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宋东京汴梁城。

  广阔红墙高高,围得几座高台之上黛瓦一片。

  垂拱殿上,今日并无朝会,但皇帝依旧焦急到此,大殿之上,还有三人。

  一人梁师成,此乃天子身边最亲近之宦官,天子身边大小事,一应在他手。

  一人王黼,刚得相位不久,乃超晋八级拜相,其中门道自不用说,最早由蔡京一力提拔,慢慢走到天子身边,又得天子宠信有加。

  头前,天子慢慢有些不喜蔡京年老,也觉得蔡京多有弄权,让蔡京致仕回家养老去了。

  却是蔡京虽然辞去了相位,但可不是权柄就落,蔡京这辈子,起起落落几番,这已然是他第三次掌权而去,历史上,他还有第四次掌权之时。

  如此蔡京辞相,王黼得天子超晋八级,得了相位。

  还有一人,自是童贯,今日事大急,只因殿前司高俅死在济州之处。

  只看那天子赵佶,他十八岁登基,而今年还不到四十,生得一表人才,风姿绰约,脸白如玉,青丝在头盘得道人发髻,胡须根根皆是分明,身上也是一身道袍。

  再看一眼去,那天子就好似那翩翩谪仙人一般模样,气质出尘,不似凡间人物。

  却是仙人也急,左右来问:“何以如此大败啊?”

  梁师成站在天子身后看着童贯,童贯不说话,只看宰相王黼。

  王黼自是来言:“那京东两路制置使的奏疏,陛下想来也看了,其中官员军将署名无数,想来可信,那高太尉……为官坐衙,着实勤勉不差,却是这领兵之道,兴许还有欠缺……”

  天子再问:“他到底是如何死的?如何从贼人手中回来了,又半途被人戕害?”

  只看天子如仙人一般的面目,此时却也痛心疾首,自少年时候,那高俅就是他身边最好的玩伴,如此常伴左右,一算已然有了二十余年,这般少年玩伴,死了,岂不痛心疾首?

  王黼便是再答:“陛下,那济州张叔夜来了公文,便是有两个结论,要么是那乱兵谋财害命,亦或是乱兵激愤寻仇,此二者也,其中侦办之案卷,倒也合情合理。”

  “哪里乱兵?可能寻到?”天子大怒。

  这回,王黼去看童贯了。

  童贯叹息来答:“禀奏陛下,一来是那十节度,他们本就是招安之兵,多有凶狠之辈,二来是那殿前司麾下禁军,三来是那建康府水军,四来,便是那各处招来的厢军辅兵,此十三万之众也,高太尉兵败,乱军连连在散,散去不知多少……”

  “定是要查探清楚!”天子果真震怒,岂能不为高太尉报仇?

  王黼拱手:“那容得臣派人查探,陛下放心,定是查个水落石出。”

  “嗯……”天子稍稍顺意,只管又说:“高太尉尸首回京,一定厚葬。”

  “陛下,臣自是办得妥妥当当。”王黼再拱手。

  却见进来一个小太监,躬身慢慢往前,走到那梁师成身侧,附耳轻言几语。

  梁师成便是禀报:“官家,宿太尉求见。”

  天子心情不美,只管稍稍挥手:“着他一并到此处来。”

  梁师成点点头,那小太监躬身后退而去。

  太尉宿元景便也入殿,自也是有事,闻焕章带人寻了他,带来的是梁山之人,说的是梁山上下拳拳报国之心,便是招安之事。

  宿元景算是个忠良之辈,在朝中不争不抢,为人宽厚非常,得了此事,自然来禀奏,便是求见在殿中,一应说明梁山招安之意,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天子叹了一口气去,问左右:“高俅当真不是那梁山贼所杀?”

  王黼答了话:“按照济州张叔夜之言,未提及梁山贼杀高太尉之事。”

  “那议一议吧,这诏安之事,如何?”天子心情依旧不美,着实是高俅一死,教他痛彻心扉。

  王黼自又看童贯,童贯便来言:“陛下,贼人此番大胜,却求招安,何也?”

  天子闻言,也问:“何也?”

  童贯来说:“便是要权柄之法也,只当朝廷拿他不住,便是要勒索权柄在手。”

  天子闻言眉头就皱,那刚刚禀奏一番的宿元景,立马也是低头。

  童贯继续说:“此般大贼,本已是劫掠州府,祸乱百姓,朝廷连连剿得两番,十数万大军而去,依旧铩羽而归,若是朝廷败军之际,还容得招安,贼人得了官身,定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们自以为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对朝廷予取予求,来日一个不允,岂不又反叛而去?那时势力只怕更大,再去进剿岂不难上加难?又来招安,如此往复,如何是好?”

  天子闻言,一口凉气倒吸。

  却是那宿元景也来开口,却又是那欲言又止模样:“陛下,嗯……”

  “你说……”天子抬手。

  “陛下容禀,此番招安……倒也不是一定不可为,若是招安之后,把他们调离那水泊之处,想来也好拿捏,若是旁处有战事,只管调他们为国上阵,也不失为好计策。”

  宿元景说话,用词用句,都有讲究。

  天子却也皱眉又想,左边说得有道理,右边说得也有道理……

  童贯立马再追几言:“陛下,宿太尉之言,是为妙计也。但……万万不在此时,此时贼人大胜,正是心高气傲,若是朝廷如此容得,岂不天下皆效仿之?当再战,至少要灭了贼寇威风,再行宿太尉之法,那自无甚不可!”

  童贯说了一个折中,说完,自去看那王黼与梁师成。

  王黼也在点头:“陛下,童枢密此言,甚是,若是贼人以那骄横心思招安,定难管教。”

  “再战……”天子赵佶叹了一口气,问:“还能如何再战?还要多少钱粮再战?”

  童贯立马接话:“臣掌枢密院,愿为陛下效劳!”

  “唉……你啊,此番十三万军,多少钱粮花去?最后落得个这般境地,那沿路州府,又还征得出多少钱粮来?你枢密院下,又要调多少兵马?也问……”

  说着,天子去看王黼,再言:“三司府库里,可又能再许多少钱粮?”

  童贯也不等王黼来答,只管说道:“陛下,此番再战,臣不调兵马,就用京东两路之兵,以京东两路安抚招讨制置使程万里麾下为用,着令程万里,克行剿贼大任,钱粮之物,让他接受高太尉军中散落为用,如此进剿。”

  天子一脸的惊讶:“如此,岂能胜耶?”

  童贯躬身一礼:“臣,亲自督战去!身先士卒上阵去战,若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为朝廷分忧……”

  童贯抬头看了看左右,咬了咬牙,便是一语:“何来脸面归京再见陛下?”

  就看天子赵佶闻得此言,面上皆是感动感怀之色,又是叹息:“唉……竟是逼到如此境地了,你啊……朕心中实在不忍你说这些话语来,若是实在不成,先行招安也不是不可,来日再来徐徐图之……”

  童贯只管双膝往地上去,磕头而下,开口:“陛下,臣此身本是残缺,得陛下隆恩浩荡,忝居高位,既无子嗣要管,也无家眷要念,只愿一心为陛下效死,如此才可报答陛下圣恩,臣此去,亦如以往监军西北,只管用命,报答陛下!”

  赵佶听得是身形也起,迈步走下座来,伸手去拉跪地磕头的童贯,童贯直起腰来,却并不起身,只管是满脸老泪纵横去看天子。

  天子心中岂能无感?便是再拉:“你啊,你这份心思,朕向来都知,已然有一个高俅……你再去,朕也怕你……”

  “陛下若是不允此事,臣便长跪不起,臣年岁已然也是不小,今日一过,只怕再也无有为陛下分忧的时候了,再拜陛下圣恩,让臣再为陛下剿得一贼!”

  童贯再去叩首。

  天子自也拉不住,也不拉了,只叹息:“你去就是,定要多多保重,而今不比以往,你也再不是当初年岁,身先士卒之事,做不得了。成也好,不成也罢,朕都不怪你去……”

  这岂能不是一番君贤臣忠的动人场景?

  宿元景又还能说什么呢?王黼岂能不跟着动容一二?那梁师成不也还要抹一下感动的泪水?

  童贯如此,才起身来:“陛下,臣这就去。”

  “慢些……”赵佶说得一语,再问:“你可有什么想求朕的吗?便自说来,一应允了你就是。”

  童贯何等心思?只管拱手一语:“臣此番,出了宫城,立马动身就去,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圣体安康,求剿贼大胜,求陛下心思舒畅!臣,去也!”

  说着,童贯拱手躬身,只管退去。

  童贯心中太清楚不过,这位陛下,最是念情,那就要用情来对待天子。

  只看童贯说去就去了,天子赵佶,站在远处,竟也当真抹泪……

  也与左右来说:“童枢密啊,别人攻讦他时,他也无话来说,到得这般时候,却也唯有他,以残躯效死而去。”

  王黼在旁,说道:“陛下放心,人尽皆知,童枢密向来骁勇知兵,他此番亲自而去,定有大胜的捷报而回。”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赵佶连连点头,也去拂泪,身边老人,不多了,高俅一死,再看童贯,当真格外动情。

  天子转头去,连忙招手:“大伴,快,去书房里选几样朕的好丹青,速速给枢密送去。”

  “遵旨,奴这就去!”梁师成连忙往后快跑。

  童贯当真是也不要人送,也不要什么仪式,回头去,在枢密院里交代一番,连家都不回,也不收拾什么行李,带着一队护卫也不过二三十人,只管打马而去,那是说走就走。

  显然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与氛围……

  便是梁师成派人来送东西,都没有赶上,只待回去禀报,天子在那延福宫里,只看那呦呦鹿鸣,竟是心中愧疚不已,不免有几番长吁短叹。

  一路上,童贯一程打马,马力不济才稍稍停歇,也是来说:“当真不比当年了,这一程马来,骨头架都散了一般。”

  也可见童贯这权柄,维持起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着实也难,一来他不是东华门外的进士及第,二来也不是二十多年前天子身边从龙,在大宋朝混到如今这般地步,童贯能稳固权柄的办法,唯有如此。

  东平府那边,招兵一直在招,操练更是日日忙碌,济州兵来了七百余人,也编入部曲之中。

  此番得甲胄又有三千多套,兵刃数都数不清。

  城外军营其实还未完工,但许多军汉已然每日出城去练,大规模开始练射,弓也好,弩也罢,那是时不我待。

  那梁山此番,获利也不算少,虽然不得多少钱粮,但在水中打捞了许多东西去,只因这梁山泊,着实不深,一般之处,多不过一二米,深一些的地方,也不过二三米,那种超越二三米的深处,当真不多。

  那许多朝廷大船,就这么半在泥水之中,倒是不好拖更不好修。

  宋江吴用之辈,在等朝廷招安的回复,却也得知了高俅身死的消息。

  两人只是一个对视,皆说一语,苏武。

  却是也惊骇不已,那苏武,何以敢刺杀殿前司太尉?

  这种事情,便是宋江吴用两个大贼之人想来,也完全不敢置信。

  或是再想,当是苏武身后的程万里,自也还是程万里身后的童贯。

  如此,才稍稍少了几分惊骇,却是多了几分招安之忧,那宿元景宿太尉,在朝堂上又岂能比得上高太尉?

  不免也想,还当再战,似乎苏武就是一道高山拦在路前,翻越不过去,这诏安之事,千难万难。

  梁山大寨,上上下下,不免还要备战,还要奋力备战,只听得那苏武麾下,慢慢也有了好几千的人马,好似就要上万了。

  近来,梁山上下,自也是一通忙碌。

  忙来忙去,宋江吴用二人对坐,不为其他,就为钱粮之事来说,山寨钱粮,着实支撑不得太久了,此番又胜十三万朝廷大军,更让梁山名声如雷贯耳在传。

  天下豪杰辈,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就看最近几日,那水泊边上船来投的人,当真是过江之鲫一般。

  却是来投之人,也不能不要,更不能赶人家走,那钱粮之愁,越发急人。

  宋江开口:“不若,再去打一回曾头市?上回晁大哥兵败中箭,此番再去,那便是名正言顺报仇雪恨,老弟兄们自是报仇心急,新来的兄弟,更是想着出力立功,人心军心,皆可用也!”

  说得都对,只是吴用叹息一语:“那苏武……”

  宋江也是眉头一皱,怎么都绕不开那苏武。

  宋江开口来问:“学究,不若还是像上次一般,几路出击,各去州府,这回,几路往南往东去,引着苏武往南往东,再派精锐往北,直去曾头市,如何?”

  吴用点着头:“计是好计,就怕那苏武不中计……”

  “怎由得他不中计?只管当真打那徐州、沂州、淮阳军,由不得他不中计。”宋江眉目之间,起了几分狠辣。

  这般派几路人马去打东南州府,苏武一去,岂不又是死伤无数?

  却是两人再一对视,便是心照不宣。

  死伤无数,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梁山如今,慢慢也有了一种分别,有那一彪人,慢慢形成了一个精锐团体,虽也常有死伤,便是死伤之中,自也有一些人脱颖而出,这些人慢慢挑选筛选,聚在一军,便是精锐。

  治军之法,宋江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章程。

  就看此番在水泊之中打那官军,表现出众者,那可真不是一个两个,这些人如今,便也起了几分自信。

  只要这些精锐不失,旁的,死伤便死伤了,只说这每日上山来投之人,多如牛毛,补充也快,只损失不补充甚至也是好事。

  正好,只把他们去当疑兵诱饵,引苏武兵马去打。

  吴用想得一想,只来说:“那我亲自去分人……”

  便是还要操弄一番,即便是新来的人里,也要分辨一下哪些是大贼,就是那种名声大的,亦或者是真的身背大案命案而来的。

  不用多言,这般人,便多几分敢死的悍勇,这些人要仔细挑出来,充入精锐之中,精锐补充可当真不易。

  其他人……

  两人对这事,都不必言语说破,只管去做。

  东平府中,苏武本在军中忙碌,陡然也听得头疼之事。

  有人来说,说……府衙相公家的小娘子,陡然去了孟娘正店坐了厢间。

  苏武一听这事,便觉得有些头疼,要问具体头疼在哪里?

  苏武又想不出来,便就是觉得这事不是什么好事,想着起身去看看吧?好似又没什么必要,不去看看吧?苏武心中又有几分忐忑。

  还是不去,但来去练兵,苏武却又心不在焉,只管又派人回去看看……

  孟娘正店里,程小娘坐在厢间,特意问了几句孟娘子,孟娘子又岂能不来?

  便是孟娘子亲自来招待,介绍着酒菜品类。

  程小娘抬手:“孟娘子在东平府好名声呢,问得谁人,都说孟娘子贤良非常,大小事情,一应做得妥妥当当,待人也和善宽厚,不若,请孟娘子一道落座,咱们女子之间,说一些私语谈笑,如何?”

  程小娘,那自是大家闺秀风范,说话做事,那都是有一套的,身份地位,也不同一般人。

  孟娘子闻言也笑,还真落座:“三娘也是,程娘子从东京远来,每日在闺阁之中岂不无趣?三娘常来我这里,也不知把程娘子带出来走走……”

  自是扈三娘也在一旁,闻言面上也不尴尬,只说:“孟姐姐,今日不是来了吗?不迟呢……”

  但扈三娘其实心中尴尬,唯有她知道,程小娘今日为何而来,也唯有她知道,程小娘有那份心思,更也知道,有些事,兴许就真的板上钉钉了,出不得多少意外。

  毕竟,知府相公可不是一般人物,知府相公家的小娘,且不说身份地位,就说这份聪明才智以及样貌,这件事就跑不脱了。

  此来何事?便是不知程小娘在哪里听说了那苏将军与孟娘子之事,便是不信,也在家中问了扈三娘,扈三娘只管支支吾吾说自己不知。

  如此,程小娘便出门来,说是要来亲自问问,便是为了笃定这件事的真假。

  却是扈三娘心里也难,也想问一句,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菜色上齐,还上了酒。

  孟娘子笑着抬手:“都尝尝,看看这些菜色,与东京正店一比,如何?”

  程小娘当真来尝,尝得几番,只说:“好,当真是好,比东京不差,孟娘子当真会调教。”

  显然也是,不论是酒店的厨子,还是高门大户家中的厨子,厨艺都是调教出来的。

  “这般小事,算不得什么呢,我读书少,只做得来这般的事。”孟娘子如此答着。

  却听程小娘忽然问道:“也听人说呢,孟娘子家大业大,帮着那苏将军做事,最是得力。”

  孟娘子面色稍稍有变,但并不让人察觉,还是笑脸:“昔日将军还在阳谷,便对我与小叔子有恩情,也是将军繁忙,许多小事无人帮衬,吩咐来了,自是顾着人情,为他走动一二。”

  程小娘其实也是笑脸,她也不是要来扬武耀威的,只是想笃定此事,便是父亲说的,她都不信……

  或者说……也不是不信,但就是想来见见,问一问,了解一下。

  本也不想来不愿来不好来,好些时日过去,着实心中难安,也难受,不来看看,就真的难受。

  父亲只管把事一说,就让她自己思量着,是愿是悔,皆随她心意。

  这种事,无法说,初一听来,那真是心中绞痛一般,来看一看吧,看一看再说。

  看是看到了,这孟娘子,当真是美人呢,模样也好,身段也好,待人接物也是大气,言语之间,更显老练。

  程小娘便笑着来问:“那苏将军平常里都是一些什么大小事呢?”

  孟娘子听到这里,心中岂还能不明?女人与女人之间,其实敏感,更何况这些方面,这程小娘并无多少道行。

  孟娘子保持着笑容:“都是一些小事,大事我也做不来,便是一些货物采买,帮着账目核算来去,嗯……麾下军汉婚事,乃至一些小生意小买卖,将军自己忙不过来,就吩咐来帮衬,再就是这个小正店了,都靠军中袍泽兄弟照拂生意……旁人也知,其实这正店,也算是将军的买卖。”

  孟娘子是实话实说,但又尽量低调来言,只说自己帮着一些小事而已,更不好炫耀居功。

  程小娘面色稍稍有变,却也再撑一个笑脸来:“孟娘子是能者多劳……”

  “哪里哪里,这些事,换得谁来做都行的,便是三娘来做,许也比我还做得好。”孟玉楼便是让自己尽量谦虚谦卑。

  孟玉楼是随口打个比方,说到扈三娘身上来,扈三娘听得一愣,却看两人好似皆不尴尬,唯有扈三娘自己,心中尴尬不已,脚指头就要抠破鞋底了。

  听得自己的名字,扈三娘便是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舞枪弄棒还可以,做买卖我可当真不行……”

  孟玉楼却笑着来说:“怎么不行?最是你这般爽辣女子,做起买卖来,那才是合适得紧呢,你看顾大嫂?她岂不也是舞枪弄棒之人?做买卖可是一把好手呢,我都比不上她,来日啊,只管将军还有吩咐,就让顾大嫂去办就是,她也定是比我办得妥当。”

  程小娘有一句话想问个彻底,却是又问不出口来,问了也是麻烦,不问吧……

  但看眼前孟玉楼,其实不问,已然也是笃定,却也知道,这位孟娘子当真不是什么坏人,秉性更是不差……

  若是坏人,若是那般秉性粗鄙之人,或是那般不知进退之辈……那倒也好了。

  可惜,不是!

  “吃,吃酒……”程小娘不知再说什么去,也不愿真弄个尴尬,许多事还没开始,也知道不该做个什么主母大妇的模样,若真是那般,才是教人笑话去。

  即便要开始,也当是体面开始,若是不开始,更当体体面面。

  只当随意出门走走,认识个新朋友。

  “请!”孟娘子一手抬杯,一手拿袖,来敬。

  “请!”程小娘也举杯去对,还示意了一下扈三娘。

  扈三娘也连忙也抬杯:“也请……”

  只待杯盏来去几番,孟娘子起身一福:“告个罪,正是忙碌之时,当在店里照看一二。”

  “嗯,孟娘子自去,今日叨扰,也是罪过。”程小娘如此来说。

  便又是一福,孟玉楼退出门外,人只一退出去,那脸上的笑容就换了几分伤感之色。

  走到柜台处,顾大嫂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心?”

  孟玉楼摇着头:“无甚呢,许是吃了几杯酒,腹中不适。”

  顾大嫂立马着急:“那要不,你早早归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

  “我……”孟玉楼又看了看那厢间,答道:“倒也好多了,一会儿若是还有不适,便自回去了……”

  “那我去与你备个热羹汤来。”顾大嫂已然起身去。

  孟玉楼叹了一口气……心中自是在惆怅……

  那厢间之中,程小娘哪里还有笑容?岂能不也是一脸伤感之色?

  口中嘟囔一语:“怕是当真了……”

  扈三娘不说话,不好说话,只管在一旁吃喝就是,她本心中也有苦,此时莫名不觉得苦了,或者想不起来要苦了,只好似她一人夹在中间,只有尴尬。

  “三娘,你说……咱女子,是个甚么物什呢?”程小娘又来问。

  “啊?咱怎么能是个物什呢?咱是人啊……”扈三娘愣愣答着。

  “那你说,他们好好的,岂不是我去拆散人家?”程小娘在扈三娘这个闺中好友面前,早已直白。

  “不……不算吧,一个是外室,一个若成,那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扈三娘,江湖人,有一份义气在心,如今已是好友,程小娘待她也好,她自是义气在心。

  “三娘,我这是妒忌,是也不是?”程小娘酒入愁肠了。

  “不是不是,若是妒忌,那是泼妇,便是来撒泼,你可不是来撒泼的……”扈三娘还要当心理医生。

  “那我这是什么?”程小娘自己想不明白,搞不懂了。

  “就是……就是……来看看而已,看看有什么不可?既不撒泼,又不惹事,再说,你不也说吗?那事做是不做……不也还在你心中犹豫着吗?”

  扈三娘其实也闹不懂,虽然有那么一点感同身受,但并不能真正设身处地。

  “我是犹豫着呢……我犹豫……当男人是真好,以往父亲说可惜我不生为男儿,我还不忿呢,如今才知,生为男儿真是好……”

  “嗯……”

  “三娘,你心中可有喜爱之人?”程小娘转头来看。

  扈三娘下意识答:“没有……”

  却是答完之后,又后悔了,扈三娘本是江湖爽辣人,便又来说:“倒也算有吧……”

  “当真是有?”程小娘问。

  “有呢……”扈三娘点着头。

  “那你怎不去寻他?你与我可不同,你是那江湖人,你只管去寻他就是,莫不是他心有旁人?”

  程小娘也在讲义气,要为好友出谋划策,自己的事想不明白解决不了,好友之事,那也当义无反顾。

  “啧啧……唉……怎的来说呢?”扈三娘也头疼,只管又说:“我与你一样……一模一样……”

  “啊?那人也有个外室?”程小娘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物敢如此待三娘?

  三娘一手好武艺,腰间两柄长刀可不是说笑,家中还有庄客数百,何人敢如此待她?

  “唉……我自说不清楚,今日便不说,也是不知如何说,来日再说……吃酒。”扈三娘只管抬杯来。

  程小娘自也愿吃,一杯就下,来说:“男人呐,真是麻烦事……麻烦得紧。你啊,江湖人物,若是不快,那自然腰刀一拔,是好是坏,求个痛快。我却不同,思来想去,唉……”

  扈三娘也不知多少酒下肚了,说道:“我倒是也想呢,腰刀一拔,求个痛快!”

  “那你去啊!”程小娘自己做不到爽快,便是想让扈三娘做个爽快,如此,她也爽快。

  扈三娘陡然一起身来:“那我这就去。”

  起身的扈三娘,手已然放在刀柄上了,却是立马又坐下了:“不成不成……”

  “怎的又不成了?可是那外室也凶悍?武艺也高强?”程小娘脸颊酡红来问。

  “那也不是,反正就是比你这还麻烦……”扈三娘泄了气,无奈答着。

  “你还能比我这般还麻烦?万万不能!”程小娘音调起了几分,怒其不争。

  “定是比你这还麻烦呢,你不知其中,你不懂得……说不清说不清,不想不想……”扈三娘摆着手,又倒酒。

  两人再喝,程小娘来说:“你怎能比我还麻烦呢?你不知道,童枢密已然在来的路上了,他来之后,我就要做个决断……”

  “童枢密是多大的官?”扈三娘问。

  “你怎问的是这事?大官,很大很大的官,天子身边的重臣,你怎不问为何他来了,我就要做决断?”

  “我知道呢,你要做决断,那自是媒人来了,你若愿呢,他帮你说媒,你若不愿,那他自就不帮你说媒……是不是这般事?”

  “你还真猜得到,你说……三娘,我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那你说……你觉得哪般好?”

  “我觉得啊……”扈三娘心中有一语,却是不能说,若真让她私心里觉得,那自然是不愿的好。

  但她也知道,这是那苏将军的前程。

  “我不知道……”扈三娘这么来答。

  就看那程小娘拿着空酒杯在手,在眼前转来转去在看,口中慢慢来说:“其实我知道,我自己知道……只看那些达官显贵,哪个家中不是那开枝散叶之事?我所求,不多,求个恩爱,奈何……恩爱不恩爱,我不知也,所以,我心中慌乱……”

  扈三娘无言。

  程小娘看着那空酒杯,还有话语:“但却先让我看到了别人的恩爱……”

  扈三娘安慰一语:“我也见着多次了,我看着,也没看到什么恩爱啊?”

  这安慰的话语,说得直愣愣的。

  “你啊……你看不到,我看得到,只看那孟娘子虽然百般谦虚,却是一说起来,那笑容着实是真的……岂能不是恩爱?”

  “啊?”扈三娘理解不来。

  “哎呀,你不懂……回家,回吧……今日愁完了,明日再愁吧,还有几日呢……”程小娘起了身,直往外走,显然那酒量其实不行。

  扈三娘酒量不差,扶得一把去,两人出了厢间,那柜台里的孟玉楼连忙出来相送,直往店外车架去送,车架旁还有小厮,还有军汉。

  便是府衙内外的安保工作,苏武越发重视。

  到得车旁,那程小娘忽然转头拉住了孟玉楼的手,说得一语:“今日搅扰了……”

  “这里是正店,岂能是搅扰,正是来人越多越好呢,当要常来才是……”孟玉楼还是有笑。

  程小娘上了车,孟玉楼站在车旁。

  只当是迎来送往吧,那车走了,却是车帘又开,那车里程小娘的视线又看了出来,又多了几分打量。

  孟玉楼笑着,稍稍挥手去,还说:“常来……”

  夜里。

  苏武从军中忙完,回了住处,进了后院,入了正厅,似也有几分心中忐忑。

  想问,又不知如何去问,总不能当真笃定着人家那程小娘就是看上自己了,就是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今日在正店,就是在与孟玉楼示威?或者是上门欺负孟玉楼?

  苏武有一份感觉,但又不作准,作不得准,自就不知如何开口去问。

  不问吧,苏武便又怕真是如此,人家上门把孟玉楼一顿欺负,那自己问都不问一句,那还是男人吗?

  只待苏武坐在厅中,思来想去。

  却是那孟玉楼带着茶盘而来,坐在苏武身边,一边摆弄着那春香膏,一边随口说道:“苏郎可知今日谁人来店里吃酒了吗?”

  “啊?不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苏武随口一答,心中却紧。

  孟玉楼笑道:“知府相公家的小娘。”

  “哦,她啊,她还出门吃酒呢?看来相公家的家教也不严嘛。”苏武笑着。

  “嗯,倒是拉着奴家闲谈了几语……”

  “说了什么?”苏武心中更紧。

  “无甚呢,闲谈,就问问奴家买卖生意什么的,奴家自然谦恭与她来说……说着说着,便也就罢了……”

  “哦,想来深闺之中也是无趣,出来见见人,见见世面。”苏武随口答着,心中一松,好在,没什么示威或者欺辱之事。

  却也有些暗暗失望……看来头前那不作准的感觉,还真不作准,人家几面之缘,凭什么把自己一个武夫就爱得死去活来?

  “还别说,那程小娘子,模样可当真俊俏得紧,便是奴家年轻十岁去,也比她不得。”话语随口在说,孟玉楼带着微笑,摆弄着茶盏来去。

  “这是什么话,我看来,如今的你,也是可比。”苏武这话的会的。

  “苏郎吃茶。”孟玉楼茶水摆弄好了。

  苏郎接过,沁人心脾一口喝干,把茶盏一放。

  孟玉楼娇嗔来说:“哪里有这般吃茶的?看来苏郎当真的口干舌燥了。”

  “那可不!”苏武站了起来,又道:“还要吃人呢。”

  孟玉楼立马放了小勺茶盏之物,双手抱在胸口,心中已然有了预料。

  果然,便只感觉自己凌空而起了,孟玉楼只管娇嗔:“苏郎又来吓奴家……”

  拔步床心里在说:这般的苦,不知要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却是那歇一刻的时候,两人拥在一处,苏武正是贤者,脑袋微微放空,眼睛只看床顶。

  却听得孟玉楼忽然来言:“苏郎,这两日,奴家回阳谷县去……”

  “什么事?”贤者苏郎,随口问着。

  “嗯……有人想买铺面,出得好价钱,我回去看看,再……也看看布庄的作坊,查查账册……”

  “嗯,你自去就是,我派人送你去,如今可不太平,也让顾大嫂与你同去。”苏武说着,却是还不安心,又道:“正好,让二郎也同路去,他最是孝顺,也该回家看看兄长了,休沐几日也好,如此,我就安心了。”

  “嗯……”

  “怎么?”

  “也好……”

  “嗯,来来来,再来香……”

  “苏郎,我想在阳谷多留一些时日。”

  “多留几日就多留几日,反正什么事都处理好就是。便让顾大嫂与二郎也多留几日,二郎正好也办个差事,在阳谷招兵,咱毕竟都是阳谷人,家乡子弟,当是好招一些,只管让二郎多多去说……”

  “也好……”

  “来来来……”

  “苏郎再来可要怜惜……”

  “那……我教你个新手段?”

  “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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