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着衣服,领着小禩往家里走。一路上子晟的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后来自己也泄气,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再见了。可是想着想着,就又想了回去。想起他的时候,心底里总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回家门口。结果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大车,装的崭新的家什锅碗之类的东西。林海正指挥着人往里搬东西,一看见她回来就赶紧迎上来说:“阮姑娘回来啦。”转头吩咐:“哎,你,快来,把阮姑娘手里的盆接过去。”又对青梅陪笑:“阮姑娘,我们老爷说了,把东面那三进的院子腾出来给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让您老搬进去。”

  青梅愣愣地听着,好一会才缓过来,说:“告诉你们老爷,说我谢谢他的好意。我用不着这些东西,我只要往后,”顿了顿,本来想说“你们不再欺负我就行了”,话到嘴边又改成:“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林海说:“那怎么行?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您老是白帝特地关照过的人,这可是咱们村的荣耀呐。”

  青梅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说。

  林海又说:“您老看看,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们去换。”

  青梅叹了口气,说:“这些东西我都满意,不用看了。”说着便径自往里屋走。才走到穿堂,就看见房东林家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溜,见她进来,便行礼:“阮姑娘好。”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林家婶子尴尬地笑笑,说:“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不晓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人……”

  “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还是阮青梅么?”

  青梅脱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么人?也就是和白帝说过几句话而已,而且那个人只怕现在已经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么一想,心里竟无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婶子还是很生分很恭敬的样子。

  青梅心里一阵难过,这日子还怎么过?对那人而言不过是船过水无痕,她却已经都不是她了。忽然惊觉,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青梅闷闷地回到自己屋里,哭笑不得地看见搬来的新家什,不伦不类地堆在这破屋子里。林家居然还派了两个丫鬟过来,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们回来,赶紧过来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爷”洗脸。青梅好生不自在,忙推说自己累了,打发她们回去。

  静下来,竟觉得自己比平时忙里忙外的还要累。她也不敢出门,就怕看见外面的情形,只好从上午闷坐到下午,又从下午闷坐到晚上。

  到了晚上,小禩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想心事。

  想到子晟,心又蓦地跳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最后他说“我叫子晟”的情形,觉得他的模样很孩子气,不像权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会又愁,心里知道这么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沦。便强迫自己不要想,可是过一会总又想回去。这么反反复复地,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早上,听林家婶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开门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边那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忙将他让进来,请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气,便坐了,抬头打量着屋里的家什,忽然“喷”地一笑:“看来这林贵倒还尽心。”

  青梅心里想,他总不会是来看看林贵尽心不尽心的吧?一面泡了茶,无奈何,只好都用了林家送来的茶叶茶具。坐定之后,便问:“昨天忙乱,还未请教先生贵姓?”

  那人回答:“免贵姓胡,单名一个山字。”

  青梅说:“噢,原来是胡先生。”

  胡山捻着胡须,慢吞吞地问:“恕我直言,看阮姑娘进退举止言谈不是乡间风度,莫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叹口气,说:“民女自幼出身贫寒。只不过曾在帝都戚老爷家为仆。”

  “哦?哪个戚老爷?戚正渊?”

  “不,是前吏部督辅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闪,便捻须沉吟,半天不语。

  青梅心里又想,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沉默了一会,思忖着问:“王爷他……可安好?”

  “唔?”胡山仿佛一惊,想想才说:“啊,好,他很好。”说完又接着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梅只觉得气闷,有心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得一边陪着。闷坐一会,胡山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却是:“阮姑娘,我是王爷的幕僚。”

  青梅“啊”地应了一声,也不明白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胡山接着又说:“对我来说,王爷是君,是主,王爷也是我的恩人。”青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精豆一样的眼睛幽幽地泛着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爷从死囚场上救下来的人。”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时时事事都在为王爷打算,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别人未必会明白,可是必定是为了王爷。阮姑娘,你一定也希望王爷好,对不对?”

  青梅轻轻点点头。

  “那好,阮姑娘,请你立刻走,带上这个孩子,立刻离开这里。你不必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只告诉你,这是为了王爷。”

  青梅一怔,哑然地看着他。

  胡山却误会了,他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端州有所宅子,买来就是为了非常之需,连王爷都不知道。你就到那里去住。我每年会从账上给你支去一千两银子,如果不够,也尽管问我要。但是记住,永远都不要回帝都,也永远都不要再见王爷。”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说:“胡先生,有劳费心了。我走可以,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请教。”

  “请说。”

  “你要我走,是不是与这孩子有些关联?”

  胡山说:“阮姑娘,这你不必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告诉你,你要想一生平安,天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点头,说:“那好,那我就听先生的。不过——”顿了一顿,才说:“我不去端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银子。”

  胡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脚,天下之大,相信终有一个安身之所。”

  胡山凝视青梅良久,然后说:“好。就随姑娘心意。但是门口有车,无论如何,请容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这程度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不过要送就送罢。

  可收拾的东西实在不多,一个小包袱就全打进了。临出门前,这才想起都还没有和左邻右舍道过别。刚想和胡山商量说:“胡先生,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叫……”

  话没说完,胡山脸色微变。青梅诧异地回过头去,就见一色纯白驷马拉的一辆马车由远而近,上插玄色小旗,迎风招展,金线绣的凤鸟,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子晟从车上下来,见青梅就站在眼前,一手拿着个包裹,一手拉着小禩。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问:“怎么,你这是?”

  转眼又看见胡山站在她身后,脸色便微微一沉:“胡先生怎地也会在这里?”

  胡山反而很镇定,说:“是。我来看看阮姑娘。我记得王爷昨天曾对我说,此刻应当是在召见鹿州诸侯。”

  这话说得很冲,竟颇有几分责难的意思。子晟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胡山却一脸不为所动的神情。有瞬间青梅以为他就要发作了,谁知他只是极忍耐地说:“胡先生,这是我的一点私事。”

  胡山脸一扬,朗声对道:“天家无私事。”

  子晟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说得好,真不愧是胡先生。”胡山还要再说,子晟摆摆手阻住他:“好了好了,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只不过想与阮姑娘谈上一谈,好么?”

  最后的一句,语气极软。胡山听了,许久都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子晟也不以为意,甚至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青梅想不明白这胡山到底是什么人,子晟对他竟这般忍让,一时看得发怔。

  子晟见她愣着,就叫她一声:“阮姑娘。”青梅方省悟过来,连忙福了一福:“王爷请。”

  到了屋里,端了张椅子过来请子晟坐了,这才跪下见礼:“民女叩见王爷。”小禩也跟着跪了。

  子晟笑笑,说:“起来坐着吧。你这么跪着,不好说话。”

  青梅便站起来,找了个凳子放在下首,拿捏着坐了。才坐下,又站起来:“民女给王爷沏茶。”

  子晟一摆手:“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青梅这才坐下。心里揣度着,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想起方才胡山一再阻拦的态度,仿佛是件要紧的事情,便不由得紧张。小禩走过来,依在青梅身边,闪着一双眼睛,看看青梅,又看看子晟。

  然而子晟却半天都没说话。手里拿着桌上小禩玩的一个碎布头做的小老虎,翻来覆去地摆弄,眼睛也不看着青梅,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说话,青梅也不敢问,只好惴惴地等着。

  等了很久,忽听子晟问:“这是你做的?”

  青梅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在问那个布老虎,连忙说:“是。穷人家小孩的玩意儿,叫王爷见笑了。”

  子晟却说:“做得挺好。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做过。”

  青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思忖了半天,才说:“王妃的手艺精致,自然不是民女可比的了。”

  子晟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便把布老虎放回桌上。略顿了顿,又问:“你家里就你们母子两个么?”

  青梅答:“是。”

  “你爹娘呢?”

  “民女八岁的时候,爹娘就都过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听说跟着后娘改嫁了,十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那你夫家呢?”

  青梅脸一红,低声道:“民女还是待嫁之身。”

  “哦?”子晟眉毛一挑,看着小禩:“如此说来,这孩子是?”

  青梅摸着小禩的头发,轻轻说:“小禩不是民女亲生。以前民女曾在附近净月庵帮师太们洗衣度日,小禩本是庵里拣的孩子,听说不满半岁的时候就给扔在庵门口。民女见这孩子可怜,后来便索性自己带着他了。”

  说着便想起那时在净月庵里,看着瘦小伶仃的一个孩子,整天就是独个蹲在树底下看看蚂蚁。那些尼姑也不甚搭理他,有的时候他连口饭也吃不上。她有的时候便把他叫到身边,逗着说说话。那时孩子才两岁,平时也没人和他说话,说起来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清,过了好久,才能说得流利。有时候她也省点饭菜下来悄悄塞给他吃,孩子总是吃得很快,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叫人心疼。有次她拣了个青梨给他,孩子也舍不得吃,揣在怀里,隔一会拿出来看看闻闻,一直捂了十几天,最后烂了,还伤心了好久。

  这么一来二去,孩子跟青梅就极亲热,叫不知道的人看了,就跟母子俩似的。时间久了,她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家,便有心要躲开那孩子。但孩子并不懂得她的心事,依旧小狗一样粘着她,跟她说话。

  青梅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净月庵的好,可是犹豫来犹豫去,总也恨不下心来。忽然有天没看见那孩子,起先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两天都没看见,到了第三天,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仿佛老悬着什么事似的。熬到下午,青梅终于去问庵里的尼姑,结果有人告诉她,那孩子病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孩子房里跑。

  跑到一看,孩子躺在床上,脸通红,直喘粗气,拿手一摸,烫得火盆似的。那些尼姑也没请大夫,就拿庵里自制的药面和了水喂他,孩子病得厉害,牙咬得紧,也不大喂得进去,尼姑就不甚耐烦。她接过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孩子仍是咽一小口,流出一大半。

  那天晚上她就搂着孩子睡的,只觉得搂着个炭火盆一样。到了后半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下惊醒过来。就着月光看怀里的孩子,已经烧得抽筋,嘴角白沫都流了下来。青梅一阵心慌,抱起孩子就去找庵里的尼姑:“师傅,救救这孩子啊——”

  那些尼姑半夜三更地给吵醒,便没好气:“生死有命,我们又不是没救过他。”

  “孩子还这么小,师傅,可怜可怜他,给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这时候,哪里去找大夫?你好心,你就抱去吧。”

  说着便把门关了。青梅知道求也没有用,抱着他僵立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再不找大夫孩子就没救了,可是她也知道这一抱去,只怕她就再也放不开了。就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孩子在叫:“娘……”

  那时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忽然拉着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

  青梅猛然一震,心登时就软了。她一咬牙,抱着孩子离了净月庵。

  小禩这一场病足足月余,青梅把戚夫人赏她的一点积蓄都花完了,无奈又向乡保家借了些银子。总算苍天有眼,孩子又一点一点活泼过来。

  青梅想着往事,眼睛不由有些发红。小禩极乖巧地,偎在她怀里,也不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子晟看着她的神情,有些诧异:“那些都是出家人,难道对这孩子不好吗?”

  青梅轻轻叹了口气:“那些师傅也都是没带过孩子的,能养活他就不容易。再说净月庵的香火也普通,自然,自然就不甚怜惜他。”

  子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昨天说这孩子叫小禩?”

  “小禩是我叫他的小名,其实这孩子是叫禹禩。”

  “禹禩?你取的名字?”

  青梅报赧地笑笑:“民女连字也不识几个,怎么取得出这样的名字?听净月庵的师傅说,拣了他的时候,他身上有个字条,便写着这个名字。民女常想,这孩子家里必定非富即贵,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爹娘有什么为难的事,竟忍心扔了他。”

  “他爹娘就没留下什么印信?”

  “除了这名字,就再没有别的了。”

  子晟微微点头,便不再提。沉默许久,忽然又问:“那你许亲了吗?”

  青梅迟疑了一会,说:“前天刚有人提了前头杀猪的张家老二……”子晟便点点头,却又听她说:“可是还没答应……”

  子晟忍不住笑说:“那不就是还没许亲?”

  子晟也不再说。两个人便各想各的心事。过了许久,子晟忽然说:“要不这样吧,你——”

  说了半句又不说了,仿佛很是犹豫。青梅便抬头看着他。子晟又想了一阵,才下定决心:“你嫁给我吧。”

  “啊?”

  这句话对青梅不啻是石破天惊,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落不下去,半天也没有明白过来。子晟却是气定神闲,他这时已经想好,所以话也说得极顺畅:“你我也算有缘,不如你就做我的侧妃,这样你们母子以后也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语气平淡,就与寻常人家上集市买了一斤盐没有两样。

  “就这么说定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差人去办。我很忙,就不再过来了。有什么事情,等你过来了再说,好吧?”

  说着也不等青梅答应,便起身而去。

  青梅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心里茫茫然一片,连起身相送都忘记了。她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他说的几句话,觉得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又每个字都不明白。

  良久,青梅推推小禩:“小禩,小禩,刚才王爷最后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娘嫁给他啊。娘,那是不是以后他就是我爹了啊?”

  青梅没有理会他。她只觉得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涌一涌地,仿佛是欢喜,也有完全不能相信的兴奋。

  这么说,他真的是那么说了。

  青梅这么想着,几乎忍不住要去掐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做梦。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就好像觉得即使是梦也好,满心里只想尖声大叫——

  她,阮青梅,就要嫁给白帝了!

  子晟从青梅家里出来,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从正前方照下来,晃着眼睛,便微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胡山从旁边闪身出来,一揖,叫了声:“王爷”。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附近等着。也不说什么,只对驾车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直接去栗王府。”便转身上了车。

  一时胡山也上了车,子晟这才解释了一句:“栗王昨晚差人送来一张帖子,想是林贵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要找我解说解说。”

  胡山一哂,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扬着脸想了想,又说:“倒是王爷,不妨跟栗王提一提端州换防的事,毕竟端州驻防以前都是栗王经手。”

  子晟略一点头:“我知道了。”轻轻一跺脚。马车便“吱嘎”一声轻响,往前行去。

  车上套的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骏,行走之间,既快且稳。子晟向外看了看,转眼已经离了村落,驶上回帝都的官道。

  子晟回过身,往麂皮倚垫上一靠,却并不看胡山,仰着脸说:“胡先生,你当初为何告诉我那孩子死了?”

  胡山木然回答:“净月庵的尼姑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子晟淡淡地说:“以先生的能耐,岂会不知道那孩子仍在人间?”

  胡山沉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不,我确实不知道。”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确是实话,便不言语,阖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良久,才轻声叹道:“如此说来,这倒是天意了……”

  “是。”胡山平静地说:“这确是天意。”

  子晟依旧阖着眼睛,说:“胡先生,我已决意要娶阮青梅为妃。”

  胡山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说:“廷尉司正虞简哲膝下无儿无女,为人又忠诚可信,似乎可以托付。”

  这话听来仿佛答非所问,然而两人深有默契,初时不解,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子晟睁开眼睛,笑着说:“多亏先生提醒!我倒没想到这层。如此,这件事还要有劳先生了。”

  胡山笑笑:“这是小事,王爷何须客气。”说着脸色又一凝,仿佛想到为难的事情,欲言又止。然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说:“可是,王爷有否想过,或许,让他们母子一世远离帝都才是最好?”

  子晟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这件事情,竟像是自己也不能做自己的主。思忖良久,缓缓地说:“先生是否以为,我只是想留那孩子在身边才提这桩亲事?”

  胡山一笑,说:“不。所以我也不打算劝阻王爷。”顿了顿,仍然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可是王爷打算如何对待那孩子?”

  子晟说:“先接到府里吧。”

  胡山摇头:“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子晟低头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青梅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里呆一阵,喜一阵,总觉得不像真的。有的时候想起子晟是不是真的来过,心里都觉得疑疑惑惑。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问小禩:“你是听他那么说了吗?”

  “是那么说的。”孩子极懂事,并不觉得不耐烦,只觉得奇怪:“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青梅也不说话,脸上又露出一种傻傻的笑来。看在孩子的眼里,奇怪之外又开始担心,因为从来没见娘有过这样的神情。

  青梅原想,过上几天白帝府上才会来人。然而第二天一早,来接她的车马就到了门口。幸而排场并不像想像中的大,只来了三辆车,驾车的侍从之外,另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

  几个人见过礼,为首一个姓赵的婆子便说:“王爷命我们来接阮姑娘,就请姑娘随我们过去吧。”

  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甚笑容,青梅心里惴惴地,连忙答应了一声:“好。”一手拉了小禩,另一手想去拿桌上收拾好的包裹。手伸出,又顿住,忽然想到,如今是要嫁到白府,还要这些破旧衣服做什么?这么一来,手就僵在半空。

  赵婆婆瞥了一眼包裹,便问:“这是姑娘要带去的东西么?”语气依旧淡淡的。

  青梅不由得心慌:“我,我可以带去吗?”

  赵婆婆说:“姑娘要带,就带去,全凭姑娘的意思。”

  “那,”青梅迟迟疑疑地说:“那就带去吧。”

  这么一说,立刻有个丫鬟上前把包裹捧在手上,脸上也不甚有表情。

  来接青梅的车不同于子晟那日坐的,要小好些,只套一匹马,外罩青布的暖笼,初看也不甚显眼。然而一经入内,处处精雕细作,连坐榻上一色银红的倚垫,也绣的极精致的撒花,非寻常人家可比。车里焚着一炉香,恬淡幽静,是用作安神,然而青梅的心里又如何静得下来?一路只是惴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想要掀开帘子看看,却又不敢。

  车行得似乎甚快,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青梅便隐隐觉得车仿佛已经进了一处宅院。又过不久,车停下来,就听赵婆婆在外面说:“请阮姑娘下车。”

  便有侍从上来掀了车帘,一个丫鬟抱了小禩,一个扶着青梅下来。

  青梅偷眼打量周围,见是一处小院,也看不出是几进,院里种了几株海棠,开得正盛。青梅心里疑惑,觉得还不如以前戚老爷的府上气派。忽听赵婆婆说:“王爷吩咐,请阮姑娘在此地沐浴更衣。”

  青梅一怔,这才留意自己身上的一件旧衣,还远不如白府的丫鬟。心里不免又有些慌乱,幸而白府的人神情都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留意过。

  这一梳洗更衣,足足用去两个时辰。

  青梅当年在戚府,逢节庆祭祀,也曾侍候主母盛装梳洗,然而此时由沐浴开始,便知道用度规矩非一般富贵人家可比,自有一套程序。

  等沐浴已毕,换上全新的月白纱地小衣,坐到妆台前。一头长发,如玄缎一般,直垂到腰下。青梅的头发养得极好,在戚府的姐妹之间便颇多羡慕,是她最得意的事情。这时一经膏沐,黑亮如皂,连不甚多话的赵婆婆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阮姑娘的头发真好。”

  又回头跟旁的一个姓柳的婆子商量:“我看阮姑娘这头发,是不必用假鬃了。”

  柳婆婆含笑点点头。于是就有丫鬟捧过一件宝蓝丝缎的长背心,青梅知道那是专供梳头的。穿上之后,赵婆婆便领着两个丫鬟开始忙碌。给青梅梳的是望仙环髻,由正中分发,梳成两股,先在头顶两侧各扎一结,然后将余发弯曲成环,发稍编入耳后,是年轻未嫁的贵介女子常梳的发式。看来简单,却是极难梳,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满意。

  便取过一根碧玉发簪将头发固定,却并不急着加上首饰,向两个丫鬟说了声:“拿来吧。”

  丫鬟去而复回,手上捧着一大一小两个沉香木盒。打开大的,里面是件淡青的罗裙,赵婆婆取出来,帮青梅换上。又取出深青带红和鹅黄的两根饰带,披在身后。那罗裙本来颜色朴素,并不起眼,然而一经点缀,顿显华贵非凡。

  这才打开小的盒子。里面是一副首饰,耳珰,步摇,各色的珠花。先挑出一副垂珠耳珰给青梅戴上,又在发间插一朵浅绿的绢花,最后取过一副金步摇。那是制作工细的一只金凤,衔着长长的珠络,戴上之后,几欲垂肩。

  赵婆婆退后两步,相了一相,觉得满意了,便说:“请姑娘起来走走看。”

  青梅依言站起来。然而才走两步就有问题。原来那罗裙的后摆拖曳在地,走起来并不容易,青梅一注意脚下,便没留意头上的一支步摇,珠络摇晃之间,钩到了头发上。

  青梅本能地伸手去拉,赵婆婆一见,连忙出言阻止:“别硬拉别硬拉。”然而还是迟了一步,珠络是拽了下来,鬓角边的一绺头发也给带了下来。

  青梅怔了一怔,立刻涨红了脸。她知道这么一来,半天的力气又白费了,心里内疚又觉自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又急又难过,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

  赵婆婆却是精于世故的人,一看这光景,立刻就说:“噢噢,都怪老奴,想得不周到。这么长珠络的步摇是极难对付的,也难怪阮姑娘不习惯。”这么两句话,便把青梅的过失卸下了一大半。青梅听了,心里一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赵婆婆回头又问:“我看还是换支短些的好,看看还有没有了?”

  丫鬟看了一看,答说:“还有一支金凤钗,不带珠络的,我看也使得。”

  赵婆婆想了想,点头说:“那好,就是它吧。”

  然而这么一来,就必须要把半边的头发解开重新梳过,于是又费了半天工夫。等到终于又梳理得满意,赵婆婆正把凤钗插到青梅头上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丫鬟到门口看了看,回头说:“胡先生来了。”

  片刻,就听见门外胡山的声音:“阮姑娘可准备好了?”

  赵婆婆连声答应:“快好了,快好了。”

  话虽这样说,手里却不马虎,依旧仔仔细细把一支金钗簪好,又前后相了一阵,修补一番。这才站直了身子,吩咐说:“行了,开门吧。”

  门打开,胡山并不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一揖:“阮姑娘。”

  青梅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说:“胡先生,快请进来。”

  胡山进来,又深深一揖,然后说:“阮姑娘,胡某只是王爷的一个幕僚。阮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以后万不可再行这样的礼。”

  青梅一愣,便不知道如何接口。

  胡山也不说什么,略微打量了青梅一眼,便转身问赵婆婆:“阮姑娘可用过了午饭?”

  “哟!”赵婆婆这才想起来:“还没有。”

  “看看,”胡山皱了皱眉,“都已经过了中午,还让阮姑娘饿着。这是怎么侍候的?”

  “是。”赵婆婆露出极懊恼的表情,“这确是老奴的疏忽。”

  胡山说:“下午还有半天的事情,这么饿着怎么成!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拿些过来垫垫也好。”

  赵婆婆答应了一声:“是”,亲自去了厨房查看。

  青梅心里过意不去,想替赵婆婆解说几句,于是说:“其实这不能怪赵婆婆,是我自己……”待要说出是因为她自己笨拙,才拖延了这么时间,又觉得难以启齿,便讪讪地说不下去。

  不多时,赵婆婆回来,带了一碟豆蓉糕和一壶花茶。

  “阮姑娘,是老奴糊涂,竟忘了吩咐准备午饭。仓促之间,只能找出这些糕点,姑娘将就吃些吧。”

  青梅折腾了半天,确也饿得狠了,便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胡山自找了张凳子,远远地坐下来等着。青梅吃了一阵,忽然想起其实赵婆婆她们也不曾吃过,有心招呼她们一起来吃,可是看了胡山一眼,又忍住了没说。

  过了一会,胡山见她吃得差不多,便说:“阮姑娘请歇一歇,然后我们就该上路了。”

  “怎么?这里并不是王爷府上么?”

  胡山知道她误会了,便笑着解释:“这里是城北王爷的一处别院,王爷几乎从不来这里。王爷吩咐姑娘在这里更衣休息,等会我带姑娘去廷尉司正虞简哲虞大人府上。”

  青梅更加迷惑,不知道这虞简哲又有什么干系。

  “廷尉司负责帝都戍卫,地位显要。司正虞大人为人忠诚清正,阮姑娘想必也听说过。”

  “是。”青梅点头。

  “虞大人平生独有一件憾事,就是膝下凄凉,无儿无女。而姑娘却是父母双亡,身世可怜。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要虞大人认了姑娘为义女,这岂非是两全其美?”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虞简哲认了将要嫁到白帝府的女儿,当然是有益无害,而青梅出身贫寒,如果认了廷尉司正为父,自然身份也会大不相同。青梅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一面感激,一面心里又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点酸涩。默然半晌,才说:“全凭王爷做主就是。”

  胡山看见她的神情,隐隐明白她的心事,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怜惜之意。忽然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提一提:“姑娘,胡某有句话,姑娘可愿一听?”

  青梅连忙说:“先生请说。”

  胡山正色道:“天家的规矩既多且杂。姑娘反正要在虞大人府上住一阵子,可以向王爷和虞大人提提,请宫中的教习嬷嬷来教一些礼仪,虽然不一定能学全,总也好过将来仓促之间,措手不及。”

  这的确是周到的想法,青梅从心里感激:“多谢先生提醒。”

  胡山笑了笑,说:“阮姑娘不必客气。”其实他心里还有另一句更重要的话,就是,还要学一学在宫中如何做人处事才行,然而这句话却又不便说出来了。“如果阮姑娘愿意,不如就由我向王爷提一提?”

  “那就有劳先生了。”

  这句说完,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方才听先生说,我要在虞大人府上住一阵子?”

  “是。”胡山回答,“王爷身份非同一般,虽然娶一室侧妃,也是要由宫中宗录司记档的大事。所以王爷向虞府提亲之后,还要奏请天帝,这才能放定。再加上预备婚事也需要些时日,所以没有三两个月只怕是办不下来的。”

  青梅点点头,表示明白过来。

  见青梅一时无话,胡山便把到了虞府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致说了一说。交代完之后,胡山仰脸向外面看看天,说:“阮姑娘,时候不早,还是请上车,我们该动身了。”

  青梅便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小禩呢?”

  “噢!”胡山被提醒了,以手拊额:“我竟然忘记了。小公子已经先行被接到王府了。”

  “可是……”青梅迟疑了一下,露出不放心的表情。

  胡山说:“阮姑娘放心,小公子在王府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与旁的公子一样。”

  然而青梅依然不放心。

  胡山知道她的心思,便略为压低声音说:“阮姑娘,这也是不得已。姑娘认了虞大人为亲,便是虞府待嫁的小姐,身边带着孩子终归多有不便。反正统共三两个月,一晃也就过去了。”

  是啊,青梅想,统共三两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年已逾五十的虞简哲,本是武职出身,又保养得好,因此身体硬朗,清矍健硕,比起四十岁的人来,也是不罔多让。他在仕途上亦很是顺利,廷尉司正论品级并不算高,然而负责的是皇宫禁卫,帝都戍安,是极其显要的位置。他年少时从军边塞,到了三十岁上才娶妻。虞简哲对夫人非常敬重,虽然虞夫人一直无所出,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然而虞简哲坚持不肯纳妾。

  但,从另一方面,他也并非是无所欲、不热中的人。所以,对于认青梅为义女这件事情,就显得极为热情。等青梅行完叩拜之礼,一面亲下座位搀扶,一面大声吩咐:“来,把给小姐的见面礼拿上来。”

  礼物不外衣物首饰,其中以一对通体碧绿的镯子,最是贵重。青梅连忙谢过。

  胡山正有件公事要说。虞简哲见说到公事,就看了虞夫人一眼。虞夫人会意,站起来说:“胡先生再坐坐,容我先告退了。”说着又招呼青梅:“来,我领你去你房里看看。”

  青梅便也站起来:“胡先生,义父,那我告退了。”

  当下跟着虞夫人来到住处。一看,锦衾绣被,妆台箱奁,种种应用之物,无不齐全。在仓促之间,能办得这样周到,固然是虞府家底厚实,但也说明主母的干练。

  这么一阵忙过之后,这对新认下的母女才总算可以坐在一处说说话了。虞夫人未开口,便先拉了青梅的手,这本是表示亲热的意思。然而这一拉手,脸上竟忍不住流露出惊异的表情来。

  原来青梅的手骨节粗壮,手掌里结了一层茧,明显是做惯粗活的人。虞夫人未嫁时家境也不好,然而二十年养尊处优,早已经见惯了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忽然握住这样的手,很自然地吃了一惊。但立刻定下神,依旧拉着青梅的手,婉言问:“女儿啊,你原来家里是怎么个境况?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这话问到了青梅伤心之处,眼圈不由微微一红,便把身世简略地说了说,却瞒过了小禩的事情。

  虞夫人听了,半晌没言语,忽然间站起身来蹲了一礼。

  青梅大惊失色:“义母,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说就是了,这样的礼我怎么当得起?”

  虞夫人笑着说:“当得起的。女儿你可是要做王妃的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行这个礼那是因为……唉,不提也罢。”

  真是不提也罢。原来胡山来跟虞家夫妇提起认亲的事情,对青梅的身世说的并不明白,只是说了句:“家世不甚好”。结果,虞夫人把这句“不甚好”,完完全全想成了另一个样子。她总以为是白帝在外面留下了什么难了的风流债,拉着虞府来垫背,所以心里存着芥蒂,对青梅也就一直淡淡的。这时候听了青梅的话,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是个爽直的人,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忍不住施了个礼。但是这话却不必对青梅说了。

  “原来你和王爷是这么相识的。”虞夫人把话题岔开:“这可真是有缘分了。”

  青梅脸一红,没说话。

  虞夫人便又拉住她的手,问些她在乡间如何过活的话,又说些虞府里的事情。青梅心里很高兴。她自幼失恃,虽然认虞府为亲是出于子晟的谋算,然而面对虞夫人这样亲切而又善体人情的年长妇人,渐渐竟真的有将她当作母亲的感觉。

  说了一会,虞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唉,如此说来,王爷倒真是一片苦心。”

  青梅一怔,不明白她何以脸上忽显忧色?

  虞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一阵,才慢慢开口:“孩子,你可知道王爷已经娶过几室王妃?”

  青梅默然。她以前是隐约听说过白帝娶过亲的,但是详情并不知道。

  虞夫人看她的神情,也明白七八分。然而想到这些话早晚要让她知道:“来,我告诉你。王爷的正妃慧公主,是先东帝甄淳的孙女儿。虽然甄淳谋逆,但她仍是东府公主。更何况,她还是天帝嫡亲的外孙女儿。身份尊贵,生得也是秀外慧中,本来与王爷倒真是天成的佳偶。只可惜……”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

  “怎么,她……?”

  “她是极贞烈的女子。”说着,把甄慧先许配先储帝承桓,承桓死后又许配白帝,不料却在婚礼上断发明志的事情讲了一遍。然而宫闱秘事,有许多不为人知,说得也不甚详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那慧公主花样年华,却独自隐居,长日漫漫,那份难以排遣的寂寞,真不知道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才能过得下去?

  “所以说,”虞夫人把感慨的心收住,回到眼前的事情上:“这位慧公主虽然名义上是王爷的正妃,却从来不与王府往来,倒是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但王爷后来还娶过两室侧妃,你却不能不知道了。第一个是申州督侯崔郈的女儿。第二个呢,是鹿州嵇家的女儿。他们嵇家是鹿州世家,她的母亲又与栗王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了这层关系,她的身份自然更加不同。”

  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益发凝重,仿佛想到什么为难的事情。青梅心里不安,也不敢打断,惴惴地看着她。良久,方叹息着说:“其实你的身世如何,于王爷倒是没有多大关系。他这么做,无非要借我们虞府来抬高你的身份,免得你进了王府之后,太被人看低。”

  青梅低头不语,心里却不由得感动。

  “只是,”虞夫人语气一转,“我们虞家的身份未必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青梅心里又一紧,怔怔地抬头。

  “崔家的身份我们虞家勉强还抵得过,听说他们那个女儿为人也还老实,估计不会跟你为难。可是嵇家那个……”

  虞夫人没有说完,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便比说什么都明白了。青梅只觉得一时间愁肠百转。

  虞夫人看着她,心里面一句“你若真是我的女儿,我绝不让你嫁到王府去!”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终于忍住了没说。心里叹息一声,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说些宽慰的话:“不要紧。其实进了王府,身份也就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王爷待你好。”

  这句不说还好,说了青梅更排解不开。

  子晟对她真的有情?这件事一经想到,就像看见个无底洞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子晟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定的规则,都有人想不到的谋算在里面。然而,若说他要娶她这样一个低微贫寒的女子是出于什么“谋算”,却又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这问题不仅青梅自己不明白,就连虞夫人心里也正疑惑。打量青梅的相貌,勉强能算中人之姿,实在是很不起眼,白帝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呢?但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曾流露出来,只是笑着说:“你放心。你这样温柔敦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对了,王爷就是喜欢你这样温柔敦厚的性情。本来也是,王爷眼里没有美人。”

  前一句是安慰的话,青梅知道。后一句说的却有些奇怪。青梅忍不住问:“那为什么?”

  “你想,慧公主先就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更别提过了世的太妃,那真正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有这么样两个人衬着,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到了王爷眼里还不都是庸脂俗粉?”

  原来是这个意思!青梅竟觉得心里宽慰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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