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眯起眼,轻笑道:“你以为我如今活着,就不是灰飞烟灭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去死?”芳准笑吟吟地看着他,像是问他为什么不喝茶一样。

  凤仪终于也说不出话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神色看着他,好像还有那么点委屈,怪他问得太无情,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场面一时僵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芳准的“冷场王”称号,当之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凤仪突然转了转眼珠子,柔声道:“师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尽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将我困着了,倘若大师兄回来看到,却又怎么办?”

  此话说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前后关系。芳准却慢慢皱起眉头,目光沉沉,隐约露出一丝怒意来。

  凤仪又柔声唤了一下:“师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开吧。”

  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传来凤狄的声音:“凤仪!”

  胡砂心中大惊,抬头一看,果然见凤狄骑着雪狻猊回来了,脸上表情复杂至极,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惊疑不定,还像是惊恐。他在芳准与凤仪身上来回看,脸色忽白忽灰。

  倒是小乖乍见凤仪,喜得仰天长啸一声,屁颠颠地冲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样与他亲热玩耍。不过跑到离他五尺远的地方,却又停了下来,疑惑地伸长鼻子仔细嗅,有些不敢过去。

  凤仪对它笑了笑:“小乖,你还记得我。这么多人,却都不如你一只畜生有些良心,见了我还知道高兴。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小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靠过去,后面的凤狄与下方的芳准同时吼道:“别去!”

  它足下顿时一停,却还是迟了。凤仪宽大的长袖蛇一般飞舞起来,将它拦腰一卷,大约是勒得狠了,小乖发出痛楚的叫声。他拽过小乖,毫不怜惜地揪住其背心的一块软皮,沉声道:“师父,您别逼我太紧!那些事根本不是一点点时日就能做完的!您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两截!”

  到了这个时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乱说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扰乱视线,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小乖痛得叽叽直哭,不敢相信温柔的二师兄会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还在后面,芳准解开束缚之后,他居然还不放开自己,粗鲁地抓着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准行礼:“多谢师父。弟子这便告辞了。”

  语毕,抬手便将它狠狠朝岩石上掷去,凤狄急急追上,一把将它抱住,好险没有砸得头破血流。

  凤仪调皮地轻笑一声,道:“大师兄,保重。”

  他纵身便要跃下山崖,凤狄因抱着雪狻猊,来不及阻拦,只能干瞪眼。

  忽听身后有一阵清脆欢快的哨声响起,像春天乱莺飞舞发出的啼鸣声似的,凤仪下意识地回头,却见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来,还带着呼哨的声音。他侧身轻松地避过,谁知那东西竟像认得他一样,掉头又缠了上来,无论他躲到哪个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凤仪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体一沉,打算直接坠下去,哪知那东西忽然伸长了,一圈圈将他围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围了个结实。

  此时低头再看,终于将这东西看了个明白。却是十八把银光灿灿,中间劈了一道细缝的小刀,因动作极为迅猛,所以有风穿过缝隙间,便发出莺啼般的脆响。

  凤仪朝胡砂望去,却见她手放在唇边,俨然是在念诀,这十八把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见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悬浮,错落有致,竟然将他围得滴水不漏,凤仪忍不住赞道:“小胡砂,你真进步了不少,二师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没说话,只将手慢慢放下,“卒卒”几声响,十八把小刀将凤仪在空中搅了个稀烂,红光一闪,无数张白纸碎片随风吹散开来。对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莺绞碎的不过是白纸小人而已。

  她手腕又是一转,十八莺发出清脆的啼鸣,速速飞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横着叠起来,只有五六寸长,刀身极薄,近乎透明,却锋利无匹。

  胡砂将十八莺收回袖中,垂头不语。

  她明明是将那个人赶走了,心中却一点也不愉快,眼见凤狄抱着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过来给芳准行礼,她忍不住轻道:“大师兄,他是在说谎,想挑拨关系,你别听他乱说。”

  凤狄默然点头,隔了一会儿,轻道:“他……今天来是做什么?”

  胡砂摇头道:“是来……找我,想让我把水琉琴给他。”

  “岂有此理!”凤狄登时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许听他蛊惑!以后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来找你,都别理他!”

  胡砂冷不防他用这么大的劲,痛得差点叫出来。凤狄却毫无所觉,还在逼着:“胡砂!听见没有?他已经成魔了,还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蛊惑,就是无可救药!”

  芳准扶住胡砂的肩膀,将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别冲动,放开她,慢慢说。”

  凤狄飞快地放开胡砂,难掩古怪的神色,望着芳准,良久,才低声道:“师父,他已经成魔,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与他说话,甚至看到他,都是对您的亵渎……为什么任由他跑掉?”

  芳准眸光一动,森然道:“你是说我放走了他?”

  他甚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更极少露出阴冷的神情,此刻双眸犹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凤狄心头发寒,垂头犹豫道:“不……弟子不是……”

  芳准冷冷一笑:“听说你师祖给你提了位置,做了破军部副长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约,过两年就能开坛授业了。为师倒要在这里恭喜你,凤狄,真是不错。”

  他转身走进茅屋,看了胡砂一眼,她又用那种温柔又伤感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眸子像梦一样不可捉摸。他顿了一下,这才将门关上,再无声息。

  凤狄被他夸得背后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师父虽然平日里和气慈祥,从不说一句重话,但真正惹他生气起来,却很不得了,三言两语便能将人说得无地自容。七十五年来他也只见他发过两次火,一次是为了凤仪入门,一次便是今日了。

  虽然知道他生气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凤仪,他心中还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门,打算跟芳准赔罪。

  胡砂在后面轻道:“大师兄,现在别找师父了。他刚喝过药,又被二……被凤仪气得够戗,让他好好休息吧。”

  凤狄只得把手放下,点了点头:“……好,你也早点去休息。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别再想。”

  他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没走两步,听见胡砂轻轻跟在身后,他回头柔声道:“还有什么事?”

  胡砂幽幽看着他,低声道:“大师兄,不是师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没用。你……别听他挑拨,让师父生气。”

  凤狄叹了一声:“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胡砂微微一笑:“大师兄疾恶如仇,所以反应才那么激烈,我明白。对了,你升做破军部副长老,怎么不告诉我?好教我代你欢喜。”

  凤狄见她笑得温柔真挚,一张小脸在月下像蒙了一层白纱,玉也似的肌肤,心头忍不住一动,不自禁也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是刚刚才做,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和师父。如今不是知道了么?”

  “这是好事,得庆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门了吧?回头咱们下山买几坛好酒,配上几截鲜藕,叫上师父,你也能顺便给他赔罪了。好不好?”

  凤狄见她这般可喜姿态,情不自禁便说了个“好”。胡砂笑吟吟地与他又闲聊了几句,确定明天的安排,这才转身告辞了。

  凤狄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忍不住唤道:“胡砂。”

  她回过头来,露出疑问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会儿,道:“清远如今有许多流言飞语,对你与师父都不太好。日后……尽量小心,像今天见到凤仪这种事,别听他妖言惑众,直接动手。知道么?”

  胡砂点了点头。

  “去睡吧。”他柔声说着,目送她走远了,再也看不见。

  他一时想到五年来她的种种处事行为,只觉可爱至极,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一时又想到清远的那些流言飞语,以及今日见到师父与凤仪相处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来。

  颠倒茫然了半日,这才默默进屋休息,一夜无话。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给芳准请安,顺便为大师兄求两句情,哄得他开心些来喝酒。

  谁知敲了好久的门,芳准才恹恹地来开了,她那声“师父”还没叫出口,他便没精打采地说道:“为师今天很累,会客、喝酒、聊天、调教一概不奉陪,对赔罪更没兴趣。”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话吞了回去,勉强笑道:“那……师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扰了。”

  转身要走,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芳准也不关门,只倚在门框上,定定看着自己。那眼神令人心里痒痒的,还有些发毛。

  胡砂于是使劲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这种无奈又郁闷的眼神瞪自己。

  实在想不出,只得过去俯首,先自己认罪:“师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气了?弟子这就给您赔罪。”

  芳准淡道:“你们动不动就失言,一天失言个十次八次的,每次都来赔罪,我岂不是要累死。让别人听见,这般小题大做,还以为我是怎生苛责你们呢。”

  胡砂到底不傻,总算听出点味道来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师兄说下,让他也放宽心胸?”

  岂料芳准反倒更生气了,冷道:“为师累了,要休息。”跟着便把门一关。

  胡砂蹲在门口,把头皮抓破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憋不住,趴在窗口朝里面轻轻喊:“师父,弟子到底说错什么了?这个……弟子愚笨,实在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头顶一根红珊瑚的簪子轻轻拔下,满头青丝顿时松散开,遮住她半边脸。胡砂“哎呀”一声,赶紧抓住头发:“师父!我就这一根簪子了!”

  芳准靠在窗台上,两根手指捏着那色泽鲜艳欲滴的簪子,反复看,低声道:“太花哨,以后别用这个颜色。回头师父帮你买个朴素些的,省得总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着头发,喃喃道:“……谁看啊……师父,您别和我开玩笑了,我真的只有这根簪子能用,您拿走了怎么办?”

  芳准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银簪,果然款式朴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给男人用的。

  他朝她摆摆手:“转过去。”

  胡砂一头雾水,也不好违抗师命,只好乖乖转身。

  忽觉他手指拂过发间,微凉,却又好像是滚烫的。她竟不由得战栗起来,颤声道:“师父……”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的头发用手指梳好,绾成一个小巧的髻,这才将银簪细细插了进去。自己还很满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丝笑容来:“这样便好了。”

  胡砂只觉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脸上烫得吓人,不敢回头,生怕被他看出来。

  好在他也没问她怎么背对着自己,手指把玩着那银簪上嵌着的一颗小珠子,一言不发。

  安静,安静。只有微风轻轻穿过杏花林,卷起漫天飞红。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忽然低声道:“师父,大师兄他……”

  “谁也别提,别说。”他的声音也很低,像是那阵风吹到了耳朵里,熨帖进心里。

  胡砂半是惊喜,半是茫然,轻轻地,又唤一声:“师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说不出话,耳中只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声,怎样也安静不下来。

  凤狄来找胡砂的时候,发现她双颊绯红,神情迷惘却又充满狂喜,像一朵马上便要盛开的花。这种神情令人惊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转睛。

  他生怕惊了她似的,轻轻走过去,低声道:“胡砂,怎么了?”

  到底还是让她惊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连连摇头:“没……没什么。大师兄,我们去买酒吧!”

  凤狄心头疑惑,回头朝芳准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户大开,隐约可见芳准宽大的衣袖,依偎在窗边,低头看书。

  胡砂做贼心虚,拉着他飞快下山,到了镇子上,满脸红晕都没完全褪去。

  凤狄眼尖,见她头上戴的不是平日里的红珊瑚簪子,反而换成了一根细银簪,款式看着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假借低头与她一同挑酒,一面随意道:“胡砂,头发有些乱,是早上出来的太急了吗?”

  她把脸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却红了,隔半天,才细声道:“嗯……嗯,可能是没弄好。我……我原来的簪子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所以换了这根,用着不太顺手,所以仪容不佳,大师兄别见怪。”

  凤狄笑道:“我只是随便一问,别紧张。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胡砂终于冷静下来,抬手摸了摸那根银簪,露出一丝笑容:“是么?三钱银子让银匠做的,我还挺偏爱。”

  凤狄见她神态自然,于是不再多想。两人挑了三坛芳准最爱的梨花酿,市集上刚好有新鲜大藕,包了两根,再买些花生之类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够了。

  胡砂捋起袖子,要抱酒坛,凤狄抢先将三个酒坛都提了起来,用法力将其悬浮空中,手掌不过做个样子拎着麻绳。胡砂只好提着鲜藕、花生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从热闹的市集中穿梭而过。

  经过卖玉器的摊子,当中放着一只锦盒,里面用帕子半包住一个玉镯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极为温润,胡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凤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别走丢了,跟上。”

  她暗暗发笑,大师兄就是爱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认不得路,反倒要说她会走丢。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说道:“大师兄,有我在,不会迷路的,你放心吧。”

  凤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红,故作自然地咳了两声,回头望向她方才盯着看的玉器摊子,一眼就见到了那个镯子。他心头一动,转过来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着东西,袖子捋了上去,露出雪白纤细的一截手腕来,上面光秃秃的,什么装饰都没有。

  胡砂只怕他不认路,赶着在前面带路,人群里挤得够戗,一面又笑道:“大师兄,好久没和你一起下山买东西啦。刚和师父出来的时候,你还经常陪我下山买东西呢,这两年反而忙了起来,时常见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长老,会不会更忙啊?”

  一连问了两声,没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头,却发现方才一直跟在身后的大师兄不见了。

  “大师兄?”她慌了,他可是绝对的路痴!这里人那么多,他要是迷路的话,还不知几天才能找回去!

  没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处寻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这条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凤狄却像蒸发了一样,连根头发也没看见。胡砂只得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念诀腾云飞起,手搭凉棚状在空中四处张望。

  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没见着凤狄,倒是见芳准坐在杏花树下看书,花瓣落了满头,一见她回来了,他将书一合,笑吟吟地望着她。

  胡砂赶紧提着东西过去,问:“师父,大师兄回来了吗?”

  芳准一愣:“没有—他走丢了?”

  她急得连连哀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我还是回去找找他!大师兄真是的,让他跟着我,怎么会走丢?”

  芳准打开纸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优哉游哉地说道:“别找了。凤狄这孩子,不认路也罢,每次迷路了还喜欢乱走,你就是把市集翻过来也找不到他,这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呢。放心,他过个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来了。”

  见胡砂还在焦急,他便笑道:“过来,喝酒。”

  胡砂叹道:“酒在大师兄手里呢……”

  芳准在杏花树下轻轻一拍,松软的泥土顿时裂开,两只乌黑的酒坛子自己钻了出来。他扯下封口,望着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给你们办,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买?”

  胡砂走过去坐下,顿时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气,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酿。她“啊”了一声:“师父,原来您早就买好了酒,埋在树下面!怎么不早说,害我们下山白跑。”

  芳准将鲜藕轻轻一抚,两截白嫩嫩的藕就变成了薄片,整齐地堆在盘子里。

  “有愿意跑腿买酒的,又不用我花钱,我干吗要说?”

  胡砂无言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芳准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她:“来,看看五年过去了,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胡砂将杯子放在唇边,还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见的好酒量,眨眼间一杯就喝干了。

  见他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像是笑话她胆小,五年过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红,一气将杯中的酒干掉。

  要她醉,其实很容易。

  一杯红脸,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会发呆了。不过呆归呆,他继续给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准用袖子盖住她的杯子,低声道:“再喝就要伤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点头,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跟着歪下去,一头撞在他肩上,被他轻轻揽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调笑:“五年过去,还是有些长进的,醉了不说胡话了。”

  她果然不说话,脸红得像晚霞一般,双眼似要滴出水来,倚在他肩上,定定看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神情,哀婉得很,还带着一丝幽怨、一丝期盼。

  芳准自斟一杯,由着她痴痴看自己,两人靠在杏花树下,落花掉了满身。

  “师父。”她突然软软地叫了一声。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叫‘相公’,怎的能认出我是师父了?”

  胡砂醉得什么都听不见,只能见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还有在乌发后若隐若现的晶亮双眸。她又叫了一声:“师父。”

  “嗯,我在。”他答应着。

  她还在叫:“师父……”

  “我在。”他不厌其烦笑吟吟地答应着。

  胡砂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细细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个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来陪着师父。我会不会很坏?”

  芳准低头看她,她嘴角还含着一丝笑,至今未退,充满了惊喜与即将绽放的艳丽。

  这种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气,胸口又泛起那种奇怪的感觉,一阵冰冷一阵沸腾,像是有东西要撞出来似的。他的手一紧,将她的手指攥住。

  将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这种冲动。

  “嗯,不算很坏。师父也想你留下。”他柔声说着,顺着自己的心意。

  胡砂轻道:“可我又舍不得爹娘。”

  芳准低笑:“师父算你半个爹娘。”

  “其实……也有点舍不得相公,绝色的,还没见一眼。”

  “……师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师父……我肯定是在做梦……对不对?您说,这是梦吧?”

  不是梦。

  他捞起她的一绺长发,忍不住送去唇边亲吻。唇上只觉冰冷柔软,心底却微微发痛,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点一点泄露出来。

  抱紧她!他这样对自己说。

  双臂渐渐收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体折断似的。她的肌肤芬芳细腻,眼睛幽幽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令人如痴如狂。

  凑近,想在她面上轻轻吻一下,最后却停下了。

  这样不好,她是醉着的。

  芳准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她发间细细印下一个吻。

  春风卷起无数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最远的那棵杏花树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后终于一晃,消失无踪。

  只留下三坛梨花酿,一只锦盒,里面是羊脂白玉的镯子。

  凤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许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这样胡乱走着罢了。

  他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与画面,胡乱纷杂,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后那些杂乱的画面静止下来,变成了斑斓飞红的杏花林。林中两人,紧紧相拥,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从没注意过的小事。

  芳准什么时候开始在胡砂面前不称“为师”,开始称“我”?在他心里,什么时候胡砂已经不等于自己的徒弟,而是一个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凤仪面前,从来不用“我”。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像掉进冰水里一样,一下子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能说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装作不知道。

  那么,就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

  不,他不能够。

  凤狄对自己摇了摇头,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们是两情相悦,日久生情,没有任何错,没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师父。

  都不打紧。

  可一方面却又觉得怅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来,只觉自己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面告诉自己:师父当然有嫁娶的权力,选择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容他一个弟子来插嘴。一面又认为芳准是从高高的神坛上摔下来,摔了个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诉自己:胡砂已经二十岁了,寻常女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欢上芳准当然很正常。心里却又想着她不顾廉耻,乱伦逆上,冒犯仙家尊严。

  他整个人快要被脑子里沸腾的两种声音弄垮了。

  最后那两种声音都消失不见,只留给他涩然的伤心。刚刚发现的美好,还未来得及呵护,却已经为旁人采走。

  为什么,她要的是芳准?为什么,他早点没发现?

  路上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问到心力交瘁。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人站在清远山大门前,守门弟子们纷纷给他行礼。

  凤狄只觉荒谬,下意识地,居然没有像以前一样迷路,顺顺当当地回到了清远。

  他脸色苍白,脚不沾地地飘进大门,茫然四顾。回来了,可又无处可去。要回哪里?芷烟斋?师父不在,凤仪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里还有什么回去的意义?

  他漫无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里乱逛,孤魂野鬼一样。一会儿忍不住要冲上峰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师祖,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咬牙使劲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林子里有人在小声说话,像是女子的声音。

  “凤狄师叔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为什么都不回芷烟斋住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那声音清甜娇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个女声笑吟吟地打趣她:“他来了也不理你,人家心里都没你,总念着他做什么?看你成天往芷烟斋跑,都快成笑话了。”

  凤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里没你,总念着她做什么?”

  是啊,他完成任务之后总心情愉快地往回赶,那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如今才知道是因为那里有个她。在他二人眼里,他是否也是个笑话?

  曼青有点恼羞成怒,先抱怨了几句,最后却叹了一口气:“笑话就笑话吧,我喜欢他,又没什么错。谁规定我喜欢他,他就必须得喜欢我?反正我高兴,我见着他就欢喜,才不管谁笑话。”

  凤狄心中又是一动,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叶,林中两个女孩子顿时吓得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林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四处看了半天,忽然见到凤狄,脑袋立即缩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面呢,还不快出去找他!”

  跟着便是一阵笑闹,那女孩将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却咯咯笑着跑了。

  曼青满脸通红地走到凤狄面前,抬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脸色极白,映着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师……师叔……你别生气,我就私下说说……没别的意思……我也不会让你为难……”曼青喃喃解释着,抬头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只定定看着自己,胸口顿时跳得厉害起来,脸上也忍不住飞红了。

  “师叔,你这次回来得好早,下次……什么时候再走?”

  凤狄没有回答这娇羞少女的问题。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浪潮,无法阻挡地,要将他从头到脚吞噬掉。

  他猛然将她抱住,低头不顾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将她吃掉一样。她纤细,柔弱,有一双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凤狄在唇间尝到一丝血腥味,她的唇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开她,曼青浑身软成了豆腐,站立不稳跪坐在地上,恍惚间只听他匆匆说了声:“抱歉!”

  再定睛去看,他已经消失了,像一个幻象,一场短暂的梦。

  胡砂醒来的时候,心情出奇的好,好得简直离谱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白纸小人一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老气横秋地拿眼看她:“芳准有急事出门了,托我们几个照顾你两天。”

  胡砂慢吞吞坐起来,只觉脑门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捂住额头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师兄回来了吗?”

  一号丫头摇头:“我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芳准抱着你进屋,还吩咐我照看你几天,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胡砂心头一阵猛跳,好像曾经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她却偏偏想不起来,只是莫名其妙觉得很高兴,很圆满,虽然因为醉酒脑袋很疼,心里却幸福至极。

  “师父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吗?”胡砂起身穿鞋,一面问着。

  一号丫头给她端水过来洗脸,道:“我不知道,应当要过几天。”

  她忙完自己该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复成白纸小人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胡砂只得把她折好放进怀里,一面摇头叹气:白纸小人一号脾气真古怪。

  因为芳准经常一声招呼不打就出门,胡砂早已习惯,也不当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来找了一圈,果然不见凤狄,只有小乖无精打采地躺在屋顶上打盹。上次凤仪的作为将它的粉红少女心践踏了个粉碎,它不肯吃东西,只是对花流泪、对月长叹。

  胡砂觉得自己不便去打扰它的伤感情绪,又因着头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树下一坐,入定凝思。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她双颊嫣红似火,像柔软的藤蔓,紧紧缠着芳准,仿若一只刚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娇美可喜。

  芳准修长的手指顺着她一头乌发眷恋地划下来,最后挑起一绺,放去唇边轻轻一吻。

  神魂颠倒。

  胡砂被吓出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只觉一颗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来,在杏花林里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心中一阵狂喜,又是一阵迷惘。只怕那是美梦一场,更怕那不是梦,是真的。

  绕了半天,抬头一看,她竟下意识地走到了芳准的茅屋前。

  平日里他是不锁门的,如今出门在外,大门也不过虚掩着。

  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催促她:快离开,快离开!师父的房间也是你能擅自进去的吗?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像是被蛊惑一般,慢慢抬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一室阳光。

  他的屋子与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清雅,没有任何奢华富丽的装饰。窗前放着一张书案,并笔墨纸砚,还有一只土陶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鲜艳的杏花。

  另一面是他的床,莲青色的被褥,没叠好,枕头也搭了半边出来,他俨然是个懒仙。

  床头放着藤箱,上面还支着一个衣架,挂着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胡砂放轻脚步,明明屋里没有人,整座山也没人,只有她一个,她却像做了坏事一样的心虚,生怕为人发觉心中那秘密似的。

  蹑手蹑脚走到书案旁,上面用铜纸镇压着一叠玉版纸,有他的墨迹。他的字迹与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笔一画像是刻上去的,极为刚硬。

  胡砂移开纸镇,将那叠纸拿起来,一张一张慢慢抽看。纸上或是诗词,或是随笔作画,扑面而来一阵悠闲仙家的味道。

  直翻到下面,忽然里面掉出一沓粉色绸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张。胡砂吓了一跳,赶紧捡起来将尘土拍掉。

  忽见那绸帕上有墨迹,忍不住展开细看,上面细细画着一个少女,明眸善睐,布衣乌发,正站在杏花树下,抬手要去摘上面开得最好的那枝。

  胡砂只觉整个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险些又把绸帕丢在地上。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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