资本带来是什么回报吗？

　　没有流量，没有名气，没有成绩，没有广大的市场……

　　要知道英乙已经是英格兰职业联赛的最低一级了，再往下就是业余足球世界。

　　埃克塞特联这支球队从成立到现在，大部分时候也确实都混迹于业余联赛。

　　十年前他们才升上英乙联赛。

　　当时那一天好像是这座英格兰南部海滨小城的节日，所有人都为自己的家乡球队打上职业联赛感到高兴，对未来也充满了各种美好的憧憬。

　　他们翻新了球场，并增设南北两边看台。

　　他们还投入更多资金在引援上，买来了实力强大的球员。

　　奥尔森也是那个时候起，和俱乐部签下了全职合同。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埃克塞特联在两年前甚至还一度升到了英甲联赛！

　　这支球队似乎拥有光明未来！

　　于是俱乐部投入更多资金，他们更新了大量的训练设施，为南北看台增设坐席，然后花更多的钱引进实力更强大的球员。

　　准备在英格兰第三级别联赛中大展拳脚。

　　结果他们只在英甲联赛中踢了一个赛季，就降级回到英乙。

　　保级失败意味着俱乐部在一年前的那么多巨大投入全部打了水漂，就像是被推倒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系列连锁反应开始了。

　　回到熟悉的英乙联赛，埃克塞特联并没有如鱼得水，反而越来越糟。

　　尽管上赛季最后他们勉强保级，留在了职业联赛，坊间却出现了很多关于俱乐部要崩溃的传言……

　　很快这些传言就被证实了——并不是因为俱乐部承认了这一点，而是大家发现一线队几乎快被卖完了……

　　而签入的新球员要么是免费加盟，要么是租借而来，球队还从青年队提拔了大量年轻球员进入一线队。

　　尽管如此还是没能止住俱乐部向深渊下滑的趋势。

　　俱乐部已经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刚刚更新的训练基地也面临被银行收回的命运……如果局势继续糟糕下去，埃克塞特联俱乐部还可能被托管！

　　一旦进入托管程序，情况就麻烦了……

　　因为如果被托管之后，俱乐部还找不到接盘的资方，就会面临破产解散的最终结局。

　　对于一家足球俱乐部来说，这便意味着彻底的死亡。

　　就算以后球迷或者财团能够在这座城市重新建立起一家足球俱乐部，那也无法继承埃克塞特联的名字和之前的历史，他们可能得改名叫埃克塞特城，或者其他什么名字，埃克塞特联俱乐部的过往与这家新俱乐部也毫无关系。

　　有谁能接受自己深爱的人，在一场大变故之后突然失去了所有记忆，完全不认得你，也不记得与你所度过的点点滴滴呢？

　　现在埃克塞特联的命运，就像是这座球场一样。不管深爱它的人再怎么觉得好，也无法掩盖这座球场正在破败腐朽的事实。

　　其实在埃克塞特联的历史上，俱乐部经历过许多次危机，但这一次看起来俱乐部好像要走向历史的终结了。

　　※※※

　　杰米·奥尔森和自己的同事并没有在球场里待太久，他们很快就下班离开。

　　在足球场外面的停车场，和同事分别的奥尔森遇到了俱乐部的经理汤姆·查尔斯利。

　　对方的脸上看起来愁云惨淡。

　　看起来为俱乐部找接盘的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

　　尽管如此，查尔斯利还是率先和奥尔森打招呼：“这是准备回家了吗，杰米？”

　　算上业余俱乐部时期的兼职，杰米·奥尔森在这支球队已经工作了十三年，俱乐部每个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一个工作勤勉，对球队充满热爱的好人。

　　所以尽管查尔斯利自己已经被俱乐部的财务危机问题搞得焦头烂额，但在面对杰米·奥尔森时，他还是露出了微笑，表达问候。

　　“是的，工作做完了。”奥尔森和查尔斯利也非常熟悉，所以他很关心地询问道：“事情进展的不顺利吗，查尔斯利先生？”

　　查尔斯利不想让绝望痛苦的气息蔓延到这位喜爱了埃克塞特联三十五年的老球迷身上。

　　于是他强颜欢笑：“没有。我们还在努力和那些有意向的目标沟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奥尔森知道查尔斯利在撒谎，并且也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球场维护工人，让他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还可以掏出一大笔钱来解决俱乐部的财政危机吗？

　　当然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有这么多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拯救自己的球队。

　　但可惜他没有。

　　这辈子都赚不到足够拯救埃克塞特联的金钱……

　　查尔斯利最终告别了奥尔森，继续向俱乐部办公室走去。

　　奥尔森则上了自己的车。

　　坐在车子里他没有直接开车离开，而是还在想要怎么解决俱乐部的问题，或者说他作为一个普通球迷，还能够为俱乐部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让他无比羡慕的泰恩。

　　同时也是埃克塞特联在下轮英格兰联赛杯中的对手。

　　作为一支英乙球队，能够打进联赛杯第三轮，运气和出色的表现都缺一不可。

　　埃克塞特联做到了，绝大多数来自于青年队的埃克塞特联球员们在前两轮表现非常出色，而且还很幸运地在第二轮抽到了同为英乙的对手。

　　如果放在俱乐部运营正常的时候，被和来自英超的泰恩分在一起，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埃克塞特联球员和球迷们都感到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客场。

　　因为根据英格兰联赛杯的规则，联赛杯比赛中的门票收入扣除给赛事组织方的百分之十之后，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由参赛双方平分。

　　客场打英超球队，就意味着英超球队的球场更大，座位数更多，能够拥有更多的门票收入。

　　这对于王烈一个人年薪比全队一整年的预算都高的埃克塞特联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作为英乙球队，他们并不奢望还能打进联赛杯第四轮，或者更后面……所以能够在淘汰出局前赚上一笔，是个不错的结局。

　　杰米·奥尔森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那蹦出来一个有些大胆的想法：

　　我们可不可以请求泰恩放弃他们那百分之四十五的门票收入……也就是说，除了百分之十一定要给组织方的门票收入，剩下百分之九十全都给埃克塞特联呢？

　　现在联赛杯的门票价格并不统一，不同的俱乐部定价不同，不同的城市，根据城市经济状况，定价也不同。

　　假设这场联赛杯的门票是三十英镑，泰恩主场利泽公园球场能够容纳六万五千人，如果都坐满了，门票收入就是……

　　奥尔森掏出手机计算器算了一下，然后被眼前的数字震住了：

　　1950000

　　他反复数了好几遍，确认是四个“0”，而不是三个。

　　是一百九十五万，而不是十九万五千……

　　一百九十五万啊！

　　刨开给组织方的百分之十，也就是十九万五千，还剩下……

　　奥尔森继续在手机计算器上输入数字。

　　1755000

　　一百七十五万五千！

　　如果这笔钱都能给到埃克塞特联手上，那真的可以暂时避免球队进入破产托管的程序！

　　然后为俱乐部高层再争取一些时间，找到愿意接手的对象……

　　唯一的问题是，面对来自英乙联赛的对手，一场周中的联赛杯又能吸引多少泰恩球迷去现场看球呢？

　　杰米·奥尔森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放下手机，发动汽车，向家驶去。

　　※※※

　　乔恩·伯格推开矿工酒吧的门，下午里面的人并不多，大家看见他之后，就立刻扭头看向在吧台后面忙碌的哈里·柯林斯。

　　然后有人高喊：“哈里，你的父亲来了！”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哄笑起来，整个酒吧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乔恩·伯格瞪了这些人一眼：“你们真无聊！”

　　同泰恩球队一样，他和哈里·柯林斯也是昨天比赛一结束，就连夜搭最后一班到纽卡斯尔的飞机回了家。

　　虽然是昨天半夜到的，但他已经知道他和哈里·柯林斯被解说员康纳·考利认作父子的事情了。

　　因为这成为了在矿工酒吧里广为流传的名梗。

　　哈里·柯林斯倒是对这种玩笑毫不介意：“我倒是无所谓，伯格先生的年龄确实可以当我爸爸了。”

　　伯格走到吧台前对他说：“你倒是无所谓，可你爸有所谓。”

　　大家又笑起来，趁着老板西奥·柯林斯不在的时候，使劲在背后调侃他。

　　泰恩赢得了俱乐部历史上首个欧冠比赛胜利，所有泰恩球迷都很开心，像是在过节一样。

　　他们聚集在酒吧里，点上一杯淡啤酒，然后和人讨论昨天晚上的比赛，或者刷着手机看看网上是怎么吹泰恩，吹王烈的。

　　对于他们这些已经退休的老头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惬意美好的下午。

　　而这样惬意美好的下午，在今年已经越来越多了。

　　手里摸索着冰凉的啤酒杯，扭头看着屋子里兴高采烈的同伴们，乔恩·伯格感慨道：

　　“好起来了啊，一切都好起来了……”

　　罗比·迪克西顺着他的感慨说：“是啊，真是难以想象，仅仅只是四年前，我们还差点破产！那个时候我只想着能让俱乐部存在下去，哪怕去踢英冠也行。至于成绩什么的，压根儿没想过……”

　　2033年，泰恩陷入巨大的债务危机，即将进入破产托管程序。

　　最终几乎是在被托管的生死线前，俱乐部被来自中东的石油资本所收购。

　　所以和其他那些反感自己球队被外国资本掌控的球迷们不同，泰恩球迷当时特别开心和欢迎中东石油资本能够看得上他们的球队。

　　乔恩·伯格和罗比·迪克西两个人在感慨，瑞安则在旁边低头刷手机，然后他看见了一条视频。

　　看完之后，他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你们看！”

　　接着就把手机递到了罗比·迪克西和乔恩·伯格眼前。

　　伯格一眼就看出了视频封面里的那个人所穿的球衣是埃克塞特联队的主场球衣。

　　“怎么了？”伯格好奇的问。

　　瑞安点播放按钮，视频里的这个人动了起来，他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对摄像头说话：

　　“各位亲爱的泰恩球迷们，你们好，我叫杰米·奥尔森，一个埃克塞特联的球迷，埃克塞特联是你们在下周中联赛杯第三轮里的对手。或许你们不是很了解我们，所以请允许我为你们简单介绍一下埃克塞特联是一支怎么样的球队……”

　　罗比·迪克西看到这里笑了起来：“干什么？这么轻易就把我们联赛杯对手的情报告诉我们了？”

　　哈里·柯林斯说：“没有必要吧？英乙球队而已，我们只要坚持踢我们自己的足球，赢下埃克塞特联不成问题。”

　　“……我们是一支在埃克塞特的小球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业余球队。直到十年前才升入英乙联赛，成为了真正的职业球队。我们最好的成绩是在2035-2036赛季，参加了英甲联赛。但现在我们已经降级回到了英乙……”

　　因为瑞安之前那一嗓子，矿工酒吧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凑过来，想要看看这个埃克塞特联球迷说了些什么。

　　老实说，位于英格兰东北角的他们，确实对英格兰西南角的埃克塞特联一无所知。

　　毕竟英格兰的足球队多如牛毛，泰恩此前也从未和埃克塞特联有过任何交集。

　　大家本来对这场联赛杯比赛并不重视，觉得比赛毫无悬念可言。

　　所以他们才会好奇这位埃克塞特联球迷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视频中的杰米·奥尔森还在继续说，而且不只是简单地对着镜头说，他还放了一些关于埃克塞特联的照片和视频。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那个破败的球场。

　　但大家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因为类似这样的情况，在低级别联赛中并不稀奇，埃克塞特联和其他那些低级别联赛球队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我刚才的介绍大家也可以看得出来，埃克塞特联真是一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球队了。像我们这样的球队，在英格兰有无数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对于我这样的埃克塞特联球迷来说，这支球队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因为它是我的家乡球队，这支球队身上寄托了我太多的情感，也承载了很多记忆。

　　“我今年四十一岁，却已经支持埃克塞特联长达三十五年——六岁的我就已经被爸爸带去场边看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场埃克塞特联的比赛。那个时候埃克塞特联的主场还不像大家刚才所看到的那样，就只是一块草地，只有一边有个木质看台……”

　　杰米·奥尔森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他和埃克塞特联之间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同样没有让围观的泰恩球迷们产生什么想法，因为类似这样的故事在他们身上也出现过，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个英格兰球队的球迷，都有类似的故事。

　　谁还不是从出生就开始支持家乡球队的？

　　谁还不是五六岁时就被自己的父母带进球场看比赛的？

　　所以罗比·迪克西就不耐烦地问瑞安：“这有什么好让我们看的吗？”

　　瑞安却指着屏幕说：“你继续看，罗比。继续。”

　　画面中的杰米·奥尔森说道：

　　“……但我的家乡球队却深陷严重的财政危机泥沼，随时可能被破产托管。尽管埃克塞特联的球迷们已经在网上发起了募捐，却收效甚微——谁会在意一支既没有辉煌过去，也没有纪念意义的英格兰第四级别球队的死活呢？况且我们埃克塞特联球迷的人数是那么少，就算每个人都掏钱，也还是难以拯救自己的球队……

　　“所以我今天专门为泰恩球迷们介绍我家乡的球队，是因为我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我还是想要帮助自己的球队，请原谅我，原谅一个为了不失去自己所爱的普通球迷莽撞冒失的乞求。

　　“我乞求等到下周三，当泰恩主场迎战埃克塞特联的时候，亲爱的泰恩球迷们，能够尽可能走进球场去看这场对你们来说毫无悬念的比赛。我也乞求泰恩俱乐部能够将我们和你们比赛时的门票收入全部捐给埃克塞特联……”

　　罗比·迪克西自听见这番话的时候目瞪口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