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柏听出是林夫人的声音,脸色越发难看,被紫萱握着的手微微颤抖。
紫萱露出一个微笑,小声对明柏道:“放心。”
车外传来妇人的啼哭声,怒骂声。明柏皱紧了双眉,突然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俺出去合他们说清楚。”将紫萱的手重重一捏,果断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这一露面,围观的人都齐齐吸了一口凉气。他合林大人眉眼生的有六分相像,不过林大人是尖下巴,他是方下巴。他两个并肩站在一处,生生就是一对父子。
林夫人又怕又恨,边哭边偷眼瞧明柏。林大人见儿子站出来,伸手搭在儿子肩上,老泪纵横,道:“天赐,爹爹心里苦哇。”
明柏怒极反笑,道:“学生在扬州住着也有些时间,不晓得哪个打听得学生有几个村钱,又合爹爹失散多年,一个二个都来认儿子。这位老先生,你打量着生的有几分像我,殊不知学生的模样酷肖先母。”慢慢将林大人的手推开,冲围观的人们拱拱手,笑道:“学生原是因每日都有爹爹到寒舍认儿子,不耐烦才跑到庄上来住着。倒是教各位受惊了,学生还赶着去寻木匠修谷仓呢,请让让。”
他说每日都有爹爹去认儿子,听者都笑起来。苏扬二地原本就是混混多,拿住你一点半点由头就把你敲个干净的故事日日都有,似他这般有钱无爹的,想去当便宜老子的自是不少。今日又多出一个来,实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人家都习惯了,全不往心里去。
林大人涨红了脸还要说话,却被林夫人一头撞进怀里,又是哭又是骂:“你想儿子想疯了?我们小宝已是死了十来年,你哪里跑出来这么大儿?”
明柏发了话,管家们就挤上前来把他合林大人隔开,拉马的拉马,扶明柏上车的上车,开道的开道,一转眼马车就转上大道。明柏偏还大声道:“少夫人爱看风景,走慢些儿。”
赶车的真个慢慢赶车,生生是不把林大人认儿子当一回事。林大人心头大怒,偏生林夫人绊着他的手脚,待要出声喊住儿子,夫人在怀里哭的又响亮,眼睁睁看着天赐一行人慢慢往镇上去了。
林夫人哭哭啼啼,一口咬定林大人是想死去了的儿子想疯了,但见着生的合他有几分像的,都要上前认儿子。众人都是半信半疑,然此等事体关着人家阴私,纵是心里都想去打听,面上都要与林大人台阶下,个个都劝:“原来是思子成疾,林大人还是家去歇歇罢。”。
林大人只说天赐之前替他留了地步,这一回又躲在车里一声不吭,原是想认他这个爹爹的。只要他撑足了场面,照着他方才说的话,把他再娶的缘故推到林家族长头上,儿子也认得了,再娶的事也无妨了。叫夫人这样一闹,三个人说的三样话,必有人好奇去打听,难保不会挖出当年的事来。真真是无知妇人坏事。林大人虽是恨不得把夫人一掌拍死,还是好言合她说:“夫人,为夫原是娶过一门亲,生生叫族里的二老太爷折散了。因为他们母子下落不明,又不好在你跟前说老太爷的不是,是以一直不曾提。”
林夫人待要再闹,却是怕闹大了连累两个女儿在婆家不好做人,只得忍气吞声安静下来,使袖子掩面要回去。林大人怕她乱说话,做了一个罗圈揖,叹息道:“家门不幸,叫各位大人见笑了。”扯着她回去不提。
胡老丈等林大人夫妻走了,方开口笑道:“今天这出戏倒是唱的极是热闹。老七,你平常合这位林大人极是说得来,他是真有个儿子在外边?”
七老爷笑道:“这个却是不知,当问他的亲家。照侄儿看来,林夫人闹的有些不像呢,只怕林大人说的是真的。”
另一个看胡老太爷狠是好奇,要奉承胡老太爷,忙笑道:“真也好假也罢,使个人去问问林家的老苍头不就晓得了?”挥手召来他的小厮,道:“你去把林家的老家奴唤一个来这里,再家去问夫人讨一两碎银子来。”
过得一会,果真来了一个林家的老管家,笑嘻嘻上前请安问好儿。
那人就问:“方才你们老爷遇见一个生的合他有几分像的秀才,说是你们失散了多年的大少爷。咱们原合你们老爷要好,却是想助他一助,不晓得他是真的想儿子想的有些个颠狂了,还是真有儿子在外边。”
这个老管家却是林夫人的陪嫁,自是偏着林夫人的,忙笑道:“我们夫人合老爷原是小打订的亲事。因为老爷定要考取功夫才肯娶亲,是以先送了个使女先去服侍姑爷。岂料那个使女甚不老成,不晓得怎么有孕,混说是我们老爷的……”
胡老太爷失声笑道:“必是你们老爷的,这也是常有的事,想来你们夫人还不曾嫁就叫使女占了先,就打发了她们母子,是也不是?”
老管家想了一想,笑道:“是我们老爷的二伯打发那母子二人走路。我们夫人哪里晓得这些个,后来晓得了,到底把那个孩子寻了回来,养活到十来岁,山东闹白衣贼,那个孩子没福被乱贼杀了。我们夫人嫡出的小少爷也过了病气夭折,是以老爷思子成疾,不肯触景伤情,才从山东老家搬到这里来住着。”老管家一席话里四分真六分假,又是一口咬定那孩子死了。
胡七老爷情知这里边必有缘故,顺口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可怜可怜。你们老爷真真是没有福气。”
老管家笑道:“我们夫人替老爷寻了几个年小的妾,必要替老爷生出个儿子来才肯罢休呢。”他只顾着替夫人说话好话,却是四个人说出四样的话来,越发叫人好奇了。打发了他走,大家不好当着在座一们林大人女婿的表舅舅说这个事,只说方才那位公子生的甚像林大人,也是奇事。
表舅老爷忍不住道:“怪哉,一边说是再娶,一边说是打小订的亲,难道真有什么?”
胡老太爷乐呵呵笑道:“我来说与大家听。那位公子说的是打小合父亲失散。我瞧他气宇不凡,说话又安静又平和,必不是仆婢之流的养的出来的。他又自说有几个钱,越发不像使女生的了。若他真是老林的儿子,倒是合老林的说话合得到一处。”吃了两口茶看在座的七八个人都盯着他,得意起来,指着柳树湾指点道:“老林说的是前妻被打发了再娶,老夫就断过几桩这样的案子,多是族中见侄男数年不归,想方设法把侄媳另嫁了好吞没侄儿家产。老林平常说起他族中兄长侄男都是抱怨,这个是差不多的了。”
“若是这么说,前妻他不曾休又娶了后妻,就是个停妻再娶呀。”舅老爷皱眉道:“我们外甥娶他家女儿就吃亏了。”站起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要回去合我表姐夫说知。”拱了拱手匆匆去了。
胡老太爷招手喊他:“你回来,休去。”清了清嗓子道:“我不过说说而已。方才那位公子怎么说的?他原有钱,上门去做他爹的多的是。虽是生的像老林,他偏说是生的像母亲,这是摆明了不肯认老林的。老林是没有儿子,待他的妾养下儿来只怕又是一种话说,你何苦多事?”
表舅老爷跺脚道:“那是他家的事,我两个外甥正房嫡出,不日就能进学,岂有娶庶出的道理?”
胡七老爷咳了一声,在他耳边小声道:“已是娶了,还讲什么正庶?叫你两个外甥的孩子抬不起头来做人么?再者说,不认不是正好,老林无子,田地宅院也不少呢,将来还不是你两个外甥的?偏要闹的灰头土脸的大家难看做什么?”
舅老爷想了想,叹气道:“这个亲结的真是不值。明是他两个靠着女儿女婿过活,说起来倒像是看中他家绝户财一般。”跺着脚一路叹息走了。
他走远了,众人都笑道:“看在这注大财份上,他姐夫必是睁只眼闭只眼。”闲话几时,因日头慢慢上来了散去。然林大人合林夫人这么一闹,不过三五日就传开了。都说林大人前妻之子极是有钱。有好事者去打听了明柏的行踪,问得他在几里外有个近千亩的大庄子,他岳家的庄子足足的一千二三百亩也是他照管。
别人不论,亲家老爷头一个馋的咽唾沫,合夫人商议:“两千亩地呢,做个亲眷来往也好看些,叫儿子问问媳妇,是不是真有这个兄弟。”夫人真个叫儿子去问。
妇人心多是向着夫婿的。两位林小姐吃相公说了几句好话,老实说:“在成都时人家送了个孩子来,爹爹说是他儿子认了的。后来回到老家住着,第二年吃拐子拐了去。我娘又生了小兄弟,寻了两回寻不着就罢了。”
大姑爷就问:“你们走失的兄弟生的像哪个?”
都说是像爹爹。亲家老爷听了儿子禀报晓得这个财主八成真是亲家的儿子,极是欢喜,吩咐儿子道:“备上礼,你们两个去见见妻舅。说他的事体我们尽知,愿助他认祖归宗。”
两位姑爷真个备了礼寻到明柏庄上来。明柏听管家说有两个陌生人来寻妻舅,冷笑一声道:“是来认亲呢还是来认银子?”也不换见客的衣裳,光着头,穿着汗衫儿散着裤脚出来,站在厅门口道:“少爷我怎么说的?再有来认亲的,死赖着不走的,捆起来使我的名片送到府衙去。”说罢管家就上前请他两个出去。
两位姑爷见明柏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说话间倒像是个跟知府大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曾说话就软了半截,老老实实出去。明柏把礼物丢出庄外,指着他们一通臭骂,道:“他们两个合上回那个老头再来,不消回我话,乱棍打出去。”
林大人听说亲家使他两个女婿去认妻舅,却是心中暗喜,只说与了明柏面子,他就来认爹爹了。谁知明柏骂的那些话女婿回家不敢回,倒叫一个到明柏庄上收油菜籽的客人听见,添油加醋传播来开来,传到亲家老爷耳里,气了个半死。
风言风语传到林家,林夫人虽是恼明柏对她丈夫不敬,却是快活异常,道:“天赐那个小畜生倒有些眼色,晓得你这个老子是不能认的,不认你也罢了。你何苦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林大人嗡声嗡气道:“你不是说我悄悄与他万把两银子么。我闲来无事替他算算,他手里足有二三万呢。认了他来家就是我的。”
林夫人冷笑道:“我呸,你认了他,老娘就成了妾,你两个女儿在婆家一辈子就挺不直腰。除非我们母子三人都死干净了,不然你休想。”从抽斗里摸出一把剪子横在脖前,问林大人:“你要不要去认?”
若是闹出人命来,头一关夫人娘家就过不去。况且又是叫夫人降惯了的,林大人没口子讨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林夫人才将剪子放下,冷笑道:“我若是死了,女儿女婿先就不会放过你,你打量我是那姓严的贱人呢,娘家都是一团糯米巴由着你们姓林的揉捏。”一转眼看见才与老爷通房的一个叫娇杏的丫头,就拿她发作,打了一顿就喊人牙子来卖了。
林大人心痛的脚后跟都哆嗦,这般大儿子还没有认就把小儿子的娘丢了,实是划不来。却是要暂时忍耐,候儿子生出来再说,这般打算毕,他老人家就把心思都放在生子上,只在家里合几个丫头胡混,连门都不肯出。
林夫人虽是气恼,也想老来有子倚靠,只是忍气吞声。林家甚是安静,他们亲家去认亲丢了个大脸,又打听得明柏岳家在扬州甚有势力,也消停下来。
明柏在镇江看完了夏收又看着秋种。几个月功夫也不见林家来闹,使人去打听,说是林老爷一口气收了几个通房,冷笑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紫萱笑劝他:“恼他老人家却是不必。老来无子,原是可怜些个,将来若是真有所出,俺们照着小的些就是了,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一边是那样的生父合父族,一边是体贴宽厚的妻子合妻族,明柏长叹了一口气,搂着紫萱道:“我是个有福气的,不是么?”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还要叫你更有福气呢。俺去打点收拾回扬州去。”
明柏愣了一会,才明白紫萱的意思,喜欢的跳起来,握着拳头笑道:“我要当爹了!”
拦着不许叫紫萱劳动,忙碌了几日夜,将田庄的事情都料理清楚,合紫萱商议:“我爹想是要在这里养老了。我们换个地方买庄子罢,不然我合小全哥去京里会试,你合泰山来照看庄子,他们再来烦我们,倒叫你为难了。俺们眼不见为净就是。”
紫萱巴不得如此,就依着他。他们回扬州几日就寻到买主,把镇江的地卖了。素姐见明柏如此,也将镇江的庄子卖了,叫女婿一同到高邮去买地。南边地方买田卖地的极多,只要有银子没有什么办不成的。林大人听说天赐卖了镇江的地,晓得这个儿子是不肯合他再有来往,长长叹了口气,闹着叫林夫人替他纳了两个妾,到底生出一个儿子来,死了跟明柏相认的心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小全哥两口子到了秋凉才从福建回来,听得家里卖了镇江的地另到高邮买,也不过一笑。陈绯就道:“明柏哥想是真死了心,妹子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呢。”
小全哥笑道:“你到底有了个小兄弟,你肩上的担子也轻多了,将来日子也好过多了呢。”
这一日早晨无事,陈绯就拉着小全哥去瞧紫萱,才到他们院门外,就见明柏推开门出来,只对小全哥点点头,恰似一阵风样跑出去了。
彩云跟在后面送帽子出来都没跟上。小全哥问彩云:“这是怎么了?”
彩云笑道:“大小姐害喜呢,想吃五芳斋了粽子。姑爷赶着去买。”
陈绯喜道:“几时的好事?”摸摸自己的肚子笑道:“若是一男一女,就合妹子结个亲家如何?”
小全哥在门外,紫萱在门里,齐声道:“近亲结婚是要生出傻子来的,使不得!”
大结局
陈绯吃了一惊,扶着门边的楹柱笑问:“怎么就使不得了?”
小全哥摸着头只是笑。紫萱拉嫂嫂进房坐下,笑道:“从前俺二舅舅极想俺哥给他做女婿。二舅舅娶的原是俺小姑,人都说这是亲上加亲是极好的事,然俺爹别的都肯依着奶奶合姑姑,只有这个不肯。”
小全哥笑道:“为着这个,姑姑在爹跟前好不抱怨娘。爹想了个法子,同一窝里捉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猫叫俺送把小姑,说这是天方来的极品好猫,过的小猫极便宜也要卖十两银一个,关在房里不叫他两个出来。过了一二年生出来的小猫十中只得四五是好的,小姑问俺爹,爹实说了是表兄妹的两只猫儿,她们才死了心。”
这样的劝法实是有趣儿,陈绯掩口笑道:“世上姑舅结亲原是常有的事,若是都似那猫一般,只怕也无人结亲了。”她说要合紫萱做亲家,原是顽话。小全哥兄妹两个原是极要好的,齐齐说不肯结亲,想来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是以陈绯倒不是很恼。
小全哥笑道:“表亲结亲的原也多,生出来的孩子体弱多病的更是不少。谁肯冒险叫孙男孙女似那小猫一般?只是世人从不曾朝近亲结亲的缘故上想。”摸着下巴想了又想,道:“若是说近亲结亲使不得,为何是人都肯姑表结亲?俺们从前只说不能结亲是天经地义,叫你今日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想不通了。”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娘合俺说过,公婆就是舅姑,一来女婿打小认得知根知底,二来婆家是外家,心疼你的多些,是以做爹娘的,不舍得叫女儿到陌生人家吃苦受气,都肯把女儿许给表哥表弟。”上前按着陈绯笑道:“好嫂子,俺爹娘要是许表兄妹结亲,俺哥只怕几岁上头就定了亲事了,哪里去寻嫂嫂你呀。”
陈绯道:“姻缘原是天定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叹气道:“这一个还不晓得可能保得下来。”
小全哥拉着她的手笑道:“下回老实些罢。莫要再爬上树给珠儿珊儿捉鸟儿。”说得陈绯涨红了脸低着头不吭声。小全哥拍拍她的手,她就势靠到小全哥的怀里。
紫萱笑眯眯地出来,掩上门走到院子里。晴朗的天空又深又蓝,一片云都没有。一阵金风吹过,墙边几丛翠竹沙沙的响。彩云听见动静,从厢房里赶着出来,劝紫萱:“大小姐,仔细叫风吹着了。”
“又是不是纸扎的,叫风吹吹就坏了。”紫萱颇不以为然,笑道:“陪俺到园子里走走罢,俺只觉得热。”自袖里掏出汗巾擦汗,将汗巾揉成一团丢到彩云的手里。
彩云接过转手交给小丫头,低声吩咐:“在这里候着,大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们在园子里。”一抬头,紫萱早拿手扇风走在前面。
她两个在园子里走了一会,陈绯笑嘻嘻寻来,道:“妹子这样怕热,必是个儿子。”
紫萱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笑道:“俺哥呢?”
陈绯冲狄宅方向努嘴,道:“尚大叔说有个高丽商人来寻,去印书局作坊了。”
狄希陈老两口原是想两家合办印书作坊。明柏因在高邮买地多花了二三百两银,自觉本钱不够。是以小全哥去寻狄九叔合伙,恰好尚老爷在狄九家做客,说的兴起三家各出股金一千两,合办了一个作坊,他两个让尚老爷为尊,就取名为尚氏印书局。作坊设在扬州城外六七里狄九的一个小庄上。也寻些名家批时文卷子,也编些故事闲话,印的最多的却是狄希陈两口子那几年在琉球搜集整理的养殖家禽家畜、农业种植方法汇总的一本《农历》,此书照着各地气候不同,分成南、北;沿海、内陆几版,每版按四季分成四册。狄希陈合素姐原意是想叫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能照着方儿种地养些个鸡鸭牛羊,宅前屋后得个十来亩地就可保一家十几口温饱。殊不料,《农历》试售两个月,只明柏的书店里就卖了两千来本。
家里只有十来亩地的人家固然人手四册。富贵人家自是不必说,就是那偏僻庄子里的庄稼汉,也有满村人凑银子托人买几套回去,再花钱请教书先生念着照做的。一来二去,不识字的人买《农历》的日多,就将子弟们读书一事看的重起来,顺带着狄家编的《农历识字》也越卖越红火,扬州作坊里每日只印“农历”系列都忙不过来。
这一日作坊算帐,素姐晚间看过帐本,合狄希陈说:“这个做法比起当年推广种土豆番茄又好多了。”
狄希陈笑道:“如今番薯已是寻常,听说去年松江一个钱就能买两三斤。这个时代,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改变了呀。你看,科学种田多受欢迎。”
素姐笑道:“说你胖你就喘,尚家的《故事新编》卖的就不好了么?九弟的《行商》就不受商人欢迎了么?”
狄希陈抚掌笑道:“这个时代虽然经商是主流,到底还是重农抑商的,再怎么有钱,人家穷翰林还是清贵无比。咱们家编著《农历》,把小全哥合明柏的名字添上,父子翁婿都留个名儿。与他两个将来科举都是有益的。若是叫人家说‘狄家?就是那个写书教人做生意的狄家?’可是不大好。”
素姐道:“九弟不是狄家么?就是换了个什么悼红轩主人的笔名,也还是狄家人呢。”
狄希陈把素姐看了几眼,笑道:“他没说要写红楼梦吧?”
“听说尚家搜罗了一班子闲书生在编《情史》,那本书不是冯梦龙编的?”素姐皱眉想了半天,叹气道:“都乱了套了,我们总说不能改变的太多。其实……”
狄希陈搂住素姐笑道:“改的多又如何?我还是狄晓强,你还是白素素,是不是?莫多想,天塌下来有我呢。明日你带着儿媳妇跟女儿烧香去。”
素姐笑了起来,点头收拾去睡,一夜无话。到第二日清早起来,收拾了些吃食,婆媳两个并小妞妞珠儿珊儿姑侄三个,主仆也有二十几人从过街楼到紫萱家,会齐了紫萱到严宅大门外几十步远的小码头坐船,走水里到扬州城外十几里一个白衣庵烧香。烧罢了香又吃了素斋,陈绯在静室陪着两个小女儿午睡。紫萱怕热,坐在院内大树底下摇扇。素姐带着小妞妞在庵外闲走看野景儿。
突然小妞妞指着一个戴斗笠挑担子的道:“娘,你瞧那个人,总看俺们。”
素姐定睛看去,却是有二三分眼熟。过得一会,那人走近,上前唱诺:“狄夫人,多谢你家编的《农历》。”
素姐想了许久,也想不起他是哪一位。恰好彩云过来寻夫人有事,撞见那人吃了一惊。
那人见到彩云,笑了一笑,问:“你家小姐可好?”
彩云还礼道:“少夫人甚好,劳烦尚公子挂念。倩小姐合晴小姐可好?”
江玉郎笑道:“倩儿上个月又替我生了个大胖儿子呢。我那个大姨子,你们不知道么?半年前就叫尊亲陈家寻了去。”
此事小全哥合陈绯或者知道,回家却没有说。素姐心里猜测必是陈大海瞒着家里做的事。中国比不得琉球巴掌大一块地方,就是江玉郎合紫萱紧邻住着,也不怕他掀起大风浪来,必合他理论旧事,倒叫狄家丢了体面。素姐因笑道:“听说尊亲林夫人在寻她们孙男孙女,可寻着了?若是寻不着,你叫她往福建宁化县去寻,听说离县城三四里有个杨家庄……”
江玉郎听得这句,丢下担子掉头飞跑,一会儿功夫就跑进远处树林边的一所农家小院。素姐猜他是去寻那位林夫人,也不理论,依旧揽着小妞妞的手散步。
转眼功夫,卫老汉飞奔而至,落后几步,卫小妮子扶着姑母林夫人紧跟而来。素姐看了还做姑娘妆扮的卫小妮子一眼,心中叹气,笑而不语。
卫老汉眼巴巴看着素姐,待问又不敢问。卫小妮子睁眼睛看向素姐身后,像是在找谁。卫氏看着素姐,眼中掉下泪来,结结巴巴问:“狄夫人,我的孙子……真在福建宁化?”
素姐点头道:“都在。宁化是福建与江西交界的所在,极是偏僻,你的妯娌听说了琉球的事,特为寻了那个地方隐居。你们到那里寻他们去罢。”侧头对小露珠说:“上回他们写信来,可是说改姓了杨?”
小露珠笑道:“并不曾改,故意将庄子名改成了杨家庄。出宁化县城东门三里,有个岔路口,顺着竹林子走进去,就是杨家庄。林夫人往那里寻去。”
林夫人听了,爬到地下与素姐磕了个头,一声不吭掉头就走。卫老汉摇头叹气,做了个揖道:“多谢狄夫人。”
素姐还礼,笑道:“谢多做甚,那处原是那位林夫人一上岸就自家挑的。”
卫老汉苦笑道:“彼处原是林家老家。咱们到江西找了三四个月,后来又去月港打听,听说你们在扬州,寻了来,到底不敢上门问讯。就不曾想府上早将他们送回老家。”谢之再三,才带着若有所失的女儿回转。
素姐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侧身对小露珠轻声道:“使个人看着些儿。”小露珠忙应下了,就去寻了个管家,叫他盯着卫家些个。
素姐看看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小妞妞,笑道:“今日撞见的人,说的话,只俺们两个晓得,好不好?”
小妞妞极是懂事的点头,笑道:“俺省得,提那个姓江的,只怕又叫姐姐姐夫心里结疙瘩,他们走了也罢了。只是……俺们几时回琉球去,俺还欠小宝哥两本书要还呢。”
素姐摸摸小女儿的头,道:“看吧。看你相表叔可过去得眼下这个难关。若是过去了,俺们回去不妨,不然还要等一二年呢。”说毕指着远处金黄的草堆道:“那下面有蚯蚓的,你去挖些个,俺们去池塘寻你爹爹去。”两个慢慢也走了。
紫萱站在庵门处,远远瞧见江玉郎来了又走,又瞧见卫小妮子来了也去,又看见母亲带着妹子去了,却是没有说一句话。
陈绯打着呵欠在院里喊:“紫萱,看外面风大,进来睡一会子。”
紫萱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门外的旷野烟树,轻轻将两扇黑漆木门合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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