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日陈斯远自荣禧堂回返,到得家中自是奋进不已。钻进书房苦读一番,夜里竟挑灯夜读,直到三更天方才安歇。


    转天清早提笔试着自个儿破题、承题,结果墨迹晕染纸张,好半晌竟一个字儿都不曾写出来!


    当下干脆撂笔,心中骂骂咧咧:他要真是考科举的那块料,早在扬州就下场了,又何必来贾家钻营?


    那律令之类的还能背诵,这八股文非名师指点而不得入门啊。


    屈指掐算,明年就有秋闱,黛玉及笄那一年也有秋闱。就算耍赖皮,他五年之内也得考中举人,不然林妹妹就要飞了!


    指望国子监里能学成本事,那是白指望,莫不如抛费重金寻了名师指点,如此也多一些把握。


    只是他初来乍到,一时间又去哪里访名师?就算求上门去,人家收不收还是两回事呢!


    所谓‘瞌睡来了有枕头’,正思量犯难之际,忽而外间有人来访。


    红玉迎了出去,转头儿竟将王夫人身边儿的玉钏迎了进来。


    陈斯远纳罕不已,出得书房拱手道:“不知太太让玉钏姑娘来……”


    玉钏笑道:“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当得起姑娘?远大爷往后叫我玉钏就行。”顿了顿,自袖笼里抽出一封名帖来,说道:“太太眼见远大爷不易,心下感念不已。昨儿个与老爷说了,老爷便说了几位名师,来日远大爷得空递了帖子,若能入哪位名师的眼,那自是极好;若是不成,太太说再想旁的法子。”


    陈斯远顿时大喜,笑着道:“正愁不知名师在何处,不想太太就想在了前头。姐姐回头儿代我谢过太太,来日得空我亲自上门拜谢。”


    玉钏笑道:“远大爷客气了。哦,太太还说,远大爷年岁还小,瞧着身子单弱,不好再走两府中间的私巷。往后直接在内宅穿行就是了。”


    还有这等好事儿呢?


    陈斯远又是感谢连连。那玉钏送了名帖、传了话,旋即告退而去。


    陈斯远捏着名帖心下琢磨,当即便将王夫人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不外乎对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乐见其成,甚至极力促成。


    他先前还以为因着自个儿是邢夫人的外甥,那王夫人定会对自个儿有成见呢,不想这会子却因着婚书对自个儿另眼相看。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肯定没错。


    这婆媳之间斗法,倒是生生便宜了自个儿这个外人。


    陈斯远素来宽厚,小丫鬟芸香又是个没规矩的,方才一直就贴在门外偷听。这会子溜进来纳罕道:“大爷,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啊?”


    红玉提起鸡毛掸子教训道:“哪儿来那么多话?太太要如何,莫非还要跟你说原委不成?”


    小丫鬟芸香‘哇呀呀’抱头鼠窜,一溜烟就跑了出去。红玉丢了鸡毛掸子也是纳罕不已,凑过来忧心道:“大爷,太太这一出……我怎么瞧着别扭?”


    陈斯远哈哈笑道:“总之是好事儿,你理会那么多做什么?”


    红玉见他不说,便只好闷在心里。


    少一时,外头又有人到访。这一回来的是凤姐儿与平儿。


    昨儿个贾琏上蹿下跳,可是狠狠得罪了陈斯远一回……起码在外人来看是如此。可陈斯远自家知自家事儿,那婚书就是从贾琏身上盗的,能有如今情形已是侥幸。


    错非这会子黛玉与宝玉不曾生出情愫,又因黛玉记挂林家宗祧,昨儿个哪里会定下此约?


    漫说陈斯远是个假的,便真是陈斯远,陈家、林家门第天差地别,就算贾家咬牙同意了,只怕贾雨村那一关也过不去!


    因是陈斯远心下并不怨恨贾琏,可这面上却得扮出愤懑来。


    须臾,陈斯远迎了凤姐儿与平儿入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陈斯远一直沉着脸,比往日少了许多言语。


    凤姐儿暗忖,这远兄弟果然气恼了。当下起身一福:“当嫂子的这边厢代你二哥给远兄弟赔罪了。”


    陈斯远不敢接,起身往侧面避开一步,拱手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儿就道:“千错万错,都是你琏二哥的错儿。他那脾性一上来,不管不顾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昨儿个也不知发的哪门子疯……远兄弟千万宽宥。”


    陈斯远叹息一声,道:“二嫂子言重了。”


    凤姐儿待其落座,这才解释道:“也是林姑父先前有交代,他又不知远兄弟早得了那信……”说着瞧了柳五儿、红玉一眼。


    红玉紧忙将柳五儿扯了,远远避开来。


    凤姐儿这才道:“你琏二哥生怕不好与家中交代,这才——他也不是真个儿与远兄弟闹别扭。”


    陈斯远苦笑道:“二嫂子莫说了,我出身寒微,自觉此时配不上。琏二哥有此成见也是寻常……”


    凤姐儿就道:“我知兄弟心中有怨气,这当面赔罪不算,过几日我摆了酒席,让你二哥亲口道恼。”


    “不至于不至于。”


    凤姐儿眉头一挑,道:“此事本就是他的不是,远兄弟莫管了。”


    凤姐儿性子爽利,此事就算定了下来。转而她便道:“是了,昨儿个与太太说话儿,其间说起远兄弟来。太太见远兄弟上进,有几分珠大哥品性,心下就动了恻隐之心。说瞧着远兄弟单弱,私巷里穿堂风太硬,往后远兄弟从内宅行走就好,用不着再绕行。”


    陈斯远口中感谢,心下却玩味不已。暗忖,一件事偏王夫人打发人来说了,凤姐儿又来说,这是何意?


    按凤姐儿的话分析,先前是王夫人吩咐下,凤姐儿应承了的。转头玉钏又来说……这是怕凤姐儿阳奉阴违?


    如此说来,此时凤姐儿是老太太那一边的。这侄女与姑姑,可没想象的那般亲啊。


    凤姐儿与平儿略略盘桓便告辞而去。


    陈斯远眼看时辰还早,再无心闭门造车,拿了贾政名帖,循着名号便要去访名师。


    他这会子风寒才好,见不得冷风,因是干脆在马厩使了银钱,自有车夫赶了马车送陈斯远出行。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银钱砸下去,马车内有熏笼不说,车夫还寻了狼皮褥子给陈斯远盖腿。


    车行出得荣国府,一路往外城寻去。


    马车里熏笼升腾,烤炙得陈斯远受不了,干脆挑开帘栊往车窗外观量。


    不想就这么一观量就出了事儿!


    迎面与一马车错身而过之际,便听得‘咦’的一声,陈斯远回头却不曾瞧见车中之人。旋即过得须臾,便有侍卫拦住了去路。


    那侍卫拱手道:“车中可是陈公子?”


    那车夫答话道:“车中乃是远大爷,这位……尊客可有事儿?”


    那侍卫道:“劳烦陈公子移步,我家主人有请。”


    眼瞅着帘栊挑开,那侍卫伸手一指,便指向了巷子口停着的马车。


    陈斯远观量一眼,心下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侍卫瞧着眼熟,就是上回那贵人身边的侍卫。


    形势不如人,且秀才遇到兵,陈斯远干脆利落下了马车,闷头便上了巷子口的马车。


    内中依旧摆着屏风,不过这回贵人身边没了侍女。内中熏笼适宜,满室皆是冰片香味。


    陈斯远叹息着落座,拱手道:“不知贵人可是寻我有事儿?”


    那贵人笑道:“莫慌,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顿了顿,又道:“陈枢良,扬州人士,自幼为大骗子耿俊收养。十二岁时假冒湖州知府之子,诈取盐商、举人等,总计九百两银钱;十三岁时假冒华亭徐家子弟,诈得杭州府各处织场绸缎一千三百匹……呵,一年所得千余两,想来日子过得极为舒爽。


    我却纳罕了,你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来京师,且看样子竟要考取功名?”


    陈斯远实话实说,道:“若托生良家,我又何必骗人钱财?当日为扬州乞丐,能不能活过明日都不好说,换做贵人是我可的选?”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错,只怕我也会如你一般。”


    陈斯远又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这雀字门并非长久之道。今年师父被人拆穿,生生打断了腰身,缠绵两月方才过世。我看在眼里,心下寒凉,这才生出洗白之意。”


    “洗白?这词儿听着新鲜。”


    陈斯远沉默良久,偏那贵人也不放声。过得须臾,陈斯远道:“贵人可还有要问的?”


    贵人道:“你身世过往,我都一清二楚。只是好奇,你身上可还有旁的本事?”


    “这……请恕在下不解。”


    “会作几句轻狂诗?”


    “会,想着博个狂生名号来着。”


    “哦,还有旁的吗?”


    “这……”


    贵人又道:“倘若来日你入了仕,打算如何行止啊?”


    陈斯远道:“若能进翰林院自是好的,便是不能,也要去御史台。”


    贵人笑骂道:“奸滑!沽直卖名,以清流博声望?”


    “是。”


    “原想着你若有几分能为,本王便是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奈何你好的不学,非要去学清流那一套……啧,与国何用啊?朝廷如今缺的是能吏。”


    陈斯远激灵灵一下,只听得那一句‘本王助你一臂之力’,敢说这等话的,绝不是北静王,只怕也不是忠顺王!


    忽而想起,当今圣人有一幼弟,自小待其亲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情同父子。虽如今只封郡王,可来日亲王之位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此人封号燕平,这燕平乃是昌平古称,此时昌平可是在顺天府治下,能得这般封号,可见今上对其信重。


    陈斯远一心钻营,哪里会错过这般良机?当下就道:“回王爷,在下还懂一些经济之道。”


    “哦?”燕平王推开车窗,指了指不远处的铺面,道:“既如此,你说说如何将那斗笠卖空。”


    陈斯远转动脑筋,情知此时正是表现的良机。此人既为燕平王,那可是比贾家还粗的大腿!又捏着自个儿把柄,此时不靠上去更待何时?


    因是起身道:“王爷稍待,在下去去就回。”


    当下挑开帘栊下了马车,去到铺子里与掌柜的交涉一番,略略思忖便回转身形重新上了马车。


    随即朝着屏风之后一拱手:“回王爷,在下倒是有了些谋划。”


    “说来听听。”


    陈斯远道:“斗笠卖价十五文,在下与掌柜磋商,若包下全部斗笠,每顶计价四文。店中又有棉帽,作价比斗笠稍贵。


    在下回头与城中各家新开商铺磋商,愿为其推广营生,见效付款。其后雇佣人手在斗笠上书写各家店名、噱头,其后以五文每顶计价,转售给城中米行。与其约定,每买二十斤米,可送斗笠、棉帽一顶。”


    那燕平王思量须臾说道:“你这是亏钱啊。”


    陈斯远笑道:“还没完,在下赚的,乃是各家新开商铺推广之费。此时临近腊月,但有雪天,小民必戴斗笠、棉帽。王爷可以想见,当此之时满街皆是写了店名、噱头的斗笠、棉帽,可不比扯着嗓子吆喝,登报纸广而告之还有效?”


    “唔,有些道理。”


    还没完,陈斯远继续说道:“如此,只要过了头一回,在下便有了信誉。来日再去商谈,这推广费自然要涨一些。随后春夏送油纸伞,秋冬送斗笠、棉帽。再养身边人为掌柜,发散出去,一路往扬州、杭州、松江、金陵、广州、泉州等繁华之地重复此事……如此,王爷可还满意?”


    “嘶……”燕平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屏风乃是四开屏,燕平王探手一拨,哗啦啦声响中便收在了一旁。


    陈斯远此时看将过去,便见面前之人身披纯白狐裘,内里是大红的蟒袍,看面相不足而立,生得俊逸,自有一股华贵之气。


    陈斯远扫量一眼,紧忙垂下头来。


    那燕平王却笑道:“不想今日竟有意外之得!哈哈哈……陈斯远,抬起头来。”


    陈斯远依言抬头。


    就见燕平王笑吟吟道:“你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早走正道?”


    陈斯远苦笑道:“人间正道是沧桑啊……王爷怕是不知,我这等白身操持此业,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权贵登门逼迫。所以在下才一心下场,总要取了功名护身才好。”


    燕平王笑道:“巧了,本王执掌内府,最不怕权贵搅扰。陈斯远,本王保举你进内府可好?”


    陈斯远犹疑了,去了内府自是好的,可林妹妹那约定怎么办?


    “不乐意?”燕平王纳罕道。


    陈斯远赶忙拱手道:“回王爷,在下与人有约在先,须得过了顺天府乡试。”


    燕平王眨眨眼,忽而玩味道:“贾家的姑娘就那般好?莫非比那个香菱还要出彩?”


    陈斯远讷讷不敢言语。好家伙,连香菱都查了……是了,内府有慎刑司,那可是大顺的锦衣卫!


    燕平王一笑而过,自袖笼掏出一封帖子来,道:“你人才难得,既然一心科考,本王也不好阻拦。这名帖拿去,得空去外城寻梅钰诚,那老货欠了本王天大的人情。有他指点,但凡你不是顽石,有个三两回顺天府乡试也就过了。”


    陈斯远恭恭敬敬接了,又问:“这……王爷,不知这位梅先生是——”


    “一个老货,家传了一些科考本事,只是他自个儿是朽木,快花甲了才中进士,走了狗屎运点了翰林。”


    花甲……翰林……梅翰林?莫非是薛宝琴未来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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