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由于有一个被称之为鬼节的中元节,因此寺庙道观的法事最为繁忙。如今眼看到了月底,热闹了一个月的佛寺道观便渐渐冷清了下来,连敕封的京师第一观灵济宫也是香客寥寥。门前的灵济胡同空空荡荡,不像往日那般车水马龙。

  尽管才刚到家,又有事情在身,但张越今天还是请了半天的假,一大早就来到了这灵济宫。朱瞻基昨日特意提到了灵济宫祈福,他当时没注意,但事后琢磨的时候却觉得其中似乎有所指。哪怕是跑这么一趟没遇上人也无所谓,毕竟,如今家里祖母眼看到了大限,妻子又是身怀六甲,这祈福也能求一个心中安宁。

  依次参拜了灵济宫供奉的金阙真君和玉阙真君,他少不得双手合十低声祷祝了一番。等到站起身出了大殿,自有知客道人捧着簿子上来——尽管是敕建寺庙,甚至还册封了道官,但香火钱的规矩却是各处都一样的——于是,张越向身侧的连生打了个手势,连生就送了一大包袱的宝钞上去。那知客道人一一点了,就在簿子上写下了钞八百锭的字样。

  如今的宝钞不值钱,虽说八百贯都是新钞,但拿到市面上也就是兑换铜钱一万文,差不多就是十两银子。对于见惯达官贵人大手笔的知客道人,这点钱自然不放在眼里,稽首之后就拿着簿子就走,却是连陪客都省了。他这一走,连虎顿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咱们家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向这些佛寺道观送过多少钱,这家伙居然如今还嫌弃香火钱少,真势利!少爷,咱们到后头去瞧瞧,布施了这么些,也该蹭一顿素斋再回去!”

  “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就不怕人说你占便宜!”

  张越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见张布等人仍在满脸惊叹地四下里观望,很是沉迷于这里的金碧辉煌,他不禁微微一笑,过了好一会才出口提醒了他们一声,随即从大殿旁边绕了过去。正打算进左面那扇小门去后殿转一转,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叫唤声,连忙转过了身来。这一看,他就发现一个年轻公子被七八个人簇拥着,此时正刚刚进了灵济宫的宫门,其中一个随从正脚下飞快地往自己这边跑,口中还嚷嚷着张公子。

  连生连虎虽不认识这一行人,可瞅着那气派模样,知道必定是张越认识的,于是便退到了一边。而牛敢那四个却是警惕性十足,几乎想都不想就准备上前挡驾。生怕这四个彭十三精心调教出来的护卫反应过激,张越连忙喝止了他们,自己则是快步走上了前去。

  “张公子,今天还真是巧,咱家公子也正好来灵济宫祈福上香,谁知正好碰上了您!”

  瞧见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张越便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连生他们四处逛逛不用管他,等这六个人不情不愿走了,他就站在了原地等。不多时,朱瞻基等人便走上前来,听到这位悄悄溜出来的皇太孙开口就直呼他元节,他便笑咪咪称了一声朱大少。

  随着朱瞻基进大殿又参拜了一回,虽不知道这位皇太孙究竟祷祝了些什么,但他心知即便不给朱棣朱高炽求福,也绝对少不了为身怀六甲的爱妃祈求平安。等这边结束,一个小太监拦下了知客道人,他便跟着朱瞻基从左面小门转到了后头,其他随从都只是远远跟着。由于今日香客少,这些太监总算是少担了些心思,但回去如何交待却仍是一个莫大的难题。

  朱瞻基却不管别人怎么想,走了几步就不满地问道:“元节,昨天你见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曾经在鸡鸣驿遇刺?”

  “既然是毫发无伤,那时候大庭广众之下,我对殿下一开口,岂不是闹得满城皆知?”张越见朱瞻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便知道自己这个借口瞒不过这位精明的皇太孙,便压低了声音说,“等太子殿下查清楚了,能够有一个足以服众的说法,那时候别人知道也就无所谓了。皇上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流言众多,何必因为我的事情又搅得人心惶惶?”

  “你知不知道,父亲原本打算干脆让你去催军粮的,得知你遇刺一事,这才打消了那念头。你这家伙还在鸡鸣驿耍了花招,明明有人求饶,你偏偏还格杀了所有刺客,而且这消息竟是压到昨天晚上才传过来。我起先还以为你是泄愤,等想明白了才醒悟到你心眼多!”

  看到朱瞻基那恼怒中带着心有余悸的模样,张越知道这位皇太孙正在担心什么。眼见四下没有外人,他忖度片刻,就笑着说道:“就像殿下您说的那样,我是心眼多了些,没留活口确实是为了避免麻烦。能够来行刺的必然是心志坚毅之辈,实在难以想象还会求饶。幸好没留活口,否则三木之下,还不知道会拷问出什么样的供词来。眼下地方官府就轻松多了,反正我仇家多,既可以编排给白莲教,也可以栽到倭寇头上,或者干脆说是鞑子干的。”

  灵济宫的后殿乃是在一处地势开阔的所在,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谁都没有入后殿参拜的意思,渐渐地走入了一片竹林。进竹林的时候,朱瞻基就摆手示意随行的太监留在外头看守,不准别人擅入。

  如今的天气已经凉了,一阵阵风吹过葱葱翠翠的竹林,带起了无数叶声,地上那些枯叶也被卷得四散而飞,颇有一种萧瑟。看这风吹竹林,听到那些沙沙沙的声音,朱瞻基不禁停下了步子。旁边的张越见状连忙止步,结果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善恶到头终有报,有些人不会逍遥一辈子的。”

  如果说皇太子朱高炽是扮猪吃老虎最会隐藏,那么年少气盛的朱瞻基就绝不是那种挨了算计还隐忍不发的人。想起之前人家撺掇着皇帝让他随行北征,如今又左一招右一招地算计自己的父亲,他只觉得那一股火气无处可发,撂下这话,他索性重重一脚踢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却仍是不解气,紧跟着就是第二脚第三脚。

  他固然是养在深宫的皇太孙,可朱棣前前后后挑选过好些人教授他武艺,这会儿含怒几脚下去,那棵竹子顿时好一番震动,紧跟着就掉下了好些竹叶,兜头兜脑砸了他一身。张越三两下拍掉了自己头上身上的竹叶,见朱瞻基那狼狈模样,他心中忍不住暗叹,随即赶紧上前帮忙。眼见朱瞻基铁青着脸又在那棵竹子上泄愤似的砸了两拳头,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殿下,太子留在京师监国,军粮转运事宜并不经手,皇上这次其实说到底,乃是迁怒居多。如今皇上北征的时间已经比原先预定的至少长了半个月,所以后续虽说要运送一批粮食到开平,但应当只是以备万一。但如今看来,要紧的一是民夫,二是夏税。但据我所知,在如今这种时候,京师附近的田庄还有人不断收容民户投献投身,所以官府的征派何止难了一倍。”

  此次北征除号称三十万军队之外,还有民夫二十余万随行,可以说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等地的丁壮至少被抽走了一半。朱瞻基虽说只是不管事的皇太孙,但也听说了这些,这时候张越提起这个,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然后就看着张越说:“是赵王?”

  不等张越回答,他便冷笑了起来:“虽说太祖爷的时候就曾经赐百官公田,但之后因为勋贵占田太多,早就收了这些公田。皇爷爷对勋贵约束极严,赐田土更是很少,再加上勋贵初来北京,就连英国公的田庄也大多是昔日买下,有限得很。可赵王叔却有良田数千顷也就是几十万亩,如今还越来越多,这倒是奇了。”

  知道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够了,张越便止住了话头。他倒是有心提一提刘永诚之前的那封信,但考虑到这关系到东宫内务,那个老太监老谋深算未必一点应对之法也没有,于是便只应着朱瞻基的问题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当他被逼问得无法,不得不说起那所谓神射的真相时,更是惹来了一阵不加掩饰的大笑。

  “谁说这不是真本事,你以为这种运气人人都能有?”

  前几天玩蟋蟀玩得被几个东宫属官告状到了父亲跟前,朱瞻基今日出来一是有话要问问张越,二来也是因为心底实在郁闷。此时此刻酣畅淋漓得笑了一场,大是疏解了在宫中的那些憋气苦恼,他自是觉得今日这一趟走得极对。直到林外传来了随从的提醒,他这才醒悟到自己中午之前必须赶回去,不禁叹了一口气,但想起母亲的提醒,脸色顿时一肃。

  “元节,你这次出去这一年多,也算是立了不少功劳,按理就是超迁也不为过,但你终究太年轻了些。你当过知县,任过兵部郎中,此前又奉旨巡抚宣府,接下来本可到北直隶的其他州府就任正印官,回来便可再上一步,但因着你的这一趟差事,升迁便有些说不好了。要降你的职分倒是未必,只怕皇爷爷回来一发火,正好趁机把你按着不动。”

  琢磨着朱瞻基这话,张越出了灵济宫时,便有些心不在焉的。从古到今,世家子弟有出生就得到高爵厚禄的,却几乎没听说有什么年纪轻轻就担任实职高官的,朱瞻基这么说,无疑表明他恐怕要继续原地踏步。只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越不过去的坎,更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从科举入仕之后,他以二十岁的年纪就踏入了正五品,升官已经够快了。

  根基扎得不牢,异日跌倒了也快!

  想到这一点,他顿时惊醒过来,望了望四周,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家不远的西四牌楼。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改变了回家吃午饭的打算,径直调转了马头。闲逛了一上午的连生连虎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张越遇到的是谁,只是他们却比懵懵懂懂的牛敢等人要警醒些,此时看到张越忽然回头,两兄弟连忙迎了上去。

  “三少爷,咱们不回家?”

  “去兵部!”

  虽说此时更想去杜家拜见杜桢,但思来想去,张越还是决定在立刻回兵部衙门,不能太放松。毕竟,皇帝派他回来不是让他走亲访友过安闲日子的。万一朱棣又发了什么鬼脾气,再牵连到自己的岳父兼恩师大人,那么就实在太划不来了。

  接下来的十几天,京师一片风平浪静,就连流言蜚语也都消停了。军粮转运从最初的艰涩逐渐恢复了从前的高效,驿路一时车运不绝。这天下午又是吕震前往兵部坐衙的时间,他照例在职方司武选司武库司车驾司四司直房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大堂。

  就因为张越透露的那句话,他这几天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户部,大动干戈杀鸡儆猴,虽然最终没揪出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但却是狠狠敲打了一番那些属官。在他看来,夏原吉太包容下属,年纪一大把的郭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放纵了这些个目无上官的家伙。若换成他是户部尚书,早把人整顿得服服贴贴了。看看礼部之内从侍郎到主事那么多人,谁敢违逆他这个尚书?

  “大人,大人,皇上……皇上下了班师诏!”

  听到这个消息,吕震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再一次向那皂隶确认了之后,他方才信了,但心底仍是狐疑难安。几乎是同一时间,东宫端敬殿以及五府六部同时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刚刚出了后军都督府的张越恰好碰到信使冲进去报信,闻讯亦是大为震惊。

  虽说他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几天,到京师也已经好些日子了,但前头军报还在那里说诸将分兵扫荡兀良哈人,而且从皇帝那种气咻咻的口气来看,仿佛是准备继续打,如今怎么忽然转性子要班师了?是真因为军粮不继,还是因为杨荣金幼孜出言劝说,抑或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真出了什么岔子?想到这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子往里走,等到了大堂时,恰是听到那信使的大声嚷嚷。

  “七日前诸将献捷,总计献战马三千余匹,兀良哈诸部皆至辕门请降。以兀良哈人叛朝廷,不许入大宁故城游牧!八月辛丑,皇上以班师诏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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