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陌上月明

　　中秋过后一周多，中江灯节便接近尾声了。

　　要说这些天最是大放异彩的，自然非华鹰莫属。华鹰占着整条街最大的馆，立有最为高耸的厂名串灯，人气穿流如织、灯火光耀无比，各行各业的老板多有光顾。说起南镇便想起华鹰，反之亦然，无疑是这趟灯火之旅最亮眼的明星。

　　灯节的后半程，人潮越来越稀，打烊的时间也越来越早，这天刚过十二点，苏清石便收拾插排卷起电线准备歇息了。

　　可就在这时，一辆轿车停在身前，打眼一瞧让人颇为惊讶，后排坐着的，正是尹锋。

　　“苏老板，既然忙完了，不如一起去喝口夜茶？”

　　苏清石不知激动还是紧张，竟一句话没回就坐进了车里。

　　除了早中晚，中江素有喝夜茶的传统，人们可以一整天都泡在茶楼里。有人看到的只是散漫，实际不然，茶风之中所带的考究，沉淀着一方性情。茶可以消除劳顿，可以与友人来个半日谈，在茶与点的交错中，每一处都消融于温度，生意也就更能谈得拢。

　　有些出人所料的是，尹锋带着苏清石并没有走进长灯宽檐的大茶楼，而是几经转弯，来到了一处只有五六张桌子的老式茶居。而且并未走入其中，反是在入口小厅的一旁坐了下来，身边竹影、头顶是月。

　　一座红泥小火炉，旁边放着一个竹篱，里面放着半截榄核炭，烧起来没有杂色没有异味，瓦茶煲内沸着的，是城外山里取来的泉水。

　　尹锋给苏清石倒了一盏茶，目中带着笑意，眼前这位年轻人看上去绷得有点紧。整场灯节，人人都在关注华鹰、人人都想私谈尹锋，但尹锋也有他的着眼之处，因为雷石灯饰才是所有灯饰企业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开节的前几天，镇委班子来灯街视察过，他们在雷石灯饰的交待与期待，明显不是其他家可比。名单在最后一刻变动人尽皆知，而为什么变动是所有人都该思量的事。

　　苏清石也是那时才知老村长原来是镇书记，场面虽一度有些尴尬，但那一老一少的攀谈中，足以让人见到不同于其他的心绪，彼此音容间的熟络让人印象深刻。

　　往大了说，雷石灯饰代表着津古源几百家灯饰厂，那是一股比镇上企业更为浩大的力量。生意场上没有“后备力量”一说，这些企业也要快速走出来，汇同为一支更为雄厚的灯饰大军，这道镇委与村企相通的意志，不容有悖。

　　私下里的尹锋，与那日会上有很大不同，苏清石多是点头应诺，尹锋则话匣很开，他聊起六七年前闯荡时的情景，说起听过最让人不堪的话——用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赚钱，不是穷疯了，就是心黑了。

　　苏清石说了一些在滨城时的故事，二人这才有来有往对上了话题。

　　不久之后，尹锋忽然拿出有大有小、有手写有机打的各种复印材料，“这个叫陌上月明的楼盘，预计明年后半年就会动土了。”

　　苏清石并未急着回话，而是仔细看起来这些材料，年初他在滨城知道了滨河新居，此时又看到了这个陌上月明的许多文本。果不其然，自己和周遭人的一些料定，都在一步步走进现实。

　　这是一个别墅社区，预计兴建四百余套两百六十多平的小独栋，开发一方属于国资，毫无疑问是中江最早的一批别墅。

　　可它的位置并不偏远，为什么叫“陌上”呢，陌上本身就是田间之意，不过随着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让这个词多了一些归来的意味。而月明，正也是乡思最好的表达，二者一结合，透出一股浓浓的“归人遣思”。

　　转瞬苏清石又想到，这样的产品溢价极高，一套下来恐要攀到十万大关，寻常市里人家根本承担不起。它要卖给的，应该是十多年前最初在商海沉浮的那一批人，“大唐金龙”看得太多，反而提不起兴趣，他们对于一套商品房的期许当是宁静悠远。这般切中客群，以这个角度来说，这又是一个好名字。

　　走去阡陌，失去阡陌，兜兜转转再回到阡陌。

　　面对各种各样的资料，苏清石却执着于一个名字，或许很让人想不通。但在他看来，此间最有用的就是这个名字，相比体量大小、地理区位，他最在意的是风格二字。

　　此时的商品房，只建一个毛坯恐怕会惹来笑话，作为开发一方，壁亮灯华、陈设完备是货能走俏的必备之举。也没有这样那样的代理商，开发一方的采购部几乎全盘料理。

　　是陌上月明不是巴黎世家，便绝然不会有凯旋门式的西方雕塑，是陌上月明不是锦绣华府，也不应有雕龙玉砌的汉唐大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中式田园风。

　　对一个做灯饰的人来说，此间所定出来的调子，才是最重要的信息。苏清石并非自娱思量，因为他大致猜料到尹锋接下来要说什么。

　　“灯节上有人找我谈过，有关这个别墅区的灯饰采购，他们决定放在南镇。可以预见的是，他们也和开煌世运谈过了。在壁灯方面，想必每一家速成都不是大问题，关键在于这里的吊灯搭配，南镇呈递出来的要有多个款式。况且吊灯占主、壁灯居次，把这个提纲做好才显得南镇灯饰货真价实。”

　　尹锋的话，透着对雷石灯饰的另一重注目，整场灯节看下来，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乡村灯饰格格不入。这眼前人在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位置，推着自己的产品、讲着灯火的璀璨，那一盏铜制吊灯撑足了门面，真论起来，把左邻右里的筒式吊灯甩低了档次。

　　“所以这一次我寻思着，你这边也出一款吊灯看看，一旦被选上就有大几千的出货量，哪怕是最终落选，放在今后的市场上也能多一个主力产品。”

　　不得不说，尹锋这话很是敏锐，除了眼前事，雷石灯饰的掣肘之处他也看在眼里。虽说雷石灯饰创立不到两年，便产出让人颇有记忆点的吊灯已属难得。

　　但这条路要闯出名堂，得是一个接一个的难得，且并不觉得这些难得多么值得一说，才会认清自己、看懂前路。

　　苏清石毫不犹豫点起头来，“感谢尹总信任，我必全力以赴。”

　　神态笃定的苏清石，实际上脑子很是发懵，他知这知那，但并不知解法何在。他刚刚打开铜灯世界，这一幕又在告诉他最不能用的就是铜灯，因为铜灯过于稳重典雅。有人把洗尽铅华看做人生的另一场，你却还把铜色金盏立于人家，几乎是在做犯冲的事。

　　不过这些心念一闪而逝，苏清石觉得他当下所面临的，是整场灯节最重要的一个场合。别的不说，尹锋肯带着自己一起，这就是从前不曾想过的运气了。

　　瓦鼎陶炉、文火红炭，一切看似徐徐间。

　　但在心底里，苏清石不仅心怀期望，多多少少，还藏着些许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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