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恶鬼（3）

　　周围人的捶打、叫喊，让庄宝力的神智渐渐回归。

　　他发现自己竟是掐着庄雪霞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粗糙的手掌贴着庄雪霞细嫩的脖颈。那里突然烫伤般疼痛起来。

　　庄宝力松了手，想要跳开，也可能是被身旁的邻居给拽开了。

　　罗兰君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庄雪霞。

　　庄宝力只能看到罗兰君的后脑勺和庄雪霞的脸。

　　罗兰君颤抖着，伸着手，想要察看庄雪霞的脖子，又无处下手的模样。

　　庄雪霞哭得眼泪鼻涕糊满了脸，可怜兮兮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赵婶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噪音来源。

　　“老庄！你真想要杀人啊！”

　　他没有杀人！

　　他没有杀人！！！

　　庄宝力茫然无措的意识突然找到了锚点。

　　他看向赵婶，看到了赵婶震惊的表情。那张又胖又老的脸，并不富态，总有种尖酸刻薄的气质，现在却是被畏怯取代。

　　她没了这几天那种小人得志的样子，反而是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看庄宝力，肥硕的身体也在往其他邻居身后躲着。

　　庄宝力心头一阵快意，正要说什么。

　　“……对，快点叫警察过来！”

　　安静的室内，又有声音响起，却是从门外传来的。

　　庄宝力的视线穿过涌进来的邻居们，看到了还留在门外的人。

　　那人拿着手机……

　　警察……

　　庄宝力心中一震，面孔突然扭曲起来，“你打电话给谁！你报警了？”

　　他推开面前的人，就要去抓外头那个打电话的。

　　众人猝不及防，也有如赵婶那般一见他动作，就慌忙退开的。

　　“你都动手了，还不报警？！”打电话的人继续叫道，又冲着手机喊，“你们快点来人！他还要动手打我！”

　　庄宝力伸过去的手被其他人阻拦。那人动作灵活，往楼道里跑了几步。

　　庄宝力的额头冒出汗来。

　　耳朵里冒出了尖锐的蜂鸣音，再也听不清周围人的讲话。

　　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话。

　　跑……得跑……

　　不然要被枪毙……

　　得跑……

　　对！他必须得跑！

　　庄宝力奋力一挣，甩开了身边的那些邻居。

　　他一个转身，就跑向了逃生通道。

　　赵婶重新振奋起来的声音在后头追着：“别让他逃了啊！警察还没来了呢！快抓住他！！”

　　庄宝力撞开防火门，一路向下。

　　楼层的感应灯依次亮起。

　　楼道里只剩下了他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他好像背着千斤重的负担，每一次落下脚，都能踩碎台阶。

　　他跑到了一楼，跑出了楼道。

　　他好像还能听见赵婶那高亢的叫喊，就飘在他头顶上，阴魂不散。

　　路灯照着地面，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光圈。

　　他躲着光，拼命地跑。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仿佛有恶鬼追在身后，慢一步，就会被撕碎。

　　得跑……

　　必须逃得远远的……

　　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城市……

　　就像当初离开瑶城那样……

　　庄宝力渐渐失去了力气。

　　脚步依旧沉重，却是抬不起来了，只能在地面拖行。

　　两肺成了旧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响声，却是吸不进半点儿空气。

　　夜风吹过，让一身汗的身体冷得打哆嗦。

　　庄宝力终于一步也挪不动了。

　　他靠在路边的行道树上，身体蹭着树干滑下。

　　他垂下了头，躲在树影之下，整个人都被黑暗包裹着。

　　若不是那喘气声时断时续，都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庄宝力听到了隐隐的窃笑声。

　　是经过的行人吗？

　　他缩了缩身体，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又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暴自弃地想要自首。

　　不，不对……为什么要自首？

　　他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人……

　　那个抢劫犯不是他杀的！

　　“……不是我杀的……”他说出了心声。

　　声音如此之低，含糊不清，近乎于耳语呢喃。

　　但依然有东西听清楚了他说的话。

　　那窃笑声消失了。

　　周围又暗了几分。

　　像是有乌云遮住了月亮，像是路灯都失去了电力。

　　黑暗要将庄宝力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有了其他声音，还有了亮光。

　　庄宝力迟钝地动了动身体，一点点抬起手臂。

　　他摸到了口袋，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视频电话的响铃孜孜不倦地叫嚣着。

　　庄宝力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最近特别熟悉的名字。

　　电话接通。

　　“庄先生啊，你发的消息我刚看到啊。你……”牛海西的侃侃而谈在看到庄宝力的模样后，不由停下，“庄先生？你那边怎么那么暗？你已经睡了？”

　　他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不光是因为现在时间尚早，还是因为庄宝力近些时日联系他联系得特别频繁，那种绝望之人抓住浮木的心态，牛海西可是特别懂的——他本就以此为生。这样的人怎么会发来询问消息后，就自顾自睡去呢？

　　庄宝力看着手机屏幕上牛海西精神奕奕的面孔，攥着手机的手一点点用力。

　　“牛大师……你有办法了？”他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

　　“哦，是有办法了。既然已经知道了恶鬼的身份，那一切就好办了。”牛海西收敛了表情，又摆出了世外高人的模样。

　　随着牛海西话音落下，庄宝力头顶的树影蠕动起来，在无风的夜色中，有什么东西正从庄宝力的身体里钻出来。

　　“只是对方法力高强，几次三番突破了保家仙的庇护，嘶……唉……方法是有，就是需要点时间，需要架设法坛，请真仙亲自出手。这里面，有很多讲究。我之前为你联系的高人这段时间正闭关修炼……当然，你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是最紧要的。高人也非常理解你们这种情况，也是愿意为你破戒的。就是这破戒，对他伤害不小。之后还要做法请神……”

　　牛海西并未察觉到异常，自顾自说着，眼神还游移了一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什么东西，在镜头前露出来的胳膊还动了几下。

　　庄宝力对这场景倒是眼熟。

　　他有时候和庄雪霞视频的时候，庄雪霞便会这样。他一开始不知道庄雪霞在做什么，后来听罗兰君解释：原来庄雪霞是将视频窗口调了小窗，一边心不在焉地和他讲话，一边玩着手机……

　　他这么想着，手指更为用力，将手机捏得嘎吱作响。他绷紧了身体，后槽牙摩擦着，发出了怪异的声音。黑暗中，他的眼睛通红，失了焦距。

　　缓慢抽离的黑影凝固下来。

　　“……费用上，我大致算了算，得有个二十来万。我也知道你前几次请保家仙已经花费不小，但这事情不简单。就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

　　二十万……又二十万……

　　庄宝力捕捉到了关键词，脑袋里抽痛起来。

　　“……凭什么……”他的喉咙里发出闷响。

　　有什么东西听到了，但手机那头的牛海西没有听到。

　　“唉……我知道，这开销非常大，对你肯定负担很重。但那恶鬼几次三番袭击你和你的家人，手段越来越狠辣，这可不是好兆头啊。如果说它原来只是利用入梦的手段吓唬吓唬你，让你恐惧、精神萎靡，那现在就是想要杀掉你了。这钱，可省不得。有命在，才有钱花。丢了命，留下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牛海西苦口婆心地劝道。

　　顺畅的话语从他嘴里倾泻而出，他的表情很严肃，却是有些故作严肃。

　　“解决掉那恶鬼，你可就能彻底安心了。这次一定能成。我知道你的顾虑。但这次知道这恶鬼的身份了，请大师做法后，一定没问题。肯定能将那恶鬼打得灰飞烟灭。你放心——”

　　牛海西话到一半，手机里传出了声音：“行，老规矩，二八分成……”

　　一个陌生的、带着江湖气的粗犷声音插了进来。

　　牛海西的表情有一瞬的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手指在屏幕上点动，视线落在了屏幕正中。

　　“庄先生？庄先生你是在睡觉吗？这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啊，你得好好考虑啊！”牛海西加重了语气，也加大了声音，好像要喊醒黑暗中的庄宝力。

　　一束光突然从庄宝力身后射来。伴随着汽车疾驶而过的声音，光芒照亮了庄宝力的半张脸。阴影快速从庄宝力脸上划过，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

　　牛海西愣了愣，“你在外面？”

　　“牛大师，为什么你没早点查到那个鬼？”庄宝力开了口，声音低沉、麻木。

　　牛海西皱眉，掩藏起自己的不耐烦，“庄先生，之前可是你自己跟我说的。是你说，你女儿结识了一个男生，那男生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所有的怪事也都是自那之后开始的。还是我发现蹊跷，特地问了你很多细节，帮你回忆从前，你才吞吞吐吐地给我坦白你小时候做过的事情。”

　　牛海西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态度，“你明明见过那个鬼的真面目，却认不出来？你不愿面对那段记忆，我又怎么帮你查？”

　　“我没杀人……”庄宝力继续喃喃。

　　“我知道你没杀人。可很显然啊，那个鬼不是这么认为的。鬼的认知和正常人的逻辑思维是不一样的。”牛海西叹气，露出了怜悯的神情，“庄先生，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解决那只鬼。”

　　“解决那只鬼……解决了，然后呢？”庄宝力扯了扯嘴角。

　　牛海西眉眼舒展，了然地问道：“你和家里吵架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先把性命攸关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你们一家人关起门来，都好说。”

　　庄宝力抬起眼皮，看向手机屏幕。

　　他看着手机屏幕。

　　还有东西也在看着手机屏幕。

　　牛海西神态自然，并不紧张。他什么都没发现。

　　骗子。

　　“骗子。”

　　牛海西听到了什么，但并没有看到庄宝力张嘴，不禁挑眉，“什么？”

　　是庄宝力身边有什么人？

　　“我知道了……二十万……家里已经没那么多钱了……”庄宝力又一点点低下头。

　　牛海西立刻放下了心中的疑惑，摆出了关心焦虑的表情，“啊……这就是想办法借钱，也得尽快准备好啊！现在不是挺多小贷啊网贷啊什么的……你有固定工作的，还有房子、有家人……实在不行，房子先抵押。或者问你亲戚朋友借一点。二十万，东拼西凑，总归能借到的吧？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你的家人啊！欠的钱，总能还上的！你女儿不是要上大学了吗？考上大学，就能打工了，四年之后就出来正式工作了。”

　　他越说越是轻松。

　　庄宝力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手中的现金流很少，可他能借钱的地方却是不少。亲戚朋友，还有正规的、非正规的借贷公司，都愿意借钱给这样的人。

　　最糟糕的是那种二十啷当的年轻人，既没有积蓄，也难以通过正规渠道借钱。

　　要说起来，牛海西这行最喜欢打交道的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需要多费心思去“劝说”，也不用担心对方手头没钱。唯一的问题是，牛海西本人在外形上不够“大师风范”，能接到的老年人客户较少。这也是他努力在网上接单的原因。

　　牛海西思绪飘散了一些，并不将庄宝力嘴上说的“没钱”放在心上。他越说越是随意，觉得给足了庄宝力台阶，便接上了下一话题。

　　“我去联系那位高人，请他出关。这法事挑选地方，得在保家仙的正庙前举行。我到时候把地址发给你。你只要把钱准备好，我们就开坛做法。但是啊，这也要挑时间……最近的吉日，就是后天上午。错过了，可就得等到下个月了。时间不等人。你最好尽快筹钱。我们后天就开坛。”牛海西说道。

　　“联系高人”的事情，他其实早就做了。刚刚就接到了对方的回音，还错点开公放了出来。还好庄宝力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没怎么查觉。

　　牛海西还要详细讲解做法的事情，却是被庄宝力给打断了。

　　“不用……我知道地址……”庄宝力咕哝着，头一点点低了下去，却好像有另一颗脑袋从他的躯体里抬起来。

　　牛海西疑惑，“你说什么，庄先生？”

　　这都第几次了……是因为在户外，所以收音不好吗？

　　牛海西还要再问。

　　庄宝力没有碰手机，但通话依然切断。

　　他松了手，任由手机落地。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树枝摇动，阴影随之摆动，牵着庄宝力的身体，将他提了起来。

　　他依旧低着头，拖着脚步，往前走去。

　　“杀……杀掉……杀人犯……”

　　“我没杀人……”

　　“杀人犯……你杀了人……逃犯……”

　　“没有家了……你没有家了……嘻嘻嘻……嘿嘿嘿嘿……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被风吹散，变得更为扭曲。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没有做错。

　　那是个抢劫犯……

　　他是自卫反击！

　　他没杀人！

　　为什么父母、妻子、孩子都这么对他？

　　为什么……

　　为什么庄雪霞、罗兰君不好好听他解释？不站在他这边？

　　为什么所有人都和他作对！

　　明明不是他的错！

　　明明不是——

　　“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

　　“不！不是我！是……是……是那个抢劫犯！是他——是……”

　　“是牛海西的错。是那个骗子牛海西骗了我！什么保家仙……什么高人……”

　　脑海里错乱的对话继续进行着。

　　庄宝力继续往前走着，眼神空洞。

　　“去杀了他……去杀了他……都是他的错……杀了他，然后……然后……嘿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