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拉滨抻直了身体,对孤星落下去的位置望个不住,看样子恨不得有长颈鹿似的修长脖子,能越过掩映湖滨的灌木丛,对后头发生的事一窥究竟。他那五官拥挤、下巴突出的长相都与猿猴相似,可唯独发际线很高,头发又短又硬,因而坦露出一个开阔平整的额头,正是这一特征令他的神态看上去总是轻松平和而非凶恶可怖。可是眼下,借着月色与河水的波光,詹妮娅分明看见他额头上堆出了好几条深长的皱纹。末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们要抓紧了,瞭头。”

  他拨开灌木丛往边上走,那副前所未有的忧心忡忡的样子令詹妮娅生出许多猜测,但她没有暴露自己的急切,而是紧跟着赤拉滨的脚步,借他宽阔的身躯减轻繁枝密干的阻碍。“刚才那是什么?”等穿过灌木带后她才开口,“是无人机吗?”

  “我想是吧。”

  “它刚才掉下去了。那是被什么人击落的吗?”

  “我想不应当是这样。”赤拉滨心不在焉地回答。詹妮娅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推测。如果在陆地和空中布防的都是玛姬·沃尔的人,那又是谁会替他们打掉她的眼线呢?剧作家的反应摆明了告诉她不会是他们的援军,连他也不喜欢刚才看见的景象,因此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小跑起来了。这还是詹妮娅头回见他跑动的样子,她讶然发觉他的跑姿十分奇特:两条腿倒腾得并不勤快,甚至有点内拐,可弹跳力却很足,每次迈步都得过她的两三步。从旁人的眼光看去,他倒更像个宇航员在月球上漫步。这种轻盈与笨拙的兼而有之简直令人困惑。

  她小步快跑,紧跟着这位对抗重力的宇航员。得益于天生的体魄和多年来与雷奥进行的林间漫游,在郊野的黑夜里来上几公里的急跑对她还算能应付,有个身材比她更壮些的领跑者又给这项挑战进一步降低了难度,只是也很难再分心说话。不止她无暇开口,连向来健谈的剧作家在途中也完全沉默了;他专心致志地像跳跃般奔跑着,大部分时候都盯着自己脚下,只有偶尔会抬起脑袋,朝他们周围张望一圈,接着又继续闷头赶路。

  就如剧作家所说的那样,在一小片崎岖荒废的土丘边跑了几分钟后,他们与一段斜插过来的河曲迎面碰上了。月光照耀着动荡不安的河面,让滉漾的波光映在河边的草地上,就像苍白的蜃雾在不断翻滚。风吹来了河中的湿气,是种带着腥腻味的花香。以前詹妮娅也闻过许多种水源的气味:沁透草木清香的林间溪流、咸腥呛鼻的沙滩海水、带有鱼腥和硫磺气味的死水塘,甚至是渗入了化工废水与人畜粪便的臭河沟,但这条河上飘来的气味对她却很陌生。她在奔跑中不得不大口喘气,也就更多地吸进了这河水的气味——不知怎么,这竟搞得她惝恍迷离,觉得自己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追逐河流。这种追逐令她那么放松和愉快;同时又目眩头晕,仿佛稍不留神就要从坡堤上一头栽倒下去。

  她越是想分辨这股气味,那种愉快与困倦混杂的感觉就越强。当她昏昏沉沉、差点被脚边的一小块树根绊倒时,赤拉滨猛地跳了过来,用冰冷坚硬的手指使劲按了按她的肩膀。詹妮娅疼得叫了一声,菲娜立刻从黑黢黢的草丛间钻出来,斜刺里跳上她的肩膀,朝赤拉滨张开满是利齿的嘴。

  “冷静,冷静。”赤拉滨说,往后退了两步,“我这可是在帮你呀,瞭头。”

  詹妮娅吸着气,匆忙地点了点头,把菲娜从肩膀上轻轻推了下去。“这河里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赤拉滨说,“河里什么也没有,瞭头。别去思考这件事。只要你不去想就没事。别关注它,也别太关注周围任何一件事,就随便想点有的没的。”

  詹妮娅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肩膀:“你已经把粉红色的大象塞进我的脑袋里了,船长。你还想让我怎么忘记它?”

  “我也不想这么着呀,瞭头。你要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好,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得学会自己转移注意力。或许你可以想想巧克力色的大象。”

  詹妮娅把脸扭向远离河岸的方向。在坡道高处,几栋废弃的厂房骨架死气沉沉地横倒在夜幕前。“咱们不能换条路走吗?别跟河靠得太近。”

  “那可不是好主意。跟着河道是最稳妥的方法,能保证咱们肯定能抵达目的地,尤其是眼下这个情况。如果咱们自己凭着方向感走,我可说不准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按照常理,詹妮娅认为他们是不可能丢失一个距离在两公内,方向明确而又特征鲜明的建筑目标,不过她也意识到自己正逐步踏入常识道理所管照不到的领域,因此决定不在这种事情上唱反调。“那我们就接着走吧。”她恼火地咕哝着,索性在自己鼻子上使劲掐了一把,希望靠疼痛降低嗅觉的灵敏,“让我自己来忘掉这只大象。”

  “或者你先在这儿歇一歇?再回忆回忆生命里快乐的事?”

  詹妮娅把这个提议当做是一种带着轻视意味的玩笑。她立刻威胁地扬了扬手里的家伙——万幸刚才那阵恍惚没让它脱手。“你可别想甩下我,船长。别忘了我释放你是有条件的。”

  “好吧,那看来咱们只有继续冒险了。也许后头你会看到些奇怪的东西,但只要咱们保持镇静,我想应该能挺过去。不过,真要是碰到你有生命危险的话,那我就不能再带你继续往前走了。”

  “我一定要找到我哥哥。”詹妮娅坚决地说,并且也不忘回敬一句,“就算你倒在半途中了,我也会丢下你继续往前走。”

  赤拉滨不出声地笑了笑。这一幕被詹妮娅借着月光瞧见了,而且发觉尽管他的话语声调显得很急迫,双脚却踩在地上纹丝不动,两只手紧贴着那件裤管宽阔的工装裤。不仅他的肢体语言和口头表达相悖,连他的眼睛也在幽暗中流露出悒郁之情,甚至让人觉得他有几分害怕,就像他突然间失去了原先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潇洒态度,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有一股不祥之意从剧作家颓丧愁闷的眉宇间透出来,詹妮娅一下就懂得了她在书里看到的“面露死气”究竟到底是个什么形容,并且参透了一个奇特的秘密:尽管刚才她因为闻到河水的气味而不舒服,真正不想前进的人却是剧作家;一方面他是如此的焦虑和着急,似乎生怕错过了时机,另一方面他却又害怕着继续往前,去面对他们的终点站。这种矛盾的情感正折磨着他,让他前所未有的像个普通人。她不再因为他看似轻视她而恼怒,还不由地生出了一点同情。剧作家也许不是个好人——好吧,大概率不是好人——可是迄今为止他们的相处还算不错,他至少是个比科莱因体面可亲得多的坏蛋。

  “你怎么了,船长?”

  赤拉滨又笑了。可是这一次詹妮娅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唇抽动得那么僵硬,一点也没有欢乐之情,就连装模作样也称不上。“我……”赤拉滨放慢调子说,“我在想些自己的私事,瞭头,只是些家庭琐事。”

  “你看上去也不太舒服,是这地方的影响吗?”

  “不,不,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这种环境对我不算什么,因为我以前跑过许多类似的地方,多少是有些经验心得……不过这一次对我也很特别,所以我有点………这么说吧,有一点浮想联翩。”

  “想你的家庭琐事?”

  “唉,不值一提。”赤拉滨说,他的眼睛避开了詹妮娅的注视,“不是个值得咱们现在停下来讨论的故事。它很普通,很简单,对外人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我这人本来也没有多少意思,我的命运里没有惊喜可言……咱们还是走吧。”

  詹妮娅从来没想过剧作家竟然会这样自我评价。她眼看他慢吞吞地转身,就要继续沿着河道赶路,有一个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念头从她心底跳了出来。倘若她经过了周全考虑,立刻就会明白这念头是很不明智的,但在当时,受到环境氛围与一点内心情感的趋使,她可以说是未加思考地叫住了对方,说出了那个闪念:“或许你可以不去。”

  赤拉滨看看她,又瞧瞧河流尽头的方向。他竟没对这个提议大加评论,只是问:“你怎么会起这样的主意呢,瞭头?”

  “我觉得你不是特别想去。再说这对你也很危险……玛姬·沃尔要你的命,这点我倒是明白了。所以要是你能把去那儿的注意事项告诉我,也许我可以一个人过去。”

  “你多少知道玛姬是为什么要需要我吧?”赤拉滨心平气和地问。

  其实,早在这个糟糕的主意刚脱口时,詹妮娅就已经有点后悔了。她发现自己从各种角度上都不应当对剧作家许下如此慷慨的承诺,不过她并没有急着改口,因为她看出来赤拉滨自个儿对这个提议也不是特别积极。正如他前头所说,剧作家并非专程为了帮助她去那儿,而是为了自己要做的某件事——某件跟大海怪有关系的事——只是这件事竟然会叫他这样的家伙都慌张起来,詹妮娅没法不去琢磨这里头会有多大的危险。她又想起了他们初次碰上时的场面,那也是一个黑漆漆的晚上,海滩正下着雨,剧作家那身肤色看上去有种血淋淋的、像被人剥了皮似的惊悚效果。当初那令她心头起疑,可如今詹妮娅却觉得这更像一种针对剧作家本人的凶兆,似乎前方对她与她的逃跑搭子将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她最后把这个念头考虑了几遍。“如果我把你在这儿放了,”她问道,“你会一个人悄悄溜走,让我们这儿迎来世界末日吗?”

  “瞭头,你可不能随便相信别人的口头承诺呀。”

  “我不过是好奇你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不代表我就相信它。”

  赤拉滨咧嘴微笑,那宽阔额头又展平了,显出愉快轻松的假象。“假如你真的放了我,”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显得颇为真诚地说,“并且我也准备放弃这次冒险,那我也是不会悄悄溜走的,瞭头,因为那样一来对我并没太大好处,而玛姬很可能就真的完了,我不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然而,这件事的前提本来就不成立,因为我不准备放弃这次冒险。比起玛姬,我更不能叫你出事。”

  “你可不是为了我才要去洞云路的。”

  “是的,是的,为了大海怪嘛。不过这两者并不矛盾呀。我觉得现在的状况是刚刚好,再没有更好的局面了。可要是你出了事——可能性不大,但凡事小心为上——情况没准就整个翻过来了。我可不想要前功尽弃。”

  詹妮娅对他的说法表现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她不准备对这番话作任何真伪判断,反正海怪小队本来也不是个忠诚牢固的联盟,而完全是靠甩棍或枪械,还有好奇心与花言巧语走到了一起。叫她满意的是剧作家刚才那副与平常判若两人的怪异神情消失了,似乎他确实恢复了信心,并且由此也将脸上那副骇人的死兆一扫而空。“既然你觉得现在是最好的局面,”她开始自己往前头走,“咱们肯定能顺利溜进那里,搞定各自的目标吧?”

  赤拉滨在她快要超过他时也跟着走了起来,好保持比她领先一两步的身位。“我可不能担保事事顺利,”他欢快地说着,脚底的步子渐渐加快,“不过至少最重要的兆头是吉利的,小方向的偏差不能更改这点。”

  詹妮娅不知道他所说的兆头与偏差都是指什么。她想再问问清楚,可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停顿,这会儿赤拉滨的速度提得比之前更快了,让她要不时疾跑一阵才能赶得上。她没空说话,也没有多少精神去思索刚才剧作家的反应,因为她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条昏暗崎岖的夜路上,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大意而崴脚或摔倒。不止如此,她心里还有另一重顾虑,那就是尽管他们绕开了布满障碍的马路,那可不见得就躲开了玛姬·沃尔(或别的什么阻挠者)的全部陷阱。马路上的三角钉是能阻挡住运货或偶然路过的车辆,可拦不住铁了心要去洞云路206号的人。

  他们到现在都没碰到任何埋伏者是件怪事。事实上,如此顺利地驱车至此本来就颇令詹妮娅心头生疑。如果玛姬·沃尔真像米菲说得一样神通广大,那么即便詹妮娅丢掉了自己的手机,她也应该有本事在他们逃出“枪花”后搞清楚他们的行踪,甚至早早就该把他们拦截住了。或许某种麻烦事绊住了她?但詹妮娅不认为她已经死了,这是从赤拉滨的话里听出来的意思。她不禁怀疑在他们正沿着前进的这条道路上另有陷阱,而许多令人神经紧张的假设在奔跑途中会闪现在她脑袋里,比如绊索、陷坑、捕兽夹、地雷……她还摸不清楚玛姬·沃尔的底线在哪里,因此尽管她内心有那么一丁点内疚,她还是继续让剧作家在前头领路,并且有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样要是真遇到了底部插着锋利竹签的陷坑……至少剧作家是个不容易被杀死的家伙,不是吗?他也许会受伤而不能行动,但至少詹妮娅还能继续往前走。而她一定要过去,不管得冒多大的险,不管是不是需要她抛下受伤甚至垂死的临时搭档。今夜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缺席,因为时钟已快走尽,而故事行将结束;她等待了那么多个鬼影憧憧的寂静夜晚,等着那个一跃而起的时机,却刚好在最后关头错过?她应该能做到的,她正是为了做到才来的呀!

  赤拉滨的背影在她前头灵巧地腾跃着。黑夜中,他的姿态更像只童话或怪谈里才会出现的巨型兔子人。这让詹妮娅那个关于捕兽夹的幻想越来越写实逼真。她还发现他们行进的路线并非纯粹的天然产物,因为沿河一带的草木过于低矮平整,很像在最近几个月内被修剪打理过,只是没有铺上石子或地砖,很难想象有人在打算封锁区域时刚好把这条小径给忘了。

  她觉得跑在前头的人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但赤拉滨对这事儿一点顾虑的表现都没有。他们闷头跑着,除了风声外什么都听不见,詹妮娅也再没闻见河上传来的那股奇特气味,因为她已经是在用嘴呼吸,而且有意不让自己太仔细地去观察周围。可是她越是想专注在跑步上,就越是感到时间是如此漫长难熬。她开始想这是场不会有终点的旅途,她将一直跟随前方那个充满秘密的幻影,片刻不息地奔跑在通往答案的道路上,然而却永远不能够抵达结局。这场冒险还有其意义吗?这整日奔波的消耗会她难以思考。不过现在她的身后也是同样遐远,她已经来到了独木桥的中段,没什么退缩的余地了。

  迎面的风更响了,他们肯定是来到了某个更开阔的地带。然而这会儿月光却黯淡了。不是被云遮住,而是月亮本身失掉了它的光华,像支电力耗尽的手电,或是面蒙上尘垢的旧镜子,不禁使人疑心它真正的光源——此刻正照耀他们脚下的星球另一极的太阳——是否突然间减弱了它的光芒,决心要永久地丢弃这个由它供养出来的小世界。在这个即将被废除遗忘的舞台上,即便风的啸声告诉他们周遭是多么空旷,却依旧找不到一点人工照明的灯光,仿佛这个尘世剧场早就停止营业了,根本不准备上演那一出他们正匆匆奔赴去的终幕演出;除开脚下的方寸之地与身周数米内朦胧阴森的野径,詹妮娅无法分辨远方那些比夜空更深沉的阴影轮廓究竟是什么。她想起了她与剧作家去海上冒险的夜晚,但今夜比那一晚还要黑沉,这是——或者将是——她人生中最幽暗的一夜。这里仍然属于人类的领土,是人的聚居地的边缘,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迷失在真正的荒野中……她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处境。是的,这并不是第一次。

  记忆竟在这样一种时刻延展了出去。当她气喘吁吁、浑身出汗,体内供血一个劲地往腿部肌肉输送动力时,沉淀在她前额叶和颞叶皮层间的某些往事却倏然从沟回深处升了起来。它原本只是零零落落的信息碎片,经由神经系统的提取与整合,又重新恢复为了一系列情境中的知觉:林中黑夜的奇异色彩、击打枝叶的粗重风声、伤口的疼痛与无处求援的惊恐。那时她摔断了自己的腿……不,这是她幼时的幻想所夸张出来的伤势,因为第二天早上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而骨折是不可能在一夜间痊愈的。在那一夜,她肯定睡着过好几个小时,因此做了好些个迷离奇幻的梦,这些梦又交织着她现实的处境,以至于幼年时代的她将两者彻底混为一谈。是她将那些闪烁鳞粉光彩的蝴蝶树与鱼尾仙女的幻象告诉了马尔科姆,让缤纷梦幻的颜料涂盖掉了恐怖厄运的真实底色。

  现在,她又回到了那个情境中。在她已经逃出树林的多年以后,被掩去的厄运从岁月的风化中重现出来,向她证明它并没有真正地被甩脱。它还会找上她,向她索取当初那一夜它本应捕得的猎物;它绝不能接受一无所获,如果罗网里的鸟侥幸飞走,害得得那片林子饥肠辘辘,如今它就要索取那个把鸟救走的人。

  詹妮娅踉跄了一下。她正好踢到了某块石头翘起的尖角,如果不是这双跑鞋的鞋头够结实,这微小的意外可能会让她的脚趾骨折。她不得不停住脚步,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所有的事:过去、现在、那次林中的迷失、她老哥的失踪、仙女、剧作家……她不再那么肯定自己眼下究竟身处何地,究竟是在入侵还是在逃离。她又一次环顾四周,猛然惊觉她距离水边只有数步之遥,但水面却变得十分平静,不再发出湍流的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脱离河滨,被赤拉滨带到了某座湖畔。

  她快速俯身去摸了摸那块差点害她脚趾骨折的石头。它有一条锋利的棱边和平整的侧面,不像天然风化的产物,而是人工制品,某种设备零件或建筑物的残骸。就在这几秒里,前头的赤拉滨已经快要跑进她视野不及的黑暗中去了。詹妮娅不能再耽搁时间,可又担心脚边还有别的碎石块,甚至是断裂的钢筋或锈铁钉。她在原地竭力远眺,看见一点微亮的光在远处跳跃不已,那应该是剧作家腰带上的某个装饰品,不知怎么竟能在黑夜里这样醒目。

  出于本能,詹妮娅脑袋里回想起剧作家今天的穿着:是件法兰绒的红白格子衬衫、一件皴旧的褐色牛皮背心,还有一条工装裤。除开与众不同的肤色,这身行头和许多在街道上溜达消闲的男人并没有太大不同;但那条工装裤上的确有条腰带,不是皮制而是绳编的,还有色彩花哨的细密花纹,挂在剧作家的腰上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腰带上有好些个装饰性的挂扣,但在她的印象中都是暗沉沉、灰扑扑的,像久历岁月的岩石或木头制品,在造型上则像是些扭来扭去的绳结。她不能再凭匆匆几眼的印象回想出更多细节了,但她至少可以确定,那些挂扣中没有一个能在黑夜里,哪怕是最明亮最恰到好处的月色下闪烁出她此刻眼中见到的光亮。

  在当下,这本是个最微不足道的谜题,连让詹妮娅再稍微动几下脑筋的重要性都不具备。可在她来得及排除杂念,重新拔足追赶闪光腰带扣的主人前,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悬念却让事态陡然间翻转了。一个萤虫似的红点忽然出现在詹妮娅视野中,就像有人拿激光笔逗猫时那样快速地兜了几个圈,圈子越缩越小,最终锁定在了上下跳跃的银白微光上。詹妮娅还没想清楚她是否该高喊示警,一种远比风声高亢的尖啸从她前方划过,接着湖面传来哗然水声,像有什么东西撞进了湖里。她前头那个上下跳跃的微光立刻静止不动了。詹妮娅则不假思索地俯下身,卧倒在碎石块旁的草丛里。

  红光点并没有消失,也不再乱飞乱晃了。它先是停留在剧作家腰间那片微光上,接着缓慢而稳当地上移,显示出无可挑剔的控制力。借着这带有明显警告意图的行为,伏卧在不远处的詹妮娅也得以知晓剧作家眼下应该是站立不动的,还没被人一枪放倒。她基本断定刚才一下并没打中剧作家,充其量是个禁止轻举妄动的警告,于是又回过看了看自己腿边,但没有找到菲娜的踪影。这倒并不令她特别担心,它准是在附近躲起来了。于是她保持匍匐姿势,用最轻微最安全的动作朝湖边挪动。要是等会儿也有红点落在她身上,湖水能算是一条紧急逃跑路线。不过这会儿她还不准备这样做,因为要是没了剧作家领路,她要独自溜进洞云路206号可不容易;她从马蒂陶那儿抢来的武器也不见得有防水功能;而且,归根究底,她有点不情愿看见自己的老搭档就这么被人干掉。

  她决心先留下来观望情况,看看他们周围到底有多少敌人,又有多少持有武器。只要条件合适,她还是可以故技重施,靠菲娜的偷袭来解决危机。或许剧作家也跟她想到了一处,因此他并没有大喊着叫詹妮娅逃跑之类的,而是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用十分谦恭礼貌的语调高声说:“诸位!不管你们是谁,我只是个手无寸铁又毫无恶意的人,我的性命要仰仗你们的慈悲呀!”

  黑暗中亮起了好几束光,呈扇形向湖面逼近。其中一道光源来自詹妮娅的后方,穿过她的头顶照着剧作家的后背。这些射光虽没照见她的身影,却差不多完全切断了她的后路。她聚精会神地观察,觉得那些沙沙的脚步与摇晃的人影至少有十几号人,而且彼此距离不近,剧作家正前方的那道光源与她脚后的那道,按照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相距五十米。在如此宽阔平坦的地方,假如这些人还携带着充足的夜视设备,菲娜就不一定能占上风了。不过目前为止,这些人还没有表现出已经发现了她的态度,詹妮娅希望这是因为他们的视野仍然受到黑夜干扰。

  包围者在靠近到二十米左右时就停住了。位于剧作家左侧——也就是整个半圆形包围圈的正中央——有个声音喊话说:“把手举起来。”

  在十几道光束的汇集点上,詹妮娅瞧见剧作家高高地举起双手。他不是像常见的投降者那样弯曲手肘,只把前臂的部分举高,而是把整条胳膊都笔直地竖着,十根指头也大大地张开,看上去甚至有点滑稽,仿佛他是刚把懒腰伸到一半时被人定住了。不过现场也没有谁出声笑话他,包围者们都很安静,只有逐渐增强的夜风中酝酿着某种紧张的气息。即便剧作家明显地两手空空,这些人还是如临大敌,毫不松懈。

  在沉默的僵持中,有一个人——在方位和音色上都很像是刚才喊话的那个人——忽然猛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开始擤鼻子。那个方向的光源摇曳了一下,然后则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有人顺着光束的方向走进詹妮娅的视之内。当他开口时虽因为猛揉鼻子而有点闷声闷气,却毫无疑问就是刚才喊话的家伙。此人的头发依然乌黑的,但种种迹象仍看得出年纪不轻了,双手并没拿武器,而是不停地往自己脸上,特别是鼻子周遭的部位不停地涂抹某种药膏。他的鼻头在药膏浸润下发光发亮,红得跟抹了一层胭脂似的。

  老头借着光亮打量剧作家的身形,看得格外认真仔细。“干什么的?”他态度很随和地问,就像随便哪个小区保安在盘问门口溜溜达达的陌生人。

  “我来这儿拜访一位新朋友。”赤拉滨恭敬友好地回答说,“我知道具体的地址,可还是初次造访,能否劳驾各位引路?”

  老头一边瞧着他,一边还在仔细地抹脸,要把鼻子周围亮晶晶的药膏彻底吸收进皮肤里。他的眉头始终皱得老高,仿佛自己往脸上抹的是辣椒油或臭泔水。他刚要说话就又打了个喷嚏。

  “唉,”这个老家伙抽着鼻子说,“这个鬼季节!”

  “太干燥了。”赤拉滨十分热心地接过话茬,仿佛他也是这群埋伏者的成员之一,“太干燥的空气对保养皮肤可不好呀,这里风又这么大,一点也不适合有皮肤病的人。”

  “这一个月里我总在外头跑。”红鼻子老头说,“我本来都快痊愈了。可是这个月的日头特别毒,我连涂防晒霜的时间都没有。”

  “今年雨下得太少了。”赤拉滨赞同道。

  “前几天我抽空去看了医生。”老头接着说,“我告诉他之前用的药效果不灵,要他再给我换点别的。他跟我讲,这不是药的问题,是我压力太大了,要少抽烟喝酒,注意作息。他还说我这年纪就不该熬夜,不然发作得更厉害。”

  “可不是!”赤拉滨热心地说,“我也有那样的体会。投资人一给压力我就总是犯头疼,跟脑袋里长了瘤似的,那情况完全就是病入膏肓,不久就要把我害死了。可一旦闲着没事干做呢,这病立刻就痊愈啦,我又身轻体健才思敏捷了。这就是工作给人的毒害。工作才是真正的病根,你说是不是?”

  “这才是句公道话。”老头说,“说得真对。我这把年纪没儿没女,也不缺钱,还不能过舒坦日子,这全是工作弄的。人出来工作就是受气!受气!给多少钱都是受气!老板砸钱叫你受气!我难道不配每天高高兴兴的?这几个钱就能抵过我气出来的病?”

  “受气!”剧作家饱蕴同情地说。在一边翻白眼一边偷偷拿枪瞄准老头的詹妮娅听来他简直触动得快落泪了。

  老头终于把他脸上的药膏抹匀了。他那因忍受药膏气味或刺激性成分而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并且似乎确实靠它缓解了皮肤的不适。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说:“我要顾好我自己!我要享受生活!打工的替老板着想做什么?但凡对我的健康有好处的事,甭管老板是不是高兴,就应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至理名言!”剧作家说。

  老头满意地眯眼打量剧作家,好似在公园钓鱼时碰见了另一个桶内空空的同好,足以消解这一次挫折带来的尴尬和恼怒。一旦发现自己的观点得到如此认同与体谅,转眼间他竟又变得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好像把他刚才还在大声咒骂的工作都浑忘了,已经打定主意从这一刻开始过上身健体康、澄心清意、作息合理而不顾老板死活的幸福人生。只见他气定神闲地挥了一下手,又对着剧作家赞许地点头。

  “干掉他。”老头说。

  霎时之间,詹妮娅清楚地听见周围传来好几声拉栓的动静,至少有十个红点闪现在剧作家的背上——这种使用可见光的激光瞄准器,按照马尔科姆教她的经验,只适合用于近距离快速射击,这样一群神秘莫测的家伙难道不懂得使用夜视仪或红外瞄准?这个疑问飞掠过她的脑海,但她已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些红点竟不是冲着剧作家的脑袋去的,而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散落在身体各处。照红点的落处来看,如果安着瞄准器的是冲锋枪或全自动手枪,那么第一轮开火就可以结结实实地要了剧作家的命,就算他把第二个脑袋藏在腋窝里也不顶用。

  到了这种时候,即便米菲再善解人意也救不了赤拉滨了。她别无选择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剧作家的斜后方瞄准了老头。她这么做已是拿自己的小命冒险,因为当她跳起来时,身量足以遮挡住两三个本应落在剧作家身上的红点。假使这些人并非训练有素,或者是训练有素得过了头,她的莽撞都会招致反射性的开火。她只能赌这些人和玛姬·沃尔留在“枪花”里的手下们一样,并不愿意轻率地杀人——他们使用可见激光瞄准器而非红外瞄准器不正是带着恫吓的意图吗?宁可增强威慑效果而不是真正的进攻效率,这可不是真正专业的暗杀组织。

  如果她这一番冒险的推测没有错,换句话说,也就是她没有在主动现身的那一刻被人射杀,詹妮娅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行动。她必须拿枪控制住那个老头,再大喊一声“谁也别动”,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假如米菲就跟它先前表现得同样聪明,并且还没有开溜(至少菲娜不会丢下她逃走的,詹妮娅很相信这点),它会抓住这个时机去解决他们的对手。只要她争取到充分的时间,它就能逐个突破,从最外围悄无声息地把这些人全搞定,最多就花上一两分钟。然后她甚至可以挟持人质,比如那个显然地位不低的老头。

  “谁也别动!”她高喊着从草丛中跳起来。在决定生死的一刻,她感觉自己起身这一跃无限漫长,简直能从地面直接弹到高不可及的月亮上去。当她的双脚重新在地面站稳时,她甚至不大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中弹——风声与她自己的喊叫闷住了她的听觉,而她也差不多失去对身体的感觉了。幸好她拿枪的手倒是很稳当,尽管这才是她第二回拿枪指着活人(如果罗得也算活人的话),她知道自己的确瞄准了老头的胸口。她没有把握一下子射中脑袋,再说也不是真的想杀人。

  老头的视线已经从剧作家转到了她身上。他无疑看到了瞄准自己的枪口,但表现得就跟没看见一样,只是借着射灯边缘的光照打量她的长相,活像要从她的五官里找出某种证据似的。他和蔼而近乎滑稽的面容像张薄薄的、全靠一点粘性敷在脸上的纸面具;在面具中间裁剪出的两条狭长裂缝后,闪烁的是充满凶煞与冷酷的阴狠目光。在那目光下,詹妮娅猛然意识到,她刚才的判断可能全是错的。

  “这么说,”老头又拿指头揩了揩脸,“你就是那个到处找人的小姑娘了?想知道你大兄在哪儿?”

  詹妮娅感到后颈凉津津的。她提醒自己必须多说话,别让其他人发觉菲娜的存在。“别乱动,”她不理会这个老头的言语,“让你们的人把枪放下。”

  “否则?”老头问。

  “否则我就开枪。反正落到你们手里也没好处。”

  老头仍然用那种仿佛完全看不见枪口似的态度瞧着她。她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然而正如当初她能从科莱因或罗得身上嗅出强烈的怪异气息,眼下她也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家伙待她绝不像嘴上那么友善。不像难以捉摸的剧作家或虚张声势的马蒂陶,这个老头是真的在琢磨杀了她。这不再是场永远对未成年人网开一面的童话故事式的冒险了。她,如果今夜还想要继续往前走,那就必须有面对残酷结果的心理准备。她必须下定决心。

  “你还从来没对着人开过枪吧,丫头?”老头和颜悦色地说,“你知道亲手把子弹打进活物体内是什么感觉?或者你曾经亲手拿刀刺伤过人,看着血从动脉里喷出来?”

  “听上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詹妮娅说,“你试过边上学边照顾成年猎兔犬吗,老人家?”

  这个叫不上名字的人跟她对视着,慢慢咧出一个更像在展示利齿的笑容:“真是你哥哥的好妹妹。”

  一股无名之火猝然从詹妮娅心底烧了起来。不久前她在车上所做的那个梦,还有梦境最后时刻所爆发的那种愤怒重现在她脑海中。眼前穿着白背心的老头被她奇怪地和那个假心理医生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他们身上都有血腥气,她心想,那尖利的牙齿,野兽展示自己牙齿时宛如微笑的表情!这老东西正在得意,正在对她寻找的人幸灾乐祸……

  在她的斜前方,一道照着剧作家的光束轻轻晃了晃,摇动的刺目光圈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在那连一秒钟都不到的瞬间,她所留意的老头并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打手势也没使眼色,没有任何明显在给他同伙传递信号的迹象,詹妮娅的胸口却忽然被一种可怕的危险预感揪住了。她瞥见自己握枪的手掌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点。那也许只是警告——不,她不再这样想了。那老家伙的的确确是想杀了她。他要干掉剧作家,接着就是干掉她,没准这个人早已经干掉了她老哥。这个有着野兽牙齿的老东西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既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既然她已经回到了那片幼年时代侥幸逃离的林子里,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迎接宿命。但她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等着林里的野狼来啃掉她的骨头。她从死神手里逃离的这几年必须是有长进的。

  在野兽低咆似的风声中,她扣下了扳机。在那些光束之后的黑暗里,她也依稀听见别的许多人扣下扳机。她想象着自己后背上也正闪烁着和剧作家相似的红点,并且很快将要变成流血的创口。人世间的许多故事原本都可以变得更好,然而最终都如此潦草而突兀地收场,以燎原的怒火与弥漫的硝烟掩盖住浸染大地的鲜血。

  然而,仅限于眼前的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风声与那一下下疑惑的、试探性的扳机扣动声,现场没有任何一颗子弹从枪口里蹦出来。詹妮娅又试了两回。她很确定这枪从原主人手里缴获后就没有上过保险,而且她也可以感觉到扳机被扣下时非常顺滑,因此这绝不是那种常见的低级错误。是马蒂陶被控制前做了什么导致哑火?她也很难这样相信,因为此时此刻不止是她,所有人的武器似乎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并且都对这样古怪而滑稽的结果毫无头绪。他们全都跟詹妮娅一样咔哒咔哒地乱按,像有哪个恶作剧精灵悄悄出了手,把现场所有人的子弹统统偷走了。只有剧作家发出一阵惊喜的笑声,盯着远处黑暗里的某个东西。

  “玛姬!”他热烈地呼喊着,“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我就知道你准是留了一手。”

  有一束光朝他所看的地方照了过去。詹妮娅睁大眼睛去瞧那片空旷的草丛,可是那里并没有红衣人的身影,那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正当她要怀疑剧作家是在虚张声势时,草丛间又的确传来了活物移动的沙沙声。某个细脚伶仃而浑身漆黑、仅仅只有巴掌大的东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乍眼一瞧,那活脱脱就是只通体乌黑的巨型蜘蛛,有着接近长方体的奇特躯体,一圈环绕着躯干的暗红眼睛,以及四双细长灵活的对足。然而极不符合蛛形目特征的是,这八只脚最靠前的一对并不是用来行走的,反而像螃蟹的钳子那样高高举着。

  这个造型奇特的小东西用六只长脚爬过草丛,来到了包围圈内侧,接着从方盒似的躯体内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晚上好,赤拉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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