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怒了:“你这人好没道理!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不知道这天香湖青蚕一年只吐一次丝,只够做一件衣裳?这会儿叫我到哪里去再订一件?”

  凤仪只当没听见,揽着胡砂便要走,她挣了一下,走过去,充满歉意地道:“抱歉,这位大哥,我不知道这是你事先定做的衣服。要不……要不我脱下来给你吧,我们再买别的。”

  那人见她这样说,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一红,嘟哝道:“倒……倒也不必,这衣裳姑娘穿着挺合适……算了,我认栽,老板,还有什么别的稀奇料子?”

  那老板松了一口气,一迭声说“有”,又报了七八种稀奇罕见的料子。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显是那些料子昂贵异常,他囊中羞涩得很。

  凤仪走过去笑道:“好吧,说到底衣裳是被我们买了,老板订金还没退给你吧?不如我添些钱,买一匹新料子,就当是先前的赔罪了。”

  那人立时转怒为喜,连声道:“这怎好意思!先前我也有错,给兄台赔不是了!”

  凤仪笑着摇了摇头,自取钱替他付了订金与工钱。那人拱手道:“感激不尽!在下莫名,敢问兄台与这位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胡砂一呆,本能地接了一句:“其妙?”

  莫名脸上一红:“惭愧,‘其妙’是家弟的名讳。”

  胡砂登时出了满头黑线,世上居然真有父母给自家孩子取名“莫名其妙”!

  凤仪报了姓名,双方在店内寒暄了一阵,莫名突然说道:“在此与两位相逢也是有缘,我想和二位问个路,不知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要如何走?我四处寻访,只是没人知道。我见两位仪表不凡,想必是仙山高徒,或许能指点一二?”

  胡砂心中一惊,脱口而出:“瀛洲乐正石山旧殿?你……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莫名见到她便要脸红,只得垂头道:“这……私人原因,只怕不能透露,请胡砂姑娘见谅。”

  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水琉琴就在那里。这人……难不成也是要去找天神遗物的?莫非……他也是被青灵真君从海外带到这里来的人?

  胡砂忍不住想问,忽觉手腕被凤仪轻轻捏了一把,他笑道:“那正巧,我们也是要去瀛洲的,不如路上搭个伴,也热闹些。至于那什么乐正石山旧殿,我们没听过,不过可以帮你打探。”

  莫名顿时大喜,连连拱手称谢,与凤仪、胡砂约了三日后生洲八塞渡口相见,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莫名走了之后,胡砂看着凤仪,欲言又止。

  他淡道:“别这样看我,虽说骗了他,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没确定他是否与你一样,莽莽撞撞地去问,泄露了秘密只怕不好吧。”

  胡砂点了点头,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二师兄最好了,他们都说你坏得很,我可不这么想。”

  凤仪垂下眼睫,在她头顶摸了摸,没说话,忽然丢给她一个包袱,里面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开,却见里面是各色新衣,并两卷花里胡哨的绸缎料子。

  他调侃道:“觉得我好,便为我做几件衣服吧。料子二师兄都给你买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声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艺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师兄可别笑话我。”

  凤仪钩起唇角:“怎么会?只要是小师妹做的,我都喜欢。”

  胡砂的脸又开始发红,捏着包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对其他男人太亲热,他也不能对自己太亲密,否则就是娘口中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可是,人家也没表示什么什么,她要是说出来,岂不很丢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静,别总胡思乱想的。师兄对你好不过因为你们是同门,师父对你好也不过因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对不起他们一番心意。

  她对自己念念有词了好久,终于长长出一口气,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着凤仪的袖子连声问:“二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凤仪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栈住下吧,别麻烦陆大娘了。顺便养养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吓了一跳:“还要乘船?”

  上回他们到凤麟洲桃源山,光腾云飞就飞了半天,要是乘船,该走到何年何月?

  凤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师兄一个人驮着你俩腾云跨海么?小丫头,不能这样欺负你二师兄吧。”

  胡砂无话可说。

  两人在街上找了客栈住下,上楼的时候,凤仪突然说道:“师父和师兄在灵岩洞也要静坐三天,咱们走的时候,不知他们会不会追上。别遇上他们才好。”

  这句话让胡砂又是一夜没睡好。

  从荷包里取出白纸小人,捏在手里盯着看,明明只是小小的一片,既轻薄又柔软,她却感觉重若千钧。

  她闭着眼一个劲告诉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还是睡着了。只是做了个梦:那个画在纸上的相公突然跳下来,变作芳准的模样,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变成了凤仪,斜倚月下。

  她就这般心猿意马地过了三天,无时无刻不在妇德与失德之间徘徊为难,越发觉得自己成了个坏女人,惶惶不可终日。

  到了第三日,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于让胡砂担心了好久的师父和大师兄,直到他们顺利上船都没出现,她也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从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码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前几日,胡砂还觉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头,白天数海鸥,晚上数星星,越到后面越觉得无聊,最后只和凤仪他们一样,躲在船舱里睡觉,连话都懒得说。

  “二师兄,还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无聊到了极致,胡砂终于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发问了。

  凤仪还恪守着清远的规矩,不吃荤腥,只夹了两筷子青菜,一面喝茶,一面慢悠悠说道:“还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谁也说不准确切时间,不可预计的情况太多。”

  正说着,却见莫名愁眉苦脸地捧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衣服过来了:“想不到这种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给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见他手上捧着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听说是比天香湖青蚕丝更贵的料子,珠光宝气的,只可惜胸前有个拇指大小的洞,显见是不能穿出去的。

  “买的时候你没验货吗?”凤仪接过来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来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脸上一红,嗫嚅道:“那老板说这是火浣鼠毛织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枪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试了试……谁想一戳就破……”

  凤仪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将衣服抛给他:“显然他是欺负你这外乡人没见识。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贵,与天香湖青蚕岂止差了一个档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他会用那种价格卖给你?这确是毛皮织就,但并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寻常衣服暖和些,至于水火刀枪,是一点也不能防的。”

  莫名尴尬地攥着衣服,也不知是要把它丢掉,还是捧着大哭一场。胡砂赶紧过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别难过,就是一个洞而已。这衣服花里胡哨的,我这两天帮二师兄做衣服,还有剩余的布料,颜色也差不多,我帮你补上吧。”

  莫名感激不尽地给她拱手道谢:“真是劳烦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为你做到。”

  胡砂骇笑:“这……不是什么大事,算不上大恩……补个洞而已……”

  他连连摇头,叹道:“非也,实不相瞒,这衣裳……是买给我数年未见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离开她,如今事情快要办妥,终于可以回到家乡,这件衣裳是给她带的礼物……”

  话未说完,却听凤仪问道:“不知莫兄家乡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历练,没什么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摆明了是套话,奈何莫名老兄半点也没发觉,大方地笑道:“我家乡在川蜀渝州,只怕两位没听说过,不敢劳烦相送了。”

  胡砂差点跳起来,手指着他的鼻尖,一个劲抖,偏生说不出一个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着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么了?”

  凤仪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给青灵真君的?”

  这次轮到莫名跳起来,浑身发抖,脸色忽青忽白。

  彼时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术世家,习得一身好武艺,自小行走江湖,资质非凡。因着在山神庙没有磕头,夜来做梦就被抓到了海内十洲,为人嘱咐十年内取得土堰鼓与水琉琴。

  他身怀武艺,自然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胡砂厉害些,在海内十洲跑了两三年,居然还真给他在聚窟洲无穷谷找到了土堰鼓。此后,他四处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正要出发,便遇到了胡砂与凤仪。

  凤仪听说,便点头笑道:“看来,如今真君手里已经有了两件天神遗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这一个水琉琴了。难怪他这样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铃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给了真君。金琵琶被盗,御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没本事拿到了,只能盯着最难拿的水琉琴。只要得到它,他和你们的心愿就都了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叹道:“这些神仙鬼怪,我素来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却也摸不着头脑得很。且不管他要来是做什么,总之为了回去,我们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来你与我是一个地方来的。”

  胡砂愣愣地点了点头,定定看着莫名,低声道:“你是第三个。不知还有没有第四、第五个。”

  莫名将腰间的长剑一拍:“这真君也太不成事!让我等粗鲁江湖汉子来替他跑腿也罢,怎的还将一个小姑娘掳来?岂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护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劳,想来我已将土堰鼓给了他,那真君也不会为难我。”

  胡砂感激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忽觉整个船身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三个人登时站立不稳,滚倒在地,墙角放置的装饰花瓶也咣啷啷砸了下来。

  外面许多人在尖声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时间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乱作一团。

  胡砂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像被放进锅里的炒豆,翻来覆去,头晕眼花,最后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舱房。腥涩的海风立时扑面而来,夹杂着翻卷而起的海水,几乎是瞬间就把她淋了个湿透。

  船头到处是惊恐的人,死死拉着甲板,在狂风暴雨中努力寻找一个支撑点。

  天色已然很暗了,还下着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腾似的在不住翻滚,也不知下面藏了什么庞然大物。

  胡砂被凤仪一把按在甲板上,疼得大叫一声,后面的莫名抽出长剑,厉声道:“凤兄,胡砂姑娘,你们快退后!船下有妖怪!”

  话音刚落,却见海面上飙射出一根粗长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将船体从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嘣”一声,整艘大船从中被折成两半,吱吱呀呀地断裂开,上面的人哭喊不绝。

  胡砂被紧紧压在甲板上,凤仪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动。那断成两半的船砸在海里,被大尾巴胡乱一搅,眼看便要卷入旋涡。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惊得嗓子都叫哑了,忽听耳后凤仪低声道:“莫慌,我在这儿!那妖物有些不简单,我无法用腾云术,你抓紧我,一刻也别松!”

  断船到底还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卷而上,像是无数双有力的手在撕扯着她的身体。胡砂呛了几口水,只觉咸涩异常,入到眼里更是疼得不行,所幸凤仪将两人的腰带拴在一处,他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两人暂时没有分开。

  海面上“嗖”的一声蹿起一只庞然大物,身体细长漆黑,足有百丈高,头角峥嵘,两只眼睛在黑雾中像巨大的灯笼,寒光湛湛。

  “罪人!”半空中像是有人在怒吼,“还不快离开他?”

  胡砂在慌乱中陡然想起那个古怪的梦,此时再抬头看那妖物,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刷刷刷……轻柔的海潮声在耳边来回拂动,像小时候娘哄她睡觉时唱的歌。

  胡砂的眼皮子动了动,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蓝天,白云,宝石一样美丽平静的大海—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美妙,前所未见。胡砂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撑着身体坐起来,忽觉左腿上一阵剧痛,“啊”的一声又摔了回去。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呻吟,她急忙回头,却见凤仪满头满脸的沙粒,俯睡在身旁,似是快醒了。

  “啊啊,好痛……”他嘟囔着,撑起身体,四处张望,最后低头问胡砂,“这是哪儿?”

  她摇了摇头。

  凤仪拍了拍头发上的沙粒,正要站起来,不防两人的腰带是拴在一起的,他一动,连带着胡砂也动,触动了左腿的伤口,登时疼得要哭。

  凤仪急忙解开那死结,伸手在她左腿上一摸:“骨头断了,你先别动。”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邻近的海面上到处散落着木板、缰绳之类的物事,甚至还有木箱、马桶,显然是那艘船上的东西。他取了两块木板,将她左腿断骨固定住,系好,再抬头看看,胡砂已经疼得泪眼汪汪了。

  “二师兄,我大概明白那只海妖为什么会攻击咱们的船了。”她咬着唇,喃喃说着,“那天道童告诉我,如果把这事和别人说,就要让我魂飞魄散。我把事情和师父、你,还有莫名大哥都说了,所以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不过要杀我的话,何必劳师动众?害得那一船人都送了命……”

  凤仪正撕了外袍蘸着海水洗脸,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在他看来,人命如草芥而已。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想太多。”

  说罢,又过来替她擦脸梳头,稍稍收拾停当,忽听胡砂又道:“莫名大哥不会也……”

  他淡道:“不知道,不过他既然有武艺在身,应当没事。青灵真君还等着水琉琴呢,不会发狠杀个干净的。”

  胡砂默然,回想昨夜,海妖肆虐,他们真是险些便要命丧黄泉了。却不知凤仪用了什么刁钻法子逃出来的,只让她断了个左腿,可算不幸中之大幸。

  正想着,忽觉身体一轻,被他拦腰抱了起来,胡砂登时大窘,急道:“别……别!放我下去!”

  凤仪失笑:“别放你下去?成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恼羞差点成怒。

  最后还是被他背在背上,晃晃悠悠地沿着沙滩往前走。他笑话她:“小胡砂,胆子小,脸皮薄。”

  胡砂在后面涨红了脸,想说什么,最后却抿唇不语。

  妇德、妇德、妇德……她在心里一个劲念着这几个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眼下……眼下她被男人背在背上只因为自己的腿断了,绝对没有任何背叛相公的意愿,老天要明鉴啊!

  脚印在沙滩上印了老长一串,被海潮冲刷得乱糟糟的,像她现在的心。

  过沙滩,上悬崖,入树林,攀乱石。凤仪优哉游哉上了高处,眺望一番,奇道:“真幸运啊,这里就是瀛洲。没想到一场海难倒把咱们送过来了,比坐船还快些呢。”

  “瀛洲?那我们赶紧去找乐正石山旧殿啊!”胡砂激动了,一脚踢在旁边的松树上,痛得又是一声大叫。

  凤仪赶紧把她放下,仔细检查一番,确定骨头没歪,这才叹了一口气:“我的大小姐,你的腿都成这样了,还取什么水琉琴,不怕门口的妖兽把你吃掉?先把伤养好吧,可惜我没师祖那本事,片刻就能让断骨痊愈,你还得忍个几天。”

  “可我听说腿断了,起码要几个月才能好呢……”

  他轻轻背起她,慢悠悠地说道:“有你二师兄在,几天就能好,放心就是。”

  所幸人虽然受伤了,包袱却没丢,一直被凤仪系在腰上,莫名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也神奇地漂洋过海落在沙滩上,被二人捡了起来收好。

  林子里有许多参天大树,粗得让人难以置信。凤仪不喜欢住山洞,嫌里面有怪味,索性运用法力在树上搭了个小屋子,倒也稀奇。

  进了树屋,凤仪第一件事就是脱她裤子。

  “你做什么?”他的举动换来一声尖叫和几个巴掌。胡砂紧紧攥着腰带,誓死捍卫贞洁,用含泪的眼睛看色狼那样看他。

  凤仪捂住被打的脸颊,轻笑道:“青天白日,和风秀丽,你说我做什么?自然是与小娘子共享人间至乐了。”

  说罢,他又去扯腰带。要不是左腿断了不能动,胡砂真恨不得马上跳下去。她紧紧闭上眼,不敢去看马上要发生的事。

  忽听“卒卒”两声撕裂衣服的声音,她不由抖了一下。然而过了良久,他也没任何动作。胡砂惊疑不定地把手指掰开一个缝,偷偷去看,却见他不过是撕了左腿的裤脚,把伤口露出来,运起法力给她疗伤。

  “你……你骗我!”胡砂羞愤交错。

  凤仪懒洋洋地抬头:“你口口声声说二师兄是好人,相信我,最后也不过是这样嘛。”

  胡砂一时语塞,隔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你……事先不和我说明……那个举动……你又说那些话,谁都会误会的吧?”

  凤仪淡道:“是,都是二师兄的错,小胡砂都是对的。”

  胡砂没话说了,默默看他给自己疗伤,树屋里的气氛一时沉闷至极。她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又怕被发现,赶紧故作自然地别过脑袋。隔一会儿见他还是低头不语,神情冷淡,忍不住继续偷看,做贼似的。

  凤仪突然出声:“要看就光明正大些,偷偷摸摸可不是好习惯。”

  胡砂把嘴一扁,小小声道:“二师兄,是我错啦,你别生气好不好?”

  他还是不抬头,声音淡淡的:“谁生气了?你少乱想。”

  胡砂急得手指在衣带上乱扭,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取过包袱,从里面掏出刚做了一半的外袍,讨好兮兮地捧到他面前:“二师兄,别生气啦。看,衣服做了大半。我给你赔不是啦。”

  他故意板着脸,冷道:“才做了一半就拿出来,也叫赔不是?”

  胡砂的肩膀又垮了,捏着衣服眼看要哭。凤仪伸了根手指在她额上一弹,笑道:“傻姑娘,谁会和你生气?傻乎乎的。”

  她不由傻了,反应过来时只觉腮上一热,又被他亲了一口。

  “真是傻得可爱。”

  她倒抽一口气,猛然捧住脸,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大喊:淡定,要淡定!他不过和你开玩笑罢了!

  可是脑子里不由自主又钻出“妇德”两个大字,压得她眼冒金星。

  娘,女儿的妇德,只怕要亏损成零蛋了。

  等凤仪的两件衣服做好,胡砂的断腿也痊愈了,她屁颠颠地捧上两件衣服给他试。

  凤仪穿好之后抖了抖袖子,咂咂嘴,皱皱眉:“马马虎虎吧,还能穿。”

  胡砂羞愧地捂住脸,不敢看他一长一短的袖子,前后严重不成比例的衣角,以及用杂七杂八的布头拼凑成的腰带。她在家虽也跟着娘亲学了点女红,也不过偶尔给老爹做几双鞋,上回做了件褂子,老爹都没敢穿出去。

  好吧,她本来以为人到仙山修行了一段时日,双手也会灵巧起来,没想到手工还是毫无长进。

  “二师兄……真能穿吗?”她昧着良心问。

  凤仪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一道,无奈看她一眼:“不能穿,也要穿了。”

  胡砂于是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笑眯眯地整理着布头:“还有布料,那我再给你做一双鞋。”

  凤仪赶紧拦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拖的时间也够久了,还是快去找乐正石山旧殿要紧,鞋子以后再说吧。”那话说得,怎么听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胡砂没听出来,依旧笑眯眯的,只觉二师兄是天下第一好人。那两个压在她头顶的,金光闪闪的“妇德”两个字,越发亮晶晶起来,她深刻相信自己绝对能做个贤良的好老婆。

  莫名觉着自己是倒霉者中的幸运儿,虽然倒霉地被拉到海内十洲来,玩个寻找神器的致命游戏,但每逢灾难总是化险为夷。

  譬如昨天遇到了海妖,船坏了,他掉进海里,随着旋涡滚啊滚,居然也没死成。被潮水冲刷了一夜,最后还能上岸,苟延残喘地爬到附近的镇子上,遇到好心人收留几天,恢复了体力,还打探到他遍寻不见的乐正石山旧殿就在不远的山谷里。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倘若要将这份经历写成一部传奇,他必然是其中惊天地、泣鬼神的小强男主。

  于是现在莫名就努力在望不到尽头的石林里乱窜,祈祷一个拐弯就能看到石山旧殿,宝物水琉琴躺在那里等他临幸……哦不,等他拿走。

  他转过一根最大的石柱,充满希望地抬头,没看到梦寐以求的石山旧殿,却见有两个人飘飘然从石林上落地,男的俊俏,女的可爱,正是他以为丧身妖腹的凤仪与胡砂。

  “啊!凤兄!胡砂姑娘!”莫名兴奋又激动,急忙迎上去,“老天有眼,你们还活着!教我牵挂了数日,以为你们已遭遇不幸……”

  凤仪笑道:“不过区区海妖,不值一提。倒是莫兄,当真幸运,比我二人还早找到此地。如何?石山旧殿可有眉目了?”

  莫名颓然摇头:“不瞒两位,我在这石林中转了也有半日光景,不要说旧殿,就连个石头房子也没看见。”

  说罢,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极目远眺,目所能及处,尽是石林,不见任何宫殿遗迹。

  凤仪见胡砂也跟着垂头丧气,便笑道:“何必气馁,莫兄为了天神遗物奔波两三年,如今石山旧殿近在眼前,怎么反倒浮躁起来?”

  莫名摇头叹道:“不……我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结果唾手可得,反而变得患得患失。倒让凤兄笑话了。”

  三人在石林里又找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头绪,眼看金乌西沉,晚霞染天,只得偃旗息鼓,在避风处升起火堆来,暂住一宿再做打算。

  莫名从怀中取出一管竹笛,借着火光用小刀仔细钻孔,偶尔还放去唇边试音。笛身上分明纤尘不染,他却一遍一遍用丝手绢仔细擦拭。

  胡砂看着新奇,不由凑过去问道:“莫名大哥,你会自己做笛子?”

  他略带羞赧地笑了笑:“惭愧,我这手艺还是来到海内十洲,跟着一个老人学的。内子自幼喜爱音律,尤其喜爱竹笛清脆。我途经聚窟洲的时候,有人说绿腰湖畔的紫竹质地最好,做笛子声音清越九天,我便砍了几根拿来做竹笛。”

  “内子?你不是说还未娶妻吗?”

  莫名的脸更红了,嗫嚅几声:“虽然尚未大婚,不过我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心中早就将她当做内人了。原本说好十月成婚,可惜当初我不懂体贴,坚持出门与旁人决斗,如今想来后悔也为时晚矣。所幸天神遗物业已有了眉目,只盼做些她心爱的物事,回去后能求得她原谅我。”

  胡砂颇为感动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包袱里抽出那件地鼠毛的衣裳,递到他手里:“莫名大哥,衣服我给你补好了,你看看合适不?”

  他眼睛登时一亮:“咦?此衣居然没有被海水冲走!多谢胡砂姑娘了!”

  说罢,将那衣服展开,却见胸口处那个洞被她从里面另取了一块花布补好,针脚乱七八糟,犹如狗啃,比原先光秃秃一个洞还要丑上三分。

  胡砂两眼放光,殷勤地看着他,连声问:“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莫名瞠目结舌,最后将那衣裳一裹,放进自己的包袱里,勉强笑道:“确实……好了许多,胡砂姑娘好……好……好手艺。”

  一旁留着耳朵听的凤仪,到底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同情地拍了拍莫名的肩膀。这是男人间的惺惺相惜。

  莫名转头看看凤仪身上的衣服,越发了然,还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胡砂丝毫不觉,还在自豪地眨着眼睛。

  夜深了,石林里安静无比,虫鸣鸟叫一概没有。

  胡砂身上盖着凤仪的衣服,趴在火堆前睡得胡天胡地。火光在她睫毛上一跳一跳的,看上去像是随时要醒过来似的。她本就生得眉目灵动,醒着的时候,那灵动还带着些傻气天真,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孩子。现下睡熟了,更是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嗯,她是个好孩子。

  凤仪抱着胳膊,斜倚在青石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双瞳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方突然传来缥缈轻灵的歌声,像是有个女子展袖吟唱一般,其声温婉清丽,颇能打动人心。凤仪眉头微微一动—来了!

  睡在下面的莫名到底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立即翻身坐起:“什么声音?”他捉住长剑,警惕地四处张望。

  凤仪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微微发出薄弱的红光,是妖气。彼时那歌声此起彼伏,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竟变得行踪不定起来。女声唱尽,紧接着便是男声,浑厚壮烈,陡然间仿佛近在身边,仔细再听,却又远了。

  “妖物?”莫名紧张起来,“哐当”一声抽出长剑,护在身前。

  凤仪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低声道:“真有妖物,你那点功夫、那根破剑又能做什么?”

  莫名呆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他又道:“看,出来了。”

  远方石林像是被水雾笼罩住一般,发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处,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座半旧宫殿,尽数由巨大青石垒成,里面灯火通明,只是不见半丝人迹。

  莫名纵身而起,狂呼:“石山旧殿!”拔腿便追了过去,霎时就跑得没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么垫?鞋垫吗?鞋垫我明天给你做,二师兄……”

  凤仪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二师兄可不敢再劳烦你。快起来!石山旧殿找到了。”

  胡砂一惊,哧溜一下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就要跳下青石。凤仪一把揽住她:“别急,把头发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用梳子给她梳头,编上好几根辫子,细细用簪子盘好固定。胡砂在前面急得火烧火燎,一个劲催促:“二师兄,快点啊!去迟了,取不到水琉琴怎么办?”

  他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让莫名替你取,怕什么?水琉琴还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胡砂登时语塞。

  最后,他终于把发髻盘好,用手指细细梳理她垂在耳边的软发,指尖微凉,声音也透着凉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后,要不要跟二师兄一起走?”

  她一头雾水:“怎么跟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然后……然后我就回家了呀。”

  他轻声道:“别回家啦,留在这里多好?有二师兄陪着你。只要你别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你就能留在这里。如何?小胡砂,二师兄对你不好么?”

  胡砂喃喃道:“你对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说,不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的话,我会被他杀掉吧……”

  “傻姑娘,有二师兄护着你,谁也不能动你分毫。胡砂,别回去,留下来,好不好?”

  他从后面轻轻抱了上来,像抱着珍贵的宝物一般,没有用一丝力气,却足以让她不挣脱。

  胡砂僵在那里,一时间只觉心跳如擂,颤声道:“二……二师兄?”

  凤仪将下巴放在她的肩窝,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畔与纤细的颈项,吐息里带着一丝魅惑的味道,声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说出来,你才甘愿?胡砂,我这一路跟着你,护着你,你只当我是二师兄?”

  胡砂在他怀中微微发抖,竟不知是冷的还是在惶恐。被他亲吻过的脖子有些发麻,那种感觉一直蔓延到全身。她身子软了下来,麻酥酥的,只觉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她忍不住颤声道:“二师兄!我们……还是先去石山旧殿,好不好?”

  他低声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顺着细腻的脖子往上亲吻,划过耳畔,最后回到她的脸颊。

  “胡砂,胡砂……说你喜欢我,要同我一起,永远一起,不会离开。”

  她想躲,却躲不开;要挣,又挣不动,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虫子,一面惊恐着,一面陶醉着,手足无措。

  “说。”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来回勾勒,“说你不会把水琉琴交给青灵真君,说你喜欢我,要留下来。”

  “我……”她吸了一口气,哽在那里吐不出来。

  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硬将她转过来,低头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刚沾到她的下唇,只听远处传来桀桀的大笑声,还伴随着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然将他推开,跳下青石,拔腿狂奔。

  凤仪“啧”了一声,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轻轻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隔了片刻,也跃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风中飒飒,像一只飞起的蝴蝶。

  石山旧殿近在眼前,里面灯火辉煌,却死气沉沉。胡砂心慌意乱地飞奔过去,却见莫名提剑立在殿前,神情怪异,动也不动。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头,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觉头顶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墨蓝苍穹中飞着一只巨大妖兽,形态有些像老虎,背后却生着翅膀,将月色尽数挡了去。

  它在空中来回飞舞,发出诡异的大笑声,忽而低头看见胡砂,附身便冲了下来。

  莫名惊呼一声,将她拦腰一抱,就地滚了十几圈,紧跟着地面“轰”的一声,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面笑一面开口说道:“又来一人,闻着味道就知道是可恶的好心人。不若你俩都将鼻子、耳朵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胡砂被莫名压在地上,惊道:“它……它怎么会说话?”

  莫名沉声道:“这是传说中的凶兽穷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见坏人反而服帖得很,天生邪佞,乃是凶气团聚而生!”

  话未说完,见那穷奇大爪子又抓了上来,他提着胡砂又是一退,横剑作势去刺,却听“咔蹦”一声,精钢打造的利剑竟然被它的爪子给磕断了。

  莫名气急,将断剑一丢,推了胡砂一把:“你进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只得瞅个空子,拔腿便朝石山旧殿奔去。

  刚要到门口,忽闻头顶传来念咒之声,抬头一看,却见凤仪立于殿檐之上,双手摊开,掌心红光吞吐,那红极为鲜艳血腥,像握着两团心脏似的。

  她轻叫:“二师兄!”

  凤仪恍若不闻,双手忽而合在一处,默念:“凝!”

  那追着莫名不放的穷奇突然大吼一声,像是遇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刚飞了不到一丈,又是一声哀嚎,紧跟着从脚底开始结冰,一瞬间就结到了头顶,硬生生被冻在半空。

  凤仪放下双手,朝他俩微微一笑:“还不快进去拿水琉琴?法术很快就会失效的。”

  莫名佩服地张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这就是仙法?”

  胡砂因着之前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分外心慌意乱,不敢抬头多看,只闷声道:“莫名大哥,我们快进去吧!”

  石山旧殿中空无一人,殿中一条大道直通后殿,两旁皆是石柱撑起,不见任何雕琢,显是上古遗留下的神迹。

  两人越过前殿,忽觉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视。胡砂急忙捂住眼睛,只听莫名在耳边兴奋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这里!”

  她放下手,眯着眼睛去看,却见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莹剔透,犹如一块上好的水晶。水晶上还开了无数白色莲花,在后面最大最高的一朵莲花上,端放着一座冰蓝色的古琴,宝光流转,炫目至极。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无,委实是平生未睹的绮丽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阵狂喜,正要下池将它捞上来,莫名却快了她一步,“扑通”一声跳下清池,叫道:“我来吧!小心别弄湿了你的裙子!”

  他这一路鲁莽过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莲。终于来到那最高的一朵面前,莫名难抑激动。那神器宝光流转,虽不能开口人言,却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气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着双手,笨拙地给它行了个礼,小声道:“抱歉,小人无意触犯天神,实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听后面一人厉声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惊,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抢走。

  胡砂也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却见后面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容姿秀美,不是芳准是谁?她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师……师父?”

  芳准飞身上前,却不敢靠近那莲花池,只厉声道:“你快放下!千万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我……”

  话未说完,陡然之间,那琴上发出万道寒光,莫名浑身一颤,只觉身体像是被千万道冰箭扎穿了似的,还不能反应过来,低头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水琉琴从手里脱落,“扑通”一声砸在水池里,那原本犹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红。他发出一声莫名的叹息,仰面朝后栽倒。

  芳准抓住他的后背心,轻轻一提,将他拎出水池,那鲜血混着清水立时洒了一地,他指尖轻柔拂过他上身要害诸多血洞,施力治疗。

  胡砂见莫名几乎成了个血人,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点,像是被细密而且尖锐的刺刺穿一般,殷红的鲜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两腿情不自禁软了,弱弱地叫了一声:“莫名大哥……”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都迈不开步子。

  芳准一面竭力为他疗伤,一面沉声道:“你也不要过来!这水琉琴与别的神器大有不同,非纯阴之体不能触摸,非心地纯净者不能靠近,否则非死即伤。你且去,将你二师兄唤来,我有话问他。”

  胡砂嘴唇微微颤动,答应了一声,僵硬地转过身子,却见凤仪早已斜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身鲜血晕死过去的莫名。

  二师兄……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僵硬得根本说不了话。

  凤仪没有看她,只淡道:“师父,我帮师妹难道错了吗?”

  芳准一面勉力替莫名疗伤,一面低声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质特殊,却仍哄她来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时一沉,本能地开口道:“师父……二师兄不是这样……”

  “你闭嘴,退后。我没与你说话。”芳准声音极冷酷,胡砂又是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这般严厉地斥责自己,她心中难免慌乱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他。

  凤仪扶住她的肩膀,半揽半抱,柔声道:“师父何必动怒,别吓着师妹。您不让她寻找天神遗物,师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让她像浮萍一样活在异乡,一辈子都不快乐?”

  芳准微微合上双目,声音低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凤仪。”

  凤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没明白您在问什么。我只知道清远将胡砂赶了出来,不顾她的生死;只知道从生洲到瀛洲路途遥远,妖孽众多;只知道青灵真君因她泄露秘密,意图杀之而后快;我还知道她随时随地会死在这里。胡砂的命,在你们眼里,自然不值一提,和莫名一样,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拉一个过来便是了。你们如何能理解背井离乡的苦楚、生死为人玩弄在掌间的辛酸?你们永远只会义正词严说大话罢了!要她留下?您又凭什么来让她留下?凭着您许下却无法兑现的承诺,还是您总爱说冷笑话的性格魅力?”

  说到最后一句,他撑不住笑了一声,眉眼弯弯的,带着一丝天真、一丝阴狠、一丝不屑,定定看着芳准。

  胡砂没有笑,芳准也没有笑。他双目微合,那一对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胡砂不确定自己是否从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与无奈。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缓缓睁开眼,宝石似的眼睛里波光闪动。

  “凤仪。”他轻柔地说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来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过了大半,还抱着怨恨吗?”

  凤仪别过脑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芳准露出一丝微笑:“我是说,金琵琶和御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灵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么?”

  凤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低声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你这只狐狸,你却一声不吭,躲在背后看我的滑稽戏么?”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森然道:“你果然很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红的光,流星一般呼啸着向准芳准砸去。芳准动也不动,任凭那道凶猛的红光撞在身前一尺处,蛇扭似的,要往里面钻,却怎么也钻不进去。他身周仿佛设了铜墙铁壁,任谁也讨不了便宜。

  他双手依旧轻快地在莫名身上游走,替他治愈大小无数血洞,表情犹如闲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种刁钻东西,更不记得允许过你向师长发动攻击。”

  凤仪冷淡地收回红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红的光芒又开始吞吐,映着他漆黑的双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头,却见胡砂脸色惨白地拖着他,浑身抖得像一片萧索的叶子,马上就要碎开一般。

  她颤声道:“二师兄,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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