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永恒黑暗

　　黑暗之王。

　　…………………………

　　马卡多对黑暗之王曾经有过诸多猜想，在那些自案牍前抬手揉脖子的间隙时，老者放空的双瞳中偶尔会划过自己的设想。

　　真正的黑暗之王该是怎样的？

　　憎恨、毁灭？还是死亡与终焉？

　　银发老者眺望向漆黑星穹，在那里虚空已然不再是原本清晰又冷冽的样子，而是极致的混乱与光暗。

　　他看见他曾经的帝王、主人、挚友与仇敌。

　　那也是一片淋漓的金，多彩而绚烂。

　　他直视着祂，黑暗之王视觉上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就像是久久注视着什么放射性有毒的物质一样，那片艳丽的金在他的双瞳中逐渐暗淡下去，一点点昏暗，逐渐化作了某种杂质般的黑。

　　马卡多感到自己的思绪似乎陷下去了，他神情恍惚，感到头重脚轻，仅仅是注视着那片星空，尝试着在自己头脑中勾勒出黑暗之王的大致轮廓，便已经让老者进入了轻飘飘的昏厥感中。

　　？！

　　马卡多忽然一个激灵，他站在战舰平滑的甲板上，换风系统的冷风吹在他身上，让脸颊上挂着的汗珠异常冰冷。

　　不，太，对，劲。

　　马卡多僵硬地试着将自己的视线从那片星空移开——那片像是幻影的黑雾又在某个角度后骤然消失，又化作了那非常漂亮恢弘的金色。

　　当马卡多注视向祂时，注视着那片降临的神明时，仿佛已然聆听见了承诺，他感到自己下意识就要踏出脚，一步步登上去向天堂的高梯。

　　那片既纯洁又亵渎的土地，那片充斥着耀金与混沌的土地，并不存在痛苦，被应允了复仇，不再有苍白与灰暗的颜色，一切都是激情的，强烈的，就像是昔日大祭司许诺那些无知又愚昧的少年勇士，那高山腰上流淌着牛奶与甜蜜的圣所。

　　马卡多混沌的头脑中，警铃大作。

　　他似乎模糊触碰到了些黑暗之王的轮廓。

　　在人类漫长的文明史中，太多的宗教似乎都在强调一个话题——死亡与轮回，虔诚的信徒因为担忧自己罪孽深重，兢兢业业地每日祈祷，又或者是朝向教堂的捐款箱投下金币。

　　人类似乎总是在过分担忧自己死后的世界——自己死后会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又或者直接掉入轮回，但不论掉去那里，似乎总是会有一个巨大的规则悬浮在人们的头颅之上，假如他们只要不满足于这一规则，那么他们便会在死后被扔进那个被描述地“很恐怖的地方”。

　　在人类史上，这些所谓捏造出的“规则”，大多建立在简单的善恶道德观上，随后掺杂着各宗教的特点，最后混合为千奇百怪的规则，而那些“好”与“坏”的死后所去地，也各有不同。

　　数万年了，无数的宗教被推翻又再建立，但这些核心的内容似乎就像是“人类”本身一样顽固，

　　总会有宗教类统治者使用相似的话语与规则鞭策他们的信徒，有时是劝说信徒们向善与上进，有时则是通过现世吃苦，下世辉煌的谎言鞭挞他们。

　　但现在，他注视着祂，因为衰老而深陷的眼窝中淌出浑浊的泪，他现在知晓那些蠢笨如猪的主教口中的“圣所”在何处了，这并非是蠢人的纯粹臆想，而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天堂。

　　亦或者是地狱。

　　原来这就是人类最后的归处——所有对于死亡后的幻想都有了具象的线条，马卡多双瞳中映出那片昏暗，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深深吸了进去，人类所追求的最终之所，灵魂休憩之所。

　　昔日，无数崩溃的深夜，马卡多曾幻想过一个让他真正安息的净土，他亦然不再奢求那些流淌着鸟鸣与阳光的森林了，只要能够让他的灵魂停下来，让他的生命彻底停摆，那么即便是肮脏或者杂乱的贫民窟，老者也乐于接受。

　　马卡多本来打算在自己第114514次的崩溃后，直接打晕哈迪斯，然后自己投到冥海里寻死来着。

　　但现在——一个天然对他所具有巨大吸引力的天堂出现了，与冥王那仅仅是一瞥便让人作呕与恐惧的冥界相比，黑暗之王所形成的神域便是天堂。

　　一个任何人类灵魂所注视，都无法移开他们目光的天堂。

　　但在某些真正意志坚定的人眼中，那片神明形成的圣域却又在视线的余光中恍然化作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但却又在下一个恍惚间，再度化作向往的天堂。

　　马卡多感到自己正在抽搐。

　　如果详细客观地描述他现在的处境，那么马卡多大抵不太乐意，实际上，这位银发老者正直愣愣地瘫倒在甲板上，抽搐着挣扎，那激昂的金光穿透万千空间，无法抗拒地洒在他身上。

　　马卡多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无声地尖叫。

　　他似乎意识到冥王与黑暗之王之间某种八竿子打不到的相似之处——在对于神明的想象中，人类总会隐晦地将对死亡的期待与疑惑影射向神明。

　　冥王与黑暗之王则都满足了人类对于死亡的幻象，不同的对于死亡的侧面，冥王为真正的勇士与毫无退路者提供令他们惊恐却又绝对的寂静；而黑暗之王则为芸芸众生展现那充满吸引力与魅惑力的金黄。

　　比起冥王那下意识就会让人感到恐惧的冥界，黑暗之王降临所形成的圣域则流露出了绝无法抗拒的诱惑与真理性，没有人会试着抗拒他。

　　或许祂本来就该是人类死亡后的真正归处，昔日未诞的神明黑暗之王，即便未曾诞生，但作为黑暗之王降临前身的帝皇却早就拥有了人类死后灵魂的支配权——

　　这样看来，这大抵便是真正的前兆，只不过当时的马卡多与诸永生者都未注意到这一细节。

　　黑暗之王许诺，又或者是帝皇许诺人类，他们生前将属于自己，个体拥有对自己的绝对支配权，而死后，万物归于黑暗之王。

　　死亡的时间远比活着更长，这显然很符合帝皇的性格——可能大抵黑暗之王在这一方面也跟帝皇一样无耻。

　　这样看来……马卡多感到自己正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嗬嗬地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他努力地将自己翻过来，匍匐在地上，尽可能远离那金光的范围，十指渗出鲜血，他终于堪堪爬到了稍微昏暗一点的地方。

　　马卡多终于理解了为何帝皇不愿称神，也理解了为何帝皇一直在放任冥王成长的原因——那个老登或许直接让真正的解决问题的方案选择哈迪斯了。

　　但现在……马卡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到那股令他窒息般的注视感消失了，他缓缓扶着墙壁站起来，尝试着运行自己的灵能，刚一尝试，马卡多便又感到那股被控制与注视的感觉，他立刻掐断了自己这般愚蠢的尝试，并有些恼火地意识到自己的灵能并没有完全与帝皇分隔开。

　　冥王在上……

　　面对黑暗之王的注视，在自主意志回来的第二时间，马卡多毫无愧疚与犹豫地开始祈祷冥王，他自然是不顾冥王现在适不适合祈祷，马卡多想祷就祷，管不管冥王怎么想。

　　虽然神明足够霸道，但信仰的决定权在某一方面——依旧属于信徒。

　　熟悉的无力感与呕吐感涌上来，马卡多感觉好极了。

　　他用手遮住双眼，尽可能不往那片星域看，但却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叶障目，他脚下的战舰忽然一阵嗡鸣——随后，马卡多惊恐地感到自己脚下的船只开始移动——毅然决然地朝向那片已然被染地耀金的领域。

　　*！

　　大汗淋漓的马卡多这才有心思去思考其他人，老者本就疲惫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苍白，连他这种熟练的灵能者都无法抗拒黑暗之王——那些普通人更不可能抗拒祂，抗拒黑暗之王！

　　此时此刻，寂静却又喧闹的宇宙内，无数艘船只忽然仅仅是靠着惯性漂泊在航道上了，那之上，无数人直勾勾地站在舷窗前，亦或是以某种失魂的状态站在离黑暗之王最近的墙壁前。

　　这一状态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随后，就像是获得了某种指令般，人们恍然大悟地开始行动起来，负责开船的船员熙熙攘攘，而那些“无所事事”的则开始朝着船只距离祂所最近的角落聚集。

　　行动起来的人们神情恍惚，注视着他们原本的神明。

　　哒、哒。

　　一滴又一滴冷汗顺着马卡多的脖子砸在地上，老者几乎是感到恐惧了，他恍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是多么恐怖——或许现在人类帝国内所有的人类都在朝这里赶。

　　仅仅是因为祂，因为黑暗之王在那里——祂是真正意义上，人类的第一位神明。

　　这不光是某种体量上的碾压，更是某种概念上的碾压，这是一位针对人类的全知全能神，就像是冥王特攻亚空间一样。

　　马卡多忽然就想要感谢外侧者了，若不是外侧者，或许现在寂静之眼内的所有人类已然成为黑暗之王神域内永恒的奴隶，或许更糟，整个帝国，除冥教的部分幸运儿都要完蛋——没有人真正知道一个黑暗之王的实力范围在哪里，或许是整个帝国疆域。

　　但现在，在外侧者对亚空间的全力压制下，黑暗之王的力量不过这一方小小的狭隘之所。

　　马卡多感到自己的灵魂还在颤抖，他仍在用巨大的意志力来压制来自黑暗之王的控制——他毕竟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人类，他剧烈地颤抖着，哆哆嗦嗦地试着联系原体们。

　　或许原体们的状态会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

　　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从来不是。

　　想到这里，马卡多自嘲地勾起了嘴角，却越发狼狈。

　　他尝试联系原体的灵能也毫无疑问地断掉了，甚至还差点重新让那强大又霸道的力量烧过来，马卡多猛地向后仰头，意识到这次自己是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了。

　　现在——只能靠原体们了。

　　马卡多咽了口唾沫，冥王与帝皇皆陷入疯癫，而人类则全体被黑暗之王蒙蔽——现在能够半自由行动的或许只有原体。

　　原体们……马卡多心中一沉，老者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沉下，他死死咬着牙，希望这次他们不会再搞砸了。

　　……………………

　　呼……呼……

　　莫塔里安抽搐着，原体大睁着眼，瞳仁颤抖着缩小到最小，毒气一次又一次自鼻中喷出，他与基利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全方位无死角的金光下——还是最高强度的那种。

　　他们头顶之上，金光洒在这片大地，亮堂堂地连一个影子都不留，又忽然黑黝黝地就像是永夜。

　　原体身旁，基利曼也并不好受，但仍比苍白之主好一些，豆大的汗珠自基利曼额上滚下，基利曼紧紧抿着嘴，似乎正在忍受某种极致的痛苦。

　　但与现在忽然移动起的星界军们相比，极限战士与死亡守卫则是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们成为了原体与黑暗之王争夺权柄的最好体现。

　　两位原体身旁，无数金色虚影般的人形站起，却并不走向两位原体，仅仅是注目着他们，数量却越来越多。

　　+嘶……嘶……+

　　+滚！！！+

　　莫塔里安率先爆出一声怒吼，苍白的领域瞬间自他脚下展开，距离他们最近的金色虚影被吹散，但仍有更多的站起来，仅仅是注视着他们。

　　+以人类帝国的名义，我命令你们离开。+

　　基利曼也开口了，蓝盔的原体义正言辞，却依旧无法掩饰他被汗打湿的金发，他严厉注视着那些金色虚影，某种明晰的存在延伸出去了，基利曼看着那些人影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们几眼，随后弯身，消散不见。

　　基利曼再度眨眼，他紧皱着眉望向星空，看见了那些金色的火焰——现在群星都在朝这里坠落，所有人，所有星，所有火。

　　不——决不能这样。

　　基利曼低下头，环顾四周，他感到极限战士的所有权回来了，但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讲，没有跟基利曼签订更深条约的他们更加执着于黑暗之王。

　　不能这样……

　　基利曼深呼吸着，他将一只手搭在莫塔里安肩上，正在喘息的原体瞥了他一眼，随后，两位原体的领域开始接洽，这明显给了基利曼力量，随后基利曼望向天空，顺着手中的命运线朝远方望去，

　　他将率先联系上原体，然后以原体为“信号发射基站”，切断或者干扰黑暗之王对人类的覆盖。

　　但随后，基利曼望向星空的瞳孔一颤。

　　在数以亿计，数不清的星火间，他看到些……特殊的存在？

　　随后，他意识到，那是帝皇的后手。

　　帝皇还能有后手——基利曼承认他在某一时刻感动了瞬息。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决策，原体一边联系各原体，一边也紧急联系除国教外的冥教与机械教。

　　……………………

　　【返航的星界军战舰内】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停止祈祷。”

　　怀言者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的声音顺着在满指挥室呆愣愣的，随着国教牧师祈祷的人群中，他随手抽出一把爆弹枪，

　　“神明并不存在，”

　　怀言者说，

　　“任何称祂为你们神明的，都不过对你们有所图，即便你卑贱如尘，你的心、你的魂、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但据帝国宪法，据帝国之主罗伯特·基利曼宣称，据冥王与帝皇联合宣称，你当属于你自己。”

　　怀言者将枪抵在国教牧师头上，这位已然陷入黑暗之王幻觉的人在狂热地祈祷着，以他为圆心，他灵魂所波动出的金色涟漪扩散到整艘船。

　　怀言者低语了几句，另一手掏出黑石念珠，随后——

　　摁下扳机，

　　砰！

　　血花在他面前爆开，连带着还有顺着死亡时分，牧师死亡时分，灵魂暴起的涟漪一同激荡着，人群忽然一颤，就像是被惊到了一般。

　　米德忽然一个晃神，跪在神皇像前的信徒迷茫地眨了眨眼，似乎刚刚发生了什么，但随后，他的眼神再度恍惚下去——

　　但广播中，怀言者的声音再度响起。

　　更远方，机械教与冥教的阵地上，匆忙的唤醒工作也在有序进行，即便有些低等级的阵营上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简短的慌张过后，在大功率黑石附近的大部分人都仍旧保持着清醒，只不过有些对本教并不坚定的人需要额外的步骤来唤醒。

　　…………………………

　　[……发生什么了？]

　　祭坛之内，【莫塔里安】喘息着问到，他疑惑地看向祭坛外笑而不语的珞珈，珞珈只是摇头。

　　正朝向他们奔来的冥王为他们阻断了来自黑暗之王的影响，但即便如此，身为原体也自然能察觉到什么。

　　【没什么，别的战场上的波澜，不影响这边。】

　　怀言者的原体似乎心情好起来——万年前，仍是凡人的帝皇亲自在怀言者面前宣传自己是神，

　　万年后，由怀言者来宣称现在是神的黑暗之王不是神。

　　命运啊……真是巧合又滑稽。

　　当然，这也是——尼欧斯所默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