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胭脂账（上）
次日，沈砚舟叩响厢房门框，春杏刚掀起帘子就被他拽到书案前。
他抓过狼毫笔蘸墨，笔尖点在澄心堂纸上：“从头说，她沾什么会起疹子？“
春杏绞着帕子数：“主子嗜辣，厌豆腥气，干肉脯碰不得，芹菜胡荽见着就挑...“
砚台积墨渐浓时，她又补了句：“河鲜海货、桃杏核仁，沾了指头都得肿三日。“
沈砚舟蹙眉将笺纸分门别类誊录，戌时才撂笔。
他屈指弹了弹《含烟起居注》的檀木封面，唇角刚翘起便被内室响动打断。
“春杏...“柳含烟哑声唤着，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脊背上。
她撑着床沿要起身：“去马行铺子盯着出货的蜀锦...“
雕花屏风后，突然钻出个人来，正是那沈砚舟，忽地伸来一只手，带着沉水香味的掌心压住她肩头：“躺回去。“
沈砚舟拎起搭在椅背的狐裘，“不就是查货对账？我替你看。“
柳含烟猛然拍开他的手：“你连斗蛐蛐都能输三百贯...“
话音未落，沈砚舟已抓过账房钥匙系在腰间：“娶你的三千两聘礼还是我自个赚的呢！“
他甩袖跨出门槛，靛青的袍角扫翻旁边花枝。
春杏正好捧着吃食后脚临门。
“春杏！你去追上沈砚舟，不要让他在我铺子里胡作非为！“柳含烟攥紧被角咳得满面通红。
铺子伙计攥着鸡毛掸子愣住，盯着沈砚舟银线滚边的袍角：“客官要扯几尺布？“
沈砚舟拇指一弹库房铜钥，“叮当“砸在杉木柜台：“把近半月的流水账册搬出来。“
他屈指叩着台面，震得算盘珠子哗啦作响。
黑心肝的！“个裹青帔子的妇人拽着半匹褪色杭绸，挽着陶罐冲进来：“奸商还我儿命来！“
腥血“哗啦“泼向门楣，沈砚舟抓过绸缎挡在身前，绛色杭罗霎时浸透血渍。
“拦住！“他攥住妇人腕子，扭头冲呆立的伙计吼：“愣着等狗血凝成胭脂卖么？“
“我儿穿了这料子浑身溃烂！“妇人劈手将染着脓血的衣料甩上柜台，腥气惊得伙计倒退三步。
沈砚舟皱眉用银柄裁衣刀挑起布料：“何时买的？“
“上月廿八！“妇人拍着账本哭嚎，“花了三十贯买这催命符！“突然举起罐子又要泼，被沈砚舟擒住手腕。
他指尖捻开丝线接口：“这是廉州柞蚕丝混充杭绸，据我所知，柳家从不卖这种廉州柞蚕丝。“
妇人怔住时，沈砚舟继续道：“你若如实说出这料子到底从而来，你就不必赔本店三十贯名誉钱。“
妇人一口咬定就是从柳家买的。
沈砚舟转头对伙计道，“取库房去年腊月进货单，查这批料子染坊出处。“
沈砚舟抓起案头白矾皂搓洗指间血渍，忽见门外人群骚动。
他抓起算盘横在柜前，冲呆立的伙计抬下巴：“拿三丈素布铺地！“
“这便是你们东家的做派？“妇人抬脚踹翻布匹箱，“官老爷穿绸缎，百姓活该烂皮肉？“
她身后带来得汉子抡起扁担砸向货架，沈砚舟反手甩出算盘架住：“上月初八，廉州榷场遭流寇劫烧。“
他靴尖勾起地上半匹绸，两指“刺啦“撕开经纬线，“真杭绸四十日才能运到汴京，你这料子却带潮气。“
他忽将断绸按在染缸里，“看！朱砂都晕成胭脂色了！“
妇人盯着水中翻涌的红晕，嘴唇发颤：“可...可我当家的确花了三十贯...“
“拿铺保契来！“沈砚舟翻出账册掷在柜台，“但凡盖着柳氏榷场印的料子，烂一匹赔十匹！你这料子盖着了吗？“
妇人夺过料子，仔细着看那柳记铺子的印记，指给沈砚舟看。
沈砚舟一看，又扯过另一匹对比，这种明记倒是一模一样。
沈砚舟的刀裁开妇人带来的衣料，剑眉倏地拧成川字，忽地冷笑：“这料子连柳家独门的双面缂丝纹都没有。“
他指尖挑出根断裂的纬线，“去年腊月柳老板改良织机后，每匹布必嵌'烟'字暗纹和嵌防伪金丝！“
柜台“咚“地被刀柄砸响，他俯身逼近哆嗦的妇人：“不说实话，即刻送你去衙门口喝风！”
妇人支支吾吾，才说出来：“我找了个代购。”
人群里挤出个戴毡帽的汉子，神色异常，沈砚舟眼尖，让伙计去逮他。
四个伙计挤开人潮，按住那个准备顺着人潮溜走得汉子。
“说！“沈砚舟拎鸡崽似的将人怼到妇人面前，“是不是这獐头鼠目的东西？“
妇人攥着帕子直跺脚：“就是他！说能省半吊钱...“”
围观人群嗡嗡议论时，沈砚舟忽扯过铺子得一匹丝绸道：“诸位做个见证！“
他抖开布匹在日头下露出斑驳丝结，“柳记正品对着光能显'烟'字暗纹，还有那暗纹中嵌入这极细的金丝。“
“天地良心！“黄牛挣扎着狡辩，“她自个儿贪便宜买...啊！“
黄牛扭着身子踢蹬：“天地良...哎哟！“鞋底在青砖上蹭出道灰痕。
沈砚舟皂靴“咔“地碾住褡裢，抖出捆发霉布头，“柳字火漆封的库房料！“
他两指捻开掺假的柞蚕丝，“狗洞钻得挺熟啊？“
妇人哆嗦着掏出张字据：“可这契书上明明盖着...“
“私刻印章该当何罪？“
沈砚舟劈手夺过契纸，对着日头眯起凤眸：“柳家印泥掺金箔粉，你这...“
他冷笑刮下块朱砂，“巷口王瞎子刻的假章吧？“
门框“咯吱“作响，柳含烟五指抠着雕花棂子跨进来，发青的指甲盖陷进木纹里。
她刚要开口，喉间痒痛逼得扶墙弓腰，咳得鬓角碎发黏在冷汗浸湿的腮边。
正见沈砚舟将《市易法》抄本拍在黄牛脸上：“念你是初犯，要么赔这位妇人五十贯汤药钱。“
他撩袍坐上太师椅，“要么我送你去开封府，尝尝包大人新制的碎骨枷。“
话音未落，他箭步冲过去托住柳含烟手肘，触到滚烫肌肤时瞳孔猛缩：“烧成这样还敢...“
“我若不来...“柳含烟甩开他搀扶，指尖掐着太师椅扶手起身，“你怕是要把这铺面拆了当柴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