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胡同口转个弯,沿着笔直大街滚轴子,一忽而便到得端王府。

  铎乾盛装等在门前,虽则已听老桐汇报说丫头会来,到底是担心秀荷临时改主意。那一双敛尽昔日风流的桃花眼眸,注视着庚武先从车厢里跳下,然后是装着弟弟的小木推车,最后看见秀荷裹着小丫头走下来,一颗心方才是落定了,舒展开眉峰。

  善珠难得一改往常的寡言,亦满面堆着祥和,笑盈盈把一小家子邀进门去。

  是个恢宏的府邸,虽不足够奢华,然而细微之处透出的却都是庄严。在花厅里落座,夫妻二个抱着孩子对大人们拜年,铎乾连忙抬手扶起,一连发了五个大红包。

  花梨木圆桌亮堂堂,桌面上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叫庚武与秀荷多吃,自己却不动筷子。

  “这是王妃亲自炖的当归鸽子,冬日最是滋补。她的手艺极好,你尝尝。”满目期许地看着秀荷,且欣慰她今天肯来。

  他看她女儿的眼眸这样缱绻,善珠的眉间些微涩楚,对秀荷笑道:“怕你从小长在南边,吃不惯北边的口味,便特地讨教了南边的婆子,也不晓得味道正不正宗。尝尝看。”

  叫丫鬟给秀荷盛了一碗。

  秀荷双手接过,颔首浅尝了一口,夸赞道:“王妃的手艺果然精湛,不怪奶娘告诉我说,姐弟三个每回都把您送来的羹喝光。其实阿爹就是北边人,吃菜惯喜欢咸辣,阿娘爱清淡,平素为了照顾他口味,都会另为他备一份重口儿的。我自小就两边挑拣着好吃的下口,南南北北都习惯。”

  想不到秀荷对自己这般落落大方,竟好似眼前坐着的不是母亲昔日的情敌,善珠暗暗里有些尴尬……早先秀荷失踪的时候,她其实是想认下三个孩子的;但之后秀荷回来,却又打消了主意。

  眼角余光悄睇了眼铎乾,又笑着打问道:“你母亲是唱戏的伶人,必是从小食味清淡的。她当年那般风姿绰约,后来竟肯为你爹爹下厨做饭,感情怕也是极好的。”

  秀荷看见了,面上只不动声色:“是,叫王妃您猜对了。阿爹总说能遇到我娘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平素大事小事儿都顺着她,秀荷长到十二岁,就从来没见他们两个红过一次脸儿。娘从来也不曾对我说过从前的事儿,因为肤色白皙,起居讲究,若非后来听红姨说,我倒要以为她就长在江南水乡呢。”

  不禁又想起从前那旧人绮丽的红颜,是美的,见过的人都说她美得不可方物,不然何至于把自己推出去擒拿她一颗心?善珠亦美,但美的却是富贵家深养的空洞与端庄,不似她戏子的千娇百媚。

  铎乾不想听,笑笑着打断话茬:“好好吃着饭,做什么总去说那故人旧事。”眼眸扫过善珠,悄掩一抹威严。又看向秀荷道:“关师傅的事已查清楚,那曾老大夫二十多年前乃受德寿夫妇举荐进宫,故而为了还他人情,便设局陷害。本王已派人去接,你等我到开春,他身体好了这就来。”

  秀荷歉然推却道:“当日荒野遇袭,醇济府老王妃错乱中就已吐露了真话。那老德寿自食恶果,如今也算是得尝了报应,不必劳烦义父再把人接来。”

  “如此便好。这世上旁人不知,但本王总是为你好的,必不至于叫你为难。”铎乾顿时松了一口气。是个办案的铁面王爷,这京城甚么事儿在他眼皮底下都瞒不过,目光略过庚武清隽的脸庞,晓得那老畜生之殇必是这后生下的局,内心里却是宽慰的,对内专宠、对外侠义而又足够狠绝,方才是那成事的真男儿。但愿此生能对女儿一心一意。

  见铎乾不悦自己打问,善珠连忙笑着圆场道:“是了。你义父平素总记挂着你们,难得今日你们来,这样人多热闹,往年过年过节,家里可都是冷悄。尽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快别让菜凉了,阿锦,再给少奶奶换碗汤。”

  “麻麻……”秀荷还未动筷子,三只小崽已经在各自抱着的大人怀里卯小嘴儿。长牙了,嗅觉也学灵敏,晓得了人间原有诸多美味,看见大人们吃,便舔着粉嫩小舌头也想吃。

  善珠便又看着孩子们笑:“瞧瞧长得有多好,快要满周岁了吧,大名起好了么?”

  庚武谦和展眉,替秀荷回过:“五月初生,离抓周还尚早。一直生意耽误,也不曾起名字。待年后回乡叫族中长辈挑个字行,便把大名起了。”

  “是该起名字喽,再不起大名真成小花卷了,呵呵哈。”铎乾框着花卷,见小家伙嘴角一颗晶莹挂不住,便好笑地挑了一勺骨头清汤喂进去:“左右只余百日光景,不若待抓周过后,本王亲自派人送你夫妻回乡?”

  那眼中留恋,是长者对儿孙的天然贪爱。善珠视线些微怅然,却似又为了成全什么,立时又平复,矛矛盾盾,五味羼杂。

  一晚上尽是她在周旋,费尽思量,也是难为。

  秀荷睇见了,便笑答道:“本是年前就要走了的,后来诸多事宜耽误,这便延迟到了年后。婆婆一直在南边催着,来了几个月,家里头也都想孩子们得不行。”

  “咳咳……”还以为误会消除,秀荷或肯多留在身边几月,一席话听得铎乾讶然咳嗽,片刻回转过来:“哦,原还想周岁酒时为小家伙们大办一场,看看都抓些什么,我也好每年备三份礼物寄回南方去。不想这样急切要走。”

  尽量在笑,语气到底难掩落寞。

  祈文忽而启口道:“姐姐,你就对我父亲好点吧,他前头吐血了,大夫说他不能再劳心动气。”其实不过是个九岁上下的孩子,然而那目中澄亮,分明已把大人们恩怨看懂。

  本是和乐的一场宴席,一时间莫名生出尴尬。

  最是谙知秀荷心性,爱憎恩怨计算清明,你给她几何,她便还你几何,不偏不倚。自小未得他一点父爱,那情感又怎能与祈文堪比?今日肯来都已叫人意外。

  庚武便疼宠地攥过秀荷手心,笑着解围道:“呵呵,怪我,忘了将好事诉与各位长辈。原是秀荷腹中又有了消息,怕月份继续往下耽误,路上舟车劳顿多有不便。”

  “哒、哒~”甜宝小手儿抓着糕点,吃得甜津津的,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要把糕点分给干爷爷吃。

  竟是又有了,总是让人这样暖心与挂念。铎乾目中镀上欢喜,贪恋地抱过甜宝,问秀荷几个月了?不若在京中生完回去,也叫本王抱一回初生的小孙孙。

  那俊朗眉宇间饱含祈望,却难掩苍白与倦惫,隔开一月不见,竟不曾发现人已削减这样多。

  然而她却是不想看他这样的。

  秀荷心间莫名有些凉,便柔声道:“南边水养人,气候也好,婆婆嫂嫂们也都擅长月事,还是回家去的好。义父在京中好生休养,待宝宝生下来,我叫庚武去封信,您可再来南边游赏。”

  “好,好,待开春了这便去。”老桐连忙打断话茬,叫仆从上菜。

  “噼里啪啦——”午饭光景一过,家家又开始争相燃炮,一时间气氛又热闹起来。

  ……

  孟谦胡同里,光阴走到午时,二蛋却还没有来。

  阿檀坐在门边左挠挠又抠抠,红姨看得心烦,叫她快回屋里睡觉,晃来晃去碍眼儿。

  阿檀不肯走,少奶奶吩咐自己在这儿看门,阿檀怕红姨跑掉。

  红姨没办法,只得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假意丢在地上,人回了房。不一会儿,果然便见阿檀鬼鬼祟祟地把铜板捡起来,又悄摸摸地跑出门去。

  晓得这货出去买根冰糖葫芦就回来,连忙从床底下掏出整理好的包袱。先去秀荷的卧房里看了看,见床边搭着甜宝的小棉袄,拿在手上爱怜地抚了抚,怕阿檀回来,忙放下来准备告辞。

  哪儿想头一抬,却看到门边站着个俊俏小少年。七八岁年纪,那墨眼高鼻可不是自个儿子么?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来,偏这时候舍得来了。

  便悄把包袱在身后一藏,扯着嘴角笑:“哟,小白眼狼来啦,我还以为你把老娘忘记了。”

  二蛋睇见娘亲背后的包袱角了,娘亲瘦了好多。二蛋说:“爹叫我在宫里跟世子们学规矩,出不来,一出宫这就看望娘来了。娘,你要去哪儿?”

  “哟,你哪儿来的爹呐?捡来的孩子可没爹。娘哪也不去,这些都是给你做的小褂,准备拿去灶上烧了。”红姨嘴上刻薄,包袱骨碌碌滚去了床底下。

  二蛋惴惴的,卷着衣角儿:“七……七叔他叫我喊爹。”

  红姨眼角顿时又湿,背过身去擦了擦,又转过来:“这不是早晚的事儿嚜?我猜着他就是这么一步步叫我气着噎着的。你叫吧,你爱叫谁爹叫谁爹,快回去。”

  “我不回去,今天城南有庙会,娘还从来没带我逛过街呢,我想叫娘带我一块儿去。”二蛋晃着红姨的手,缠着红姨撒娇。

  红姨心又软了,低头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眸,想了想硬不下心:“好,去就去吧,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

  屋子里空却下来,又把包袱拾起,这一回衣裳不要了,就取了包首饰和银票往袖兜里一藏。

  慈弘寺外好生热闹,踩高跷的,扮丑的,耍杂的,煎饼子摊得香酥黄脆,捏泥人大叔手下众生百态,斗鸡场子里叫喊声此起彼伏……五花八门,人山人海。

  二蛋拉着红姨的手穿梭其中,笑得好不开心,一会会叫声娘,一会会又叫声娘。

  红姨不由想起从前捡他的那个早上,大清早推开门,江南小镇雾霭层层,看见门前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小儿轻啼。气得她叉腰就骂,哪个缺德的把孩子往妓院送,当这里不是火坑是慈善嚜。骂半天没人应,却把孩子哭醒了,瞪着腿儿,又短又肥。本来不想管,怎生得听那“呜哇”一声步子就走不动。

  不甘不愿抱起来,黑亮亮地眼眸一错不错地凝着自己看,怎么好像就是身上掉下去的那块肉,舍不得再放开?

  好养极了,给什么吃什么。长大也不叫人操心,每天自己出去瞎玩,大冬天顶着个光脑袋也不生病,被欺负了回来哭,见娘被欺负了又护娘。感觉日子就该那么过,不觉得自己缺什么,也不觉得他缺什么。却从来未曾见过他似此刻这般欢喜。到底还是做得不够好啊。

  红姨语气温柔下来,问二蛋:“小白眼狼喜欢什么,娘就给你买什么。”

  喜欢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二蛋比着手,这比那划,没有章法。

  还以为娘亲肯定会生气,结果红姨竟然难得好伺候——

  “好,娘都给你买。”

  两只小泥人,一串糖葫芦,烙一包煎饼拿在手中,再套上个托塔天王假面具。

  熙熙攘攘中人来人去,那一抹妩媚在摊前掏着荷包,却似把周遭时光凝滞。未生产过的女人身段总是多少年难变,人在背后关注看她,目中便渐渐生出恍惚,又仿佛看见她当年十七岁模样——

  “阿泰,我要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

  见母子二个继续往前,那微瘸双腿不由自主跟上前去,要把新影旧影捕捉。

  红姨问二蛋:“小白眼狼和爹一起开心嚜?”

  “嗯。”二蛋脑袋点得恁用力。

  “和爹一起开心,还是和娘一起开心?二蛋更喜欢哪个?”

  “都开心,哪个都舍不得。娘留下来和爹一起可好?”

  红姨点二蛋额头:“好什么好。娘欠他银子,那瘸子心狠,利息全按十倍算,留下来要被他虐惨的。”

  “娘当年为什么要骗他银子嘛?”二蛋沮丧地盯着糖葫芦,把外层的薄纸撕掉,黏嘴皮儿。

  “臭小子,你都听谁说的这些。”红姨笑容便有些僵涩,猜那个瘸子必然没少在二蛋跟前说自己坏话。默了默,似自言自语般声音缓下来:“本来不是存心卷他银子,是要养孩子。在你之前还有一团小肉,但娘没把她生下来,就把她弄丢了……娘没脸回去见他,见了也解释不清楚,解释了他也还是恨,倒不如不见不想念。”

  二蛋默默听着,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那娘为何不把小肉生在他身边?生下来爹就不会生气了。”

  “生,怎么生呢……娘出身在那样的地方,到底不清白。他是什么?是皇子,将来要娶正王妃,府里还会一个两个的往里头纳。娘年老色衰的时候,他妻妾成群,一个个身份尊宠。娘这样的脾气,可受不了那些,倒不如趁还没太深爱,早早先走了……傻小子,你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懂。”眼眶有点湿,红姨拭了拭眼角。

  傻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身后之人见不得她流泪,默默叹了口气,步履渐缓下来。

  时光不早了,红姨收起帕子,指着不远处的戏台:“瞧,那边在耍棍棒呢,你们男孩子最爱看这个,娘带你去。”

  “哇,好厉害!”二蛋讶然张嘴,果然兴奋得不得了。

  红姨牵着儿子,这边人群密集,牵着牵着,见他眼神专注台上,忽然便把他手一松,融进人群不见了。

  左拐右转,怎生得心如刀割,魂也不贴身,靡靡怔怔,明明前方就是路,走这儿走那儿却走不出去?

  忽而一道月白身影在二步外遮挡,带着才买给二蛋的面具,语气那般阴柔,没有了少时的清澈:“狠心的妇人,除了这不告而别,你就没有旁的招数么?”

  是他啊。

  可恶了,一定在背后随我一路。

  红姨拭着帕子转身就走:“你来做什么?那是我捡来的儿子,我想扔就扔,不要你管。”

  却走不开,他瘦宽肩膀不平,走路微瘸,却恁个清逸,忽而声音便飘至耳畔——

  “没有别人,本王亦从来不曾想要三妻四妾。你年老色衰时候,我亦年华老去,你若不嫌,我又何弃?”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马后炮。

  不想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不想再回忆那昔日的温柔,红姨越走越快。

  隆泰蓦地把她往胸前拉住:“当年短短婚姻,皆因心如死灰,她本意不在我,后来迅速舍我而去,未曾染指亦不带半分留恋。既是一直一个人,过后因何不回来?偏叫我恨你、找你这么多年?”

  红姨推他,推不开。肩膀不由己地发颤着,这样没骨气呢,明明满肚子都是狠话,怎生得眼泪就是停不下来,把话都淹尽了。

  “孩子没有了。”后来便泣不成声,忽然把脸扑到隆泰的胸膛上,狠狠捶他。

  傻啊,都已经不再年轻,怎么还像个孩子心性。

  隆泰的心便柔软,修长臂膀轻揽住红姨的肩:“孩子没了,那便没了,再罚你生一个便是……随本王回府,今后哪里也不许去!”忽然把她腾空一抱。

  “哦~~哦~~我有爹又有娘了!”二蛋从人群里冒出来,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红姨脸颊通红,又羞又气地剜了二蛋一眼:小白狼,学会挖坑算计了,这皇城根下果然不能常呆。

  ……

  那天晚上红姨便没有回来。

  秀荷从端王府归家,看见偏厢里收拾清净,圆桌上一颗半开的包袱,衣物全在,首饰钱物带走。还以为红姨不告而别,正训着阿檀呢,后来荣亲王府来了消息,方知她到底是回了旧人身旁。

  便又笑,叫甜宝捶了庚武一计。坏爹爹,越来越坏。

  三天后叫人回来拿东西,自己也不露面,叫二蛋带着奴才来取。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一定是从前把秀荷笑话够了,怕秀荷这回也把她笑回去,作着不见人呢。

  秀荷才懒得管她,身子两个多月了,这回也不晓得是小子还是丫头,整日个瞌睡得不行。连三只小崽儿也都扔给庚武带了,把他耗得寸步难离。

  八岁的二蛋眼睛里盛不住高兴,走路都像能唱起歌儿。

  秀荷问二蛋:“干娘还好不啦?她在府上都做些什么?”

  “她可烦了,整天和我爹两个人对眼睛,一对上就脸红。”二蛋嫌弃地蹙着眉头,想了想,又抿嘴笑。

  秀荷就知道红姨过得好了。红姨不主动冒泡,秀荷也就故意端着不去见,那女人藏不住喜事,早晚得找自己分说。后来京城里便传出荣亲王找回了红颜知己,心性大变,皇上对此龙颜甚悦,拟为亲弟主持婚事。

  是三月里成的亲,从秀荷的宅子出嫁。隆泰亲自来接,那日穿一袭笔挺礼服,竟也觉不出瘸,把红姨从院子里抱出去,红妆十里盛况辉煌,京城里又热闹了许多天。

  这诸多琐事一耽误,眨眼便到了四月初,秀荷的身子快六个月了,眼看着庚武与东北面的山货生意与镖局谈下来,便商量着要回家。

  四月春花绿柳,叫红姨陪着上街给长辈孩子们买礼物。走了小半天,肚子里的小东西开始馋嘴儿,爱吃辣,问红姨吃不吃?

  红姨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

  二蛋便附耳告诉秀荷:“我爹叫我娘准备要弟弟了。”

  “诶,又瞎说什么呐,谁说是要弟弟了,要妹妹。”红姨手上兜着豆豆,红脸看过来,那淡淡妆容上的幸福却掩不住。

  秀荷心里也替红姨欢喜。长街上人群熙攘,回头看,看见铎乾与庚武在身后边走边笑谈。许是因着近日无政务繁忙,又或许因为三只崽崽时常逗他开怀,铎乾近日的气色好了许多。听庚武转述太医的话,说倘若一直这般下去,或许渐渐便无大碍。罢了罢了,人生之路诸多宽广,他既没陷害阿爹,她其实也希望他在世上好好。便催着快点,打雷要下雨啦。

  ——那孕中少妇笑靥如花,是个被娇宠的女人,眉间眼角总掩不住世事安然……看多了总叫人心中发涩。其实不过命生得好么,天时地利时候把姻缘相遇。但其实那人若也那般宠自己,她也可以似她这样啊。

  几步外的二楼上,一只尖锐小箭顺着秀荷的身影瞄准。秀荷往左,她也往左;秀荷往右,她又徐徐旋右,五指力道收紧,只待蓄势发出。

  “呵呵,看她这般平顺,便是本王今生最大的宽慰。回乡后若有什么事,须得几时写信告诉本王,也免得本王心中记挂……”铎乾语重心长地拍拍庚武的肩膀,目中都是和蔼。

  “是,义父但且放宽心,保重身体最是要紧。”庚武爱宠地望向秀荷,忽而只觉人群中似一股寒意直指她少腹而去,猛一个心震,千钧一发间连忙两步上前将她侧揽入怀。

  暗中那人箭在弦上,本才欲发出,末了一刻看到庚武清梧的背影,咬一咬下唇,到底还是偏了方向。

  “唔……”正在诧然间的铎乾,毫无防备之下已然中箭到底。那温和笑容尚徜徉在俊朗面庞,顷刻即被一口鲜血汹涌喷噬。

  “啊——”

  “有刺客——”

  “乱党行刺啦——”惊吓的人们纷纷一哄而散,片刻后一众兵丁便把圈子围拢。

  一道清丽眼眸穿透人群痴痴凝来,庚武蹙眉看去,看到那个女人不高的个子,便知道是谁来复仇。虽她的面目已经毁去,狰狞得不可直视,也许是为了复仇故意,也或许是后来遭遇了甚么变故,但庚武却一眼便认出了她。

  狼眸中怒意不敛,这次并不决定将她再为掩护。

  端王铎乾多年为朝政鞠躬尽瘁,功不可没,竟在尔耳闹市中箭遇袭。皇上龙颜大怒,京中到处贴着素玥的画像,天罗地网要把她捉拿。

  但好在铎乾那一箭去的不是要害,只是因着失血过多,导致才微愈的身体迅速垮塌,后来便一直卧病不起。

  人是在次年春去的。去世的时候,三只小崽崽已经一岁零八个月,能自己摇摇晃晃走路了。被奶娘和婆子们牵在床边,给铎乾看最后一眼。

  秀荷兜着四个月的小妹妹,柔声示意甜宝花卷和豆豆:“叫干爷爷,干爷爷您走好啊。”话还没说完,声音却已哽咽难抑。这世间生离死别总是叫人伤心,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旧友。蓦然想起关福故去前说过的话:有个爹在世上照应着总是好啊。眼泪便止不住往下冒。

  “嘤~~”新生的小妹妹嘴角吐着泡泡,软绵绵的,乖乖静静。看见娘亲哭,蠕着小嘴儿也跟着伤心。

  庚武立在秀荷身旁,便把小丫头抱进怀里,轻揽过秀荷削柔的肩儿无声宽抚。

  铎乾眷恋地看着秀荷,这是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忽然人群中捡来,还没捂暖感情,上天便已经把缘分收去了。是对他当年负情的惩罚么?

  他终于承认了当年的负情。是了,答应过她山盟海誓的,最后他却背着她先娶了。

  那二十年前倜傥雅俊的面庞已苍削无色,蠕着嘴角似想要嘱咐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眼眸间淌下来两道清泪,许多的歉然、许多的愧疚与遗憾,都用言语难述。

  二十年朝夕相濡以沫,最是把丈夫心思望透。善珠求助地看着庚武,哭得肝肠寸断:“阿武啊,能否……让孩子们……心里放不下,人舍不得去。”

  庚武怜宠地覆着秀荷的发,却不开口答应善珠。身世几经坎坷的女人从此她的生命中除了自己再无依傍,他怜她,爱她,舍不得她任何一丝违心或委屈。

  秀荷却明白善珠的意思,抬头望着铎乾祈盼的眼眸,那昔日炯锐的眼眸已然混沌,魂魄在筹划着离体,去了将再无归来。秀荷便抵在甜宝的耳边轻动了动嘴角。

  “姥爷……”甜宝软糯糯地张开小口。

  “姥爷。”花卷和豆豆便也跟着姐姐张开小口。

  “诶,好孩子。要好好的,听你娘亲的话。”铎乾虚弱地笑着,最后缱绻地望了眼秀荷,终于随了那阴冥衙差而去。是个犟硬的丫头,说不肯叫爹,便是怎样都不肯叫的。但只这一句姥爷,便算是认了他吧。认了就好,有了身份,去到地底下,遇到熟人问起来,也好打听那个先去的女人消息。

  “姥爷……嘻,娘~,姥爷睡着了。”豆豆伸出小手指,调皮地掰着姥爷阖起的眼帘。

  三月春回的江南,走之前去看了一次善珠。偌大端王府冷清清的,善珠正在窗前看院子里祈文习武,面色些微苍白,没有上妆,看上去忽然老了许多。带秀荷去了趟铎乾与子青从前的小院,收拾了旧物,然后便商量着把宅子退了。

  得有一年半没回家了,婆婆听说消息,高兴得眼泪直往下掉,带着二嫂福惠与孩子们大清早就去福城码头接。

  大嫂云英也来了,已经五个月的肚子,微微隆起来一圈儿。哥哥关长河陪在身边,呵护得小心翼翼。本来丧中规矩是不能怀,但这孩子若是不要,估计老关福得扒着坟儿从地底下杀上来。反正无根之人不计旧礼,更何况关长河那勇烈心性,既怀了就生。

  福惠决意不肯改嫁,终是没有与小袁师傅成亲,后来那袁师傅便走了,颖儿一直随在娘的身边。

  一家人看到秀荷好不欢喜。马车一路轱辘轱辘往春溪镇回来,到了镇上便换了轿子。才一场雨过天晴,青砖石长街上湿漉漉打滑,三只小崽儿坐在筐子里,眼睛亮晶晶的往四处看,看红花绿草,看木屋矮厝,新奇得不行了。

  镇上的人们都围在路边看,看庚家的三少爷和青红酒铺瘸腿老关福家的独生女儿。哦,从前是三少爷,现在得改称三爷了。和三奶奶从北边回来,听说如今一个是郡主一个是皇商,风光了不得啊。生意做的比从前庚老太爷和梅老太爷的时候还要大,大江南北都通透了。

  一路啧啧羡叹着随到洋铛弄口,还不肯散,秀荷便将京城带回来的糖儿果儿拿出来,叫阿檀和董妈拿去分吃了。

  这二年庚武生意扩展迅猛,资金周转早已不似开始时拮据。庚家从前的老祖宅又开始重建。用镇上人们的说法,庚家的祖坟冒青烟,这一辈得光复基业了。

  便没有立刻去清江浦,又在春溪镇上耽搁了两个月。

  眨眼五月端午,天气渐渐潮闷。日头把后院老树打照得一片影影错错,秀荷在树下绣着妹妹的小褂儿,妹妹睡着了,抿着红红小嘴儿,微卷的睫毛一颤一颤。看得人满心里都是疼爱。

  听见屋檐下三只小姐弟在玩抓蚂蚁,用石块垒起来一个小矮屋,静悄悄等待。

  “它该睡午觉了,它想妈妈。”花卷总是习惯思考。

  “嗯,我们叫它回家吧。”甜宝伸出粉嫩小手儿想要抓。

  “噗——”才一晃,两只小蚂蚁却被碾成了渣渣。

  “姐姐,豆豆又干坏事了。”花卷唬着弟弟。

  “呜呜~~~”豆豆摊开手指上的两颗小黑点,是蚂蚁的黑汁儿,表情却好生无辜:“哪有,我想把它捏起来。”

  总是爱破坏的小子,也不知道学了哪个。秀荷在树下看着,不由好笑。莫名想起少年时候另一张清绝的脸庞,穿一袭玉白绸裳,爱坐在小竹轿上把扇子一摇一摇。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死在外头,看见江北有个落魄公子溺河,捞上来时断了两根手指;还有人说入去了空门,看见哪里哪里有个僧人像他;后来又听说西北边有个年轻商人,没名没姓,手段却厉害,也爱玩女人,大家都喊他断爷。生意做得不错,却只做西边,但凡有庚武涉及的地方,他都不干与,缺三根指头。

  秀荷便笃定那个是他了,他没死就行,她也不打听他。人生路茫茫,各自安好。

  午后阳光暖暖,看着看着,看久了,那视线便朦胧,催生得人心神昏倦。

  怎生得孩子身旁忽然多出来两道影儿,一道健硕高大,一道清柔素净,是谁呐?哦,竟是关福和子青回来了。着一青一白,爱宠地看着孩子们在身边玩耍,笑容那般静谧安然。关福似想把豆豆举起来,被子青拍了一下:诶,该走啦。

  关福便好脾气地笑笑,是,该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两步,他把她手一勾,她甩了甩,没甩开,就一路并着走了。

  剩下来一道影儿孤落清萋,怅然而艳羡地看着二人远去。

  秀荷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呐,是铎乾。原来他一直也在旁边看,只是站得远,并没有凑近过来。爱怜地望着秀荷,摸了摸三只小姐弟的脑袋,也随在子青的背后去了。但子青却似未曾看见他,他便一路一个人。

  “三奶奶,三奶奶,爷来接您了,要回清江浦啦。”阿檀边走边嚷。

  “哦……”秀荷恍然回神,再一看,那影儿已经不见。便叫董妈和奶娘把孩子们牵起来,同婆婆禀报一声,要出发了。

  庚武着一袭乌色压云纹底绸袍从门外走进,隽朗身姿缱一股凉风,英武而刚毅。看见秀荷在后院哄小丫头,便径自踅过来。

  “怎么才来呐,等了你好半日。”秀荷把才醒的妹妹兜进他怀里,妹妹在爹爹怀里吐着粉嫩小舌头。

  庚夫人舍不得秀荷走,一路抱着孩子们亲,叮嘱要常回来。

  一定常回来,家里祖宅还在建呢,建好了就回来常住。

  秀荷宽抚着婆婆,叫甜宝豆豆和花卷:“快和奶奶说再会,奶奶身体安康。”

  “奶奶安康——”久经岁月的金织廊桥,老木头踩上去硁硁嘎嘎,孩子们新奇,哪里还来得及说话?

  颠着小脚丫吧嗒吧嗒在桥面上跑,看见中间的神龛,青烟袅袅,冥冥靡靡。幼小的年纪尚不识神灵,多看两眼便害怕了,转身又回去找爹爹找娘。

  要牵小手儿。

  “一个,两个,三个……三只狼崽子。哦,还有一只呢。”桥头坐着个老太婆,头发斑白,眼目痴痴。掰着苍枯的手指头数,好容易数顺,忽然看到庚武怀里的小妹妹,唬了一唬,又愣住了。

  “这一只不是狼崽儿……这个是我阿奕的……”好半天咕噜出一句。

  疯了。

  汉生那畜生没死前造了谣,说秀荷被抓走那几天被梅孝奕好了。宝宝拖延了半个月出生,后来暗地里便有风言风语,说秀荷的这一个是梅孝奕的。

  秀荷并不想将马车那一幕对庚武隐瞒,但每每始一开口,便被庚武噙住了嘴唇,堵着不让说。庚武说:“既是我的女人,你是怎样的,我一清二楚。不需要对我解释,也不需要理会那些无谓的诬蔑。”

  后来秀荷便也不再提。庚武对她的宠简直没法儿说,几乎对她言听计从,亦从不在外头风花柳月,除却生意,平日都在家中陪伴她和孩子。从前绣庄上的杰迷们们都羡慕秀荷,好命儿呀,那天怎么不叫我恰好落水呐?秀荷每每笑,假假挑两句庚武的坏话说。

  过了廊桥便往青石长街上走。

  “吱嘎吱嘎——”

  路边又围满了看客,不晓得是哪家的老太爷又回来了,南洋脚夫挑着沉重的扁担,从街的这一头排到了那一头。梅家倒了,另一家便起来。难怪镇上的人们都说这条青石板长街是黄金路,挑出去的是山货酒瓷,挑回来的是金山银山。

  一抬敞篷小轿吱呀,那轿上的老太爷撸着斑白的胡子,后面随一辆阔气马车,有帘子半开,看见一个中年的老爷和一个俏媚的南洋少妇探出脸来。

  今岁去了明岁回还,年轻的时候光杆儿去,后来在那边生意做大了,便自然而然娶了那边的女人,生儿育女。然后留下一座空空的老宅给这边的女人们独孤终老,也许守着孩子,也许膝下尚无儿。

  ……

  庚武挑起秀荷的下颌,见她目光游离,便柔声轻问:“在想什么?”

  “想将来你会不会也去南洋生意。”秀荷定定地看着庚武,澈然的眼眸中笑意潋滟。

  小心眼的女人儿,醋坛子打翻了比她爹酿的酒还酸。

  庚武便好笑地啄了秀荷一口:“傻子,怎么会。这辈子就你一个已经足够消受。”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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