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隐秘在仓库后面的屋子,不大不小,四面砖墙,只高高壁角上凿开两个小窗眼,灰蒙蒙的,把阳光经年隔绝。

  “扑——”两名高壮的喽啰把秀荷放至地上,摘下她的头套,又踢了一脚让她清醒。

  秀荷迷糊中只觉肩背一痛,猛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

  “嗯……”艰难睁开眼睛,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周遭的明暗。但这里是哪儿?那灰黑墙面上定着铁架,四角上有红绳捆束;底下空地摆一只矮木马,堆几件未洗的长裳,马背被磨得黝黑光亮;还有一只滚动的红球,不晓得拿来做甚么,球面上还沾着脏污的痕迹。

  空气中都是码头上的咸鱼味道,像乱了常纲的情谱,又像是腐生的霉菌。秀荷颤颤收回眼神,正欲扶着身旁椅背站起来,那椅子却忽如跷跷板一般前后摇摆晃动,一只翘着的二郎腿伸到跟前,耳畔袭来阴浊浊的笑音:“呵哈,弟妹你来了~~”

  啊!吓得秀荷连忙把手收回来,抬头看到一片黑乱的络腮胡子——是码头上那个涩涩打量自己的疤脸老板。今次丝毫也无昨日体面干净,穿一件对襟的无袖长褂,粗壮的胳膊上有青黑色夹带暗红的纹身,下面是一条金丝边的宽腿裤子,有罪恶张扬。

  “八老板?怎么是你……你无端绑我来这里做甚么?!”危险的味道遮掩不住,秀荷连忙挪着身子四下寻找出路。

  “哟,弟妹如何吓成这般?我与庚武兄弟乃是生死之交,绑你,自然是要请你喝接风酒来了。”疤脸俯下腰身,伸手沿着秀荷白皙的脸颊徐徐往下勾弄。

  哦呀,果然是家养的香,你看那红唇上翘,明明眼睛里都是惊恐与惧恨,却偏生出一种不屈服的倔强。疤脸便又想到了当日被抵在树杆上的小个子,那狗皮毡帽下的小脸可不就是这样,在苍天老林下一口一声:“庚武哥,庚武哥,救命——”

  呵呵哈,疤脸捻着秀荷的下颌,淌着口水道:“多么相似~~,那姓庚的真是享福,茫茫人海中轻而易举就找到个一样一样的。看这脸儿,这嘴儿……听说还喜欢拿乔么?那今天就叫老子也分他一杯羹。”

  说着,黝黑的手指便欲往秀荷嘴里戳进。秀荷咬着牙,死死不张嘴,那手指有一股道不出的浊咸味道,像码头上的鱼干,只熏得她胃中忽然作呕。

  “啪——”疤脸话音还没落下,脸上就跟着挨了一巴掌。

  “你……八老板说的我不懂,什么叫一样一样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抓我来这里干什么!”打小在春溪镇安静清居,那里民风淳朴,几时与外面人物打过交道?秀荷指尖痛麻,但还是咬牙切齿地迫自己与疤脸怒视。

  那一巴掌打过来,却分明香风拂面。

  疤脸看着秀荷浅绿衣裳下起伏的呼吸,那娇娇满满,不过分大却一点儿都不小,隔着衣裳仿佛就已经嗅到内里的美妙……哦呀,有福气,越发勾起了馋虫。

  拂了把嘴角的血迹,涩涩发笑道:“来请你喝接风酒嚜,自然是用小娘子的嘴接着喝。你家相公这顿酒欠了老子可有半年多了。我疤脸这人有借必还、有债必讨,老子欠他的命用码头的生意还了他,但他欠老子的女人……自然就得用你来还了。”

  言毕探过身子,捻起秀荷的下颌一颗颗拆解起她的盘扣。

  ——“那小个子不过才与我相处短短三月,只因她太过弱小,觉得可怜,便叫她随在身边罢。平日里连话也少说。”

  秀荷想起庚武昨晚上揽着自己说过的话,用力拽回衣襟:“什么命啊女人和酒的,三郎除了我几时有过什么女人?那小个子不过只是随在他身边罢,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女人。你自己得不到的,如何能怪在他头上?无耻!”

  一边说一边步步往后挪。潮湿的地板上铺着红布毯子,点点污迹斑驳,多坐一刻都觉得肮脏,忽而站起来就往门边跑。

  奈何太长时间被束缚,腿却软了,尚不及迈开二步,整个儿就已经被疤脸从后面捞住,箍进了他的座椅。

  那椅座好生奇怪,坐一个人还没甚么,两个人坐上去,就一颤一摇不稳重起来。身子被栽进他的胸膛,一股烟酒与胭脂浓香掺杂的味道只熏得人头晕目眩——“放开我……你……唔,真让人恶心!”秀荷拼命挣扎踢打起来。

  “恶心么?还没叫你喝老子的白酒,这就恶心了?”疤脸好整以暇地由着她打,这点儿痛算什么?不过是挠人痒痒,越挠越痒。

  疤脸隔着衣裳啃了秀荷一口,做同情模样呵嘿讪笑道:“哦,我的小白兔儿,看起来你还被他蒙在鼓里。没关系,我疤脸混江湖讲规矩,这顿接风酒一定叫你喝个明白……你被他骗了宝贝,他一定没告诉你,当初老子在林子里剥下小个子的裤头,被他一棍子打歪了脖子;他也一定也没告诉你,通铺多少个爷们,谁都想在散伙之前弄小个子一把,独独就他福气,和她一个被窝里搂到了天亮。男人那玩意儿可管不住心,抱都抱在一起了,他还能忍着不做嚜?我还听说有人看见,那小个子早在野草丛里就帮他弄过……他若是自己不吃,我便当他是君子,这仇我便不找他报。他自己吃都吃了,却不叫老子分羹,你说老子还能忍么,嗯?”

  “独独就他福气,和她一个被窝里搂到了天亮……”

  “抱都抱在一起了,他还能忍着不做嚜?”

  “有人看见,小个子早在野草丛里就帮他弄过……”

  “……不,我不相信!”秀荷万般震惊地摇着头,眼前掠过昨晚与庚武恩爱的一幕幕,他抱着她那样紧,那样倾尽心力的疼与宠,他们汗渍胶着,密不透风,他说他没有女人,从始至终只对自己如一……这叫她怎么能够相信,相信他在自己之前就已经疼过别的女人,更甚至他们曾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庆祝新生……

  难怪他从一开始就那样熟练。

  这突然听到的也许并不该相信,却听得秀荷心乱如麻,脑海中全是庚武精悍腰身抵着自己疼弄的画面,那画面却忽而又变作另一张不相识的脸,他也问那个女人:“喜不喜欢我疼你?喜欢就大声叫……叫给你男人听!”

  他的面目好生英俊,情迷时候狼野的气息只叫人心也沦陷、魂也无他不行。然而自古患难之交总比后来遇到的叫人刻骨铭心,那个女人倘若真与他有过,则必是心心相惜,是沧海不复……她又怎么舍得与他分离?他又因何把她不要?自己又算什么呢?是他尘埃落定之后的随遇而安?

  “啪!”恍惚间只见盘扣被勾开,秀荷啪地打了疤脸一巴掌,指尖抓紧被挣开的衣襟:“我不懂,我也不想要懂,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不认识什么小个子,既是他欠你的,你去叫他回来还你,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干系……放我走,啊!别碰我……”

  “小表子,还敢打我?”疤脸把秀荷手腕反扭,像一只夜半潜入家宅的黄鼠狼,看着女人因为震惊和羞忿而变得楚楚苍白,便咧着嘴角狰狞涩笑道:“伤心了我的小白兔儿,谁叫他那张脸长得太迷人呢?不怪你被他骗……乖,所以你应该谢我早点让你知道真相。怪只怪你倒霉,偏偏做了他庚武的女人,这顿接风酒你便不喝也得喝。你放心,老子也说了,欠多少还多少,你乖乖听我摆布,让老子快活一次,回头就把你好好送回去还给他。但如果不听话,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说着,忽然一把拽起秀荷的外衫,把她扔去身后的大床之上。

  那床褥霉湿,布面上依稀有污滞未净。秀荷脑袋被砸得晕眩,还来不及坐起身子,便看见疤脸已把褂子褪了下来,一股道不出的咸水味道,只熏得人胃中泛呕。这一刻秀荷把庚武恨极了,可这堇州府人生地不熟,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晓得,哭天叫地不灵。

  “呵哈哈~我的小可怜兮兮,听说你娘可是当年的红戏子,一样的三教九流你怕甚么!”

  “啊——,无耻,你不要过来!”见疤脸跪走上来,秀荷连忙抓起一个枕头砸过去……

  ……

  “云熹号”上,庚武等了许久不见阿康到,叫去催的大张也不见回来,心中莫名焦烦,便叫小黑先带弟兄们下船吃饭,吃完了尽快上来换班,准备自己亲自回去一趟。

  小黑肚子饿得咕咕叫,闻言拭了把汗道:“嗨,大哥就放心吧!一个阿康一个大张,多大个头的俩汉子护着,嫂子肯定不会出事。走咯,吃碗面就回。”嘴上这么说,到底也奇怪去了这么久还不见人影,招呼弟兄们赶紧下去填肚子。

  船舱内顷刻间安静下来,空气当中好似只余了男子身上清爽的味道。阿晓头一次与庚武单独且近距离地呆在一起,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清梧背影,不免有些气息不匀,还脸红。

  “庚武大哥,嫂子和你成亲多久了啊?从前怎从没听你提起过她。”阿晓低头擦拭着椅子,今日着了小妆,衣裳也收得紧,身子便随着动作勾勒出一弯曲线。

  庚武回头看了眼阿晓的侧影,不由微蹙起眉头,冷声道:“自小就认识的,她是我庚武唯一的女人,除了她不会再有任何第二个。”

  原来是青梅竹马……

  那话中的警示阿晓又怎能听不明白,想到他们打小就认识,感情根基那样深,不免有些沮丧,却又不甘心地试探道:“哦,我说怎么看起来就跟兄妹似的。听他们说,男人和女人之间顶多就好三年,三年就没味儿了。庚武哥和嫂子好了这么多年,难怪平日都不见你把她带在身边,原来也是看到乏了。”

  阿晓目光亮闪闪的,笑得无害又没心没肺。

  却瞒不过庚武的眼睛,只当她小土蛇愚蛮未开化,当下便没了耐烦:“不会有那样的一天,既是嫁给我庚武生儿育女的女人,日后便只有跟着享福的份,断不至于看她厌弃或是不要她的道理。”见阿晓依然迟疑着不肯走,便拂袖站起身来:“你若是想继续呆在这里,那便替我看一会场子,回头我叫小黑付给你看场钱。”

  “既是嫁给我生儿育女的女人,日后便只有跟着享福的份……”

  眼见得一道月白身影缱风掠过,怕他回去发现那个女人已经不在,阿晓忽然一瞬昏蒙,蓦地便从后面把庚武死死抱住:“我不要钱!庚武大哥,求你不要走……阿晓不图名不图份,就只想给你当船妇,服侍你,给你生儿育儿……求你也疼我一回,好不好就一回!”

  算命瞎子说,每个人的姻缘中都有一个劫,那劫未到时你浑浑噩噩、不知男女;等那劫一来,你便七情六裕、爱恨贪念豁然间都被它叫醒。这个男人便是自己的劫,因她一遇见他,便从未有过的渴望经他脱胎换骨。

  身旁男子衣裳上都是干净又清爽的味道,这味道太陌生,却是来超脱自己出离地狱的救赎。阿晓想起昨晚在窗眼里见到的蚀骨一幕,也不晓得哪里生出的焦渴,一双手儿便沿着庚武的腰带试探下划,想去寻找他的那个浩瀚。

  庚武英姿巍然,按捺着不发火,只肃着嗓音喝令道:“放开。不要叫我多说一句,爷对你没有任何兴趣,再不放就别怪我对你手狠。”

  “不放!庚武哥,从第一眼看见你出现在码头,我便晓得你是上天安排来带走我的那个男人,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许我说‘老子’,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意我打扮,为什么怕我被疤脸糟蹋……”

  阿晓却不肯放,见男子魁伟身躯冷漠不动,默了一默,素长的指尖便一颗颗把盘扣勾开,忽然迎面转至他的目下:“你看,你正眼看我,我和她一样的好。我也不用你教,心甘情愿地把身子给你,哪怕是一年,或者一个月也好,你想要的时候就要,不要了扔掉也没关系。她如今已然脏了,再伺候不了你,你需要个新女人,我不会去刺激她,就只留在船上不与她照面……”

  庚武目不斜视地站着,蓦地听出来不对劲,一把便将阿晓的衣襟提起来,齿缝里磨出森冷的嗓音:“脏了?快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个子清高,阿晓被拎得脚尖离地,仰头看着那张清隽却冷蔑的脸庞,忽然间便把衣襟从左右削肩上扯落。

  十六七年以假小子为生,从前从未想过也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怕看到那些与男人不一样的地方,怕被道上的土蛇们笑话,怕抬不起头……经了昨夜一番偷看,方才晓得那些曲婉的、软沉的,原来都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好。此刻那美丽坠坠,虽肤色微黑,然而却是饱和的,一种野气的张扬……

  阿晓咬着下唇,豁出去道:“对,没错!老子们就是嫉妒她,昨晚上我都看见了,她真是个不知道好的女人,竟然还要你哄着她弄,活该被脏了身子。她现在已经被疤脸睡了,她身子脏了,她配不上你!”

  “大哥,阿康被人打晕了,嫂子也不见了,那梅二少爷站在楼栏笑,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你……你赶快回客栈看看去吧!”大张从外面仓惶跑进来,乍一看见阿晓落开的半个身子,脸刷的一红,连忙尴尬转过一边……嫂子都疼不过来,不晓得大哥怎么忽然又与别的女人这样。

  庚武冷冰冰睇了阿晓一眼,蓦地将她甩至地上:“劝你,不过是出自江湖道义。爷的女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让人动的,她若是出了甚么闪失,我会叫你因今日而付出代价!”

  言毕凝了大张一眼,也不与他过多解释,一道清梧身影大步缱风离去。

  “道义,道义算甚么?老子们不过就是个小土蛇,爱就爱了,想要了就去抢来,老子们不懂道义!”身子砸在地上好生疼痛,阿晓揩着衣襟站起来。人生头一回在一个男人面前这样落露,他却从始至终都不肯稀罕一眼,眼泪扑索索往下掉,拼命拭不干净。

  阿枫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眼中有痛楚有不甘:“连脱光了都不屑于看你,那船老板就叫你这么稀罕嚜,为什么偏偏要对他犯贱?”

  阿枫今日一改往日邋遢,健壮的身板着一袭墨黑劲装,束着腰带,脱胎换骨一般的精神。如今得了疤脸的抬举,已经是个在码头上排货的小角色了。

  阿晓磨着牙齿,鄙夷地横着阿枫:“狗腿子,你和他不一样。闭上你的狗眼,别看我!”

  阿枫拳头攥起来,滞滞地凝着阿晓尚未掩藏的风景,忽然几步冲过来就把她抱住:“哪里不一样了?说,哪里不一样了?等老子赚了银子,一样叫你吃香喝辣,一样……叫你夜夜跟着我快活!让我吃一口,你这个贱骨头……”

  啪——!

  阿晓用力地挣扎开,想也不想便甩了阿枫一巴掌:“听着,你再赚钱,你也还是个瘪三。这样腌臜的生活老子过怕了,老子要找个干净的男人,老子不愿意将来生下的孩子也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都被当人做过街老鼠打……”

  阿晓的眼眶忽然通红,扭过身子几下把衣裳揩紧。见庚武清颀身影已然走出了栅栏,连忙几步随上前去。

  那步履仓惶,跑得头也不回。

  阿枫满眼都是痛,在背后嘶声大喊道:“听着——!你这么看不起我,难道这十几年你不是和我一样?你脱离不了这里的,阿晓!我不会叫你有机会离开这里!”

  阿晓步子顿一顿,没说什么便跑了。

  一名喽啰在船下唤:“枫哥,南边张大老板家那批货正好到了,没地儿放,您要不要去看看!”脸上有踌躇,挤眉弄眼。

  只怕是有什么事儿不好明说,阿枫便凛了神色走下船舱。

  喽啰附耳过来,一边说一边指着栅栏外一间小馄饨铺子:“听说是钦差大人发话,怕是今晚上不抓几个不行……这批货来得真不凑巧,枫哥最好还是去请示下老大,看是先往哪里暂时藏着,还是弃了不要……”

  阿枫顺着方向看去,见那小矮铺下生意寥寥,几名闲散男子正在桌前围坐,眼神不时往这边看,分明就是官府派来的便衣衙差……然而只这一看,却又看到阿晓随在庚武的背后亦步亦趋。心便又狠了,忽然之间一瞬念头捺也捺不下去。

  睇了眼“云熹号”下的空地,冷声命令道:“这里不是暂时还空着,先叫人把货搁在这里,我这就去请示老大。”

  喽啰犹豫不敢:“这……这块是庚家老板的,大哥先前答应他们,收他们三成利,盘给他们一块地儿,不动他。再说要搬到这,回头那官府便衣一过来,就白白让人没收了,银子打水漂。”

  “叫你放就放,要问起来就说是姓庚的货。”阿枫不耐烦地甩了他一鞭子。

  “诶,诶。”那喽啰吃痛,狐疑地凝了阿晓一眼,只得吩咐手下们开始卸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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