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剑破真武
老刀把子乜西门吹雪一眼,好像在瞧他的神色,看他是否是认真的。
老刀把子的整张面容,遮掩在斗笠之下,看不清神色。但他身后的虚幻武当山上,那尊真武大帝法相,也看向了西门吹雪。其五官威严雄壮,形容漠然,仿佛一尊真正的神祇,俯瞰一个不自量力的藐小之人。
这尊真武大帝法相,大得无匹。昔日鹿尘曾见过的武则天无生老母法相,也完全比不过它。它似乎将华山左右四下,群峰青黛,甚至是整个天地都纳入自己的身躯中。
那些回荡的云流,不过是吹动了他一袭帝袍的一角,却也如同一只垂天的巨翼,庞大得能够遮掩一切,将万事万物都融为无尽的幽暗。这些幽暗,又全都投射在它身上。
在这一刻,它简直是整个世界的中心,那些此前种种异象光彩,无数辉煌,都不过是它降临这个世界时捧场的烟火。
武学练到这种遮天蔽日的地步,真叫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存在,哪怕轻描淡写,看人一眼,都会叫人心惊胆战。这尊真武大帝法相,真实凝练至无比真实的地步,堪称是一尊圣雄。武则天的修为,完全被老刀把子比了下去。
不过,虽然真武大帝法相,庄严神圣无比,但若将目光下移,便可瞥见怵目惊心的事实。
只见那座虚拟武当山,巍峨高耸,直插云海,雄壮无比,有云雾环绕飘荡,初着一眼,看来十分不清晰。
有件奇特的事情是,旁观者目光送在何处,哪里的云雾便荡开,显现出里面的景致。居然和真正的武当山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等等景致,并无任何差异,如梦似幻,美丽无比。
但若在看着一处的同时,骤然将目光转向他处。那么会立即发现,两处景致全然不同,此前只不过是幻象而已。
这是根据来人的观测,伪装成不同的洞天福地。
譬如,邀月看到了太和宫,怜星看到了紫霄宫,诸葛正我看到了净乐宫。
这就像是一个魔头,披上了道袍,伪装成了正道。但是老刀把子的修为虽高,如何能够完整将武当山一处不差的复制下来?
他只能够显化出一处方寸,使得人一看去,因心生情,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可一旦人同时看向了两处,那么结果就是,两处都维持不住,什么幻象、显化,立即揭露破除,显现出其丑陋恶臭的真正景象。
这是魔山,而非圣山。
它不是山石草木的堆积,而是一种好像无数碎裂的五脏六腑的集合,四处都是肉色,又混合了白骨、脑浆、血液等东西,被捏成了一块胎盘,矗立在华山之上。
在最表层,是一处处粗糙得令人恶心的外膜,崎岖嶙峋,好像癞蛤蟆的皮肤,又舒张着大大小小数以亿计的血管,盘根错节,其中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紫黑色液体流淌,闪烁恶毒明锐的光辉。
只见一根一根血管,其中大如山涧,小比水沟,重叠密布,令人看了心生恶心。
血管表面,又有一把把、一丛丛鞭毛,杂乱无章的生长出来,遍布山上山下,仿佛一座原始的森林。
茸毛之中,又时不时有跳动的脓包在膨胀、搏动,并且被挤破,四溅汁液。有白色,红色,紫黑色,墨绿色等等,不一而足。
偶尔,还有一只手,噗嗤一声,倏然从那些外膜、血管、鞭毛、脓包中,猛烈伸出来,仿佛一个挣扎的人,正欲求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这种事情,整座山上,到处都在发生,有千万只手。
不过那些手臂每每伸出来了,五指抓握之间,却又从内部发出什么惊变一般。手指中生出眼球,眼球中生出羽毛,羽毛中生出唇齿,唇齿中生出白骨,白骨中生出坟茔。在转瞬之间,一只好好的手便千奇百怪、不堪入目。
这是多么恐怖的魔山啊,真武大帝却盘踞在山峰的最上层,一袭光鲜亮丽、大帝雄姿。
不过,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尊大帝,根本没有双脚。
它的上半身,十分神圣威严,仿佛掌握天地权柄的天帝,但下半身却连接着这座魔山。
魔山有些类似生物的胎动、呼吸、鼓动,都是输送营养,支撑这尊大帝的存在。那些外膜、血管、茸毛、脓包,伸入他深黑幽暗的长袍,不知所踪,转而成为神祇的外表。
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无论受伤的邀月怜星,还是诸葛正我,皆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们同为大三合级数的宗师级人物,都非常清楚,这座魔山正是老刀把子身上的魔性所化。老刀把子野心越大,欲望越浓,魔性也就越多。而老刀把子的修行,便要剪除这些魔性。
但忽然,强烈的风吹起。
这不是气流,也不是云乱,而是一种感觉上的风。
这一阵风吹起来后,使得在场所有人心中毛骨悚然、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觉,瞬间变得冰清不惊。
这全都是因为一个人迈出了一步,将场面上某种“气势”给吸纳在自己身上,去承受老刀把子的全部精力。
他当然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束紧了衣袍,挺直了脊梁,护在众人之前。宛如一柄矗立在天地之间、丈量时空的长剑,就这么傲立于魔山、真武大帝、老刀把子之前。
他白衣如雪,俊美无暇,全身别无他物,只在腰间一柄乌鞘长剑。
相比起身着帝袍环佩、头戴冠冕珠帘的真武大帝,他素淡至极点,也平凡至极点。不过,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衣着,却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就好像在无穷无尽的污浊色彩中,唯一一抹靓丽的纯白。
如果说魔山是史上最丑恶的东西,他简直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和破绽。
两者对视,也对峙。
他们一个污秽不堪,一个洁净无暇,一个硕大伟岸,一个渺小无比。但在天地之间,仿佛也只剩下了他们两者的存在,西门吹雪强烈的存在感,丝毫不弱于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的目光,倏然跳出一丝微微的惊讶,好像见到了什么怪胎。
他忍不住称赞道,“好啊,你的身上,竟没有被魔性所染。我的武当山,是眼下所有魔性汇聚浓烈之地,你却成为唯一身无魔性之人。你身上的修行,正是我想要达到的目标。”
西门吹雪淡淡道,“道路不同,你的目标,只不过是我的起始。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我根本不屑成为你这样的人。闲话休提,老刀把子,请论剑罢!”
老刀把子目光一凝,“好!”
忽然之间,他长吸一口气,双手合十,以并非道家而是武者的身份,向西门吹雪行了一礼。
这个狂人,疯子,枭雄,居然对西门吹雪这个晚辈不无尊重的行了武者之礼。他的武功,毫无疑问在西门吹雪之上,但自认为在追求剑道的精神上,远远不如西门吹雪。
他是被魔性所染,也与魔性对抗,最后要超越魔性,以杀止杀,使得魔性尽去。但西门吹雪的剑道,却是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有魔性,洁净纯粹。
不过,老刀把子如此一行礼,也就代表他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他这样的人,一旦和别人为敌,自然越是尊重,越要全力以赴。
这一点,西门吹雪自然也知道。
他的目光看向老刀把子腰间的黑剑,眼神之中显化出一种期待。
无穷无尽的光焰,倏然从西门吹雪身体的表层,喷涌出来。他不断变亮,变亮,变得更亮。仿佛一轮落入人间的太阳一般,浑身释放出可将肉眼刺痛灼伤的暴虐光焰。
轰隆一声,西门吹雪倏然变成了一道直刺苍穹的强光,撞击向九天之上的真武大帝面容。他的速度之快,冲击之强,快过声音千百倍,一时之间连老刀把子亦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这一瞬间,西门吹雪出剑了。
很多人的剑道,都有种种侧重点,这种将自我的倾向融入剑中的表达,被老刀把子称之为“化境”。
不过,西门吹雪显然超出了化境,他的境界已臻至“破境”,和老刀把子平起平坐,只是功力修为上少了几分底蕴。
是以,他的剑只是简简单单,最纯粹也最平凡的剑。
仅仅就是一柄剑而已,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两侧有锋,剑尖锐利,端口有吞口。但这柄剑出现的那一刻,就深深铭刻在每个人的心底。
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忽视,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忘记。就算是一个瞎子,也能“看见”这柄剑,甚至也能够看见握剑的那个人。
西门吹雪,握剑而去。
他早已经和自己的剑同生共死了!
老刀把子也立刻拔剑。
他拔剑时,身后的真武大帝也同时拔剑了。两个人的大小天差地别,但在这一瞬间却在同幅度的运动。
他们同时拔出那柄黑剑。
黑光大放。
这道黑光展放出来时,西门吹雪性情的冰冷,孤独,寂寞,倏然全都消融了,消散了。他像是一颗划破天空的流星,正释放出一百个人一生也释放不出来的光热。
他本就是面冷心热的人。
他可以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死得冤屈,到千里之外为其报仇。
他也根本看不得别人用剑偷袭、暗算,因为剑是君子之器,本不能受到这样的侮辱。
在他的内心深处,实在有太多看法、意见、想法,他想说话,想要大喝,想要咆哮。只不过,有资格与他论剑论道之人,太少太少。
但当遇到有资格的人时,他会按捺不住,忍耐不了。在他内心深处,有的只是急欲膨胀甚至是爆炸的生命力,他把自己的生命全无保留的交托出去,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的生命力炸了出来。
——他的剑光也炸了出来。
真武大帝如同一座山峰,填满所有人的视野。他手中长剑一挥,黑光释放出来,亦遮天蔽日,不可一世。汹涌的黑色浪潮,翻滚如墨,如同把整个世界笼罩包裹吞没淹埋,使得天入永夜、不可复明。
与之相比,西门吹雪简直是一粒尘埃,甚至连尘埃都不如。
在某个行将静止的瞬间,这个如尘埃般的剑客,却大放光芒。那光芒强烈得不可思议,在光芒中,能听见他理所当然,一字一字道,“你剑不诚。”
轰隆隆隆隆——
一线光芒骤然闪现,犹如破晓的阳光,冉冉升腾,照射四方。把这幽暗苍穹天空大地,照亮得一时炽白,犹如白昼一般。
真武大帝庞大的身躯,骤然一定,接着浑身上下,赫然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白光。那种白光,仿佛是从它体内释放出来,又好像根本是它体内的能量。形成一道道破空的光河。
白光过后,它连同脚下的武当山一起碎裂了。什么真武大帝,什么武当魔山,都成了半天处晶莹的碎片,散落漫天,无影无踪。
华山好像又在这一瞬之间,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了两个人。
两柄剑。
西门吹雪和老刀把子。
他们站在极近处,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觉,两个人以剑对撞,时间便定格在这一瞬间,两柄剑的交击碰撞。
老刀把子沉默了一会儿,倏然一收手中的黑剑,抛去半空之中。同时,他的嘴角呕出鲜血。
啪一声,半空中黑剑碎裂成了漫天的碎片。
老刀把子看着黑剑的碎片,叹了口气,再伸手擦拭了嘴角,“哎,如此一剑,真是惊才绝艳,居然破了本座的真武大帝法相。西门吹雪么,不错,不错……我永远也会记得这个名字。也令本座有一种冲动,想要喝酒的冲动。”
老刀把子淡淡道,“有今日这一战,本座保证,未能杀死张三丰前,老夫绝不再用剑。”
他的语气很随意,但任何人都可感觉到其中的分量。他是认真的。
再然后,老刀把子问西门吹雪,“你跨越境界,胜本座一招,足可自傲。接下来,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西门吹雪面色无比平静,神色也无比冷傲,他性如长剑,身子也如长剑。他收了长剑,归入剑鞘之中,倏然一挥袖。
长剑哀鸣一声,宛若为主而泣,飞入云光中。
西门吹雪仰天道,“陆小凤,把这剑送给叶城主!告诉他,西门死而不悔,全无杂念,唯心有愧,难以应约一战了!吾之过也,过也……”
连道两声过也,西门吹雪倏然一止声息,动静一灭。
然后,他身躯随着白衣,一寸寸幻灭,化作了漫天云光碎片,飘然在天地之间。
他惨烈的死亡了。
死就是死,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哪怕是一位令任何人也敢可惜的奇才。
如此一场大战,没有死亡是不可能的。但没人能想到,第一个死的不是以正道为己任的诸葛正我,不是和老刀把子有私仇的邀月怜星,甚至不是一切的焦点鹿尘。
而是个被陆小凤请来助拳的西门吹雪,他根本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他一来,就直接拿出自己的所有。
倾尽自己的一切。
他的人冷傲,可是他的剑真诚、热烈、虔诚,没有半点虚假。
这本就是他的道,也是他的为人处世。他是宁折不弯,视生死如无物的性格。一旦他遇上了老刀把子,为了见老刀把子的剑,便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印证自己的道理。如果他躲逃了、避让了,他便不是西门吹雪了。
事实证明,西门吹雪没有辜负剑,剑也没有辜负他。猖狂傲慢、嚣张狂妄如老刀把子,也甘拜下风。
让老刀把子放弃用剑,这是连张三丰亦未能做到的事情。
在某种意义上,西门吹雪赢了,他破除了真武大帝法相,也折服了老刀把子。可惜,事实是他修为不足,剑道上赢了,生死一战却输了,于是他死了。
也许,他和叶孤城一战后后能胜,到时真正成为剑神,便可与老刀把子平起平坐。也许,他注定是能够大放异彩,该和燕南天争锋的剑道奇才。
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死了。
是役,西门吹雪一剑破真武。
未成为剑神的剑神,就此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