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孟超能够取得胜利一事,陆机从来没有抱过任何期待。他真正藏定的胜负手,从一开始,便是这支自平州借调过来的鲜卑铁骑。


    自从定下约战的时日后,陆机就一直在思考破局之策。他深知己方骑兵不比禁军,若是正面对敌,取胜的概率极低,因此,想要取得胜利,终归还是要出奇制胜。陆机很快就想到了趁乱去攻劫天子,毕竟此次南下,名义上就是为了拯救天子,哪怕会战失败,大军全军覆没,只要能把天子带回邺城,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陆机做了精密的布置。在事先的布阵中,他之所以将左翼孤立出来,加强右翼,是别有用意的。从表面上看,他是为了集结优势兵力,先攻破敌方的左翼,但实际上,他是想把左翼当做诱饵,引诱禁军去围攻,禁军主攻南峰,对北峰战场上兵力调动的真正动向,自然就有所松懈了。


    加上孟超不听号令,试图主动请战,陆机便令他从南峰山脚进行绕袭。有孟超所部,以及北峰的十余万大军作为双重的掩护,陆机就可以暗自调动剩下来的骑兵,出其不意地去进攻长沙王所在的本部。


    他对这一次袭击充满了信心,他虽与那些河北士人不和,但此时统帅这支骑兵的,却并非哪位河北名士,而是出身平州鲜卑的鲜卑都护乔智明。


    乔智明虽是鲜卑人,但他所在的部族久沐汉化,通晓诗书,因此,乔智明自小便懂得忠孝之道,在双亲去世后,先后为父母守孝,深得当地人心,在士人之间也颇有声望。加上他本人身材高大,自幼习武,是鲜卑各部中有名的勇士。到了永康元年时,司马颖听从卢志建议,将其征辟入邺城,又见他文武双全,不禁大为欣赏,只是考虑到他鲜卑人的身份,并未将其重用,虽表其为将军,实则担任县令而已。


    而在陆机掌权之后,他在征北军司中孤立无援,亟需增加对军队的掌控力。乔智明身为鲜卑人,既精通鲜卑战法,同时在邺城毫无根基,自是陆机天然的盟友。陆机当即重用于他,在陆机的全力支持下,乔智明回到平州招揽部众,两年下来,编练出一支三千人规模的鲜卑突骑,在军中以无敌号称。


    此时此刻,陆机便希望以他来完成这致命一击。


    与乔智明同行的,还有牙门将步熊、骑都尉张延所等部。除去各部将领传讯使者外,北军剩下的一万五千骑军,几乎尽数都在这里了。


    而司马乂此时所能拱卫皇舆的步卒甲士,在陈眕与司马越两部先后去追逐孟超所部后,仅仅剩下六千余人。


    司马乂见到有骑军奔行而来,如何不知道自己中计?而见到司马越所部违规去追逐南峰的溃兵,他气得破口大骂:“蠢货,就是去讨战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两条腿莫非跑得赢四条腿吗?”


    他转头就想找司马越追责,结果其参军缪播道:“骠骑,请您莫要担心,司空已经亲自骑马去追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些兵卒给劝回来。”


    可去多长时间,何时能够回来,那就是他不能知道的了。


    时间紧迫,司马乂虽然心中恼恨,但也无暇去斥责。他的当务之急,是立刻令剩下的兵卒重新列阵,形成一道坚实的阵线,以此来阻止敌骑的第一波冲击。而在组织阵线的同时,后排甲士们则尽可能给弩机上箭备战,毕竟在打击过孟超的骑军后,这些强弩的箭矢基本已射完了。


    弩机不比长弓,发出的弩矢虽有洞穿甲胄的威力,但上箭极为麻烦。由于弩弦是特制的,常人的力气根本无法拉开,因此,就需要利用弩机内部的牵引钩,配上绞绳,徐徐将弩弦拉满,再用卡扣给卡住,上好弩矢,如此才能发射使用。这一次装载的时间,已足够寻常箭士射出三十来箭了。


    可当鲜卑突骑出现在视野时,两者的距离已经太近了。鲜卑突骑的先锋距离这第一道重组的阵线,相距已经不到一里,他们此前刻意减速,就是为了此刻迅速提速。因为他们知道,冲锋得越快,破阵就越是容易。于是一群人不断策马,令坐骑们全速前进。


    他们的脚步带动起浓密的尘埃,尘土流过山顶的树木,像云朵一样遮蔽山上的天空。山谷间发出打雷般的闷响,就好像霹雷般顺着山脊蜿蜒而行,声音越来越近。这样的威势,顿时在禁军甲士中引起了恐惧,虽然在不久之前,他们面对孟超所部时,露出了相同的神情,但此时没有准备的他们,显然是真心实意的。


    鲜卑突骑身着重甲,他们找到阵列的几点薄弱处,分出数条纵队,迅速地穿透过去。由于阵型不整,加之禁军心生畏惧,这使得蹈阵的鲜卑突骑,如入无人之境般穿了进去,直接杀向第二道防线。


    而这里的甲士里,装备好的弩机尚不足三分之一,他们也来不及形成密集的排射。因此,乔智明仅付出少量的伤亡后,就将其撕破了一条口子。可即使如此,在十数名属下被射杀后,乔智明看着地上这些强弩,仍心有余悸,对属下感叹道:“这是困鹰的笼子啊!不把他们毁了,我们如何翱翔呢?”


    于是他当即下令,趁禁军来不及重整阵势,专杀那些手持强弩的甲士。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骑兵也在源源不断地突入战场,上万骑兵展开阵型,他们武备不若鲜卑突骑,但也形成了一张正在铺开的大网,似乎将天子所在的土丘渐渐包围。


    乔智明的意图极为明显,他是要将司马乂的本部一网打尽,通过先拔去禁军的爪牙,令其丧失反抗的能力,然后断去禁军的退路,令其无路可走的方式,最后将其一举歼灭。


    司马乂对此看得分明,他知道,继续留在这里,大概就是一条死路了。当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趁对方包围不密,率众趁势冲杀过去,可此时留在他身边的,仅仅只有八百余骑,天子、皇后,还有随军出征的宗室公卿,此时都在这里,该怎么办呢?


    他看了眼南峰的战况,此时刘羡不仅率众占据了南峰山顶,更是自山顶俯身冲杀,安乐旗所过,北军的将士已然落花流水,被打得溃不成军,看来南峰的胜负已经定下了。司马乂顿时有了主意:此时只要率众靠过去,与其汇合,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但司马乂随即陷入了一个新难题:他所在的目标太大了,一旦皇舆移动,必然会引起敌军的注意,然后调重兵过来进行围攻,他应该怎么办?答案紧跟着就涌现出来:可以将皇舆作为疑兵,吸引敌方注意,实则让剩下的这些亲兵护送皇后与天子突围。只要保全了天子与皇后,全军士气不溃,其余什么都好说。


    时间紧迫,他当即开始布置此事。司马乂打算自己以身犯险,亲自护卫皇舆,至于身边的公卿官僚,除了几位宗室王公外,其余也一律留下,如此才显得逼真。


    听到这个命令后,宗室们喜形于色,而百官们则敢怒不敢言,只有皇后面露犹豫,她被扶上马后,终于疑问道:“骠骑,不能让兴晋公一同随行吗?”


    兴晋公指的便是羊玄之,皇后的父亲。羊玄之本是胆怯之人,他听闻有机会突围逃生,先是大喜,但随即想到自己不善骑马,又面露苦涩,不等司马乂回复,便说道:“我去干什么?拖累人吗?殿下还是早些走吧,和陛下跑得快些,比什么都强。”


    于是一行人各自分别。司马乂领着皇舆华盖,率众自北面显眼处缓缓下山,还在混战中的禁军甲士们,见身后天子的车舆移动,还有号角声连绵不断地奏响,知道这是奋死一搏的意思。他们相互勉励说:“不能再退了!天子和殿下就在身后啊!马上就要获胜了,怎么能在这里功亏一篑!”于是高举长槊,拼死向前反击。


    而那些进攻的北军骑士们看见皇舆靠近,也不免心中一惊,他们暗想:这是皇帝御驾亲征了?我们若是不小心伤了皇帝,是不是会犯下大罪?于是一些人就变得畏首畏尾,手中下意识便收了两分力。


    此消彼长下,战场的形势顿时出现了小幅度的变化,直面皇舆的北军,露出了些力不能支的颓势。乔智明见状,无暇顾及其他,立刻从周围调出兵来,加强了对皇舆的攻势。因此,其余地方的阵线也就略显薄弱了。


    也就是这个时刻,在刘舆的领导下,一干骑士将天子皇后与宗室王公们护卫在中央,向南峰东面的围兵们发起冲击。那些北军没料到阵中还有骑兵,一时间猝不及防,让他们冲开了一阵。紧接着,围兵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有骑兵为何不在皇舆周遭呢?他们顿时意识到了这里有大鱼,于是大声呼喝之间,周围也有骑兵不断地靠过来,想要将这群人重新包围。


    按理来说,若是正常的策马速度,既然冲开一阵,那些追兵是反应不及的。可问题在于,司马衷的体形过重,导致他身下的坐骑就是快不起来,而周围的人又不可能抛下他,只能反过来牵就他。结果就是,明明成功突围出来了,可身边渐渐又聚拢了一些追兵,而且越来越多,就连那些围攻皇舆的骑士们,也反应过来不对,开始调转方向追击。


    终于,有人从侧面绕过晋军骑士的阻扰,沿着交锋面朝正面飞驰,然后突然拨转马头,拦住了最前方的去路。这下,天子一行人再想调马脱离,就俨然做不到了。


    交战双方的马头马尾纠缠在了一起,马上的人都抡起手中的武器朝够得着的敌人击去。羊献容看见一北军骑士挥舞环首刀向一名禁军骑士劈来,那禁军骑士不知是愣神了还是为什么,本能地抬起右手格挡,结果右臂顿时掉下来,打在他自己的身上,喷出的血都溅落在了他的脸上。那禁军其实却是无知觉似的,茫然地向左右观望,嘴里突然喊出来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知道是他的爱人,还是她的女儿。结果话音刚落,敌人无情的刀刃劈到他的脸上,连带着脸颊右眼都贯穿了,他就从马上栽落下去。


    这就是死亡吗?羊献容看着这一幕,心中难免产生悸动,她此时对生死产生了更切实的体会,终于意识到生命是一种多么易碎又宝贵的事物。她此时也终于明白,刘羡和她说的轻佻是什么意思了。


    羊献容忍不住回首遥望皇舆方向,只见北军骑兵的大队正似虎狼狂奔,左右横行,用弓矢射马和骑手,用长槊和斫刀击杀步卒。箭矢纷飞如雨,又好像秋日落叶,仿佛漫无目标随风而至,在各个方向飞来飞去。它们所命中的每一个人,也就好像无足轻重的尘埃一般,在不长眼乱箭纷飞的世界里随意死亡。


    这是多么可怖的场景啊!在这个世道里,人命贱如草,失去是如此的简单,大家到底是为何而活的呢?羊献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她便发觉,骑队们几乎停下来了,远远近近的北军骑兵,几乎将他们包围了有十来重,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畏惧:莫非自己的人生就要终结在这里了吗?


    好在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更东面,有人对天纵声长啸,如同什么鬼怪一般,吓得外围的北军骑士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往那个方向去看,结果看见一个九尺大汉,一手挥舞长槊,一手挥舞斫刀,夹着马匹往前乱斫乱杀,他浑身是血,兜鍪也丢失了,披头散发,可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再往后看,又有数十名甲骑紧随其后,差不多打扮。


    这些人似乎是厮杀日久,体力已经见底了,身体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可就是将这十数重包围给冲开了。北军骑士们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道:“这是哪里跳出来的鬼怪?”于是纷纷避其锋芒,天子、皇后一行再次得到解围。


    那大汉驱赶走了围兵,后面又有人策马上前,并肩夸赞道:“元雄,真了不起啊!你这是关云长附体了!”


    大汉正是郭默,而旁边站着的,自然便是松滋公刘羡。他回首众人,见天子、皇后、宗王都在这里,先是长吁了一口气,而后又发现司马乂不在,急忙抱拳道:“陛下,诸位殿下,请在此处稍等,援军马上就到,我先去为骠骑解围,随后便回来。”


    说罢,他领着松滋营疾驰而过,一路向黄尘尽头的皇舆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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