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1章

　　罗曼蒂的上空，云团疯狂般的积聚而来，翻滚着，蠕动着，越积越厚，越垂越低。温暖的圣光从云团的缝隙中不断扩展，但一股无比庞大，深沉如山岳连绵的无形威压，扑天盖地。而皇廷内外，士兵，仆役，侍女，臣子，法师……所有的生灵，都已经在这威压之中伏跪下去。

　　此时，此刻，唯有巨大的殿堂中央，那无数刀剑汇聚而成的王座，巍然耸立。

　　年轻的国王，端坐其上。

　　单手支颌，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睡非睡，又仿佛在沉思，只是他的左手，却握着横在膝头的一柄长剑，长剑的剑鞘以黄金铸就，但镶嵌其上的数颗水晶，却淡雅晦暗，毫不出奇。

　　圣光穿过华丽的落地长窗，将大堂映亮，然而那黑铁的剑之王座，依旧仿佛一棵扭曲而凶厉的树木，将所有的光泽都一并吸收，淡淡的烟雾环绕里，一切都被涵盖在灰与黑的色调之中，与窗外被粼粼圣光笼罩的空间，仿佛处于两个位面里。

　　国王微微抬头。

　　目光里的大厅已经变得明亮异常——就在国王抬头的刹那，大厅前后的两扇门，左右的八面窗棂，都同时出现了一个个人影。煌煌的光泽从他们的身体上流谢，在背后汇聚成为招展的双翼。

　　“十个天使，其中还有两个还是星界使徒第二阶高位的力天使，剩余的是獒首神使……兰森德尔陛下，倒是还真看得起我。”国王轻声嗤笑，挺直身体：“那么，你们想要怎么做？”

　　一名身穿素色服饰的侍女，从王座后转出，拾阶而上，为国王斟上一杯酒水。

　　年轻的国王微微举起殷红如血的酒杯时，大厅前后的两扇大门同时被撞开！身穿重铠，手持大盾重斧的武士蜂拥而入！他们的身上的重铠银光闪烁，皆带着一个巨大的魔法符号，每五名武士身后，就跟着一个国家法师，刹那间，已经将整个大厅围住！超过二十个魔符闪动，竟然布置成了一个活动的巨大法阵！

　　“举杯为号，伏兵尽出，果然就像爱德华说的，这个桥段……看着似乎挺过瘾。”国王轻轻摇晃手中酒杯，似乎欣赏那殷红如血的酒浆，忽然轻笑：“可是，真是俗套……”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

　　跟随在铠甲武士身后的，除了法师，竟然还有十余个衣冠楚楚的贵族，走在最前方的一个稍显矮胖的身影，竟然是帝国新的政务大臣，贾斯伯侯爵。他昂首跨步，竟然还领先了帝国隐秘骑士团长弗拉基米侯爵一步，不见半分平日的衰老疲惫，气势昂然。

　　事实上，若仔细观看，所有的贵族的神情姿态，皆是神采飞扬，有几个原本苍老衰弱的，此刻腰身也挺得笔直，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消退了不少。

　　但王座之上，年轻的国王神情肃然。

　　“这一招，倒是有趣……”他站起身，从那座剑刃的王座上拾阶而下，光洁微黯的精金长剑已经拔在手里。

　　唯一的回应，是重重震响的金属的摩擦声……百余名重铠骑士，已经各自举起了武器，他们身上的铠甲上，巨大的魔纹闪烁，这一瞬间，偌大的大厅之中，似乎已经被冰寒锋锐的光辉完全填充起来！

　　然而，这光辉，与魔法的流向，皆只指向一人……即是那缓缓迈步的年轻国王！

　　“基于邪恶的一切力量，都不过虚幻。”十个天使同时开口，虚无飘渺的声音，在莫大的厅堂中回荡：“无论你从它们身上取得多少，最终它都会侵蚀你，抛弃你，将你千疮百孔的灵魂埋葬在绝望的渊面。唯有皈依于这世界唯一的正理，凡在天地间的万物，都必然膜拜它……”

　　“中央法阵，这么说，禁卫军也肯定被封死了……还真是气势非凡啊……”训导声中，国王轻轻摇头，手中的长剑微动。

　　喀的一声。

　　这声音，像是在撞击一片水晶，却又随即化为一连串沉闷的爆鸣！一刹那，所有的重甲武士的身体颤抖，汹涌的鲜血和不知名的粘稠从他们的头盔中猛然喷发，将之高高掀起，大厅中，仿佛爆发开了一场小型的烟火！

　　鲜红的烟火。

　　但这鲜红尚未扩张，就已经被淡淡的金红所取代，圣光乍泄，从六个方向上，封锁住那位国王所有的退路！

　　国王的眼中，银辉如火，仅仅一瞥，六个天使中的四个便被可怕的力量擭住，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他们健美的身影已经被念力揉搓成为一团血肉！然而，数量上的优势似乎确实难以弥补，四个负责进攻的天使同时挥剑，金色的光辉从壁障化为锋刃，挥动之间，已经重重地洞穿了国王的腹部！

　　金光如雾，重重缠绕，瞬间就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行动能力。

　　残余的天使们，举起他们的武器。

　　尸体，鲜血，金光……一切仿佛不过在瞬间，就已经爆发，但一切似乎在瞬间，就将要结束。

　　然而，刀剑与战锤，却未能再次挥下。

　　有一个微弱的脚步声，正在空间里响起……

　　这声音似乎在大厅外，长廊另一端，极为遥远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打扰到这里任何人，任何事……然而当它响起，几个天界生物却齐齐转过了目光——那个单调、一成不变的声音，在他们的耳中忽然变得越来越响……不断回荡，吞噬掉了周围一切的杂音。

　　咚咚的节奏之中，天使们甚至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次一次，粗重有力的心跳推挤着血液，可是这声音，却和那脚步的节奏完全同步！每一次都是如此缓慢，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难受！七八声之后，一个天使情不自禁的一剑刺入地面，想要借助摩擦声来搅乱这种可恶的声音。但是那刺耳的金属声响却已经无法听到，耳边只有越来越响的脚步声，到最后简直有如雷鸣！

　　这声音戛然而止。

　　周遭绝对的寂静，被低沉的歌声打破：

　　“妖媚的诡异银色月光，轻抚着角落暗红的蔷薇绽放，黑暗中大提琴突然奏响，美艳旋律一瞬间落在D大调上……盛满鲜血的酒杯摇晃，点缀着城堡大厅凄凉空旷。若隐若现微笑的脸庞，吹灭，摇曳烛光，深紫色地毯向前伸张，穿越过漆黑神秘的蜿蜒走廊，披风随乐曲躁动飞扬……

　　“很不错哦，真的很不错。”

　　年轻的国王长声大笑，完全不顾血液还在从口角溢出：“我还不知道你会唱歌，不，是会唱这样的歌……这是什么？小夜曲？”

　　“夜想曲。”漆黑的长袍如丝绸垂坠，不见一丝纹理，爱德华的身影进入到大厅中，从他踏过门槛的一刹，残余的六个天使已经无声散落。

　　如风扬沙。

　　年轻的国王收起佩剑，状似轻松地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护住了身后那立在王座阴影中，身躯颤抖的女侍。

　　“这是孤独者的歌曲，给统治者，掌控者，力量顶点的人……准确的说，不是人。”

　　沙尘扬尽，在原地留下灰色的幻影，面容与之前一般无二，唯有目光呆滞僵硬，仿佛鬼魂。随着心灵术士的指尖轻弹，十余点细微的银色光辉就落入了这些影子之中，继而让他们消散无踪。

　　“想要得到别人的东西，总要付出一点儿代价的，嗯？”目光流转，在那些尸体，以及浸泡在血浆中的贵族们身上划过，落在年轻的国王身上，心灵术士眸中的两点银辉，灿若朗星：“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了解的东西不要随便玩？潘铎瑞恩能给你的，不止是毁灭世界的力量……”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年轻的国王苦笑：“而且……”

　　“因为他只是潘铎瑞恩的一部分？还是因为，我现在还活着？”爱德华摇了摇头。

　　作为一个成功从潘铎瑞恩的手中挣脱出来的存在，他很清楚自己的成功其实不可复制——那是他经历了诸多挣扎，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以及牺牲了诸多神力，最终掌握了潘铎瑞恩对于神力的融合方法之后，才终于侥幸成功的，但即使如此，其中也有很多次身陷绝境，依靠的不过是大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记忆和体验，才勉强过关。那是只有他自己方能使用的手段，而詹姆斯，当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看到成功的范例就认为自己有机会，这是人类的通病，从某个方面来说，可以说是爱德华自己造成了这一切。

　　此刻，眼前年轻的国王，无疑已经成为了那个上古邪物新的‘主人’，新的傀儡。

　　不过，已无所谓了，他现在也已经有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

　　潘铎瑞恩的念渣十分强大，想将之驱逐甚至吸收都非常困难。然而也仅仅只是强大而已，相对于他的本体，念渣不过是中能量的聚合，即使灵魂层面上的操作等同于刀锋上的舞蹈，可却并不是做不到的，至少爱德华还是有着一定成功的信心的。

　　“那么，跟我来吧。”他微微摆手。

　　空间里，一道空间的门扉就此展开。

　　门扉并不大，然而另一侧，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天地，仿佛从半空俯瞰……月光如轻纱般挥洒在一望无际的大地，将一切镀上一层明亮的银色，然而这银纱之下，却是生机盎然的碧绿，铺展了整个视野，中心的远方，一棵巨树的暗影直插天际，树木下，则是一片突兀明亮的光。

　　“这是……你的半位面？你……”年轻的国王犹豫了一瞬，与他的侍女一起踏入这扇门扉，继而便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三人的身影，从那巨大的树木之侧的天空缓缓下降，俯视之间，葱郁的丛林在视野中中断，其后露出的，是一座城市。

　　以钢铁铸造而成的城市！

　　巨大的长方体如同高塔，连接着地面上无数条黑色的直线，立体化的建筑群落，构造出了无法想象的结构……这样的城市，完全超出了人类想象的极限。月光映照，给黑沉沉的钢铁镀上一道道银色的边沿，但更多的苍白的光辉，却从那些钢铁的缝隙间透漏，勾画出方正的，几何形态的神秘。

　　只有从极高的空中俯瞰，才能见到这个城市的核心，安坐中央的黑色大金字塔。它占据了整个都市中心差不多八分之一的面积，高度也达到一半，塔上部，一圈规整的有蓝色线条向外延伸，就像是生物的血管，将流通的血液最终集中到它中央高耸的尖端上。

　　壮观，已经不足以形容它。

　　那种神秘，仿佛无形而千丝万缕地缠绕住每个与之目光相对人，拉扯着他们的灵魂，将之拉向其中，迷失在那些黑暗与光线所构成的东西中去。在那深处，存在着一个无比巨大的意志，蛰伏的怪兽，它就在那里，也在这个城市每一个被钢铁覆盖着的地方，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真是惊人……”直到双足踏上地面，年轻的国王似乎终于恢复了言语的能力，他环首四顾，目光在那些高耸的武装大楼中穿梭：“这都是……你的？”

　　“以你现在的能力，也未必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不过是创世术罢了。”爱德华迈步向前。

　　那只是一种姿态，地面正在他的脚下不断移动，将一行三人送进那些大楼的中间，那座巨大的金字塔中，速度之快令人惊悚，但若闭上眼睛，这种移动便几乎不存在于感觉间。

　　“能做出来是一回事儿，但想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绝对想不到这种东西，就算是有这个力量……我立起来的也只会是塔楼，不是这种……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国王仍旧在叹息：“这简直……不是人类的世界。”

　　“实际上，这就是人类的世界，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短促的对话里，外层的景色已经被金字塔的墙壁所覆盖，他们的脚下正在飞速下陷，进入仿佛要刺入地心的深邃中去。而最终的空间， 也随之在眼前展开——仿佛无限的巨大，沉浸在漆黑之中，闪烁的光亮，只照亮了视野的中线，

　　一座座黑色的巨大板块，在细微的辉光之下巍然耸立，闪烁着细微的光泽，仿佛通体都是以黑色的水晶铸成！

　　但事实上，用‘板’来形容，是不正确的，这东西的厚度几乎有两尺以上，甚至更多，之所以看上去像是‘板’，只是因为高度与宽度更加可观——至少有近五十尺的宽度，以及一百尺的高度，一种银色的线条，在其上勾勒出奇妙的文字，与图案——

　　被一条蛇所缠绕的苹果，外围套着巨大的三角形，而七只眼睛一样的图案，就被左四右三地在其上排成两列，其下还有着细小，或者巨大的两排文字。每一桌上的都几乎一致，只有最下方的某一个不同。

　　年轻的国王猜测了一下，似乎能够明白，那是一种数字。

　　他的目光游动，紧盯着这些水晶，虽然那巨大的外表上光泽流转，却没有丝毫的魔力，或者其他任何的的力量的波动，似乎就只是雕刻着一些银色文字的水晶块而已。

　　唯有当它们进入到了视野中的时候，便会让人产生某种极为强烈的震撼感受，不知从何而来。

　　“这是什么？”

　　“魂之座。”

　　“那是什么？”

　　“……你站在那个中间就行了，很快我就想办法把你身上那个潘铎瑞恩弄掉。”爱德华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不用担心，剥离灵魂的程序我很熟悉，因为我这里，已经有人比你早挂号了。”

　　魂之座的中心，有一座小小的水晶台座，通透的水晶中空，一个身影，就矗立其中。

　　矗立……或者说，是凝固了，那个完美的身影，像是一座最为精巧的雕塑，拥有着每一寸，每一分的完美，然而却具备着雕塑元不能及的生命力，目光微垂，鬓发漂浮，仿佛一切都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下一刻，她就会从那晶莹的水晶中昂然走出。

　　那凝滞的美丽，让年轻的国王也呆滞许久，直到被一只柔软的手牵住，才终于有些讪讪地移开目光。

　　“这简直……这是谁？”

　　“艾莲娜，也是艾瑞埃尔，对了，你应该叫她嫂子吧？忘了吗？”

　　“你是说……那个约定？谁先找到了老婆谁就是老大……不过，呵呵呵，抱歉，你没机会了，我的老婆找到的更早一点。”国王摸了摸鼻子，呵呵轻笑着，拉过一直跟在身旁的人。

　　“你决定娶她了？好吧，我佩服你的勇气，不过……很可惜。”爱德华也同样在笑笑起来：“你这顶多是女朋友，婚礼仪式你没有吧？”

　　“难道你就有？”

　　“有啊，我在月亮女神的祝福之下缔结的婚姻。”

　　“骗鬼啊？”

　　“你不信？我把女神招来亲口告诉你好了。而且啊，你需要叫的可不只是一个，我这里还有七个人呢……”

　　“你……算了，不过反正我也是不会叫的。”年轻的国王大笑起来：“而且，你也不能确定我们到底谁赢了不是吗……”

　　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说不定，胜负还没有定呢。”

　　“不，胜负其实已经定了。”爱德华说。

　　他站在魂之座的中央，周遭无数的光泽缓缓亮起，但那件黑色的长袍，却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芒般深邃，让他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平缓有力：“从你召唤了晨曦之主的一瞬间，你就已经输了，不管是你，还是他，又或者，潘铎瑞恩。”

　　恍然间，所有的声音，都随着他的语声落下。

　　直到年轻的国王又笑了笑：“什么时候，开始试探的？”

　　笑容仍旧是笑容，他也仍旧是他。

　　可是就在那嘴角扬起的刹那，他似乎就已经完全变了。不是外形，不是表现，甚至不是气势，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正在他的内在里面增长出来，爆发出来，将他完全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