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剑与诗的终幕

　　准备好的说辞沉入了莱昂心底。

　　“原以为那样的重伤，至少能让你很长时间无法踏入战场，但下一次无论你有没有做好准备，我都不会手下留情。”言尽于此，奥莉薇娅转身离去。

　　“莉娜呢？”莱昂提高了声音：“.霍克，米莉雅阿姨，那些在塞尔瓦本该活下来的人，还有布莱恩大叔，你就不想恢复他们没有遭遇劫难的命运吗？”

　　他的确没更多底牌可选了。

　　见奥莉薇娅闻言顿足，莱昂只能期盼这筹码能让她重新考虑。

　　“我，比任何人都想他们能活下来。”奥莉薇娅回过头来：“但我看到了那梦中的亡灵魔灾

　　千里沃土化为死地，笼罩天幕的阴云，让东南大地上几乎人径绝迹，多少无辜者惨死在那场祸患。

　　恢复你知晓的命运，意味着现在此刻仍在沃斯莱利亚、索博尼茨、山南、罗斯拉瓦、维兰谷、卢曼索尔.活着的近千万人将会死去.

　　莱昂，为了让我亲近的人能活着，代价是数以百万甚至上千万民众的生命，这么做，公平吗？”

　　少女的目光和质问让莱昂无言。

　　想起奥莉薇娅曾对复仇意义的取舍.没想到，将大义凌驾于好恶的信念，此刻却成为了拦在彼此间的一道鸿沟。

　　只是在这一刻，莱昂确信，眼前的少女性子变化再大，她的本质依旧是她。

　　奥莉薇娅望向正阳升起的天幕。

　　“如今这世上，没有那梦中的所谓诅咒之地，亦没有那些可怖的‘灵界恶魔’，更没有盘踞南方的亡灵之国。

　　能够终结大地上纷争轮回的道路，就在我眼前，这些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现在，我必须继续走到这命运的尽头。作为曾许下传说中侠义之誓的你，应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炫目的阳光下，少女的碧眸垂帘，模糊的幻梦的确让她留恋但日出时，梦终要醒来。

　　“并非正确！”

　　听到对方直接了当的厉声否定，让奥莉薇娅愣了愣，不禁抬眸望去。

　　莱昂与那审视的目光对视，真挚的黑眸渐渐流露出一丝喟叹：“以人数决策对错，不是正确，只是一种无可奈何。”

　　似想起那位北方豪侠所言的信念，数年的游侠生涯，让莱昂有些怀念。

　　“游侠骑士不做这样的计算衡量，格林索恩爵士所言，在他眼中，一个人和一千人一万人百万人乃至更多性命的重要性，没有区别。

　　而哪怕让一个不该死的人去死能救千万人，游侠骑士也绝不该去做。我们要做的不是两害取其轻，而是让逼不得已的两害选择，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解决真正的困境和问题。

　　当然如今已违背游侠誓言的我，没资格再谈论他们的信念，不过——”

　　昨夜意识到抉择影响的莱昂，几乎没有为之犹豫。

　　“奥莉薇娅，我们还没有资格成为裁决众生的圣王，亦非能庇护万物的神明！

　　无论走上哪条命运，我都会选择最优先保护身边最想守护的人。

　　我无法如太阳那般公正无私的照拂世间的所有存在。

　　几百万人也好，几千万人也好！

　　如果能让莉娜、布莱恩大叔他们摆脱这悲惨的结局，即便让如今避免死去的人们尽数重归死海，我也会选择挽救自己身边的亲友。

　　如果要拯救身边的人，就得等于亲手杀死千万人？那拯救千万人，岂不等于我们在亲手杀死身边还活着的他们？”

　　振聋发聩的恳切话语如利剑直入奥莉薇娅的理性与逻辑她微微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第一次动摇了此刻的决心。

　　“可这一切已经发生。”

　　“那只是对你来说而已！在我看来，凭什么改变‘至恶’早就千万人死去的滔天恶果，要由我们活下来的亲朋好友去死作为牺牲品？

　　让原本我们该保护的人为那些灾难主导者犯下的罪孽，变成天平另一端的代价？.这不荒唐吗！！”

　　几乎以呵斥的口吻怒道，莱昂随即长长出了口气，眼里没有半分迷茫。

　　而经由对方提及类灵地场和那些作祟的恶魔，莱昂才再次对高利亚德的说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关系到洛雷利特文明毁灭的一切都不存在，那古代文明没有在堕落中消亡，又怎会沦为阿缇亚斯帝国发掘的遗迹坟头？这命运中的洛雷利特，遭遇了什么无法违逆的灾难？还是如巨龙、赫拉恩矮人、伊苏兰精灵那样，先后举族逃离了这个世界？

　　强如神明般的法师文明在数千年间消散如烟，总是有因的，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比类灵地场和升魔带来的灾难更轻。

　　何况阿芙洛丝女士那样强大的大魔导师，从死海完整的呼唤逝者灵魂，都得与死海之龙达成契约，承担某种自己不清楚的巨大代价用涅蒂牌来实现。

　　那王宫中的魔法，竟能逆转重构了古往今来，所有出现在这片大地上万物的生死存亡命运？

　　如果有办法做到如此程度，阿芙洛丝女士何必创造涅蒂牌？

　　自己毕竟是连评正位都难的施法者，尚且能蛮干激活这魔法，那这对强大到能创造奇迹的大魔导师而言，会更难吗？

　　“.如果按照你权衡的方式，奥莉薇娅。

　　若让塞尔瓦村几个人的命运改变，就得付出上千万人再次死去的代价。

　　那让大地上所有人命运改变，整个世界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此刻天平的另一端是什么？

　　原本的命运用什么作为牺牲，换取了如今魔灾不存的未来？

　　我不知你是否能想起魔导书上的警告。

　　但死海之龙.不可能容忍上千万亡者践踏生死法则，毫无代价的重回世间。

　　世间没有魔法能做到这种地步，我的涅蒂牌，也仅仅只是唤回他们死后的灵魂而已。

　　这是阿芙洛丝女士的奇迹都无法改变的结局。

　　如果你此刻坚信，现在是被改变后的命运。

　　那么你就该知道，这背后或许付出了我们这些凡人无法想象的代价。

　　至少，让我们试试探究真相，而不是一条道的走到黑！”

　　莱昂的声音在大地的飞沙中回荡。

　　他从来就没有尽信高利亚德的所有话语。

　　现在看来，无论诗人是否抱有完全的善意，但即便是最纯粹的利他善意，本质上也是一种利己，无论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成就和满足，还是其他更实际的目的。

　　若那神秘的诗人知道一切真相，那支撑他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高利亚德不那么在乎如今命运的改变，那昨晚的提示，仅仅就只是对自己眼下处境的同情吗？

　　“你更不应该独自面对这份担子，让千百万生命再次沉睡的罪责也好，扫清纷乱的愿景也好，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沉声的莱昂，在回忆中缓缓露出笑容，前迈了一步，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愿景吗？

　　与所有朋友都不用再承受过去的灾难和厄运，身边所见之处没有悲剧再发生你说过，要站在我身边，帮助我实现这样的未来。

　　你承诺过，无论盛夏与凛冬，无论面对幸福还是苦难，都将陪伴我，直至星月不再轮转。

　　奥莉薇娅，即便对你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但那是依旧我用灵魂所感受的现实和真实，我绝不会放弃将你带回身边。”

　　他径直走向对方。

　　闪烁如斑斓彩虹的梦境闪过脑海，奥莉薇娅的身体微僵，脸上浮现出纠结之色。

　　莫名的惶恐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起右臂张开五指。

　　骇人的光弧从她的手中迸发而出，源源不断抽取的磅礴魔力，激荡狂风。

　　“——退后！我说过，这次我不会留手！”

　　失声警告的她，身侧的左手默默攥紧拳头，铁指咔吱作响，失控的力道几乎捏碎那月陨秘银锻造的钢手套。

　　“那就动手吧，若你认为依旧可以如此衡量的话，我的性命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人而已，比之千万人的存亡又何足挂齿？”

　　顶着魔力之风来到奥莉薇娅身前，莱昂不躲不闪，抬手握住奥莉薇娅的腕甲。

　　“对我而言，那不是梦境，我记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

　　奥莉薇娅，你是我的生命，如果你还记得

　　我祈求你让你和你的剑，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像是被什么狠狠触动，少女眼瞳颤抖，她召唤圣剑的右手，不自觉地停顿了几分。

　　重要与美好的瞬间袭上心涧，少女垂下头，避开那此世未曾经历过的汹涌爱意.

　　犹如多年来肩负的巨石正在缓缓崩裂，内心的犹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许久的挣扎中，奥莉薇娅缓缓抬起头。

　　眼中的那份坚定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在岁月中无奈的委屈和.

　　两眼通红的.——愤怒？

　　“回到你身边？

　　那为何一次又一次从我身边离去？你这个混蛋！！！”

　　握紧右手，光芒收起。

　　下一瞬间，莱昂意识的最后，只看见一抹不断放大的铁拳。

　　——嘭！

　　流星般的左勾拳，重击在莱昂侧脸。

　　男人英俊的面庞随拳面而缓缓凹陷扭曲。

　　破空而出，猝不及防失去意识的莱昂转得如螺旋般飞出，砸起一阵尘土.

　　卡兰塔要塞主堡的塔顶。

　　高利亚德吹了声口哨。

　　侧坐在垛口的他，渐渐停下挑动琴弦的手指，悠扬的乐曲在风中逐渐隐去。

　　他遗憾的咋了咋舌。

　　“怎么就没打起来呢怎么说也得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才精彩

　　算了，苦酿尝不到，酸酸甜甜的果酒也还行吧。”

　　高利亚德仰头看向垛口高处的人影：“.看来，拖了这么久，咱们也到了要告别的时候。”

　　城垛高处。

　　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高利亚德身影，双腿悬空坐在外侧，轻轻晃动小腿。

　　那“高利亚德”低头，忧郁的眼眸无比眷恋的望着他。

　　“嘶别用吾这模样，直勾勾的看吾啊，这让吾总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似的。”高利亚德摘下羽帽，眉头垮成了八字，胡须抖了抖。

　　“嗯”

　　轻柔绵长的应声下，那就像吟游诗人孪生兄弟般的身影，脸上玩世不恭的戏谑神色渐渐归于平和。

　　身体仿佛如积雪般融化，遮蔽过往的幻象缓缓褪去。

　　银色的发丝在秋风中飘扬。

　　两根优雅的小巧龙角尖端，于阳光下折射出虹彩般的日晕。

　　一对赤红的竖瞳，望着眼前埋藏于岁月的身影，仿佛要将诗人的模样，永远铭刻在记忆当中。

　　头生龙角的银发女性，终于轻轻开口：“那这一次，真的就是永别了，高利亚德。”

　　“不要说的这么叫人伤心，瑟兰缇娅。”

　　高利亚德扬起永不落下的笑意，再次拨动琴弦。

　　“只要你还在星间为吾歌唱，吾的诗篇就永远还在你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

　　莱昂睁开双眼。

　　陌生的.

　　天花板.

　　嗯，还有火辣辣生疼的右脸。

　　像被人用战锤狠狠薅了一下，脑瓜子仍在嗡嗡作响。

　　奥莉薇娅的铁拳轮廓渐渐浮上脑海。

　　莱昂慢慢撑身，似心理阴影般不禁有些后怕。

　　要没如今这体质，常人挨这一下，脑袋肯定会如西瓜一样爆开。

　　不过自家的大狮子终究留了手，不然脸上的骨头，不会如现在这样完好。

　　“笨蛋，意气风发的单骑出阵，结果顶着个猪头被人抬回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丢人的模样呢。”

　　坐在床边的小伊妮丝，戳了戳莱昂那肿如面包的侧脸。

　　少女的戳弄让莱昂倒吸一口凉皮。

　　另一侧的伊妮丝女王微微蹙眉，啪得一下拍掉伊妮丝王女的小手。

　　莱昂侧目看去，瞧见小伊妮丝对大伊妮丝嗔怒而视，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但突然顿住了话语。

　　这养伤的房间一角。

　　无法让任何人忽视的光泽在那里流转。

　　可双手持握的长柄末端，炎阳日轮的雕饰点缀于金色的十字剑格中央。

　　寒光闪闪，无坚不摧的优雅剑刃，即使在阴影下也盈起朦胧的光辉。

　　太阳圣剑，一如寻常摆设般静静的依靠在墙边。

　　顺着莱昂的目光看去，伊妮丝女王叹了口气。

　　“找到你的时候，圣剑就被扔在你身上.你成功了。”

　　“.”

　　莱昂无言的点点头，奥莉薇娅表明了态度，他心中绷着的弦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无论高利亚德的说法如何。

　　自己都终于得到可能恢复一切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