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余威尚未散尽,秋日的凉意已悄然浸润着洛阳皇宫的飞檐斗拱。


    在三皇子刘理那布置雅致,却莫名显得有些空旷的殿宇内。


    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刘理背着手,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来回踱步。


    他眉头紧锁,原本俊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焦虑。


    殿内角落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烦躁。


    不久前,二哥刘永那场震惊朝野的谋逆案。


    以及其最终被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的凄惨下场。


    这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仿佛还能听到那日宣室殿外,刘永癫狂的哭嚎和父皇那压抑着无尽悲愤与失望的怒吼。


    天家无情,自古皆然。


    但当这一切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时,


    其所带来的冲击与恐惧,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殿下,”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散骑侍郎陈泰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


    他看着焦躁不安的刘理,关切地问道:


    “殿下今日何以如此心神不宁?”


    “臣观殿下眉宇深锁,踱步不止,可是有何难解之忧?”


    刘理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走到窗边,望着宫苑中依旧繁盛却已隐隐透出萧索之意的草木,声音低沉:


    “玄伯,非是孤无故烦忧。”


    “……近日……二哥之事,汝亦知晓。”


    “眼见其从堂堂吴王,顷刻间沦为阶下之囚,远窜烟瘴之地……”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思之,实在令人寝食难安啊。”


    陈泰闻言,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劝慰道:


    “……殿下过虑了。”


    “吴王之事,乃其自身行差踏错。”


    “悖逆君父,触犯国法,方有此果。”


    “殿下素来谨言慎行,恪守臣礼。”


    “于国于家,皆无过失。”


    “陛下与太子亦深知殿下贤德。”


    “只需一如既往,尽忠职守,修身养性。”


    “则地位稳如泰山,何须效仿那惊弓之鸟,自寻烦恼?”


    刘理摇了摇头,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决绝:


    “玄伯之言,虽是在理,然……”


    “孤近日思之,这京城繁华之地,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汹涌。”


    “终非久居之良所也。”


    “二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孤……倒觉得,或许离开这是非之地,方是保全之道。”


    陈泰正欲再劝,忽有内侍入内禀报:


    “启禀殿下,太子殿下有令。”


    “言西域鄯善、疏勒、焉耆三国使者已至馆驿。”


    “请殿下代朝廷前往接见,以示天朝怀柔远人之意。”


    刘理闻言,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


    整了整衣冠,对陈泰道:


    “既如此,玄伯且随孤同往。”


    “哦,再去唤上元逊。”


    骑都尉诸葛恪,乃诸葛瑾之子。


    少年英才,与刘理、陈泰年岁相仿,素来交好。


    一行人来到接待外藩使者的馆驿。


    但见三位使者服饰各异,面貌与中原人大不相同。


    皆面带恭敬,甚至隐含忧惧之色。


    他们不仅带来了西域特产的葡萄美酒、晶莹瓜果、数十匹神骏的汗血宝马。


    更令人惊讶的是,每位使者身后,都跟着一位身着华贵西域服饰、年纪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


    “此乃我鄯善国/疏勒国/焉耆国之王子……”


    “奉我王之命,特来洛阳,觐见天朝皇帝陛下。”


    “愿永为藩属,侍奉天朝!”


    三位使者异口同声,姿态放得极低。


    刘理心中明了,这般进献王子。


    名为侍奉,实为质子。


    若非有极大难处,断不会行此一举。


    他温和地请使者们起身,赐座看茶,然后询问道:


    “……诸位远道而来,奉献重礼。”


    “甚至以王子为质,诚意可鉴。”


    “然,天朝不夺人之美,亦不勉强于人。”


    “尔等若有难处,不妨直言。”


    “若在情理之中,孤或可代为转奏朝廷。”


    那鄯善使者闻言,立刻离席。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尊贵的天朝殿下!”


    “小国感念天朝隆恩,重开西域都护府,保护商路。”


    “使我等商贾得以安然东来,此恩如同再造!”


    “然……然如今我国西边之龟兹国,恃强凌弱。”


    “近年来不断派兵侵扰我境,掳我人民,夺我牛羊。”


    “城池屡遭兵燹!我等也曾向西域都护府求救。”


    “然……然那位长史大人却言,都护府之责……”


    “仅在护卫商道畅通,保商旅平安。”


    “至于西域各国之间之争端,乃属各国内政。”


    “天朝……不予干涉!”


    “竟坐视我鄯善、疏勒、焉耆等国备受欺凌,求救无门!”


    “我等国王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才不得不献上王子。”


    “恳求天朝皇帝陛下,发天兵以救小国于水火啊!”


    疏勒与焉耆使者也连忙跪倒,附和哀求,声泪俱下。


    刘理听着,眉头渐渐蹙紧。


    他柔声安抚众人道:


    “诸位使者请起,此事孤已知晓。”


    “尔等既诚心归附,天朝断无坐视藩属受欺凌之理。”


    “且先在馆驿安心住下,待孤禀明陛下与内阁,必有处置。”


    将使者们安顿好后,刘理心中已有了计较。


    此事关乎西域稳定和天朝威信,非同小可。


    他立刻带着陈泰、诸葛恪前往皇宫。


    欲求见父皇刘备,陈明利害。


    然而,


    行至刘备寝宫之外时,却被当值的黄门侍郎恭敬而坚决地拦住: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


    “陛下龙体尚未康复,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今日不见任何人。”


    “若有要事,还请殿下移步内阁,与诸位阁老商议。”


    看着紧闭的宫门和侍卫们肃穆的表情,刘理心中一阵黯然。


    知道父皇病情恐怕比外界传闻的更为沉重。


    他只得转身,前往内阁所在的正事堂。


    听闻刘理带来的消息,内阁首相诸葛亮不敢怠慢。


    立刻召集了在京的主要阁臣举行会议。


    除了诸葛亮本人,还有徐庶、庞统、刘晔等重臣。


    会议上,意见很快分成了两派。


    徐庶首先发言,他性格沉稳,虑事长远:


    “启禀殿下,诸位同僚。”


    “依庶之见,西域之事,当遵循李相爷既定之策。”


    “我朝重设西域都护府,首要之务,乃保障丝绸之路之畅通。”


    “使商旅往来无阻,货殖流通。”


    “以充实国库,惠及黎民。”


    “若贸然介入西域诸国内部纷争,则如同陷入泥沼。”


    “兵连祸结,恐难自拔。”


    “昔汉武帝通西域,虽扬威万里,然耗费巨大。”


    “海内虚耗,前车之鉴不远。”


    “如今国家初定,百废待兴。”


    “正当与民休息,积累国力。”


    “实不宜在西域这等偏远之地,空耗钱粮人力。”


    徐庶是坚定不移地奉行李翊定下的国策的。


    李翊重设西域都护府的目的,本意就是为了保护丝绸之路。


    通过开通对外商路,对外贸易以增加国家外汇收入。


    如果出兵干涉他国内政,不仅会破坏商路。


    还会损害西域都护府的设立的初衷。


    李翊的观点有点像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


    我只想做生意挣钱,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想跟你动刀子的。


    因为李翊始终坚信,


    单论做生意,全世界是没有人能做赢中国人的。


    只要让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那就远远胜过通过刀兵武力来奴役他国要强得多。


    这也符合《孙子兵法》里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念。


    徐庶在朝中是坚定的李派,自然反对任何会动摇李翊政策的决策。


    但这个观点,却立刻遭到了庞统的反驳。


    他性情激昂,善于奇谋:


    “……元直兄此言差矣!”


    “西域诸国,何以纷纷遣使来朝?”


    “正因其国小力弱,需仰仗天朝鼻息!”


    “若坐视龟兹坐大,一统西域。”


    “其羽翼丰满之后,岂会再听从洛阳号令?”


    “届时,恐非但商路难保,更可能养虎为患。”


    “使其成为我西部边陲之心腹大患!”


    “天朝威信,在于能护佑藩属。”


    “若见死不救,则诸国离心,丝绸之路亦成空中楼阁!”


    “当以雷霆之势,震慑不臣。”


    “如此,方可保西域长久安宁!”


    刘晔则持较为折中的看法:


    “士元之言,虽有道理。”


    “然动兵之事,关乎国本。”


    “西域遥远,补给困难。”


    “气候恶劣,大军远征,胜败难料。”


    “纵使得胜,亦难长期驻守。”


    “当年汉宣帝设西域都护,盛极一时。”


    “然数代之后,亦因国力衰退、羌胡扰乱而无力维持。”


    “可见,单凭武力威慑,非长久之计。”


    “仍需以羁縻、商贸为主轴。”


    刘晔不愧是奇计之士,跟着李翊也历练了不少年。


    所以他的思想也逐渐往李翊方向靠。


    认同了李翊通过“羁縻、商贸”为主轴,来控制他国的观点。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诸葛亮羽扇轻摇,静听良久。


    待众人声音稍歇,方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越而富有说服力:


    “诸位所虑,皆有道理。”


    “然,或许有一法,可兼顾各方。”


    “吾意,可由天朝出面,效仿前汉班定远之旧事。”


    “整合西域诸国可用之兵,组建一支隶属于西域都护府。”


    “然由诸国共同出兵组成的‘联军’。”


    “天朝派遣良将统辖、训练。”


    “用以维护西域秩序,讨伐不臣。”


    “如此,既可展现天朝维护西域稳定之决心,威慑龟兹等强横之国。”


    “又可大幅减少中央之粮饷负担与兵力投入。”


    “使西域之事,尽可能于西域解决。”


    庞统眼睛一亮,抚掌赞道:


    “妙哉!此计大善!!”


    “西域诸国之所以如同一盘散沙,盖因种族各异,信仰不同。”


    “习俗迥然,难以同心。”


    “然彼等皆畏惧天朝兵威,仰慕中原文化。”


    “若由天朝牵头,彼等必争先恐后,附于麾下!”


    “既可解决兵源,又可借此加深对诸国之控制!”


    此议一出,徐庶、刘晔等人沉思片刻。


    亦觉得此法颇为稳妥,既避免了帝国直接陷入战争泥潭。


    又能有效维护帝国在西域的利益与威信,遂纷纷表示附议。


    方略既定,接下来便是最为关键的人选问题。


    诸葛亮环视在场众臣,沉声道:


    “此去西域,非比寻常。”


    “不仅要妥善组织联军,更要长驻彼地。”


    “协调各方,宣示天朝威德。”


    “非大智大勇、忠诚可靠且精通军政者不可胜任。”


    “需一位能力卓著之重臣,前往坐镇。”


    “不知……诸位谁愿担此重任?”


    他连问三声,目光扫过徐庶、庞统、刘晔。


    乃至一些在场的其他官员。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西域苦寒,远离中原繁华。


    语言不通,风俗迥异。


    且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能返。


    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流放!


    众人皆低头敛目,或假装沉思,或面露难色。


    总之,全无一人应声。


    诸葛亮见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失望与感慨。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沉痛:


    “莫非……诸位皆已沉湎于洛阳之酒绿灯红,安乐于庙堂之高位权柄。”


    “忘却了当年我等追随陛下,于草莽之中,筚路蓝缕,创业维艰之困苦乎?”


    “国之大事,竟无人敢任?”


    就在这满堂沉寂,诸葛亮一筹莫展之际。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诸葛首相!诸公!”


    “若无人愿往,刘理……愿请命出使西域。”


    “长镇都护府,整合诸国。”


    “为我大汉,再开西域之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皇子刘理昂首出列。


    面色肃然,目光坚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就连诸葛亮,也是又惊又喜。


    他快步上前,看着刘理,确认道:


    “殿下!此言当真?”


    “西域之地,环境之恶劣,远超殿下想象。”


    “黄沙漫天,水源奇缺。”


    “胡风彪悍,言语难通。”


    “且此去非一年半载之功,恐十年八载,亦难返京畿。”


    “殿下金枝玉叶,岂可受此风霜之苦?还望殿下三思!”


    刘理迎接着诸葛亮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他慨然道:


    “首相不必再劝!”


    “大丈夫处世,若不能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徒然碌碌无为,锦衣玉食,与那朽木腐草,又有何异?”


    “西域自武帝时便已打通,乃联通西方之要道。”


    “丝路繁华,关乎国计民生。”


    “然因后世战乱频仍,几度丧失。”


    “今幸得天佑,大汉重归一统。”


    “正该效仿先贤,重新经略西域,扬威德于绝域。”


    “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伟业!”


    “理,虽不才,愿效仿张骞、班超之志。”


    “为朝廷分忧,为天下开路!!”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充满了豪情壮志,令在场不少方才退缩的官员面露愧色。


    诸葛亮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深深一揖:


    “殿下既有此雄心壮志,实乃国家之幸!”


    “然此事关乎皇子远镇,还需陛下亲准。”


    “请殿下即刻入宫,面禀陛下。”


    刘理点头,再次来到刘备寝宫。


    这一次,经过通传,他被允许入内。


    寝宫内药香弥漫,刘备卧于榻上。


    面容憔悴,气息微弱。


    刘理跪在榻前,将自己的想法与内阁决议细细禀明。


    刘备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目光在儿子年轻而坚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那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担忧。


    但最终,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与一种如释重负。


    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准……准……去……去罢……好……好做……”


    得到父皇的首肯,刘理心中大定。


    叩首谢恩后,退出寝宫。


    回到自己的府邸,刘理将此事告知了妻子陈瑶。


    陈瑶出身淮南陈氏,知书达理。


    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美眸中便泛起了泪光:


    “……夫君……西域苦寒之地。”


    “妾身虽未亲至,亦闻其风沙酷烈,民生凋敝。”


    “且胡俗未化,与我中原礼仪之邦迥异。”


    “长久居于彼处,恐……恐我等亦将渐染胡风,为中原士人所轻啊。”


    刘理握住妻子的手,温言道:


    “瑶儿,汝之心,我岂不知?”


    “然,大丈夫志在四方。”


    “若终老于这洛阳繁华之中,虽安稳,却不过是庸碌度日,徒耗岁月。”


    “前往西域,整合诸国。”


    “虽艰难险阻,却是在为父皇,为朝廷,为这大汉江山——”


    “开拓疆土,巩固边陲!”


    “此乃实实在在之功业,远胜于在京城与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陈瑶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然,知道他去意已决。


    她垂下泪眼,沉默片刻。


    再抬起头时,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已多了几分坚毅:


    “既然夫君心意已决,妾身……自当誓死相随。”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妾身亦无怨无悔。”


    刘理心中大为感动,将她揽入怀中,动容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西域艰苦,我实不忍你……”


    陈瑶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口,柔声道:


    “……夫君莫要再说。”


    “自嫁入王府那日起,妾身便已是刘家之人。”


    “夫君之志,便是妾身之志。”


    “岂有夫君远行,妻子安居之理?”


    安抚好妻子后,刘理又召集了自己府中的属官、门客。


    将欲往西域之事宣告,并言明此去路途遥远,环境艰苦。


    且归期难料,不愿勉强众人,去留自愿。


    果不其然,消息传出。


    原本还算热闹的王府,瞬间冷清了大半。


    绝大多数门客、属官,都无法舍弃洛阳的安逸与可能的前程。


    纷纷以父母年迈、妻儿需照料。


    以及自身才疏学浅恐误大事等种种借口,婉言推辞。


    最终,


    愿意舍弃家小,追随刘理前往那未知之地的,仅有三十余人!


    看着这寥寥数十张坚定却难免带着些许惶恐的面孔,刘理心中虽有些许悲凉。


    但更多的却是感激。


    他向着众人深深一揖:


    “诸君高义,刘理……铭感五内!”


    “此去西域,吉凶未卜。”


    “然能与诸君并肩,虽九死其犹未悔!”


    正当他准备带着这三十余人出发时,散骑侍郎陈泰与骑都尉诸葛恪联袂而来。


    两人皆已换上便于远行的劲装,身后跟着数名健仆,马上驮着行囊。


    “殿下!”


    陈泰与诸葛恪齐齐拱手,“臣等愿随殿下同往西域,略尽绵薄之力!”


    刘理看着他们,又是感动,又是诧异:


    “玄伯,元逊!你二人……这是何苦?”


    “尔等之父,皆是朝中栋梁。”


    “你们自身亦前程远大,留在京城。”


    “他日封侯拜相,亦非难事。”


    “何必随我去那荒芜之地,受苦受难?”


    诸葛恪朗声笑道:


    “殿下何出此言?恪与玄伯,自少年时便与殿下相交。”


    “一同读书习武,共事多年,情同手足。”


    “如今殿下欲行此壮举,我等岂能贪恋京城繁华,做那缩首之辈?”


    “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陈泰也郑重道:


    “……正是。”


    “殿下既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西域虽远,然能随殿下开疆拓土,宣播王化,亦是男儿快事!”


    “前程虽好,焉能与知己同行、共创功业相比?”


    刘理看着这两位挚友,眼眶微热。


    重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好!好!得友如此,刘理此生无憾!”


    “我们……同行!”


    出发之日,秋高气爽。


    洛阳城外,太子刘禅亲自率领百官,为三弟刘理使团送行。


    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


    刘禅拉着刘理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三弟,此去万里,关山阻隔。”


    “定要……保重身体。”


    “西域之事,尽力即可。”


    “若事不可为,亦不必强求,早日归来。”


    刘理看着兄长,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用力握了握刘禅的手,沉声道:


    “太子殿下放心,臣弟省得。”


    “京城……父皇与江山社稷,就托付给皇兄了。”


    “望皇兄……善自珍重。”


    “励精图治,使我大汉,国祚永昌!”


    兄弟二人执手相看,良久,刘理毅然转身,翻身上马。


    陈瑶乘坐的马车紧随其后,再后面是陈泰、诸葛恪。


    以及那三十余名自愿追随的勇士。


    还有鄯善、疏勒、焉耆三国的使者与质子。


    队伍浩浩荡荡,向着西北方向,迤逦而行。


    走出京城约三十里,在一处长亭处。


    刘理勒住马头,回身对依旧目送他们的刘禅及百官队伍。


    遥遥一揖,朗声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皇兄,诸公,请回吧!”


    “刘理……去也!”


    说罢,不再回头。


    催动坐骑,与整个使团一起,融入了通往酒泉郡的漫漫官道。


    身影逐渐消失在秋日原野的尽头。


    他们的前方,是茫茫的戈壁。


    是未知的挑战,也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


    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与功业的西域之路。


    ……


    时维初秋,中原大地已渐有凉意。


    然而在这通往岭南的崎岖山道上。


    暑热却依旧如同黏稠的湿布,紧紧包裹着每一个行人。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与湿热泥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蚊蚋成群,嗡鸣不绝。


    一队约十余名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环首刀的官差。


    正押解着一个特殊的囚徒,艰难地行进在几乎被疯长的蕨类与藤蔓吞噬的古道上。


    那囚徒,正是被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的前吴王——刘永。


    与之前乘坐槛车不同,


    此刻的刘永,颈上套着沉重的木枷。


    手腕与脚踝更是被粗大的铁链锁住。


    铁链的另一端握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差手中。


    每走一步,铁链便哗啦作响。


    与木枷摩擦着他早已被汗水浸透、破烂不堪的囚衣下的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之所以如此严加看管,皆因他此前在蜀道途中曾有逃脱并杀伤官兵的前科。


    加之朝廷有意彰显其罪孽深重。


    故而这押解队伍人数远超寻常流放犯,且防范极严。


    岭南山路,本就险峻难行。


    加之雨季刚过,路面湿滑泥泞,更是举步维艰。


    刘永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连日跋涉,他脚底早已磨出了密密麻麻的血泡。


    血泡破裂,与汗水、污泥混合。


    每踏出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钻心的疼痛让他面目扭曲,冷汗与热汗交流。


    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一般。


    喉咙更是干渴得如同着火,仿佛连呼吸都能带出火星。


    “水……给……给我水……”


    刘永终于支撑不住,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发出微弱的哀求。


    为首的押解官差,是个面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汉子。


    姓王,人称王头。


    他闻声回过头,脸上露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啐了一口浓痰,骂道:


    “他奶奶的!又叫!”


    “一路上就你事多!真当自己还是那金尊玉贵的王爷呢?”


    “阶下之囚,能有口吃的让你吊着命走到岭南。”


    “已是天恩浩荡!还敢聒噪要水?”


    他越说越气,猛地从腰间解下牛皮鞭子。


    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后,


    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就朝刘永抽去!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无情地落在刘永的背上、肩上、甚至脸上。


    瞬间添上数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刘永惨叫连连,试图用手去挡。


    却被木枷限制,只能蜷缩着身体,徒劳地承受着这暴虐的鞭挞。


    “啊——别打了!”


    “我……我不要水了!别打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忘却了干渴,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嘶声求饶。


    王头又狠狠抽了几鞭,直到刘永瘫软在地。


    只剩下痛苦的呻吟,这才悻悻住手。


    朝着刘永身上吐了口唾沫:


    “呸!贱骨头!!”


    “不打不老实!都给老子听好了。”


    “这厮再敢嚷嚷,就给老子往死里打!”


    “只要留一口气到地方交差就行!”


    其他官差嘻嘻哈哈地应和着。


    看向刘永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一种凌虐弱者的快意。


    在他们眼中,这个曾经的皇子,如今不过是他们砧板上的一块肉。


    可以随意搓圆捏扁。


    一个从高高在上的人摔落下来,总是会让人有欺负他的欲望。


    刘永便在众人的打骂与嘲笑中,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铁链拖拽着继续前行。


    曾经的骄狂、不甘、怨恨,


    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与精神的持续摧残下,似乎都已变得麻木。


    唯有那刻骨的屈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自尊。


    又行了一段路。


    队伍深入岭南腹地,四周是更加茂密、不见天日的原始丛林。


    忽然,刘永感到小腹一阵剧烈的绞痛,肠道翻江倒海。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淋漓,夹紧了双腿,颤声道:


    “官……官爷……我……我要如厕……“


    “实在……实在憋不住了……”


    此言一出,官差们非但没有同情,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哄笑。


    王头走到刘永面前,用鞭梢抬起他的下巴,脸上满是戏谑和警惕:


    “如厕?哈哈哈!!”


    “刘永,你还想故技重施不成?”


    “上次在蜀道,你就是借口如厕,杀了我们一个兄弟,趁机逃跑!”


    “害得当初看护你的那队兄弟,个个受了重罚!”


    “你以为,爷们儿还会上你的恶当吗?”


    刘永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身体因强烈的便意而微微颤抖:


    “不……不是……这次是真的!”


    “千真万确!官爷……求求你们……行行好……”


    旁边一个瘦高个官差阴恻恻地笑道:


    “头儿,我看他是真的憋不住了。”


    “不过嘛……既然怕他逃跑,那也好办。”


    他转向刘永,语气轻佻而残忍。


    “你不是要拉吗?那就拉在裤裆里好了!”


    “也让你这曾经的‘皇子’,尝尝这‘黄金满裤’的滋味!”


    “哈哈哈哈!”


    “你……你们!”


    刘永气得浑身发抖,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那早已被磨灭的骄傲似乎在这一刻回光返照,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


    瞪着那瘦高个官差,嘶吼道:


    “尔等贱奴!安敢如此辱我!”


    “我……我跟你们拼了!”


    说着,


    他竟不顾一切地拖着沉重的镣铐,如同疯牛般朝着那瘦高个官差撞去!


    然而,


    他此刻虚弱不堪,手脚又被束缚,动作笨拙而迟缓。


    那瘦高个官差只是轻蔑地一笑,侧身轻易躲过。


    刘永收势不及,加上脚镣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脸颊狠狠砸在泥泞的地面上,顿时鼻血长流,门牙也松动了几颗。


    “哈哈哈!就你这熊样,还想跟爷们儿拼命?”


    “还以为自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呢?”


    “醒醒吧你!你现在连条野狗都不如!”


    “爷们儿就算在这里把你活活整死,丢去喂了山里的豺狼。”


    “谁又能知道?谁又会在乎?”


    官差们围了上来,指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刘永。


    极尽嘲讽之能事,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显得格外刺耳。


    刘永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与极度的羞愤交织,让他几乎晕厥。


    但更致命的是,小腹的绞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极限。


    他试图收紧肌肉,却完全是徒劳。


    终于,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和难以形容的羞耻感中。


    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呕——!”


    “真他娘的臭!”


    “这该死的废物!”


    官差们纷纷捏着鼻子后退,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


    咒骂声更加不堪入耳。


    那三角眼官差更是恼羞成怒,觉得被这污秽之物恶心到。


    上前一步,抬起穿着硬底官靴的脚,狠狠地踩在刘永的后脑勺上。


    “唔……呜……”


    刘永拼命挣扎,但脖颈被死死踩住,巨大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口鼻瞬间被恶臭的污物淹没,窒息感与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噬。


    他双眼圆睁,血丝遍布。


    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含混的呜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这一刻,他仿佛坠入了无间地狱。


    尽管百般不愿,但官差们也无法忍受一个浑身恶臭的囚徒继续同行。


    领队的队正骂骂咧咧地下令,需得找人带刘永去附近的溪涧清洗干净。


    “谁去?这倒霉差事!”


    队正皱着眉扫视众人。


    众官差皆面露嫌恶,纷纷后退,无人应声。


    半晌,


    队伍中那两个一直沉默寡言、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汉子互相对视一眼,主动站了出来。


    此二人一个叫王氓,一个叫李虎。


    面相凶恶,是队伍里出了名的力大胆壮,却也沉默阴鸷。


    “队正,俺们兄弟俩去吧。”


    王氓瓮声瓮气地说道,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弧度。


    队正看了他们一眼,又瞥了瞥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刘永。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默许甚至纵容:


    “速去速回!洗干净点!”


    “别……别真闹出人命就行。”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旁边有几个老油子官差似乎也心领神会,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


    “王氓、李虎,你俩可悠着点。”


    “这位细皮嫩肉的,经不起你们折腾!”


    “就是,虽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好歹……也曾是金枝玉叶呢!”


    王氓李虎二人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也不答话。


    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浑身瘫软、恶臭扑鼻的刘永架起。


    朝着树林深处传来水声的方向走去。


    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溪涧边,两人粗暴地将刘永扔进及膝深的冰凉溪水中。


    冰冷的刺激让刘永稍微清醒了一些。


    王氓李虎胡乱地扯掉他污秽不堪的裤子,用溪水冲刷着他的身体。


    水流带走污秽,露出底下那虽然布满伤痕、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养尊处优痕迹的白皙皮肤。


    看着刘永那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王氓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刘永光滑的皮肤上划过,啧啧称奇:


    “嘿,李虎你瞧,不愧是天家血脉。”


    “皇子出身,这皮肉,就是跟咱们这些糙汉子不一样,细嫩得跟娘们似的……”


    刘永猛地一颤,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惊恐地抬起头,声音发抖:


    “你……你们想做什么?!”


    李虎狞笑一声,一把将他按倒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冰冷坚硬的石头硌得他生疼。


    “小皇子,别嚷嚷。”


    “乖乖配合爷们儿,让你少受点罪。”


    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刘永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他并非不知,在宫廷之中亦偶有听闻。


    却万万没想到,


    “滚开!畜生!尔等安敢!!”


    ……


    不知过了多久,


    他眼前一黑,精神彻底崩溃,昏死过去。


    此后的数日,成了刘永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黑暗的噩梦。


    每当队伍歇息,或在人迹罕至的路段,王氓李虎二人便会寻机将他拖到僻静处。


    甚至有人会在一旁围观取乐。


    那领队的队正,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人不死,便由得他们去。


    眼神变得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连最基本的反抗意识都消失了。


    当队伍终于快要走出岭南密林,接近交州治所附近相对开阔的官道时。


    一天清晨,


    众人发现刘永蜷缩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


    “喂!起来了!别装死!”


    一个官差上前,用脚踢了踢他。


    刘永毫无反应。


    那官差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


    随即脸色一变,回头对队正道:


    “头儿……没……没气了。”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刘永双目圆睁。


    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的痛苦与屈辱。


    嘴角残留着白沫和干涸的血迹。


    他浑身脏污不堪,散发着恶臭,形容枯槁。


    死状极其狼狈,当真比路边的乞丐还要不如。


    “呸!真他娘的晦气!”


    队正啐了一口,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厌烦。


    “白白浪费哥几个这么多时日,押送这么个废物走了这么远的路!”


    “就是!早知道这么不经折腾,还不如早点……”


    有人附和道,目光瞥向王氓李虎。


    二人只是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头儿,现在怎么办?”


    “人死了,怎么交差?”有人问道。


    队正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有什么难的?流放岭南的罪囚,十个里面能活下来一个就不错了!”


    “水土不服,染了瘴疠。”


    “病死在路上,再寻常不过!”


    “就这么报上去!难道朝廷还会为了这么个废人,专门派人来查不成?”


    “随便挖个坑埋了了事!”


    于是,这群官差草草地在路边挖了一个浅坑。


    将刘永的尸身连同那副沉重的枷锁镣铐一并扔了进去,胡乱掩上土,连个标记都没有。


    有人甚至还在那新土上吐了几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催促着赶紧离开。


    去交州府衙复命领赏。


    交州刺史蒋琬,字公琰,乃诸葛亮门生旧臣。


    以持重稳健、体恤民情著称。


    当他接到这支押解队伍的报告,言及废庶人刘永病死于流放途中时,心中不免疑窦。


    他深知岭南瘴疠厉害,但刘永之死未免太过突然。


    出于谨慎,也是出于对曾经皇室血脉的一份尊重。


    他亲自带人前往发现尸体的地点,命人重新掘出尸身。


    并唤来随军医官仔细检验。


    尸身的惨状令蒋琬触目惊心。


    那不仅仅是病弱而死的样子,身上的伤痕、尤其是某些隐秘部位的创伤,以及那凝固在脸上的绝望表情。


    都无声地诉说着死者生前曾遭受过何等非人的虐待。


    医官查验后,也低声向蒋琬禀报了诸多可疑之处。


    最终确认了死者身份确系刘永无疑。


    蒋琬站在那具不堪入目的尸身前,沉默了许久。


    这位素来以冷静著称的能吏,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悲悯。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低沉而沧桑:


    “……唉……可悲,可叹……”


    “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罪孽,终究……”


    “曾是天家皇子,金枝玉叶……”


    “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曝尸荒野,形同犬彘……”


    “可悲,可叹啊……”


    他挥了挥手,语气沉重地对属下吩咐道:


    “去,让那些押解的官兵,按例去领他们的赏钱吧。”


    随即,他又正色道:


    “传本官令,以交州刺史府名义,寻一口好些的棺木。”


    “将他……厚葬了吧。”


    “选个……清净些的地方。”


    身旁的从事低声请示:


    “使君,此事……是否需要详细禀报朝廷?”


    蒋琬望着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将刘永的尸身重新收敛,沉吟片刻,道:


    “虽已被废为庶人,然其血脉终究源自天家。”


    “既薨于流徙之路,依制,仍需报与朝廷知晓。”


    “汝去拟写文书,便言……”


    “前吴王刘永,因水土不服,罹患恶疾。”


    “医治无效,于流放途中病故。”


    “其余……不必多言。”


    他深知,有些真相,揭开无益。


    只会徒增皇室的尴尬与纷扰,不如让其随风而逝。


    “下官明白了。”


    从事领命而去。


    蒋琬独自留在原地,看着新立的、连墓碑都未曾刻写的坟茔。


    命人取来些香烛纸钱。


    他亲手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肃穆的面容。


    纸灰随风飘散,如同无主的孤魂。


    他对着坟茔,低声喃喃,仿佛是说给那早已逝去的亡灵听:


    “殿下……一路走好。”


    “此生已矣,但愿来世……”


    “莫再投身于帝王之家了……做个寻常百姓……”


    “或可得享平安喜乐,终其天年……”


    香烟袅袅,融入岭南湿热的风中。


    带着一位封疆大吏无言的感慨与一丝人道主义的悲悯。


    也为一个曾经显赫的皇子,画上了一个无比凄惨而荒凉的句号。

关于本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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