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剧作家说,“你是不会那么轻易退场的,玛姬。要是没了你,这舞台会混乱无序成什么样子呀!我连想都不敢想了。不过当然了,你不会有事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你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声调里充满着无可置疑的喜悦,真情切意从每个字的顿挫里散发出来。任何一个不谙内情的人听见这话,准会以为那只怪模怪样的巨型蜘蛛是他的天降救星,而不是数小时前才威胁过要杀死他的致命绑匪。相比之下,理应是绑匪同伙的老头却生气极了。他的两颗眼珠闪闪发亮,像个恶鬼似地盯着他们。“我看今年林子里的鹿要倒大霉了。”他恶狠狠地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退休的人有得是时间找消遣。”

  草丛悉索,怪蜘蛛从包围圈边缘爬到了剧作家与老人中间。在灯照下,它肢体关节上的衔接结构与摄像头的反光无所遁形,终于让詹妮娅百分百确定这是台远程操纵的小型机器。它那一圈环绕身体的摄像头眼睛正闪烁着,足以同时观察四面八方;两只钳爪结构精细,外壳上遍布复杂细密的缝隙,数量远超正常的组装需要,或许暗示它们还能在必要条件下重组为其他形态,或是分裂成更多小机械肢。不过,詹妮娅还没有在这个小机器人身上发现任何类似射击孔的东西;鉴于它如此小巧又灵活,她估计它内部也装载不了多少武器或弹药,因此她还是继续拿枪指着那个老头。

  “詹妮娅,”蜘蛛说,它体内发出的声音和语调完全就是那个玛姬·沃尔,只是混杂着细微的电流声,显得有点模糊失真,“请你把武器放下。”

  “除非你们先放。”詹妮娅说。

  “他们已经放下了。我已经对现场所有武器发出了安全锁指令。没有我的许可,没有人能擅自开火。我不希望今夜再出现额外伤亡。”

  “可别把话说满了。”蜘蛛身后的老头轻声说。他的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冷冷地瞧着詹妮娅。他那种眼神叫詹妮娅很疑虑,甚至觉得莫名恼火。她很确信自己以前从未认识过对方,可更加确信的是,这老梆子不知怎么特别仇恨她。这态度本身就已经够危险了,而它背后所暗示出来的某种信息,某种她不愿再去琢磨的问题更令她心烦意乱。于是她决定无视他,把注意力放到周围那些人身上。到了这会儿,曾落在剧作家身上的红点全都不见了,她自己手里的家伙也的确怎么都开不了火,似乎验证了玛姬·沃尔的说辞。考虑到人数差距,眼下的局面对她和赤拉滨仍然很不利,即便她还有菲娜这手王牌,那也不见得就能扭转乾坤,因为她说不准玛姬·沃尔是不是在周围布置了一整支机械蜘蛛军团,而电线与弹簧可不会受麻痹毒素的影响。

  她一面竖耳聆听,留神黑暗里是否还有别的动静,一面把枪口放低,证明她也不想制造流血冲突。“你说不想在今晚出现伤亡,”她瞥了眼剧作家的背影,“那应该也不会把谁的脑袋取出来解剖吧?”

  “关于这一点,”剧作家插嘴说,“恳请诸位拨冗垂听,惠允我陈述情由——”

  “我非常清楚您是如何离开‘枪花’来到这里的,赤拉滨先生。如果您想说自己前来此地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受持械的迪布瓦小姐胁迫所为,我认为这种描述有违事实——尽管如此,我愿意尝试接受新的解释,而不是急着向您实施先前我威胁的那种报复措施。”

  “那真是太好了,玛姬。不过我想再补充一点:对于白天您要求我向咱们这位年轻姑娘暂且保密的事,我也完全遵守承诺,没有向她泄露风声。直到眼下,她对于那些最关键的事实仍不知情。”

  “那她为何要急着带您来这里自投罗网呢?”

  “完全是出于她自身机敏的判断!”赤拉滨声如金石地说,“血缘与亲情的引力是多么奇妙呀!它会在最不可思议的时机给予人直觉的启示,您对此应当是深有体会了。至于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嘛,充其量只是一个谦卑的司机和向导。玛姬,我的好姑娘,我绝对可以发誓,凭着眼前这轮皎洁的月亮,银光涂染着咱们附近的河流,还有远方果树的梢端——”

  “我不得不用那场著名对白的下文来回答您了:月亮盈缺无常,您还是别拿它来起誓为好。”

  “这是变化中的恒常。”剧作家立刻说,“盈后有缺,缺过则盈,这难道不比一个静止不动的齿轮更令人信服吗?因时而变的事物才更有生命力呀。打个比方说呢,即便在今天上午时您还对我深恨于心,这也不代表到了晚上时就不会改主意;这绝不是说您是个善变的人,只是我的生死对您也算不上是个原则问题。”

  “您认为我现在已经改主意了吗?”

  “唉,玛姬,我想你下午已经试过了吧?从你那些看守们的反应,我觉得事情肯定不大顺利——这倒不是说我有什么新的内幕消息,在我看来这完全是趋势使然。总不能叫一条河倒着流动吧?我不说这完全不可能,至少是很需要条件和机会的。另外容我再多啰嗦一句:要是您选择跟我们合作而不是划清界限,运气肯定要比现在好得多。”

  “您知道我的回答。不过经历过今天下午的事,我确实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这些新想法是关于您的。”

  “我?“剧作家惊奇地问。

  “是的。根据目前的局势发展,我开始觉得您在上午的谈判中有所保留。”

  “我对您一向是极其诚恳的。”剧作家立刻剖白道,“在当时的境况下,我对您所说的无一不是肺腑之言。就算事后它被证明不够客观,那也完全是我的见识问题,而非蓄意隐瞒。况且您这样久经非凡事务考验的人肯定明白,有些建议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提出才是正确的,而在另一些时机则毫无益处,只会是火上浇油。”

  “您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了吗?”

  “这要取决于您想得到的建议是什么。如果您希望在整个战略上扭转乾坤,我恐怕这是不切实际的。不过嘛,要是您只是对具体的某处细节有了新的看法,我是很愿意再跟您探讨的,假如咱们现在还有时间的话。”

  机械蜘蛛在草丛里静悄悄地匍匐着。它背后的老头对这番云山雾罩的谈话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用野兽似的眼珠冷冷打量着剧作家,偶尔也向詹妮娅背后瞧上一眼。詹妮娅不敢分心回头,但她知道对方准是和她听见了相同的动静:在越收越紧的风声里织进了一片更低沉的嗡鸣,很像是引擎或涡轮运转的声音。这下她和剧作家脱身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她开始用余光观察自己身侧的湖水,想知道它的深度是否合适脱身。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在对岸的某个地方,但眼下那里一片漆黑,没有半星灯火。她一点也想象不出里头正在发生些什么。

  “有个问题是我一直在思考的。”机械蜘蛛说,“对于贵方所拥有的那种观测能力,或者说,对于任何一种无穷装置所实施的审查功能,在高灵带中是否都会失效?”

  “就最严格的定义来说,我想是这样没错。不过这在实操层面对咱们影响很小,因为,你瞧,这是一条闲人免入的河底隧道,咱们这些站在河岸上的人是观察不到里头的情形的,但却完全可以知道那些车在进出隧道时的状态。只要瞧瞧那些车出来后的情况,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里头发生的事。要是有一辆车进去后没有立刻出来,并且在我们能观测到的最远范围的时间流内也都没能出来呢?咱们不妨就假定它已经毁灭了,永久失踪或死亡,这对外部造成的影响是相同的。至于审查,固然你不能够干预高灵带内的情况,但你大可以在隧道外头做文章呀。你要是发现一辆车进去之后就不会再出来,而你又舍不得失去它,那大可以提前拦截它进入隧道,这对于任何一台能检查时间流的机器都是很容易做到的。所以我们大概可以说,对于绝大多数事物,只要它有一刻曾存在于高灵带以外,审查还是能够满足我们通常对它期望的那些功能。”

  “换而言之,即便在某次事件中涉及高灵带,一项已被设定成功的无穷任务仍然可以不受影响地实施?”

  “让我来打开天窗吧,玛姬!”剧作家亲切地说,“假如你真正想知道的只是某一个人,那位你我都知道的人,他身上具备的那种保护措施是否会因为卷入高灵带而失效,我的看法就是我刚才回答的那样。”

  “可目前事态呈现出来的趋势是相反的。”

  “噢,您确信如此吗?”

  “从最直观的推想出发,那种保护措施在当前局势下应当是对我有利的,赤拉滨先生,因为我所采取的行动立场符合你所说的那种趋势。但奇怪的是事情正好相反,我发现许多事情都在往不利的方向发展,似乎即将促成一种不应该出现的结果。在今天下午以前,我认为这一切有可能是为了达成某种转折的条件,为了排除某种将在未来造成阻碍的变量——”

  “哎呀!”剧作家猛然惊叫了一声,把詹妮娅吓了一跳。“玛姬!您不会认为这一切发展都是因为我们想要你的命吧?”

  蜘蛛背后的老头默不作声地眯起了眼,剧作家却浑然不觉,而是继续用惊诧的语气说:“难道您觉得只要您自愿退场——就像咱们那位前任管理人一样——那个您想象中理应出现的重大转折就会到来?由于咱们所提到的那种保护措施必然会生效,并且是合乎情理地生效,因此任何致力于将其破坏的人,比如那位弃您的珍贵情谊于不顾的出走者——”他指了指天空的东南角,又做了几个壁虎爬墙似的滑稽动作,“将会因为某种理由而回心转意?您总不能想靠自己的牺牲来达成这一点吧?要我说,这完全是在拿珍珠换石子。您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样的怀疑,尤其是今天上午和您碰过面以后。”

  “我还以为您当时是胜券在握呢!因为您瞧,比起我前头所说的那种最最挥霍浪费和令人痛心的可能,您的凯旋也一样能达成转折呀?而且还要合情合理得多呢!你说是不是?”

  “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是不合情理的。”

  “赌气话!”剧作家说,“每一件事当然都是合乎情理的。您知道,我也知道。只是这种情理却常常不是我们能理解和想接受的——我看您不满意的是这一点,更何况总有人摆着一副通晓全部情理的架子来妨碍您做事!不过,说回到今天下午的事情上,我当时劝您珍重完全是表达我个人的拳拳之心,那可不代表我认为您真的会有去无回呀。”

  “那当时您真的相信我会达到目的吗?深信不疑?”

  “哎呀。”剧作家说,接着令人讨厌地呵呵笑起来。“玛姬,我是希望能尽量对您真诚的,可是,我也得考虑考虑自己嘛。要是您大获全胜,我这趟旅途可就完全是飞蛾扑火了。您也可以想到,如果没有任何一个可供利用的节点,我压根就不会被派到这儿来。”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样一个奇特的节点上。”机械蜘蛛说,“我预想中极有可能出现的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一个在理论上不应出现的发展却正在进行,这种情况迫使我用全新的眼光来观察整个事件。而既然眼下您出现在这里,我就简单地问一句:赤拉滨先生,你们想要高灵带是为什么?”

  “为了什么?我这样说吧:是为了深渊一瞥。”

  “只为了一瞥?”

  “这里瞥一瞥,那里瞧一瞧。”剧作家说,“许多事的成败就在于细节呀。一根丝线虽然微不足道,可要是在整块布料里混进了一丝杂色,或者从织好的缎子上硬抽走一根丝……只要这么一丁点的失误,最精美华丽的织锦也可能会变成一块废料。我的职责正是看住那支梭子,避免叫杂线混进布料里。”

  “您这份工作对于眼力和脚力的要求都很高。”

  “我恰好挺善于旅行的,玛姬。在各种各样的时间去往各种各样的地方,到最后再归于一处。这就是我的命运。”

  “那么您现在要怎样去到下一个目的地呢?”

  与风声交织在一起的嗡鸣变得十分响亮,朝着他们的位置直逼而来。詹妮娅已经可以清楚听出那些高速运转的螺旋桨离她有多近,其中一两台机器几乎就在她头顶上了。她正抬头寻觅它们的踪迹,想知道上面是否装载了武器,一圈刺目的灯光从上方射下来,像个亮晃晃的透明罩子把她兜头盖住,令她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光线下。

  机械蜘蛛就对她说:“请别采取任何行动,詹妮娅,否则我会命令无人机喷洒高浓度的催眠气体。我不能确定它对菲娜有效,但对你的效果将会是立竿见影的。另外,由于一个月前我在此地进行过地毯式搜索,这座湖的底部布置了一套高度敏感的生物活动侦测系统,因此我建议你不要对这片水域抱有任何想法。”

  詹妮娅忍着炫光瞪了机械蜘蛛一眼。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指望米菲这会儿足够聪明,已经指挥着菲娜逃到远一点的地方,不要被玛姬·沃尔给一网打尽,没准等会儿还有机会来救她。她还琢磨着自己能否靠憋气来对抗催眠喷雾的威胁,但成功率实在不容乐观,她的最高屏气记录并没有超过一分半;再者玛姬·沃尔也没必要跟她说全部的实话,真正会撂倒她的没准根本不是催眠喷雾,而是一颗实实在在的麻醉弹。

  剧作家的处境并不见得比她更强。两台闪着光圈的无人机设备同样悬在他脑袋上,从底部的载荷区域探出来的金属管可不大像那种功率适度的气体喷头。剧作家本人倒是挺乐观,还在谈他自个儿的话题。“我怎样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呢?”他一点也不着慌地继续说,“这事儿非常简单,我现在正一步一步地赶过去呀。我想您是个思想开明的人,不至于为了一点立场问题就白白地刁难我。要知道我这桩任务的完成一点也不会碍着您——”

  “我怀疑这点,如果它特殊到需要您远道而来的话。”

  “那么至少看看它对您有利的一面。您也希望在某些事上弄到点转机,是不是?假如您愿意放行,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有好处的。我不会争辩哪一边得到的好处更大,可按照您的习惯,各有所得总是好过两败俱伤吧?”

  “您认为我能得到些什么呢?”

  “您是个重感情的人。”剧作家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真诚地说,您是个重感情的人,尽管还不到那种过度自我乃至于行为错乱的程度,它也多少构成了您个人的决策特点。因此,在一次前景朦胧的赌博中,我相信您会更愿意先为身边人打算。这就是现在我要向您打出的最后一张牌:既然您已经历过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也完全清楚那种机器与高灵带之间的层级差异和兼容规则,我们可以说您终于能看到牌桌上所有公开的结果了;也许眼下您还不能准确计算出全部的剩余手牌,可范围也已经缩得足够小了,否则您这会儿也不会愿意花时间跟我谈论理论问题。所以,这会儿请容许我向你提一个小问题来作为提示:您察觉到自己当初跟魔鬼失之交臂的原因了吗?”

  “非常有意思的问题,赤拉滨先生。”蜘蛛说,“我这儿也有最后一个问题要给您:对于今天上午我率先向您提出却遭到拒绝的那个谈判条件,贵方真的无能为力?我不是在寻求字面意义的答案,而是在索要将您那些文字游戏剥离后的真实结果。这个答案将决定我今夜该如何处置您。”

  剧作家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那笑声那么明快舒畅,毫无矫伪的痕迹。他说:“玛姬,我绝没有向您撒谎,而且也不像您暗中责备的那样只爱玩弄文字游戏。在今天上午,您问我能否搭救一个将要落到十八层以下的人,将他从那种可怕的永恒凄凉的坠落中重新拉升起来,我告诉您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因为他并不在我们手上;他所遭遇的任何不幸惩罚,或是幸运的恩惠,归根究底都在权力的赋予者手中——这完全取决于城市真正的主人的意愿。我能够告诉您城市的主人在想些什么吗?不,这就跟我们不能够真正地干预高灵带内部是相同的道理。可是显然您也已经注意到了,正如我们可以在高灵带之外的任意时间或地点施加干预,在外部创造一种有利于城市主人改变心意的条件是具有可操作性的。在今天下午以前,在您还对大趋势下的胜利结果抱有希望的时候,我提出这种建议只会造成您的猜忌和怀疑,而我也无法给您任何有力的保证,因为您知道,我自己并不能够即时地掌握所有情况。如果事情并没有朝如今的方向发展,我也不会特别惊讶;在当时的条件下,提前向您抛出橄榄枝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现在情况改变了?”

  “是的,当您得到今天下午的结果以后,情况当然就改变了。”

  “可我仍然没有看到具体的方案。这和您现在试图闯入我的私人产业有任何必要联系吗?”

  “我可以去试一试,玛姬。”剧作家说,“假设您惠允我拜访贵地,溜进那条隧道内部,好完成我那被要求去做的深渊一瞥,这样的慷慨理应投桃报李,能为您斡旋奔走自然也是我的荣幸。难道您对这样的互惠条件毫不心动吗?”

  “这的确是个很动人的条件,可我没看出来这种斡旋具备实操层面的可行性,尤其是在眼下这样的紧急时刻。”

  “眼下正是时候!若没有这种时刻,我们何以打破审查的规则,去往无穷海洋的深处?您想要的是担保吗?想知道我有什么样的自信去替您游说?亲爱的玛姬,凭我这一族的血脉与命运。”

  剧作家的声音被激情高高地挑了起来。这种声音詹妮娅只在不久前听见过一次,那就是当他们在前往此地的车程上时,剧作家曾短暂地以一种奇特的腔调去谈论“怪兽”。那时他好似突然间变了一副面貌,而此刻这副面貌又浮现了出来,并且丝毫不加遮掩。“我乃绕梭之线、穿经之纬!”剧作家高声吟咏道,“一切关节的见证者,命运归一的收束人。凭此传家之血、奉教之虔,欲向天界织锦薄施针脚者无不垂顾——尤其漫游界外而无处落足者,必以此般席位为施针之粉线。”

  “我们应该干掉他。”红鼻子老头说,手明显在外套口袋里动了两下,“我最烦念经的。”

  “我需要您的保证,赤拉滨先生。”蜘蛛说,“您的血统与履历我无从验证,因此我要您作为那一教团成员的誓言。您必须承诺将我指定的那个灵魂赎回,以此换取你们在这个节点的小胜。您明白,如果这实际上是你们的大胜,那我眼下的让步将是完全不值得的。”

  “你只好赌这一把,玛姬。你愿意再加一注来扭转乾坤吗?或者情愿做一点点原则上的牺牲,放弃两个朋友来排除风险?现在您的确有资格这样做了,因为我看出您已经不再需要我的那艘船,您大可以先追求眼前一时的胜利——”

  “拉杜,”蜘蛛说,“撤回安全小组,由我们的访客自行其便吧。”

  红鼻子老头粗沉深重地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没动。

  “我正在琢磨是不是辞职呢。”他眯着眼睛说,“这活儿越干越郁悴了。我可不是来这儿找气受的。”

  “那将会叫我十分为难。如果你真的想歇一歇,我可以给你带薪休假。”

  “多好呀!”剧作家欣羡地说。詹妮娅觉得他是想给自己的脑门找点金属装饰物,而且她认为玛姬·沃尔也是这样想的,因为蜘蛛几乎是抢着剧作家的话头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拉杜。等到眼下的紧急状态结束以后,我计划将手头的所有事务逐步移交给其他人,然后正式退出董事会。我不认为接下来的工作还会有什么风险。”

  “哈!”老头说,“这话要是放在今天下午以前说还比较动听。”

  “那它就会是一种虚假的承诺了。下午那件事是有风险的,我不能够否认这点。”

  “和这帮人搅在一起没好处。”老头盯着剧作家说,“帕阇尼耶的结果就是教训,丫头。他还是个独生子呢,这下白发人送黑发人……哈!不知道他老子听说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我可是不准备遭这种罪。”

  “帕阇尼耶的结果正是由于我们轻率地采取进攻行动引起的,拉杜。消灭赤拉滨先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可能还会导致局面的恶化。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你只是在借机对我发难。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这件事——到了明天,我会公开向董事会作出解释,然后宣布具体的卸任计划。届时你的意见会得到满意的答复,以及合理的退休津贴,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处理好今晚的工作。”

  “按你的方式?”

  “是的,按我的方式。我知道你还留着那把拆掉了远程限制器的枪,可要是你现在动手杀了他,那就断送了帕阇尼耶的希望。”

  “一个死人要希望做什么?”老头漠不关心地说,“现在是该替活人考虑考虑了。”

  “那就为我考虑一下吧。”蜘蛛要求道,“我对受我邀请加入机构的董事会成员负有责任。我需要这个机会。”

  “你就是非争这个强,对吧?”老头说。他的眼光忽闪不定,脸色变幻阴晴。当他疑似在考虑着是否该一枪打死剧作家时,冷眼旁观的詹妮娅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说的‘下午那件事’是指什么?”

  “嘘——嘘!”剧作家说,“瞭头,别问你不该问的。这是大人之间的秘密。”

  詹妮娅又朝他的后背瞪了一眼。如果不是她更讨厌那老头,并且怀疑那老头也想杀死她,现在没准会支持给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来上两枪。“现在是晚上,”她说,“已经是你获准向我剧透的时候了。”

  “他不能。”蜘蛛说,“情况有变,詹妮娅,现在我要求赤拉滨先生对你保持彻底的缄默,如果他还想达成与我们之间的交易的话。”

  剧作家回过头,对着詹妮娅做了个洋洋得意的鬼脸,拿眼睛瞥了瞥天上,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他根本没有戴表,纯粹就是装模作样——最后则是往嘴巴上来回比划,就像在模仿着用针线缝住口袋。等他把这出没有台词的滑稽默剧表演完,便立刻扭头往前方走。他头顶的两台无人机悬停着没动,机械蜘蛛也让到了一旁,拦在他前方的只剩下那个心意未定的老头。

  “拉杜,”蜘蛛说,“这是为了让我能安心地卸下重担。”

  一阵鸦雀无声的沉默后,老头终于走开了。他不止是退到旁边,而是疲倦地揉着鼻子,带着断袂决履式的态度消失在黑暗中。那些包围他们的人也在悄无声息地后撤。趁着这个空当,詹妮娅悄悄往前溜了两步,想追上剧作家的行踪,可是那两台原本悬在剧作家头上的无人机却降了下来,不容商榷地拦住她的前路,原本挂在她头顶的那两台则堵住了她的后路;至少还有十几只螺旋桨在黑暗中嗡嗡叫着,像一群猎犬似地向她逼近,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所有的逃跑路径。它们的底部都挂着转向灵活的喷口与射击口,这会儿放过了赤拉滨,却把她当成了唯一的目标。

  詹妮娅气极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竟然反叫剧作家把自己给抛下了!“让我过去!”她气急败坏地喊道,眼睁睁看着剧作家越走越远,已经只看得见背影轮廓与腰带上闪闪发光的小挂饰——那叛徒居然还敢向她挥手致意呢!

  “冒险游戏结束了,詹妮娅。”机械蜘蛛宣布道,“是时候回家去了。”

  “凭什么你来做决定?”詹妮娅说。她开始认真打量这只蜘蛛的构成,想看出某处构造上的致命弱点,可马上又想到这种努力纯属徒劳,除非玛姬·沃尔的本体不是上午那具构造复杂的红衣人偶,而是眼前这只简陋又脆弱的多脚盒子——大概率两者皆非,玛姬·沃尔也许根本不是活物,而是个没有实体的电子幽灵。就算她干掉了眼前这只怪蜘蛛,把它那带着电流滋滋声的喇叭打得哑了音,对于这些包围她的无人机却毫无办法。她又盲目地朝周围张望了一圈,盼着善观形势的米菲能想出某种奇招来替她解围——菲娜不能够麻痹金属与电线,可也许它能设法抓住一个人质,比如刚才那个老头……

  “以防你还在做一些莽撞的打算,”机械蜘蛛说,“这里的设备都装载有高度敏感的红外侦察系统。五分钟前,菲娜已经处于我的控制之中。”

  “你把它怎么了?”

  “它现在很好——也许稍后需要做一些身体检查和药物治疗来解决寄生虫问题,但它最终会没事的。”

  “我哥哥又在哪里?”詹妮娅说,“他也在解决寄生虫问题?”

  “不。”

  “他死了吗?”

  “不。”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詹妮娅问。

  蜘蛛没有任何反馈地趴伏在草丛中。它的沉默让詹妮娅感到脚下的草地似乎摇晃起来,令她难以立足。但现在可不是能拿来崩溃和发昏的时候,她必须再冒一次险,看看玛姬·沃尔是不是真的在这地方布置了一支庞大的机器人军团。她屏住气息,尽量不起眼地弯曲膝盖,准备跳进旁边的湖里,依靠潜水的方式游到对岸——但愿这湖够深!但愿湖里没有玛姬·沃尔所说的那张罗网!她近乎盲目地祈祷着。除了观光和闲逛,她这辈子还从来没去过教堂或寺庙,因此在那一刻她甚至都不知自己在向谁讨要运气,其实随便是谁都行,神、魔鬼、那个在绿丘上现身的东西、天地间一切愿意聆听人倾吐的伟大精神……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一道细细的银光,在空中呈弧线形落向她的头顶。

  当时,如果她还有时间稍作思考,没准会意识到这道醒目的抛物线一点也不像是有效的袭击,它轻盈且缓慢得不可能是子弹或气体喷雾;可惜她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毫不犹豫地把它视作了玛姬·沃尔发动的第一道攻势。她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不打招呼地偷袭,连忙用全身的力气扑向湖面,让飞来的银色微光与她擦肩而过。在落入湖面以前,詹妮娅只感觉到那是个重量很轻的小物件,它甚至都没有砸疼她,只是轻轻蹭着她的肩膀掉在了地上。这时她不由对这东西的功能性质产生了怀疑,但没机会再确认了;她扑通一声落进了冰凉的水里,同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仿佛她跳水逃跑是件多惊世骇俗的事似的!

  以这些纷乱的惊叫声为背景,玛姬·沃尔那带着滋滋电流声的低沉嗓音快速地发号施令:“丢下武器!不要采取攻击行为!撤退时保持精神集中中中中——”

  她的声音突兀地淹没在一阵电噪声中,最后重复的音节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像那种被人捏出怪叫的橡胶发泄玩具,接着则变成了刺耳到难以忍受的高频噪音。即便耳朵里灌满了湖水,詹妮娅依然能感受到那噪音惊人的杀伤力。她一边吃惊于玛姬·沃尔竟然会选择这样不顾自己人死活的攻击方式,一边调整着自己在水中的身体姿势,想要尽快逃离这可怕的声源。幸运的是,这片近岸的水域竟然远比她预期中的更深,完全不是那种能叫人站在水里趟挪的公园小湖。

  她开始努力往下潜。一米。两米。三米。湖水犹如凛冬的空气般冰冷而轻盈,下潜时丝毫不受浮力阻挠,但却不像冬日凝冰的湖泊那样沉寂;即便是在数米深的水下,詹妮娅还是能感觉到一种脉动,绝不是往来穿梭的暗流,而是规律胀缩着的脉动,如同一个巨人正在睡梦中深沉地呼吸。

  从岸上传来的可怕噪音迅速被湖水隔绝了,只剩下寂静挤压着詹妮娅的耳膜,然而她心中却感到了比逃离玛姬·沃尔前更强烈的疑惑与紧张。她绝对已经下潜了不少距离,有五米?八米?这片水域怎么可能有这么深呢?她落水的地方距离湖岸最多只有两米远!她更加努力地往下方游去,想摸到滑溜的湖床,或者至少是几根飘起来的水草,可是她指尖触及的仍然只有冰冷黑暗的湖水。这简直太荒唐了,难道这片野地里藏了个微缩版本的国王湖?玛姬·沃尔声称覆盖在湖底的侦察系统又在哪儿呢?

  这会儿她适应了湖水的浸泡,于是微微睁开眼睛,向着自己正游动的方向窥了过去。那里只有一片浓如碳粉的黑暗。她不由放缓动作,仰头往她认为是湖面的方向看,却发现彼处的景象也如出一辙。对处境的疑虑开始变成强烈的恐慌,她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分不清上下前后。这里不是什么水浅流轻的城市湖泊,而是一片无氧的虚空;她的胸腔内有炭火闷烧,鼻窦里却在受冰刀攒刺,那一口落水前吸入的尘世之息眼看就要耗尽了。

  在越来越强烈的窒息痛苦中,詹妮娅艰难地张开嘴,让一串气泡从肺里涌了出来,然后睁大眼睛盯着它们,想知道气体会往哪个方向上浮。在这片无光的区域,她几乎只能凭感觉来做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思考如何摆脱玛姬·沃尔的时候了,她必须先逃离这座怪异可怖的幽湖。可是,继之而来的结果又给了她一记绝望的打击:她发现那些从自己肺里吐出来的气泡没有往任何方向移动。它们单纯就是消失在了水里。这并不是窒息给她带来的错觉,因为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这些气泡竟能在黑暗里发光,像一个个用荧光笔画出来的句号,先从她自己的体内急促地喷涌出来,按惯性向前蹿游一小段路,紧接着却悬停在那儿,在她的视觉里保持着相对静止,仿佛它们也跟她一样迷失了方向;最后,可能仅仅是半次呼吸的时间里,它们便如肥皂泡般一个接一个地被黑暗戳破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噩梦?詹妮娅茫然地漂浮着。她的肺里已经吐不出更多的气,手脚也因缺氧而乏力。我得去湖对岸。她尽量集中精神想着,不去思考自己正在深不见底的湖水里下沉,也许已经沉了六七层楼那样的深度,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水面上了……她奋力地划动手脚,往她此刻头顶的方向移动。随便往什么方向都行!她必须得先抵达一处边界,她要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她不会停在这儿的,直到达成她的目标以前——

  有一股力量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拉拽。由于极度缺氧,詹妮娅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被那拽着她的东西极速地提了起来。她的脑袋猛然钻出了水面,暴露在温暖芬芳的空气里。这突如其来的获救让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能像个饿死鬼似地大张嘴巴,贪婪地把更多空气吸入胸腔,结果却因为心急而把水呛进了喉咙。

  “好了,好了。”那个把她捞出湖面的人拍着她的后背,“别那么着急,瞭头。咱们已经进来了。”

  詹妮娅咳得差点把气管给崩断。她止不住地呕出酸水,眼前闪烁着无数斑斓的色块,认定自己早晚将会死于肺水肿。赤拉滨拍打她的后背,十分徒劳地想帮她缓解痛苦,嘴里还不断唠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可能应该先跟你打个招呼,”詹妮娅隐约听见他这样说,“唉,我这么干是有点唐突,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瞭头,完全是当时的形势所迫。况且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往水里跳呀!难道你一点瞧不出我刚才给你打的暗号?我明明做了那么多暗示,告诉你我已有安排,叫你稍安勿躁,留神从天而降的时机呀!这可真是一次鲁莽的冒险,万幸你在水里没动什么糟糕的念头。”

  詹妮娅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完全清空了。她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得像两根棉花糖棍,可是当她听清楚剧作家在那儿念念叨叨的内容时,一股怒气还是叫她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她拼命地调顺呼吸,只想早点腾出口气来说话,好告诉对方他打暗号的本领是多么的糟糕。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这个事实:他们俩连一指甲盖的默契都没有。要是只能凭眼神和手势交换信息,他们俩将成为史上最糟糕的航海团队,连一艘双人独木船都划不起来!

  她努力想把这个残酷的事实传达给剧作家,可惜肺管疼得说不出话,剧作家却还在叨咕他自己的意见。“我以后最好别再碰到玛姬。”他唉声叹气地说,“玛姬现在还很年轻,应付高灵带的经验不足,因此我能够见机行事;可等到她达成了解锁条件以后,那可完全不是一码事了。既然这一回我背信弃义地整了她,我想下次她就不会再跟我谈判了,只会琢磨着把我干掉——瞭头,我这可完全是为了你而做出的牺牲呀。”

  詹妮娅只想朝他翻白眼,再把他那颗猿猴似的脑袋按进湖里好好泡一泡。这会儿她已经缓过劲来了,手脚都恢复了点气力,约摸还能打那么一两场仗,但却不能把这点精力花在赤拉滨身上。她注意到他们两人都站在湖里,脚底踩着软烂的淤泥,而水面连她的胸口都淹不到。这完全就是个浅池子,绝不可能将一个功能正常的成年人困在水底。她又转头去看湖岸,结果既怪异却又符合她的直觉——玛姬·沃尔已经不在那里了。

  岸上没有人,没有机器蜘蛛,也没有那些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只是一片月色下阒然无声的旷野。它看上去很像不久前她曾经站立的位置,可又在某些细枝末节上显得不一样了。她盯着在风中摇曳的草尖,想看出差异究竟出自何处。这时剧作家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我看出你已经恢复了好些,瞭头。”他说,“这很不错,因为接下来的路需要你有足够的精神,而且,尽管有些人持相反看法,我还是认为精力充沛的人情绪会更稳定,头脑更开放,更不容易对突发情况一惊一乍。保持头脑开放是很要紧的——我这并不是说物理意义上的那种,那种对谁都没有好处,连我也不是很喜欢。”

  詹妮娅根本懒得回应他的满嘴胡话:“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噢,你说玛姬的那些手下?我想他们应该是被往外抛了,因为玛姬一直在向他们强调撤退之类的。当然,这绝对是个明智的指令,他们跑进来没有任何好处……别这样瞧着我,瞭头,我知道你想问这个‘跑进来’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用语言来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有更简单的法子能让你掌握情况。你现在感觉情绪稳定吗?头脑开放?完全没问题?那就先朝天上瞧一瞧吧。”

  詹妮娅仰头望天上看。其实,在经历了刚才那场匪夷所思的溺水与剧作家如此一番铺垫后,她不觉得自己还会对天空中出现的任何东西大惊小怪,甭管是外星飞船、喷火巨龙或者另一个颠倒的世界,这些现在都吓不着她了。可是夜空中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亘古守望着大地的星月。不过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天空中融化。

  那绝不是光晕效应与大气折射造成的错觉,她看见月亮,那颗理应是由岩石与尘砾构成的坚固卫星,其锋利清晰的边缘正不规则地翻涌膨胀,使她奇怪地联想到餐厅里的披萨厨师是如何将面粉团举起来抛甩旋转,最终拉扯成一张纤薄的饼皮。然而眼下天空中正在抛扯的是一张造型相当失败的月亮饼皮,不但它的边缘在膨胀过程中被拉得凹凸不平,甚至连面粉团的材料配比都出了大问题——它加了过多的水,以至于在甩动过程中根本无法凝固,而是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沿着天空这张黑黢黢的案板,一路滑落到大地的边缘。她的目光紧追那道月亮汁液的滴痕,望着它浸渐染白了地平线。这时她又感到神昏目眩,于是剧作家扶着她脑袋,强迫她把头低下去,只盯着自己的脚边看。可是,就在她凝视夜空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所立足的这片环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现在他们不是站在半人高的幽深湖水里,而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上。那溪底的石头绽放着月亮汁液的晶润光华,连同流水也像在自行发亮。

  剧作家把沉重粗糙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似乎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稳定不变的东西。借着眼角余光,詹妮娅知道他正抬头望着月亮,依稀带着某种伤感的神气。

  “我不敢想自己还会再见到这个景象。”剧作家说,“天河倾落……瞭头,现在我们已跨过了现实的篱墙,来到宇宙最深沉的幻想岛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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