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卢象升的计划,高迎祥这次似乎真的是插翅难飞了。


    但很可惜,他的剿贼方略没问题,可执行的人却出了问题。


    就在卢象升于南阳布下天罗地网,誓要将高迎祥残部一举歼灭于汉江北岸之际,来自己方阵营的掣肘却如期而至。


    不久前,卢象升以七省总理身份发出的紧急协防公文,被星夜送到了湖广巡抚王梦尹和郧阳抚治宋祖舜的案头。


    可当湖广巡抚王梦尹扫过这封措辞急切、言之凿凿的公文时,却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哼!”


    “卢建斗啊卢建斗,你也有今天?”


    “等了这么久,你可算是求到本抚头上了!”


    看着这封公文,他的思绪不禁飞回了年初在凤阳的大会上。


    当时卢象升因不满湖广方面剿匪不力,竟当着所有官将的面,对他这位封疆大吏严词斥责,丝毫不留情面。


    事后更是一纸奏章直达天听,弹劾他“督剿不力,贻误军机”。


    那时,王梦尹刚上任湖广巡抚没多久,手下兵将都被卢象升带走了,他拿什么抵御贼寇?


    可卢象升不分青红皂白,硬是把他和宋祖舜给狠狠斥责了一通,还让他俩在皇上面前吃了不小的瓜落。


    这笔账,王梦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他这等宦海沉浮了十几年的老人看来,卢象升不过是个凭借军功、骤然幸进的愣头青罢了。


    仗着皇帝的些许信任,就敢目中无人,全然不懂大明官场“和光同尘、上下相契”的道理。


    王梦尹笃信,卢象升这种只知道闷头打仗,全然不懂政治艺术的愣头青,迟早会因为一次兵败而失去圣眷,摔得粉身碎骨。


    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完全犯不着跟着这种莽夫在前线拼死拼活,承担风险。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才是为官之道。


    管他什么剿贼大计,只要能守住襄阳,便是大功一件。


    但王梦尹转念一想,卢象升毕竟还顶着“总理七省军务”的头衔,名头大得吓人。


    所以一些表面工作,他还是要做一做的。


    于是王梦尹收起公文,脸上挤出一丝凝重,对堂内卢象升的信使点了点头:


    “卢总理的军令,本抚已经知晓。”


    “贼情如火,确乃紧要,你先回去禀报卢总理,本抚自会酌情处理。”


    那信使只是个普通军汉,哪里听得懂这种官场套话。


    他见王抚台接了命令,也没多想,只以为大功告成,于是在行礼后便匆匆回去复命去了。


    送走信使后,王梦尹回到内院,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他招来左右,吩咐道:


    “去,即刻向外面传话。”


    “就说本抚昨夜偶感风寒,突发急症,需要静卧休养一段日子,暂时不能处理公务。”


    “省内一应事务,由藩臬二司酌情代劳。”


    好一个“酌情代劳”,王梦尹直接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下属。


    什么防守汉江,什么拦截流寇,跟本抚的“风寒”说去吧!


    而他麾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官员们见状,也明白了顶头上司的用意,于是也纷纷当起了甩手掌柜,对卢象升的军令置之不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郧阳抚治宋祖舜的耳中。


    宋祖舜的品级、权势远不及王梦尹,本就战战兢兢,唯上官马首是瞻。


    他原本还对是否要派兵协防犹豫不决,此刻见到巡抚都直接称病,置身事外了,他哪里还敢出这个风头?


    难道要自己带着这点可怜巴巴的兵马,去硬撼高迎祥那帮穷寇?


    他可不敢。


    于是,宋祖舜也有样学样,毫不犹豫地对外宣称“旧疾复发,卧床难起”,紧闭府门,谢绝了一切公务。


    就这样,两位地方官员,用一场拙劣的表演,轻松挡下了卢象升的军令。


    整个汉江防线,从襄阳到均州、光化、谷城,直至郧阳府段,竟然未增派一兵一卒!


    原本应该壁垒森严的天堑,此刻却如同无人之境。


    而这对于高迎祥等人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此时的高闯王,正带着仅存的三千残兵败将,在汉江北岸崎岖的山道上偷摸行军。


    在他身后,卢象升的追兵紧追不舍;在他身前,又有奔腾的汉江挡住了去路。


    高迎祥此时可谓是绝望无比,在他的设想中,汉江边上肯定已经驻满了明军的队伍,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当他站在山顶,看着不远处宽阔的江面时,不由得眼珠子都瞪大了。


    人呢?明军呢?


    怎么可能没人?


    也不怪高迎祥,他这一路溃败,属实是被卢象升和各路明军给打怕了,也被打出了心理阴影。


    这么重要的汉江防线,怎么会如此安静?连条巡逻的江船都没有?


    这太反常了!


    高迎祥本能地怀疑,这是不是卢象升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就等着他半渡而击,从而毕其功于一役。


    “刘哲!迎恩!”


    高迎祥生怕有诈,立刻唤来了自己的心腹大将和亲弟弟,


    “你二人立刻带几队精干弟兄,沿汉江上下游仔细探查!”


    “尤其注意看看有无伏兵,有无暗桩,有无船只。”


    “记住,一定要小心!”


    “姓卢的用兵狡诈,我断定前方必有埋伏!”


    刘哲和高迎恩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他俩同样也是满腹狐疑,根本不相信卢象升会放任汉江天险不管。


    两人带着几十个身手矫健的老营弟兄,分成数股,小心翼翼地沿着江边仔细侦察。


    闯军士兵的侦查堪称是地毯式的搜索,甚至都有些神经质了。


    他们专门往那些水草丰茂、芦苇丛生、极易藏匿人马的地方钻。


    一边钻还一边用长矛往草丛里乱捅,生怕里面蹲着明军的伏兵。


    有人侧耳贴地,聆听远处是否有铠甲摩擦或马蹄踏地的微弱声响;


    有人仔细观察江边泥地,寻找是否有大队人马驻扎或行军留下的脚印、马蹄印和车辙印;


    甚至还有人爬上岸边的高树,极目远眺,寻找江面上是否有可疑的渔船,或两岸是否有异常的炊烟。


    一番折腾下来,结果却让他们面面相觑——什么都没有!


    江岸静悄悄,除了水流声和风声,再无其他。


    想象中的伏兵连影子都没有,预判中的暗桩哨卡更是形同虚设。


    几个原本应该有官兵值守的瞭望台,里面结满了蛛网,走近一看,还有几只野鸭被惊飞。


    “奇哉怪也……”


    刘哲挠着头,一脸困惑,


    “这卢阎王……唱的是哪出空城计?”


    高迎恩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真没人管了?明军都回家抱孩子去了?”


    两人不敢怠慢,又扩大范围搜索了大半天,最终才不得不确认一个荒谬的事实:


    汉江边上,是真的一个明军都没有!


    两人狂喜之下,立刻飞奔营中回禀消息。


    高迎祥听到汇报,先是震惊,继而狂喜,最后竟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明军的嘲讽。


    这才是他熟悉的大明。


    “哈哈哈哈哈!”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机不可失,高迎祥立刻下令:


    “快!全军动手!”


    “砍伐林木,搜集船只,连夜打造筏子,修建浮桥!”


    随着他一声令下,闯军上下顿时忙碌起来,求生欲激发了所有人的潜能。


    他们很快便从沿岸的村庄搜罗到一些渔船,随后又砍伐竹木扎成了简易的筏子。


    就这样,高迎祥率领着他的残部,几乎是大摇大摆地从光华、兴业等渡口分批渡过了汉江。


    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除了几条筏子因为操作不当翻沉,损失了少许人手外;


    高迎祥的主力竟安然无恙地踏上了南岸的土地,并迅速消失在了郧阳府以西的苍茫群山当中。


    而这片广袤的山区,就是道教圣地武当山、以及后世大名鼎鼎的神农架原始林区。


    闯军进了这里,便如同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彻底摆脱了卢象升的追击。


    消息传到正在后方督军的卢象升耳中,这位一向以坚毅著称的七省总理,眼前一黑,差点气得吐血!


    他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年,全军将士用命换来的大好局面,竟然因为两个地方官僚的卑劣掣肘而毁于一旦。


    卢象升恨不得立刻手持尚方宝剑,奔回襄阳,将王梦尹、宋祖舜二人斩于帐下!


    但他没有时间愤怒,也不敢真的把这两人砍了。


    闯贼跑了,当然还得追。


    要不然让谁来?让皇帝陛下亲自来吗?


    作为大明第一忠臣的卢象升,此刻也只能把苦水咽回肚子里,下令全军渡江,继续追击。


    可以说卢象升是个爱兵如子、身先士卒的好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意志,能被所有人理解和支持。


    此次千里追剿,明军耗时数月,转战河南、湖广、南直隶三省,可谓是一刻也没停下脚步。


    流寇疲于奔命,但官军更是达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他们不仅要跟在高迎祥屁股后头拼命追赶,而且还时常要根据卢象升的预判,急行军迂回包抄,赶到闯军前面设伏、阻击。


    滁州、七顶山血战,更是硬碰硬地把高迎祥的精锐老营骑兵,给剿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眼看胜利在望,贼寇却因地方官员的愚蠢而遁入深山。


    可你卢总理不仅不处罚,而且还要军中的弟兄们拖着疲惫之躯,钻进望不到头的深山老林里替他俩擦屁股?!


    你倒是为了报效君恩不惜己身,可咱们弟兄能得到什么好处?


    除了更多的疲惫、伤亡、迷路,以及可能因缺粮而饿死在山里,什么都得不到!


    怨恨的情绪在荆南的千山万壑中积累,暴动的苗头在泥泞的道路中发酵。


    首先公开表示拒绝的,就是来自辽东的祖宽。


    祖宽以麾下都是昂贵精锐的骑兵,只擅长平原野战,进入山地马不得驰,弓不得展为由,直接拒绝了卢象升进山搜剿的命令。


    卢象升对于这支桀骜不驯、而且战功赫赫的辽东客军,实在是指挥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能派出自己的老班底,总兵秦翼明,副将雷时声、王进忠等人,从南漳、谷城等地出发,跟随他亲自进山追剿。


    但却没想到,明军刚进山没多久,就发生了兵变。


    这次发生兵变的,是副将王进忠的部队。


    这支部队的主帅是陈永福,他们是卢象升派出去搜山的先头部队。


    陈永福部一开始打得很是卖力的,从西川进山至兴化寺、孔家峪一带追杀农民军三十多里,拿了数百颗人头。


    但高迎祥压根不在这里和明军决战。


    钻进山区,高迎祥的脑子又好使了起来。


    他奉行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原则,一个劲的往山里钻。


    追击的明军顾此失彼,往往是疲于奔命。


    而令卢象升万万没想到的是,更大的乱子还在后面。


    他前脚刚带兵进山,祖宽部的关宁兵们,就开始在后方放纵了起来。


    他们自认为是客军,没有长久坚持剿贼的义务。


    辽东兵们倚仗着自己在滁州、七顶山立下的大功,一路上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毫不收敛。


    这帮官军把起义军不肯干的事情全干了一遍,搞得郧阳府乌烟瘴气,民怨沸腾。


    卢象升闻讯勃然大怒,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官军祸害百姓,更何况这还是在他全力剿贼的关键当口,此风绝不可长!


    要说卢象升也是心大,他竟不顾左右劝阻,只带了少量亲兵,就径直闯进了祖宽的大营中。


    当时祖宽正和部下在大帐中饮酒作乐,帐外亲兵见主帅亲临、面色铁青,竟不敢阻拦。


    卢象升猛地掀开帐帘,凛冽的目光如同实质,一一刺向帐内众人。


    帐内喧闹的劝酒声戛然而止,祖宽举着酒杯,脸上还带着一丝醉意和错愕。


    “祖总兵!”


    卢象升开门见山,语气冰冷,


    “你部官兵烧杀抢掠,害民无算,你可知罪?!”


    祖宽见卢象升不给他面子,直闯中军大帐,心下也恼火起来。


    他借着酒意,梗着脖子反问道:


    “卢军门!不知末将罪在何处?”


    “我部儿郎连日征战,如今稍事休整,有何不可?”


    卢象升听罢,怒极反笑:


    “休整?”


    “纵兵劫掠村镇,奸淫妇女,焚烧房舍,这叫休整?!


    “祖宽!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军纪?!”


    “身为大明官军,此举与流寇土匪何异?”


    “连那帮流寇土匪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等简直比流寇还不如!”


    “你们这是在自毁长城,寒了百姓之心,我大军何来根基剿匪?!”


    卢象升当着一众辽将的面,将祖宽部最近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摆了出来。


    骂得祖宽是狗血淋头,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祖宽自恃功高,又是辽东祖家的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尤其是还在自己部下面前。


    “卢军门!”


    祖宽猛地起身,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酒水四溅,


    “你休要血口喷人!此番大战,全靠我辽兵上下浴血奋战,才有滁州、七顶山大捷!”


    “如今不过是取用些物资,何至于说得如此不堪!”


    “军门远在中军,怎知我辈边军苦楚?”


    “朝廷饷银时有拖欠,弟兄们卖命搏杀,难道就该饿着肚子打仗吗?!”


    祖宽这是要胡搅蛮缠,混淆是非。


    卢象升见他不仅不认罪,反而强词夺理,心中怒火更胜。


    他知道,对于这等骄兵悍将,讲道理已经是行不通了,必须祭出最后的权威。


    卢象升不再与他废话,猛地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对帐外厉声喝道:


    “来人!请尚方宝剑!”


    帐外候命的亲兵队长早已准备妥当。


    听见命令,四名身材魁梧的亲兵神情肃穆,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帐内。


    其中两人在前开路,中间一人用双手,郑重地捧着一个覆盖明黄绫缎的长条金丝楠木剑匣,另一人紧随其后护卫。


    见此情形,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落针可闻。


    在场所有辽将脸上的酒意和不满,瞬间被惊惧取代,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那捧匣亲兵行至大帐中央,面向卢象升,将剑匣平举于胸前。


    卢象升整了整衣冠,神色庄严肃穆,上前一步,亲手缓缓揭开了黄绫。


    打开剑匣,一柄古朴威严、闪着寒光的宝剑静卧其中。


    剑柄处的龙凤纹饰和象征“代天执法”的铭文在帐内的灯火下清晰可见。


    卢象升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将尚方宝剑从匣中请出,双手横握,高举过肩,转身面向祖宽等人。


    他目光如电,声若洪钟:


    “尚方宝剑在此!如陛下亲临!”


    “祖宽!你纵兵殃民,罪证确凿,如今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巧言令色,妄图开脱!”


    “我问你,你可知罪?!”


    看见尚方宝剑,感受着那代表至高皇权的威严,祖宽所有的酒意、骄横和侥幸心理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在辽东,他或许还能仗着天高皇帝远、以及祖家的关系网络嚣张跋扈。


    但现在,这柄尚方宝剑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只听“噗通”一声,祖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而他身后的辽将们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头颅深深低下,不敢仰视。


    只听“铮”的一声龙吟,卢象升猛地拔出尚方宝剑,指着祖宽厉声呵斥道:


    “你可知当年袁督师手持尚方宝剑,于双岛斩左都督毛文龙之事?!”


    “那毛文龙官居一品,拥兵数万,比你又如何?”


    “你当真以为吾剑不利?”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祖宽耳边炸响,毛文龙之事,是所有边将心中的一道坎。


    此时此刻,祖宽也明白了,这个卢象升是真敢把他给砍了的。


    祖宽虽然心中愤恨,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要是在辽东,他还能往后金跑,


    但这里是中原腹地,若是真火并杀了七省总理,天下虽大,也将再无他容身之所。


    祖宽也会瞬间从官军将领的身份,变成天下通缉的反贼。


    更何况,他本意也只是捞足好处,并未真想造反。


    思前想后,祖宽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服软。


    于是他悻悻地单膝跪地,表示知罪:


    “末将管教无方,还请军门恕罪。”


    “某这就下令约束部下,绝不敢再犯!”


    就这样,卢象升凭借着尚方宝剑和个人威望,总算是把桀骜不驯的辽东兵们给压了下去。


    但经此一遭,祖宽等人剿贼的积极性也彻底降到了冰点。


    卢象升要求辽东兵配合进山作战,然而他们刚过汉江就一哄而散,各自寻找舒服地方驻扎,止步不前。


    卢象升再三严令,他们也只是表面应承,阳奉阴违,拒不执行。


    既然不让抢掠,辽东兵们便发挥“聪明才智”,直接在汉江附近的几个城镇间做起了买卖。


    他们把一路缴获和先前抢掠来的物资,公开与当地百姓、商人交易,换取金银享乐。


    一时间,关宁军的营地竟然成为了一个喧闹繁华的集市。


    什么斗鸡遛狗、骰子牌九、军妓酒肆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与前方山区里的艰苦血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对此,卢象升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难道真的拔剑把祖宽给砍了?


    他虽然一心为公,但也不想被皇帝片成烤鸭。


    无奈之下,卢象升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标营总兵李重镇。


    他希望李重镇能做出表率,以先进山带动后进山,鼓励关宁军进山剿贼。


    但李重镇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油条,他见主力关宁军都按兵不动,生怕自己孤军深入遭了埋伏。


    汤九州的前车之鉴不远,于是李重镇也找出了各种理由推脱,逡巡不进。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这种强烈的不公和反差,极大地刺激着前线将士的神经。


    总兵秦翼明带着部队进入郧西山区,不久便与闯塌天刘国能的部队遭遇。


    秦翼明率部极力苦战,将刘国能击败,随后追至青石浦。


    他利用大雾天气,兵分三路突袭刘国能部,并分兵绕道山岭冲击其军阵,打得刘国能大败。


    起义军上下坠崖死者无数,光是被斩首的就有三百余人。


    但秦翼明部也已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


    可他不愧是秦良玉的兄长,面对此情此景,这位忠勇之士仍然没有放弃。


    秦翼明硬是带队,又转战南漳深山,长途奔袭六十余里,继续追剿起义军。


    和秦翼明一样卖力的,还有左良玉左大帅。


    此时,左大帅正在郧阳的永宁、卢氏一带围堵农民军,来回奔走于陕西和河南,并在陕州击败了老回回马守应的队伍。


    当初左良玉在陕州被江瀚逼退,这次他可算是出了口恶气。


    而另一部的陈永福,率领着三千饥疲交加的士兵,在郧阳深山里与起义军数次交锋,将其一一击溃。


    然而,后方辽兵却在吃喝玩乐,甚至友军也在抱怨观望。


    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艰苦的战斗环境,使得前线明军士兵开始大量逃亡。


    终于,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


    副将王进忠的部队,在三峡口一带搜山时哗变了!


    对于这次哗变,卢象升其实心里早有预料。


    他得知消息后,并没有采取高压手段,而是立刻亲自前去安抚。


    他对王进忠部好生勉励一番,并当场下令他们停止追剿,退出山区休整。


    得到了理解和承诺,王进忠部的情绪才渐渐平息,兵变最终得以和平解决。


    可事情虽然压下去了,但卢象升心心念念的剿贼大计,也就被搁置了下来。


    深山里的高迎祥等人,再次获得了喘息之机。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河南多地突然下起了冰雹,导致庄稼尽毁,一场大饥荒已经不可避免。


    河南本是卢象升大军重要的粮饷补给地,此次灾害一出,前线的明军立马就断了粮。


    而分封洛阳的福王朱常洵,府库堆积如山,却对军队缺粮和百姓饥荒视若无睹。


    任凭卢象升写信怎么陈述利害,朱常洵仍旧是一毛不拔。


    卢象升虽然是七省总理,但面对这位朱家王爷,皇帝叔父,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明军来说,有粮饷和没粮饷是两码事,一旦缺银少粮,军心就开始不可避免的动摇起来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卢象升只能奏报京师,极力向崇祯陈述入山搜剿的困难,请求他宽限些时日。


    后世很多人谈到卢象升时,总说他差点就把农民军给剿灭了。


    假如不是清军入关,大明早就把这群流寇给消灭了。


    农民军能够坐大,一切责任都要来自后金,大明没有丝毫责任。


    然而实际上,这却是一种非常错误的、给明朝贴金的观点。


    这种观点说出来,就连卢象升自己都不信。


    就拿卢象升给朱由检疏牍里的原话来说:


    他认为,“大寇俱遁秦楚万山中,贼出没无端,若奋勤穷追,何地可歇?”


    然后谈到粮草时,他又说:


    “万兵入山,须万人肩运,即贼不出,而同归于尽也。”


    “马不能进,人苦于登,日行三四十里.本色粮无从运,折色粮无所用。”


    卢象升疏牍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剿贼战事前景的悲观看法。


    什么军事问题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政治问题、粮草的问题。


    在交通条件差的古代,以日行三四十里的速度在秦楚万山之中去找农民军,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卢象升确实是对付农民军的一把好手,但他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消灭一个高迎祥,李自成,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王迎祥、张自成”站出来。


    可以说,在崇祯五年到九年这段时间里,完全是农民军在独立面对整个大明王朝的围剿。


    后金则是捡了大便宜,在这几年闷头发展。


    皇太极在范文程等人的建议下,进一步优化了内部的权力结构。


    还顺便收拾了蒙古和朝鲜,将周边的威胁一扫而空。


    面对困局,卢象升终于想起了他的一位同僚——手握重兵、负责西北战事的五省总督洪承畴。


    他上任五省总理时,洪承畴没说话;他上任七省总理时,洪承畴也没说话。


    此刻,山穷水尽的卢象升提笔给洪承畴写了一封长信。


    卢象升在信中大倒苦水:


    “.闯献二逆自滁州溃败,本已势穷力蹙,弟不揣冒昧,驱师穷追不舍,于七顶山复重创之,高逆精锐殆尽,仅以残部逃遁。”


    “弟星夜布置,欲锁贼于汉北,毕其功于一役;本赖将士用命,时机已在掌握。”


    “孰料,天不遂人愿,人祸尤烈于贼湖广抚臣王梦尹、郧抚宋祖舜,竟视军令如无物,汉江千里,空无一兵.”


    “高逆残寇得以从容偷渡,再入郧襄深山每思及此,五内俱焚,朝廷设官分职,竟至于此,夫复何言?!”


    “.而后又有辽兵祖宽部骄横日甚,目无纲纪”


    “再加河南突遭冰雹,禾稼尽毁洛阳福藩,仓廪充实,然.”


    “唉!天潢贵胄,岂知前线将士枵腹之苦?”


    卢象升这封信可谓是字字泣血,充满了愤慨与无奈。


    愤恨下,卢象升甚至腹诽起了朝廷政策,内地藩王。


    当洪承畴接到这封信件时,他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的古柏,沉默了许久。


    洪承畴并不惊讶,卢象升所描述的困境,几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卢象升确实是忠臣,其心一片赤诚,可昭日月。


    在洪承畴这位老练的政治家看来,卢象升也是一名干才,忠心耿耿,勇于任事。


    但于政治一道,却显得过于直率而欠缺考量。


    什么朝廷设官分职,竟至于此、天潢贵胄,岂知前线将士枵腹之苦


    这等近乎怨望的言辞,都说了出来,可见其心中郁愤已经到达了极点。


    这些话,要是落于他人之手,便是天大的把柄。


    卢象升的问题就在这里,在大明朝为官,讲究的就是“和光同尘”四个字。


    像是王梦尹、宋祖舜等人,虽然是庸碌误国之辈,但其背后仍有奥援。


    他们选择自保,也是如今的官场常态。


    卢象升此前在凤阳大会当众斥责二人,继而奏章弹劾,已经将他们彻底推向了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此乃自绝于湖广官场,怎么能奢望他们协力相助呢?


    再说祖宽等辽将,骄纵跋扈并非一日之寒。


    连皇帝陛下都要倚重关宁集团对抗东虏,这帮人又怎么能不嚣张呢?


    毛文龙旧事,可一不可再。


    卢象升过于刚直,不知道迂回驾驭之术。


    而洪承畴就不同了,他虽然同情卢象升,但他绝对不会在回信中附和卢象升对同僚的抱怨,更不会指责藩王或朝廷政策。


    这非但无益,反而会引火烧身。


    沉思良久后,洪承畴给出了一个纯粹的技术性方案,回应卢象升。


    他说关宁铁骑的长处在于平原野战,畏惧山地消耗战。


    既然现在贼寇已经进了山区,不如就顺势将祖宽部调往地势相对平坦的关中地区,归他洪承畴节制剿贼。


    陕西关中一带,各路流寇层出不穷。


    李乔、甘学阔两任陕西巡抚,因为缺少兵将,都没能完成剿贼的任务。


    眼下,朝廷又派来了一位巡抚,可陕西的困局还是没能缓解。


    三边地方欠饷严重,各地边镇士卒们的怨恨之情,几乎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只有把祖宽这只骑兵调到关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卢象升收到回信后,觉得洪承畴言之有理,便与洪承畴一起,联名上奏崇祯皇帝。


    然而,当这两份奏疏送达京城时,朱由检的态度却有些耐人寻味。


    在朱由检最初的设计中,五省总督和七省总理权力重迭,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牵制,防止尾大不掉。


    可如今,洪承畴和卢象升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员,竟然意见一致,联名上奏了。


    这还了得?


    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再加上祖宽那支精锐的关宁铁骑……


    这画面让朱由检感到极度不安。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是他作为皇帝的第一反应。


    于是,朱由检又展示起了他那拙劣的帝王手段。


    他先是假装同意二人的建议,下旨将祖宽部调往陕西关中。


    然而,就在祖宽率军刚到关中,连屁股都没坐热的时候,崇祯的第二道旨意又到了。


    他以“评定滁州等战功,需主将陛见述职”为由,紧急将祖宽和关宁骑兵,召回了京师。


    到了京城,经过一番商议,朝廷认定祖宽在滁州之战中确有大功,于是升授其“右都督”的荣誉虚衔。


    随后朱由检又出面,赏赐了祖宽一些银两,然后就把祖宽等人打发回了辽东,驻守宁远。


    就这样,三千关宁骑兵,在关内打了两仗,烧杀抢掠一番后又重新回到了辽东。


    几乎与此同时,对卢象升的调令也颁下了:


    升任兵部左侍郎,调任宣大总督。


    崇祯的理由非常光明正大,所有人都无法反驳。


    东虏,又双叒叕入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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