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胡桃舟（下）

    次日，寅时未至，撷芳楼龟奴已扛着裹灰绸的箱笼叩门。


    柳含烟掀开箱盖：“一一姑娘，还请帮我一个忙，您前日定的七重鲛绡舞衣，我也不收钱，日后还有重谢。请让一一姑娘更衣时唱段《目连救母》——要唱到'阿鼻地狱孝灯明'那句。“


    春杏咬着唇系箱绳：“可这曲儿...不是孝子赎罪的么？“


    “正是要人听出茧子。“柳含烟甩开铜镜照向对街，镜光晃得赵家伙计遮眼跌坐，“待一一的轿子过马行街，你带人往她轿顶撒金箔。“


    辰时三刻，李一一月白绸衣染着香灰，玉簪缠着写满《孝经》的绛纱，甫出相国寺山门，便被香客围作活菩萨。


    赵娘子揪着账房耳朵骂时，柳含烟正倚着门柱嗑瓜子：“听闻赵掌柜昨儿捐了五十贯添灯油？可惜佛前最亮的莲花灯。“她噗地吐出瓜子壳，“用的是我家的蚕丝芯。“


    柳含烟捏着瓜子往青石台阶上一撒，抬颌示意小厮清扫。


    春杏扒着门缝瞧见赵家绸庄挂出“孝绸八折“的幌子，急得扯她袖子：“她们学咱降价了！“


    “学得皮学不得骨，去东十字大街雇二十个乞儿，每日辰时跪他们店门口诵《孝经》，要嗓门大的，诵足两个时辰赏炊饼。“柳含烟道。


    三日后，赵娘子揪着诵经乞儿的破袄领子时，柳含烟端着官窑茶盏倚在门框上：“赵掌柜当心，这料子沾了手，“她吹开茶沫轻啜，“怕是要折了给婆母备的寿衣料。“


    话音未落，对街“孝绸“幌子已被乞儿撞得歪斜。


    赵娘子甩开乞儿疾步冲来，鬓边金镶玉步摇刮过柳含烟耳畔：“使这等下作手段，不怕天打雷劈？“


    柳含烟垂眼捻起柜上裁缝剪，“赵掌柜说笑了。“


    春杏憋着笑递上备好的契书：“少夫人，慈幼局刚把您捐的虫蛀丝制成了寿衣，说是要给弃婴积阴德。“


    “听见了？“柳含烟指尖叩着契书上的官印，掩唇轻笑，“佛说因果轮回，您才是少使些下作手段。“


    赵娘子攥着茶盏的手背暴起青筋，忽地将茶汤泼向柳含烟绣鞋：“明日开封府见！我定要告你个扰乱商市。“


    柳含烟抬脚碾过茶渍，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卷契书：“上月廿三，您家货船在虹桥夹带走私火油。“


    她指尖点在证人画押处，“那船丝绸是泡过火油的，遇水即沉。”


    “你！“赵娘子抓起案上茶壶要砸，被伙计死死拖住胳膊。


    柳含烟用绢帕拭去契书溅上的水珠，凑近赵娘子耳畔，“您猜明日该唱《目连救母》，还是《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你若就此歇手，我便将着封契书还你。”


    赵娘子恶狠狠抽走契书，下了‘百子千孙帐’，这件事也就算了。


    春杏颇为不甘心道：“夫人，何不直接拿了去官府，还留她一条生路？”


    柳含烟点了点她的脑袋：“傻子，她背后有参知政事小舅子撑腰，就算拿上公堂，指不定也就罚个五千贯了事，还不如给她一个台阶，日后还会忌惮，不再生事。”


    申时三刻，柳含烟斜倚窗边翻着《市易通考》，忽听“哐当“巨响。


    她指尖压住书页抬眼，见沈砚舟半截鹿皮靴正卡在歪斜的门框里。


    “踹烂了记得赔榉木钱。“她垂眸继续看“榷场税则“篇，“腊月灌堂风可不饶人。“


    沈砚舟哧哧笑着扑到榻前，左手背在身后直抖：“你摸三下这物件，我便赔你十扇雕花门！“


    “拿远些。“柳含烟卷着书往榻里侧缩，“上回瓷窑里蹿出灶马儿（蟋蟀），整个房里斗不得安生。“


    他忽地展开紧攥的右掌放在她的眼前。


    一枚寸长的橄榄核舟硌在掌心，船窗竟能推拉，舱底还刻着《赤壁赋》全文。


    “怎样，这可是我自个亲手雕的...“沈砚舟伸长脖子凑近，“你看看我手上都是小刮伤...“


    柳含烟拈起核舟对光细看，把玩了一会，突觉指尖刺痒：“用的什么核？“


    “啪！“核舟砸上博古架青瓷瓶，沈砚舟飞身去接时，“你若是不喜欢，也不要砸了阿。”


    柳含烟提脚踹他膝窝：“我碰核桃起疹子！你拿这催命符咒谁呢！“


    柳含烟怒斥道：“沈！砚！舟！”


    沈砚舟旋身接住核舟，转身时瞳孔骤缩，柳含烟脖颈已浮起成片风团，指尖正抓挠着猩红抓痕。


    “你...你脸上！“他攥着核舟的手背暴起青筋，鹿皮靴“噔噔“踩着青砖凑近，“方才还好端端的！“


    柳含烟偏头避开他伸来的手，肿胀的唇瓣翕动：“别...近...“喉间“嗬嗬“作响，整个人蜷成虾米。


    沈砚舟猛然抽鼻，忽地甩开核舟砸向墙角：“该死！“


    他扯下外袍裹住手，打横抱起人就往罗汉榻放，“春杏！取井水浸帕子！“


    大夫提着药箱赶来时，沈砚舟正用银匙撬开柳含烟紧咬的牙关：“您快瞧瞧！她喘气像破风箱！“


    “急疹入喉。“老大夫三指搭脉，翻开她眼皮道，“可是沾了胡桃仁？取防风三钱、蝉蜕两钱，配《和剂局方》消风散急煎。“


    开完方子，那大夫唉声叹气的看了沈砚舟一眼，想开口又不开口，最后背着箱子走了。


    沈砚舟揪住青石袖口，拧眉瞪向紧闭的厢房门：“这老儿诊脉时翻我三回白眼！“


    青石缩着脖子后退半步：“爷，您上个不过半月灌醉夫人害她误饮巴豆汤，今日又拿核桃雕刻的核舟...“


    他瞥着门帘缝隙里煎药的烟气，“别说大夫，伙房王婶都偷偷往您茶壶扔陈皮辟晦气。“


    “啧！“沈砚舟攥着衣襟上蜀锦缂丝纹，指腹摩挲过团花暗纹，“这可是苏州新贡的料子...“


    他忽地踢飞脚边铜炭盆，“烧！连那双鹿皮护腕一并烧了！你去把我近日接触过核桃的衣服都烧了，看着晦气！“


    弄完这些事情已经夜半了，他让青石又提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看着已经喝完药的柳含烟已经入睡了，迷糊中还喊着：“娘亲......”


    沈砚舟啮住下唇凑近榻边，见一滴泪正滑过她颈间红疹，不禁心生懊恼，他本也是好意，怎么偏偏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