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是那样的情景吧:一只白色的鸟,径直冲向山谷,与地面相撞的刹那,迸发出绚丽火光!

  “轰”的一声,人不在了,梦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侥幸心理来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离再次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头,看见四周仍然是安静的白墙,走廊上没有声音,惟有耳际,隐约仍有爆炸的轰鸣。

  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

  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睡意已经消失,梦里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惧还在起伏,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

  她内心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所有那些后知后觉的美好,尚来不及被领悟,便已被遗憾掩埋。

  只不过,毕竟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所以,若说她害怕,那她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而是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再难挽回。

  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然而,生活总是由一场又一场的猝不及防组成。

  几天后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真是突如其来的消失—在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桑离蓦地体会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杨的心情。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床单平整,那个人影,却遍寻不见。

  桑离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想:沈捷,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可是,她也知道,依沈捷的性格,这是他铁了心要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天,她在那间病房里坐了很久。中间有护士来过,还好心地告诉她这屋里的人已经出院。她回报一个空洞的微笑,脑海里,却是一些杂乱的断章,走马灯一样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会再回来了。

  他给她的一切,到这里,都划上句号。

  尽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这样的离开,已经是在告诉她:不要去做劳而无功的事,生命那么短,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实可见的温暖。

  也是那天,她终于明白自己何其幸运: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永不离开;还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远走天涯。

  曾经她彷徨到无从选择,然而几年过去,他们不约而同,要留给她这同一个未来。

  回到樱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推开“你我”的门,还没适应转角处黯淡的光线,便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奔跑着冲过来,“嘭”地一声,撞进桑离怀里。

  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桑离的衣袖,甜腻腻地喊:“桑离……”

  桑离蹲下身,把香喷喷的YOYO抱起来,边往里走边问她:“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边答一边紧紧搂住桑离的脖子不松手,还把脸埋进桑离颈窝,委屈地抱怨,“桑离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离心里也有些内疚,偏头亲亲YOYO的小脸蛋:“对不起哦,因为我最近很忙,有个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

  YOYO很好奇,抓着桑离的衣服领子:“是你老公吗?”

  桑离一愣,旋即笑出声,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把YOYO揽进怀里,捏她的小脸蛋:“你知道什么是老公?”

  “知道啊,”YOYO很认真,“就是男孩子的妈妈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离让她绕得晕,便笑着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子的妈妈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为苏诺飞的妈妈就这么叫他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来都不这么叫我爸爸,”YOYO严肃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离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说话间马煜推开店门进来,看见桑离和YOYO,微微愣一下,却没有多问,只是笑一笑走过来。

  YOYO先看见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马煜笑着摸摸YOYO的头,小女孩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往桑离怀里缩一缩。

  马煜对桑离笑笑,弯腰看着YOYO的眼睛问:“你的画呢,画完了吗?”

  YOYO吐吐舌头:“没有。”

  “那你还不赶快画去,明天不是要交给老师?”

  “我要和桑离一起画,”YOYO很认真地解释,“老师说的,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画。”

  马煜听到这个称呼很高兴,点头赞扬:“真是好老师啊,还搞亲子活动呢。”

  看他笑得开心,桑离指着马煜问YOYO:“YOYO,他不就是你爸爸?快让他陪你画画去。”

  “他好忙,他从来不陪我画画。”YOYO控诉,用哀怨的眼神看着马煜。

  桑离同情地看看YOYO,搂在怀里亲一亲,看着她眼睛说:“可怜的YOYO,咱们不要这个爸爸了好不好?”

  YOYO歪歪脑袋想了想,很郑重地摇摇头:“不好。”

  马煜听到很得意,给女儿一个赞许的表情:“YOYO好乖!”

  话音未落,便听到YOYO对桑离说:“爸爸说今天晚上要带我去吃好东西,等我们吃完了再不要他,好不好?”

  说完便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桑离,桑离没忍住,终于久违地笑出声。

  晚上睡觉前,桑离坐在YOYO的床头,看YOYO展示她今天的绘画成果。

  A4白纸上,红蜡笔画了一个长条若香蕉物体,一端翘起来,上面顶着一朵小红花。

  桑离问YOYO:“这是什么?”

  YOYO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很高兴地解释:“这是大公鸡。”

  “哦,”桑离恍然大悟,指一指那朵小花,“这是什么?”

  “这是大公鸡的帽子,”YOYO穿着可爱的小睡衣,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一下,“冬天天冷,大公鸡要戴帽子。”

  桑离指指图画:“那大公鸡为什么没有尾巴呢?”

  YOYO想想,点点头,跳下床找来蓝色蜡笔在“大公鸡”尾巴的部分画了几道弧线,高兴地再爬上床献宝:“画好了。”

  桑离再认真提意见:“大公鸡的翅膀呢?”

  YOYO又开心地画两个半圆在“大公鸡”上,得意地端详。

  这时候马煜洗完澡走过来,看着YOYO手里的画,纳闷地问:“这是什么?香蕉和蘑菇?”

  桑离哈哈大笑,YOYO气愤地看着马煜声明:“这是大公鸡!”

  马煜点点头,诚挚地道歉:“爸爸错了,爸爸从小就不会画画,也不会欣赏。”

  YOYO噘起嘴不理他,过会才扭头问桑离:“桑离,你会给我做妈妈吗?”

  马煜和桑离都一愣,可是马煜很快就再次赞许地摸摸YOYO的头,和她并排盯着桑离看。

  桑离哭笑不得,想了想才回答YOYO:“要和你爸爸结婚才能给你做妈妈的。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不跟你爸爸结婚的。”

  YOYO很高兴:“那你还是给我做妈妈吧。”

  马煜大悦,心想还是女儿和爸爸贴心。

  没等高兴完,就听YOYO继续说:“那样我就可以有两个妈妈了。”

  桑离很好奇:“你很想有两个妈妈吗?”

  YOYO郑重地点点头:“苏诺飞说我会有两个妈妈和两个爸爸哦!我很高兴啊,因为如果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那就可以一个妈妈陪我画画,一个妈妈给我讲故事,一个爸爸陪我去游乐园,一个爸爸给我买好东西吃!”

  桑离笑着捏她的脸蛋:“那你还缺一个爸爸呢。”

  听到这话,YOYO转头看了看站在床边一脸苦笑看着自己的老爸,沉思一下,迅速以极其亲昵地姿态扑到桑离身上,无比热情地恳求:“桑离,那你再给我找个爸爸吧!我还差一个爸爸!”

  桑离一愣,继而笑着看向旁边已经明显石化的马先生。

  这一次,马煜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哑口无言了……

  也是那晚,送桑离回家的路上,马煜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她:“桑离,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桑离点点头。

  马煜似乎悄悄松口气,他紧紧握一下桑离的手,继续问道:“那如果,你、我、YOYO,我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家,每天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桑离沉默了。

  过了很久。

  久到马煜已经准备放弃所有的期待,转身离去的时候,终于听见桑离说:“马煜,我想去看看向宁。”

  马煜愣住了。

  他直直看着她,听见她说:“我想去看看他,回来后,我就给你答复。”

  几秒钟后,他说:“好。”

  他似乎也多了很多的决绝,对她说:“我也去。”

  桑离有些愕然:“你也去?”

  马煜点点头,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同路人。”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桑离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我们是同路人,所以要一起在这条路上重新走一次。

  记忆从哪里失落的,就要从哪里找回来。那是青春的告别式,我们总要完成,才能重新上路。

  马煜的速度比桑离所预想到的还要快很多。

  几天后,马煜快速解决掉手边所有重要工作,带上YOYO和桑离一起登上了去G城的飞机。YOYO自从回国后还没有什么机会出去玩,于是一路上都兴奋得不得了。

  结果机舱里就出现这样的场景—

  “YOYO,你安静点,你不累吗?”男人拽住企图离开座位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爸爸,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YOYO显然对别人手里的PSP更感兴趣,伸长了脖子嘟囔,“让我看看,让我去看看……”

  看着怀里不断挣扎的小女孩,男人对旁边的女人抱怨:“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你说女孩子哪有她这样的。”

  女人笑起来,伸手揽过小女孩,把柔软的小身子嵌到自己怀里,招招手向隔壁座位的乘客打招呼:“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您的PSP侧一下,让这孩子看一眼。”

  她的笑容温暖又好看,隔壁座位的小伙子反倒有些脸红,干脆递过来:“给小朋友玩吧。”

  “谢谢您,”女人回报一个感激的微笑,接过机器攥在自己手里,展示给小女孩看,“喏,YOYO,只能看不能动哦,如果你给弄坏了,你爸爸要赔人家的。”

  小女孩便很乖地不再挣扎,瞪着好奇的眼睛,伸出小手戳按键。女人帮小女孩按动几下,里面的动画小人就开始踢足球,小女孩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短暂,过了没多久小女孩就蜷缩在女人怀里犯困,女人归还了别人的东西,再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看她睡着。她身边的男人则始终都在看航空杂志,压根不在小女孩身上多费心。

  旁边的乘客艳羡地看着女人说:“你们……真是很幸福的一家啊。”

  男人从航空杂志里抬起头,礼貌地笑一笑,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女人。

  女人轻轻拍着小女孩,听到这话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抬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机舱里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后,桑离在出口处看见了迎接他们的管桐和顾小影。顾小影一看见桑离就举高了手臂喊:“这里这里!”

  桑离还没做出反应,YOYO已经冲过去,嘴里喊:“甜点阿姨!”

  几个大人皆愣住。

  稍顷,桑离和顾小影同时笑出来,顾小影郑重向管桐介绍YOYO:“这是我的甜点搭档YOYO小朋友,我们一起吃过二十六种甜点,每人一半。”

  桑离和马煜笑着看管桐,却听到管桐松口气道:“太好了,有她在,今晚上我就不用吃另一半了吧?”

  桑离和马煜看着管桐如释重负的表情,愣一下,也忍不住笑出声。

  接风宴安排在一处精致的私房菜馆,等上菜的时候管桐和马煜一见如故地聊天,聊着聊着就听到管桐有些惊喜地感叹:“咱们居然是校友?”

  他高兴地扭头对顾小影说:“真是巧,他比我小两级,管理学院的。”

  “真的?”顾小影也惊讶地看着马煜。

  马煜点头,看着管桐:“真的。我们那时候还听说过师兄你,我进学生会那年你大三,刚调去学生自治委员会做主席,咱们擦肩而过,不然一定认识。”

  这样一说,管桐也觉得马煜有些似曾相识起来,于是越发觉得亲切。两人的话题从曾经的老师到旧日的餐厅,逐渐绵延开去,延续了整整一餐晚饭。顾小影时常插几句话,企图套出管桐大学时代的糗事或者绯闻,结果两个男人要么是太清白,要么是太狡猾,总之一直没有让她得逞。

  桑离只是笑着听,不怎么说话,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照顾YOYO吃饭上。大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实在太贤惠、太出人意料,于是令顾小影不停地感叹:今非昔比啊今非昔比……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所有的变故都出现在饭后喝茶聊天的时候,还是顾小影先感叹:“省大就是好!你们学校的本科毕业生都可以到我们学校做老师。”

  管桐不信:“怎么可能?大学老师至少要是研究生学历,好像现在都要博士了。”

  “真的,没骗你,”顾小影瞪管桐一眼,扭头问桑离,“哎,桑离,艾宁宁是不是就是从他们省大本科毕业分过来的?”

  “轰”地一声,马煜整个僵住,桑离也愣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看着他们的表情,有些纳闷:“桑离你不会是想不起来了吧?就是教咱们英语的那个老师,很年轻、很可爱的那个。哎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去参加她的追—”

  话音未落就被桑离猛地打断:“我知道!我知道!”

  她指着马煜打岔:“他们是大学同学,同一级的。”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

  一边的马煜却完全失语,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顾小影,过很久才问:“她还好吗?”

  还没等顾小影回答,桑离便拍拍马煜的胳膊,笑着递过去一只剥好的虾,转移话题:“我忘了告诉你了,艾宁宁曾经是我的英语老师。”

  马煜难以置信地看看桑离:“怎么会?她毕业时不是去了戏曲学院?”

  “后来戏曲学院和我们艺术学院合并,她就一边给那边的学生上课,一边给我们上课,”桑离低头剥虾,不再看他,“她人很好,很受学生欢迎。”

  “是啊,”顾小影感慨着追忆,“她还资助了六个贫困地区的学生,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

  “你们说的艾宁宁,是不是那个全省十大杰出青年?”一直没说话的管桐终于迟疑着开口问。

  “是!”顾小影摊摊手,终于还是把桑离最害怕的话说出口,“可惜,英年早逝……”

  “咚”!马煜手边的汤匙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瞪大眼看着顾小影,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顾小影的职业敏感终于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她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她扭头用求援的眼神看着桑离,气氛在那几秒钟瞬间降到冰点。

  桑离叹口气,转身握住马煜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马煜,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艾宁宁,在四年前,因为淋巴癌去世了。”

  马煜的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

  顾小影大气不敢出一口,缩在管桐身边,直到管桐从桌下握住她的手,她才喘匀一口气。

  桑离则始终低着头,过好久才抬起头,苦笑一下,看着马煜:“明天,去看看她吧。”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干涩:“艾宁宁和向宁,他们都葬在永安公墓。”

  马煜愣愣地看着桑离,再看看顾小影和管桐,过了很久,终于长吁口气,弯腰捡起汤匙放到一边。

  他的脸上渐渐恢复之前的平静神情,略点一下头,对管桐和顾小影说:“对不起,失态了。”

  他深深叹口气:“艾宁宁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一室空气,瞬间凝固。

  第二天,管桐驾车,一起去往永安公墓。

  一路上,桑离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顾小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也沉默一路。

  就连YOYO都似乎看懂了大家的沉重,不再吵闹,而是安静地看看桑离,再看看马煜,终于忍不住了才问:“爸爸,我们去哪里啊?”

  桑离回过头,看见YOYO好奇的目光和马煜沉痛的表情,努力笑一笑,把YOYO揽进怀,回答她:“我们去看望一个已经不在了的叔叔和一个不在了的阿姨。”

  “他们去哪里了?”YOYO很疑惑,“他们不在了我们怎么找到他们?”

  “是啊,他们去哪里了呢……”桑离喃喃,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几个人,“你们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马煜沉默,没有说话。

  顾小影想了想,回过头,点点头说:“我信。”

  桑离微微一笑:“你不是唯物主义者?”

  “我是,”顾小影郑重地答,“可是,这样会令我们觉得欣慰。”

  她转过身来,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桑离:“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亲人离去的痛苦,可是只要我们觉得他们能够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们,就会不至于太痛苦。会努力生活得更好,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心。”

  她看看YOYO,再看看桑离和马煜:“带YOYO一起去给向宁和艾老师看看吧,他们会替你们高兴的。”

  桑离眼眶一酸,扭头看向窗外:绿色的原野、快速倒退的树木,在朝阳映照下,变成暖洋洋的金色。隐约有潮湿的雾气浮起来,笼住远处的天际,带一点浅浅的灰,漂浮着,若有若无。

  在那样的远处,或许,真的有个天国?

  她的眼圈渐渐变红,她低下头,把脸埋在YOYO背后,而YOYO安静地缩在她怀里,居然是史无前例的乖巧。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公墓。

  很巧,在艾宁宁墓前,他们看到了那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他个子不高,头发也略略有些稀少,从背影上看,他并没有马煜挺拔帅气。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有多么爱他的妻子。

  他用一块布一点点擦拭墓碑上的每一个缝隙,站着擦累了就蹲着擦,偶尔凑近上去吹口气,好像一定要把那深灰色的墓碑擦得纤尘不染。他的神情那么专注,好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不远处几个人关注的目光,他只是认真地擦,一边擦一边和他的妻子说话。

  风吹过来,甚至能听到一些片断。

  他说:“宁宁,天凉了,要记得加衣裳……最近挺忙,毕业班了嘛,去年那些孩子考得都不错,前几天他们回来看我了……那是啊,高三就是炼狱,学生总能熬出头,老师却要熬一辈子……”

  他边说边微笑:“你还记得谢扬吗,小毛孩还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呵呵,是不是很有意思?那时候你总是不让我批评他,我要是不批评他,他能考上大学吗……是啊,早恋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可……谢扬那小子,脑容量有限,绝对不可能一心二用……”

  说着说着,渐渐有些哽咽:“……我去看爸妈了,身体不错,你放心就行……我答应过你的,给他们养老送终……”

  顾小影第一个忍不住,转身跑远,蹲在一棵松树下“呜呜”地哭。管桐跟过去,把她拉起来搂进怀里,她紧紧攥住管桐的衣服,努力想压抑住哭声,可是根本压不住。

  YOYO吃惊地看着顾小影,再仰头看看桑离,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怎么了?”

  桑离努力逼干眼底的泪水,蹲下身,把YOYO揽在怀里,温柔地说:“阿姨想念她的好朋友了。”

  YOYO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也想苏诺飞了。”

  桑离亲亲YOYO,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扭头看向马煜。却发现,马煜的眼神那么温柔而宽慰。

  他认真而仔细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看了很久。直到顾小影渐渐止住哭声,YOYO也小声说“桑离,我冷”,他才转身抱起女儿,准备离开。

  桑离不明白,问他:“你不过去看看她?”

  马煜却摇摇头,他居然微笑了。

  他看着远处的太阳,眯起眼,用难得的欣慰语气答:“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他一边抱着YOYO,一边低头看着桑离:“去看向宁吧。”

  略顿一顿,他又问:“我陪你过去?”

  桑离抬头看看马煜,犹豫一下,还是摇摇头说:“我自己过去就好,麻烦你们等我一下。”

  马煜点点头,说:“好。”

  桑离转过身,回头看一眼顾小影,看见她揉揉眼睛,伸长胳膊往不远处指一指,有些哽咽地说:“D区207号,我在那里遇见过郭蕴华老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桑离的心脏蓦地一紧。然而她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回过头去,再紧紧抱一下怀里的百合花,往D区走去。

  台阶并不长,可是随着她越来越靠近207号墓碑,她的呼吸居然越来越紧张。

  近了,更近了……终于看到那个陌生墓碑的刹那,桑离腿一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墓碑上,照片里的那个人,那样熟悉的模样—向宁,时至今日,我终于相信你不在了,不在了啊!

  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桑离呆呆地看着照片里那英俊的脸孔、那温和的笑容,那永远凝固住的二十九岁。

  照片里的向宁,永远都不会老去。

  微凉的风里,桑离呆呆地看着墓碑上始终微笑着的那个人,空气中漂浮着松针的香气以及山野间泥土的潮湿味道。她突然想:难道,就是这样的泥土下,永远深埋着那些我们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

  寂静的墓园里,桑离吸吸鼻子,蹲下身,轻轻放下怀里大捧的百合花。过很久,才有些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冰冷的墓碑,再一点点抚上照片里的那眉眼、那笑容、那个已经永远离开的人……

  她在心里说:

  向宁,你好吗?

  你那边,也是秋天了吗?

  风凉吗?

  有人陪你说话吗?

  你低下头,看得见我吗?

  你放心,我很好。

  我现在生活得很简单。

  偶尔也唱歌,听众虽然少多了,可是很快乐。

  向宁,对不起。

  我没有看见你的最后一面,也没有来送你最后一程,甚至在这三年里,我都没有来看过你。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吗?

  我不来这里,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

  我怕看见你躺在花丛中的样子,怕看见这冰冷的墓碑,我看不到这些,就可以骗自己说你还在,可以告诉我自己你永远都没有离开。

  我这样骗了自己三年,你可能不信吧,曾经,我真的想过为你守孝一辈子。

  “守孝”,是挺古老的一个词了吧?可是我真的曾经这样想过。我想我总要做些什么,来赎罪。

  可是后来,有个人对我说:我们总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让我们爱过的人,看见我们的幸福。

  他叫马煜。

  你能看到他吗,就是不远处抱着一个小女孩的那个男人。

  他说他很爱我,因为我们有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惦念,相似的放不下,相似的孤独。

  哦对了,忘记给你介绍了,马煜怀里的那个小女孩,她叫YOYO,她是马煜的女儿,如果我选择和马煜在一起,她就会是我的女儿。

  对不起,向宁,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没有保护好你在世界上最后的骨血。我真的很后悔,可是再后悔,也回不去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落日余晖中,满山松柏的环绕里,桑离看着照片里那张微笑的脸,终于泪流满面。

  (B)

  她还记得,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向宁已经醒了。

  阳光沿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恍惚的光影里,她看见向宁正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发现她醒了,他嘴唇动一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用手揽紧她的腰,紧紧地把她带进怀里,拥住她。

  她沉默着,顺从地回抱住他。那一刻,安静地房间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有力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很久。

  向宁终于松开手,用臂肘撑住身体,俯视着她的眼睛说:“小离,回来吧。”

  在那一瞬间,桑离险些要掉下泪来。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在心里深深叹口气,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颧骨、他的鼻子、他的唇……她要记得,曾经的这一夜,用尽了她的一辈子。

  她说:“向宁,我……回不去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沙哑,可是多么奇怪,说完这句话的刹那,刚才还想要呼啸而出的眼泪便奇迹般地消失,只留下酸涩麻木的疼痛,让她不敢眨眼。

  向宁的表情瞬间变得愤怒,他狠狠瞪着她,狠狠说:“桑离,你疯了!”

  而她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失神地说:“向宁,对不起。”

  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越来越紧地收紧手指,似乎要把她捏碎。

  他的眼睛红通通地盯着她:“桑离,两年半了,我不敢回国,我怕看见你,更怕空气里都有你的影子。这样说很肉麻是不是?其实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我就是这么贱,居然还会找上你!”

  他绝望地看着她:“我错了,我真是不该对你抱一丝希望!你放心,我走!我永远不回来!不管哪个国家,我这辈子就是死在国外,也不会再回来!”

  那天,她对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这样痛苦的眼神、绝望的表情,还有恶狠狠的毒誓!

  那时,她只是在心底努力克制那些翻滚着的不舍与不忍,她压根不会想到,这个世上真的有个词,叫做“一语成谶”。

  那天,她只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从向宁家离开。一路上都有些恍惚,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恍惚,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才刚刚开始。

  回到演出团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团长看见她的一瞬间如释重负,一把抓住她,又爱又恨地说:“小祖宗,你忘了今天下午要去演出吗?全团都在找你,你为什么关手机?”

  桑离这才恍然大悟地拿出忘记开机的手机,手忙脚乱地问团长:“怎么办,他们都走了吗?”

  团长是个女人,人到中年却仍然气质很好,看见桑离这个样子,只是恨恨地伸手戳一下桑离的额头,转身拖出桑离的行李箱:“都在这里,我找人帮你拿来的,你现在马上出门,坐地铁,不要坐出租车,半小时内赶到火车站,他们在候车大厅等你。”

  “好!”桑离答应一声,拎起行李箱往外冲。

  只听见团长在后面喊“慢点跑,小心点……哎你这孩子别那么毛躁,稳着点”,可是桑离顾不得了,只能努力往前跑,渐渐听不见团长的喊声。

  赶到火车站的时候桑离几乎已经快要虚脱,远远地看见候车大厅里已经开始检票,桑离拨开人群就往里面挤,突然被身后的人拽住,她恶狠狠地回头,猛地就看见梁炜菘的脸!

  她吓一跳,仔细看看,真是梁炜菘,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手里捏两张火车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梁老师,你们还没走?”桑离兴奋地转过身,看着梁炜菘问。

  梁炜菘无奈地叹口气,晃晃手里的票:“其他人已经走了,我刚给咱俩换了下个车次的车票。”

  “啊?”桑离瞪大眼,失望之余才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顺势滑坐到旁边的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站在一边的梁炜菘。

  梁炜菘在她旁边坐下,递过来一张车票:“傍晚的车,明天晚上到,咱们还要等一个下午。”

  桑离内疚地说:“对不起梁老师,害你在这里等我。”

  “不用太内疚,”梁炜菘看看桑离,“我也是有事耽搁了,索性就打电话告诉他们要晚点到,结果他们说你也迟到了,我说那正好,咱俩还能做个伴儿。”

  桑离全身放松下来,靠坐在座位上,舒口气:“好久没跑步了,真要命。”

  梁炜菘则打量一下嘈杂的候车大厅,微微皱一下眉头,问桑离:“要不要换个地方等车?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坐在这里,太乱了。”

  桑离不想与他单独相处,便直觉地反对:“不用了,就这里挺好,万一再错过火车就太没面子了。”

  梁炜菘却沉下脸:“让你走就走,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桑离惊讶地看看梁炜菘,心想这还是第一次看他发脾气。

  可是也不敢反驳,终究还是乖乖地随他去了他位于南二环附近的公寓。

  那是桑离第一次去梁炜菘在市区内的临时住处。

  简单的两室一厅,环境幽雅的小区,桑离有些拘束地坐在沙发上,看他打开音响,又拎两瓶纯净水出来,在她身边坐下,一个个拧开瓶盖。

  桑离小心翼翼地往远处挪一挪,可梁炜菘还是觉察到了。

  他突然笑了。就是那笑,在逆光的条件下,让桑离蓦地一惊!

  是突然,就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那永远穿着斗篷、遮住面孔、阴郁恐怖的吸血鬼!

  只是在这念头稍纵即逝的瞬间里,桑离惊恐地看着梁炜菘,她眼里的恐惧那么明显,可是梁炜菘却没有丝毫的惊讶,他了然于胸地笑着,看着桑离,眼神里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光芒!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她心惊肉跳的时候,她看到梁炜菘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唰”地一声,便拉上了窗帘。

  正午阳光下,厚重的窗帘挡住一些光,让梁炜菘的面孔更加模糊。他站在那里,距离桑离大约两三米远的位置上,他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就在桑离准备夺门而出的刹那,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脱掉。”

  桑离的大脑瞬间停摆!

  她看见他笑得风轻云淡,好像在说什么顶不重要的事,然而又目光狠戾,无须置疑。

  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梁炜菘看着他,微微一笑:“脱掉,桑离。”

  桑离猛地打个冷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贴身的毛衣下面已经浮起细碎的鸡皮疙瘩。

  他笑了,走到她面前,一伸手,便把她拉起来。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任他一点点扯起自己的衣襟……

  短暂的麻痹后她的大脑开始运转—她似乎永远都猜不透梁炜菘下一步要做什么,可是无论她如何去设想,他总会在她决定反抗前轻轻松松化解她全部的勇气!

  就像这一刻,他在她几乎想要挣脱的时候低下头,一边举高她的胳膊,一边在她耳边轻轻说:“桑离,不要反抗,你明知道反抗也没有用的。而且,这对你来说,很不好……”

  他的语气轻轻的,声音里却透露着阴森森的情绪,桑离再一哆嗦,下一秒,他已经双手抓住她宽松的毛衣下摆,猛地往她头顶上方一抽,轻轻松松就拽下来!

  就在女孩子仅着内衣的身体暴露在迷蒙光线中的刹那,桑离猛地抬起头,用清冷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看着梁炜菘,视线碰撞的一瞬间,梁炜菘的脸上绽开邪佞的笑容!

  他在她的注视里伸出手,轻轻抚上桑离的眼睛,声音依然浑厚而富有磁性,他说:“桑离,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他微微叹息,手指从她的脸颊流连到颈边:“每次看见你,我都在想,歌里唱得多好……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他轻轻地哼着歌,一双手缓缓下滑,缓缓地打开她胸衣的纽扣,缓缓地、不紧不慢地,用手指在女孩子光滑的皮肤上一圈圈地绕。他的呼吸扑在她的皮肤上,微微带来潮湿的凉意!

  在那一刻,室内的暖气分明温度很高,桑离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她有些绝望又有些自弃地闭上眼,她想:沈捷,你看,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别人也会来抢你的东西,而这东西本身又多么不是东西!它是木头、是石头、是这世间最不堪的玩具!它不是人,它早就不是人了啊!

  她的内心充斥着这样尖锐刺耳的喊叫声,她紧紧地闭着眼,感受梁炜菘略带一点薄茧的指尖在她身体的每一处逗留!她的精神已经临近崩溃,她咬紧牙关,她一个字都不说,她想到了,这是她自找的,是从最初开始就纵容了的,是现在喊停也已经来不及的!

  意志崩溃前的刹那,她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沈捷知道,绝对不能!

  然而,突然间,房间的门被“嘭”地一声打开,桑离下意识地睁开眼,扭头看过去,赫然看到的,居然是赵倩华?!

  什么叫做“捉奸在床”?

  桑离的头终于“嗡”的一声彻底爆炸!

  桑离永远都记得那天的赵倩华。

  那是赵倩华从来未曾出现在杂志上、电视里的一面,是一个每每出现在镁光灯下都会雍容优雅的女人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她只是顺手关上门,倚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冷冷地说:“梁炜菘,我警告过你的,不要让我看见你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你怎么忘了呢,我的脾气很不好的。”

  她扫一眼桑离,嘴角噙着笑:“小朋友,你胆子真大,你就不怕这房间会有摄像头?”

  桑离一愣,下意识地四下里张望,看见她的反应,赵倩华笑了。

  她说:“穿上衣服吧,天很冷,冻坏了的话,我要怎么向沈总交待?”

  那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却又森严得可怕。桑离猛地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而他们两个,居然就在她的面前开始谈判?

  赵倩华的脸上始终挂着那种阴晴不定的笑容,她说:“梁炜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儿?我告诉你吧,只要肯花钱,还真没有什么是我查不到的……”

  梁炜菘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没有说话。

  赵倩华“啧啧”地感叹两声:“梁炜菘,你也别说我看不起你,就你这些年碰过的小姑娘也有几十个吧?你倒是使使劲儿,把她们都彻底办了啊!你能吗?你都废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死心呢,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重振旗鼓?”

  “你—”梁炜菘瞪大眼,死死盯着赵倩华,却说不出话。

  赵倩华鄙视地笑笑,往梁炜菘身上一瞥:“梁炜菘,你可别怪我在你的新欢面前兜你的老底儿,谁让你到底还是让我抓到了呢?其实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的,可你不珍惜。”

  她扭头,看看局促而惊讶的桑离,又笑了:“桑离,你有沈捷那么大的靠山还不够?还要来惹我?”

  她看着桑离呆呆的样子,微笑着从手边的纸袋里拿出一个装有浅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她指着窗户说:“桑离,如果你再被我抓到,那你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从楼上跳下去,二是用这瓶硫酸洗洗脸。”

  桑离吸一口冷气,她恐惧地看着赵倩华,过了很久才听到梁炜菘沉声道:“倩华,不要闹这么大,收起来!”

  听到这句话,赵倩华迅速扭头看梁炜菘,桑离能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清楚的恨意,眸子好像要冒出火来!

  那一刻,桑离想:赵倩华一定是疯了!

  可是桑离没想到,下一刻,赵倩华突然逼近她,高高举起手中的瓶子,冷笑着看梁炜菘。

  赵倩华的声音那么冷,她说:“梁炜菘,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她毁容?”

  梁炜菘面无表情地坐回到沙发里,看着赵倩华说:“不要闹!万一你被送进监狱,公司的股票就会大跌,等被别人收购后,你父亲的产业可就不姓赵了。”

  赵倩华恨恨的:“就算它不姓赵,也永远都不会姓梁!”

  “我知道。”梁炜菘若无其事,“但是如果我和你离婚,它至少有一半姓梁。”

  “梁炜菘!”

  赵倩华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是我当年瞎了眼,居然会挑上你!可是既然已经结了婚,那这辈子只能我不要你,绝对轮不到你不要我!”

  她扭头看着桑离,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近乎疯狂的光芒。

  桑离看着那双眼睛倒抽一口冷气,似乎从来都没想到,一个美丽的女人被逼急了的时候会比疯子还可怕!

  赵倩华晃动着手里的玻璃瓶,看看面无表情的梁炜菘,再看看满脸恐惧的桑离,狠狠说:“桑离,你是不是觉得这跟演电影差不多?如果今天我真的让你选择跳楼或者毁容,你觉得他会不会帮你?”

  桑离已经被她吓到,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赵倩华看一看窗外,回转身,突然抹去脸上的凶狠,一下子变得笑容灿烂:“我觉得你一定会选择从这跳下去……因为我太了解你这种女孩子了,你的本钱就是你的脸,所以,你绝对不会选择毁容的!”

  她话锋一转,斜眼看桑离:“我告诉你,桑离,我可是谁都不怕,包括沈捷。你不要再惹我,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桑离瞪大眼,恐惧到极致,连眼泪都没有!

  就这样,那天,这件事就在赵倩华的威胁中收场。

  令桑离意外的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梁炜菘真的没有再招惹过她。

  而且,从那以后,他看她的眼神慈祥得更像是一个长者。

  桑离迷惑了……她甚至觉得曾经发生的那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是自己恐惧到尽头的想象!

  她就在这样的纳闷与忐忑中一天天地过下去,她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小欣喜,她想:梁炜菘真的就这样放过自己了?赵倩华也真的不和自己计较了?

  可是又有些无法克制的郁闷:如果梁炜菘真的放过她,那原本说好了的、明年春天赴国外交流培训的名额,她还能拿到吗?

  原来,名利这东西,真的就像罂粟—你中了毒,却也上了瘾!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矛盾与纠结的存在,导致一个多月以后的某个夜晚,当赵倩华再次出现在晚归的桑离面前时,桑离自然而然地一惊!

  那是在她住处的楼下,赵倩华拦住她,笑一笑说:“桑离,我要跟你谈谈。”

  桑离戒备地看着赵倩华,问她:“赵总您有事吗?我今天演出,很累了,我想回去休息。”

  赵倩华冷眼一瞥:“桑离,那我就直说了。你应该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吧?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

  桑离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倩华,她不明白,为什么当梁炜菘已经不再找她之后,赵倩华却还会找上她?!

  她不知道,她的这种诧异看在赵倩华眼里,却分明就是一种挑衅!

  赵倩华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桑离,眼里闪烁着狠绝的光,她说:“桑离,我不想对你下手的,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惹到我,你让我很尴尬知道吗?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你居然能让梁炜菘跟我提离婚?”

  夜空下,赵倩华周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可她的目光像冰一样,她身上那件黑色的连身长裙在春天的风里呼啦啦的飘动,好像女巫的魔法袍!

  桑离完全愣住了。

  过很久,她才晓得辩解:“不是我,我很久没有见到梁老师了……”

  “你没有见到他不等于他不惦记你,”赵倩华恶狠狠地撂下话,“我倒要等着看看,桑离,我看他能惦记你多久,看沈捷能罩你到什么程度……桑离,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别人,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她转身离去,宽下摆的裙子带起呼啦啦的风,桑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赵倩华消失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那晚,桑离睡得很不安稳—她总是梦见有个穿黑裙子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一瓶硫酸,狞笑着看着她,对她说,你要么跳下去,要么就用这瓶硫酸洗洗脸……

  噩梦成真的那天,桑离永远都记得。

  那是晚上,傍晚的时候她接到了沈捷的电话,他说周末要来看他,听见他声音的刹那,她所有的恐惧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在电话里啜泣了很久,沈捷居然也就耐心地听她哭,隔着电话哄她。最后,他甚至把来看她的时间提前到两天后,他笑她,说小离你果然是好孩子,看来我也算没有白疼你……

  回家的路上,每当想到沈捷在电话里的笑声,桑离便觉得隐隐的安心。

  然而,就在她刚刚走进单元楼的大门时,突然,就从她的身后圈过来一只手!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往她的嘴里紧紧塞了一团布,堵住她所有的呼叫!

  是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的手脚已经被制住,起码两个以上的男人死死抓住她的四肢,让她无法挣扎,一路拖上天台!

  因为桑离租住的是六层的楼房,所以没有电梯。漆黑的楼梯上只有几个人空荡荡的足音,她不断地踢、撞,可是她的挣扎丝毫没有用处!

  当天台的风吹到她脸上时,恐惧在瞬间弥漫了她的意识,腾空的刹那,她嘴里的布被猛地拖出,伴随那一声尖叫,她最后的意识竟然就是一个女人狂肆的笑声!

  那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的脑海深处,对她宣告:桑离,我要你去死!

  短短的两秒多钟—只有不到三秒的时间,“嘭”的一声,世界归于寂静!

  就这样,当沈捷急匆匆赶到北京时,见到的,就是他的小姑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被无数管子、纱布紧紧包裹的模样。

  沈捷惊呆了。

  尤其是当医生说桑离怀有两个月身孕时,沈捷的心脏瞬间紧缩,他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心底的震惊—是他的孩子吗?可是他们上一次见面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再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这不可能啊!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孩子,那是谁的?又是谁,一定要置桑离于死地?

  害桑离的人,和桑离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关系?

  ……

  沈捷觉得一向冷静的自己也思维混乱了。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听医生交待桑离的伤情,直到医生冷静地宣布“以后桑小姐再也不能生育”时,沈捷几乎快要爆炸。

  充满着来苏水味道的医生值班室里,沈捷紧紧攥住拳,面色沉重。

  过了很久,他才转身离开值班室,回到桑离的病房。他静静站在桑离床头,看着那个全身肿胀、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她何时会醒来,更不知道一旦她醒了,他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桑离昏迷了很久。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警察说,这是意外。

  沈捷一听到这个说法就沉下脸—他绝对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可是,除非桑离醒来,否则无法指控任何人!

  因为,现场找不到任何故意杀人的痕迹。

  沈捷找了私家侦探去查找真相,而他自己则在医院里守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秦砺中董事长病危,沈捷无奈,只能赶往美国。走之前,他终于想起桑离曾经说过她有个哥哥叫南杨,在上海读博士。他从桑离手机里找到南杨的电话号码,决定把他的小姑娘交付到他认为可以信任的人手上。

  六个小时后,他从匆匆赶来的南杨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舍得、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自己!

  南杨狠狠把沈捷摁在墙上,红着眼质问他:“你不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吗?你是怎么照顾她的?你怎么会眼睁睁看她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他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那一刻,沉睡的桑离、愤怒的南杨,还有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他们都看不见他沈捷心里有多么大的伤痛,正分分秒秒谴责他自己:为什么要送桑离来这里?为什么不能陪着她?为什么要让她受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

  他就这样带着内疚、带着自责、带着不放心,当然也带着隐约的怀疑与不踏实,登上了飞往美国的客机。两天后,就在秘书电话通知他桑离醒来的那天,他的父亲秦砺中,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所以,桑离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南杨。

  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转身出门叫大夫。一系列繁琐的检查结束后,医生们走出病房,南杨再次一言不发地跟出去。不知道他们给她用了什么药,她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了,点了灯,拉上了窗帘,面容憔悴的南杨紧紧握住她的手,终于开口。

  他说:“小离,你没事,医生说了,你会很快好起来。”

  他还说:“小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不是那两排探出阳台来的晾衣架,我就真见不到你了。小离,你会好的,你会像以前一样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她,好像刻意想要让她看见他的诚实。可是很遗憾,如今的桑离今非昔比,她早已知道,当一个人刻意用眼睛强调他的真诚时,那么,他说的话,未必值得相信。

  所以,她沉默,她绝食……她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怒视着所有人,要他们说出她真实的伤情。

  终于,他们说了实话。

  他们说,她在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骨盆,身上从此留下钢钉,也留下了难以消褪的伤疤;他们还说她的肋骨断了,刺进肺里险些没命,以后能不能唱那些高难度的歌曲还难说;他们最后说,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惜孩子没了,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那一瞬间,她面如死灰。

  那天以后,她就变成了一具木偶。

  她不说话,不哭,不笑,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的眼底没有丝毫的生机。

  她整个人,就在这样的沉寂中变得苍白,变得憔悴,变得更像是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如果说这一切都还没有让她彻底死去的话,那么不久后,田淼的那个电话,则彻底摧毁了桑离最后的一点生气。

  那天,手机响的时候,还是南杨先看到。

  只见他不经意地看一眼手机,马上瞪大眼,快速把手机放到桑离面前,惊喜地对她说:“小离,快看,是向宁!他一定是回国了,快让他过来,快点!”

  桑离的眼睛里果然闪过一丝光亮,继而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闪烁的名字,她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向宁,我把我们的孩子弄没了……

  就在这时,南杨已经等不得地接通了电话,把听筒靠近桑离耳边,小声说:“小离,快说话,不要哭,说你想他,让他过来!”

  然而他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电话里传出来的居然田淼的声音!

  她哭得声嘶力竭,她用最狠毒的诅咒说:“桑离,你怎么不去死?你到底跟向宁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再出国?他明明可以回国了,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你还我们一个活生生的向宁,你还啊!!桑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间,多日来一直没有表情的桑离突然瞪大眼,第一次张开口,用沙哑得近乎模糊的声音问:“你说什么?向宁怎么了?”

  田淼哭着嘶嚎:“向宁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我手上的手机,是他忘了带上飞机才留下来的遗物!”

  ……

  这个世界,天崩地陷!

  此后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就像一场幻觉。

  偶尔,是向宁站在她面前,恶狠狠地说:你放心,我走!我永远不回来!不管哪个国家,我这辈子就是死在国外,也不会再回来……

  偶尔,是医生站在她面前,平静地说:你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可惜孩子保不住了,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

  再或者是郭蕴华站在她面前,冷冷地说:向家真的不能容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即便向宁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还有田淼声嘶力竭的哭喊:向宁死了!死了!被你害死了!桑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以及紧随田淼其后,桑悦诚那冷冷的话语:桑离,我现在最庆幸的事,就是你的身体里没有流我的血……

  她闭上眼,终于开始认真地、沉默地,思考自己可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死去。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死成。

  或许一切都源于沈捷的那个电话。

  隔着一个太平洋,他居然没有问她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只是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桑离我不相信这是意外,你告诉我,是谁在害你,你只要说了,我就让他化成灰!”

  他说得那样决绝,带着与一个儒雅商人不相称的狠绝,逼问她:“你说,是谁?”

  那个电话打了很久很久。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必须承认,沈捷的怒火鼓舞了她的斗志,让她觉得不甘心!

  也是从那天起,她决定:她要讨一个公道!她要伤害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于是,几天后,她打发南杨去买那个季节极少见到的冻梨,然后,把自从她出事后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梁炜菘叫到了医院。

  他当然不想来,可她在电话里冷笑着告诉他:“我有证据的,如果你不想让你老婆的后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就最好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自然是心虚的,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来了。

  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五百万,梁炜菘,给我五百万,我们两清。”

  他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像看一个小孩子那样俯视着她,笑:“桑离,你想和我斗?你觉得你可能赢吗?”

  桑离笑了,那样苍白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无疑是恐怖而又凄厉的。她微微歪一下头,看着梁炜菘的眼睛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把那天在你家时你太太说的话录音了……我不知道,这个是否能证明她有作案动机?”

  梁炜菘的笑瞬间凝固。

  “还有,”桑离微微喘口气,“扔我下楼的那个人,其中一个是天津口音,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左手臂有熊型刺青。他管另一个人叫‘飞哥’,那个‘飞哥’左脸颊有颗痣,而且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只手有六根手指头……”

  梁炜菘的脸一点点苍白下去。

  桑离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五百万,如果你不给,我就四处告状,我去找媒体放录音,去公安局报警,我还可以让沈捷趁低收购股票……梁炜菘,就算我没有直接的证据,你信不信我还是会四处哭诉,哭诉到你太太的公司倒闭?再说,就算不为你太太着想,也想想你自己,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这个‘德艺双馨’的声乐表演艺术家因为丑闻而永远告别舞台?”

  她轻声笑起来:“哦我还忘记了,你还是性无能……小报记者应该很喜欢这个消息才对……”

  看着梁炜菘阴冷而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慢慢地说:“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要给你太太录音的吗?其实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有的这个习惯。我讨厌你,我觉得你恶心,所以每次你找我的时候,我都用手机录音。我猜,这些活色生香的东西,应该会在网络上一夜走红,到那时,梁炜菘,就连不听歌剧的人都会知道你,你真的会出名哎!”

  “够了!”梁炜菘冷冷地打断桑离,冷冷地看着她,咬牙。

  “钱,给我钱,不多,只要五百万,我知道你给得起,就算你太太不出手,你自己也给得起,”桑离斩钉截铁,“我决不食言,你尽可以和我打这个赌,钱到账,我马上离开!”

  梁炜菘冷然道:“桑离,如果我不给钱,你就算把我搞到身败名裂,依然还是一无所获。”

  “是,没错,”桑离坦然地点点头,“可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而你不一样,梁炜菘,你现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你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了。不信的话你尽可以打这个赌,看我到底能不能让你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梁炜菘挑一下眉毛:“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敲诈我?我怎么知道你交给我的东西有没有备份?”

  桑离笑出声,可是那笑声无比空洞:“我说过会走,就当然会走,这样的记忆我也不想重温。不过我确实也没法让你相信我不会再敲诈你,所以梁炜菘你就跟自己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拿你当摇钱树。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保证,你从这里走出去,四十八小时内,就会变成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

  梁炜菘沉默了。

  半晌,病房里响起突兀的回答声:“我答应。”

  他最后看桑离一眼,眼底已经恢复到没有波澜的样子,可是桑离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是气愤,还是恐惧?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两天后,他真的给了她一张五百万元的支票,而桑离寄给他的手机里,真的有五个AMR格式的文件。

  如假包换—梁炜菘不是聋子,他听得出来,那里面的声音,的确是他和他的太太赵倩华。

  五百万—这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个多么巨大的数目,可是他也承认他看走了眼。

  桑离,她绝对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而是一只看似无害,却总留着后手的毒蜘蛛。

  她要这样一个算不上巨大的数目,很明显就是为了能让他能痛痛快快地付账,而她在不久后的突然消失,也的确令他松了口气。

  阳光下,梁炜菘就这样拿着桑离的手机把玩。他没有告诉桑离,在这五百万中,有一百五十万,来自他卖房的收入—他终究还是卖掉了位于南二环附近的那套房子,因为只要踏进那里,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那面落地窗下展露她美好的身体……

  桑离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离开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可是,这个环境,她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怕惊动别人,她便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只是用那五百万中的一部分结清了住院费。

  她悄悄给南杨留下一张返回上海的机票,她似乎是到那时才想起来:南杨这年读博三,正是找工作的关键时期,她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再拖下去。

  当然,她还给沈捷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他:交易中止。因为,她不漂亮了,不能唱歌了,不可能有孩子了,甚至就连那个突然失去的孩子都不是他沈捷的……所以,不要用前途、金钱、地位甚至爱情等在内所有荒诞的理由来挽留她,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那天,沈捷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末了才说:不要闹,我过几天就回去。

  也是后来很久,她才知道,沈捷不是不想挽留她,而是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她是在耍性子,开玩笑……

  所以,她就这么顺理成章且没有任何阻碍地离开了北京,在春末开始变热的风里,乘火车离开。

  而之所以选择长江边的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到火车站时,那是她能买到车票的最近一班火车。

  真是个讽刺的结局—前二十五年,她都致力于改变命运,而终于到达青春顶点的这个二十五岁,她却开始随波逐流。

  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桑离终于知道怎样的感觉叫做“空洞”。

  偌大而繁华的城市,可是,你伸出手,却触及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以前,人们总喜欢开玩笑说:去某某城市,什么都不用带,带上钱就可以。

  然而现在桑离知道了,如果只有钱,绝对无法阻挡恐惧、孤独以及那浓浓的陌生感。

  只有仰起头才会知道,在所有的天空下,人都是渺小的,这和钱无关。

  比如她—除了钱,她一无所有。

  认识李老太太,只是一个巧合。

  那天,下了火车后桑离在这个城市里游荡,身体不好,疲惫的时候便坐到路边休息。恰好路过的李老太太向来是个热心的人,她压根没有去想桑离会不会是坏人,便把家里的一处房间租给了她。她还很开心,总是说“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跟我作伴真好”。

  那套房子便是位于“樱园绿景”B栋二楼的房子,并不大,却收拾得很温馨。老太太的儿子在国外,知道母亲喜欢爬山、散步,便专门挑了这个楼盘;怕万一电梯停电老太太爬不上去,便选了二楼的位置;怕老太太在家寂寞,便请了钟点工去做饭,陪她聊天……可是,老太太还是很寂寞。

  是在桑离入住之后,老太太才真正找到能陪她说话的人,她也很喜欢桑离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最关键是她有些耳背,而桑离总是好脾气地、慢慢地说话,于是两人的交流就没有障碍。她不喜欢那个语速很快的钟点工,于是有了桑离之后,她很快便辞掉了钟点服务。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近一年,一年后老太太的儿媳妇在国外给她生了孙子,这一次,就算是语言不通,老太太也决定去国外帮儿子儿媳看孩子。她走之前把房子转让给桑离,价钱比市价要便宜很多。

  她红着眼圈对桑离说:“孩子,照顾好你自己,以后奶奶不在身边,快点找个能陪你的人。”

  桑离点点头,微笑着送老人上了飞机。

  也是那之后不久,楼下的物业公司搬到另外的地方,空出来的房子就被她买下,开了这间“你我咖啡屋”。

  此后的日子里,她就这样变成一尊雕塑,每天在“你我”的角落里晒太阳、看杂志、听音乐、发呆。只是每逢向宁的忌日,她都会去樱花林里唱歌,有时候唱《那晴朗的一天》,有时候唱《复仇的痛苦》,有时候唱《小夜曲》……

  这些,都是她曾经唱给他听的歌—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每当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唱歌的时候,都会以为他在听;每当她看见樱花随歌声落下的时候,她都会以为是他在鼓掌……

  再后来,她终于和顾小影恢复了联系。而顾小影也答应她,在她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她不会来探望桑离,更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桑离的行踪。

  她唯一一次想要桑离露面,就是在她的婚礼前夕—她希望桑离能去给她做伴娘,理由是反正桑离现在也是单身。

  可是桑离拒绝了。

  她已经料到,管桐所在的圈子里,未必不会有她曾经陪沈捷应酬过的人。

  旧人旧事旧风物……她一概不想碰触。

  再再后来,顾小影就是唯一给她带来外界消息的人。

  她知道了郭老师最终把向宁葬在G城,理由是他在那里长大,那是他的故乡。

  也知道了沈捷曾经挖地三尺想要找到她,可是顾小影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

  但,顾小影还是隐瞒了关于“桑离爱乐基金”的事。桑离能理解,她知道,顾小影是真的希望她能从过去的所有事情里走出来,重新生活,重新找幸福。

  而她后来,也真的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计较她的过去、不在乎她是否能生孩子,只为和她一起过日子的男人,他叫马煜。

  甚至,为了成全她和马煜,就连那个真的爱她的沈捷也在久别重逢后毅然选择了离开。

  可是,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多么恨沈捷,就有多么爱他。

  在爱情这件事上,她总是慢了一步。

  桑离记得,顾小影在书里说:别离也是一首歌,因为倘若没有别离,如何能与你相逢?

  其实桑离一直很想问:假使别离的结局是相逢,那么,相逢的后来会不会还是别离?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

  因为,她真的已经怕了“别离”这件事。

  她不想再用任何一点可能把握到的温暖去打赌—她是个凡人,她知道错了,知道后悔了,知道胆小了,知道输不起了。

  可是,还来得及吗?

  寂静夜空下,桑离抬起头,隐约,还能看见那些凋零的花,那些离去的人,那些被辜负的岁岁年年。

  她知道,顾小影有句话没有说错:一曲《别离歌》,就是一段迷路青春的墓志铭……


尾声

  离开G城前的前一天,桑离终于决定回艺术学院看一看。

  她住的酒店距离艺术学院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一路上,她打量着周围似曾相识的风景,看见曾经熟悉的街道又宽敞了一些,印象中的一些梧桐树不见了,路边小店也有不少都换了招牌,路上的年轻面孔那么多,他们眉飞色舞,脸上写满了年轻。

  真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桑离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走着。走了不过一半路,受过伤的腿开始隐隐疼起来,她微微皱一下眉头,抬头看看天空:混沌的灰、厚浊的白,风大起来了,叶子在风里旋转,果然是快要下雨。

  这几年,桑离知道,她自己的身体,远比天气预报要准确得多。

  她并不在乎。夏末的天气,已经有了秋凉,即便下雨,还能多大?就算没有拿伞,快跑几步,总还有一家店可以用来躲雨的吧?

  然而,一切显然不在桑离的想象范围之内!

  该是四点钟左右,桑离正走到街角的小公园附近时,天突然黑下去,前后不过几分钟,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桑离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跑几步,可是让人恐惧的是:不过就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巨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过来,瞬间便让桑离无法呼吸!她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四周漆黑一团,只有汽车的鸣笛声以及行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冰凉的水柱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好像冰雹一样疼。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脚下的水带着巨大的冲力不断往前涌,桑离下意识地抓住身后一丛冬青树枝,可是脚下的水势越来越大,竟然开始站不稳!

  桑离开始害怕了。

  她伸出手,死死抓住面前的冬青丛,任那些树枝划伤她的胳膊,仍然还是紧紧抓住树枝下方近根的位置,依靠树木的力量稳住自己!

  她在水帘一样的雨里努力睁开眼,努力往远处看—她记得不远处的街心公园里应该有个地势还算高的凉亭,那里不仅可以躲雨,而且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洪水!

  想到这里,她微微松一下手,想要往凉亭的方向走,可是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从她所处的人行道边到不远处的亭子口不过五十多米,只需要过一个十字路口的距离,而她竟然趟不过去!

  铺天盖地的水,好像从天上裂开的口子里倾泻而出,甚至能看见一阵汹涌澎湃的浪头呼啸着涨潮,这可还是刚才自己走着的那条路?

  她忍住雨水流进眼里的刺痛,使劲睁大眼往远处看,亭子没找到,却看见交通已经彻底瘫痪—路上不断有车熄火或者追尾,大水毫不留情地漫进轿车驾驶室,许多司机毅然选择弃车逃跑;路上的行人被巨大的水冲得站不稳,只能相互拉住手,或者抱住身边的树;最可怕的是一辆公交车抛锚在路中间,有人从车上逃难似地跳下来,却瞬间便被涨高一米多的大水卷走!

  桑离倒抽一口冷气!

  那一刻,天空中一丝亮光都看不见,漆黑的空间里只有雨水哗哗地浇下来,街面上已经是一片哭喊声。桑离努力抓住手边的冬青树,埋下头,身体几乎要扎进冬青里,便没有看到,随着呼啸的大水,一个体积硕大的铁皮垃圾桶已经脱离了原来的位置,正随着奔涌的洪水快速向桑离的方向靠近!

  然而,就在它马上要砸上桑离身体的刹那,一个人影“砰”地撞过来,硬是将桑离护在了身下,而那个铁皮垃圾桶,竟然就从那人的背上狠狠撞过,再随着起伏的水一路漂远!

  桑离的脸因为这样的冲击被猛地撞进冬青丛,树枝从她脸上划过,眉角处钻心的疼,然而万幸—树枝居然没有戳到她的眼睛!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趴在自己身后的好心人—若不是他,那个垃圾桶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挣扎着略抬起身,却感觉到身后的人在紧紧箍住她的腰。

  她艰难地扭头,却听到风声、雨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桑离你没事吧?”

  是马煜?!

  顷刻间,滚烫的泪水呼啸而出,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止都止不住。

  她想要回转身,可是马煜一手紧紧箍住她,一手也伸过去握住冬青树枝,大喝:“别动,抓紧!”

  她深呼吸一口气,紧紧抓住眼前的树枝,也大声问:“我很好,你呢?”

  “我没事!”

  他喊完了就把脸埋在她颈边,雨水中她甚至感受不到那究竟是人的皮肤还是别的什么随洪水漂浮的物体,她只是反复告诉自己:桑离,没事了,他来了,你就没事了……

  他们就这样紧紧拽着冬青树枝站在路边滔天的水中,整整站了两个小时。

  那两个小时里,马煜始终将桑离紧紧护在怀里,他大声告诉她:这种雨不会太久,马上就会停的,坚持住!

  他却没有告诉她:当他从酒店房间的玻璃看出去,看到路面上那些撞在一起的汽车和被洪水卷到水底的行人时,他几乎是连呼吸都要停止!他马上嘱咐YOYO不准出门,之后反锁了房门,在第一时间内冲出酒店,沿途撞到了不止一个冲进酒店躲雨的人。人们一身狼狈地跑进来,却在看见不顾一切冲进雨里的马煜时,露出惊讶、不解甚至看疯子一样的表情。

  他没有带雨伞,因为他知道雨伞不中用,他一路上无数次被水冲得后退,还有一次甚至被冲到一辆抛锚的车边,狠狠撞上后视镜,险些撞断他的肋骨。可他还是挣扎着往前走,他知道桑离一定没有走远,她腿不好,走不快的。

  可是这也恰恰是他最担心的—她腿上有伤,还有没有取出来的钢钉,这样大的雨,冰冷雨水里,她任何一次腿软都会被活活淹死!

  然而,万幸,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那个垃圾桶,他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这个铁做的庞然大物,后背传来剧痛的刹那,他心里却蓦地一松:她没事,这就好!

  两个小时后,雨势缓和了些许,他急忙拉起桑离往不远处的亭子跑,沿途跌跌撞撞许多次都险些栽进水里,他一咬牙,猛地把桑离推到自己身后,自己在前面探路—他知道,这样的洪水极有可能把污水井盖冲走,看不见的水面下,随处都有可能存在噬人的漩涡!

  那样短短的百余米,他们又走了近半小时。

  终于,历尽千辛万苦靠近了凉亭,而凉亭里的人们在看见他们的同时也已经一个拽一个地组成了一道人梯—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已经全身都暴露在雨中,他一手抹着满脸的雨水,一手努力拽过已经全然没有力气的桑离和马煜,大声喊:“抓紧了,坚持一下,这就拉你们过来!”

  那是这个城市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三小时。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这个城市在短短三小时里消失了三十四个生命—是三十四个看似独立的个体,然而在他们身后,或许是更多个悲痛欲绝的家庭。

  天灾面前,桑离和马煜活下来了,这是意外之后的幸福。

  那夜,省立医院的急诊室里,都是来来往往狼狈的人们。

  桑离全身都湿透了,之后湿衣裳又被冷风吹得半干,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着隐约的刺痒。她疲惫地坐在长椅上,有些失神地盯着急诊室的门看,恍惚间似乎有很多人很多事从大脑中经过,却一样都记不住。

  而那些声音,明显是嘈杂的风雨声,此起彼伏着在她耳际轰鸣,偶尔,还会有一个吼声在说“桑离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疲惫地闭一下眼,伸手使劲揉揉太阳穴,再深呼吸一口气,似乎这才把那些模糊又杂乱的记忆从脑海中暂时摒除。

  这时看见急诊室门打开,马煜捏着几张纸从里面走出来。桑离猛地站起身,几步就冲上前扶住他,瞪大了眼盯着他看。

  马煜的脸色有些苍白,可是却仍然带着笑容。

  他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有个伤口一样,伸手揉揉桑离冰凉的脸颊,笑着说:“我没事,一点小伤。”

  他看她不信,便晃晃手里的药单:“真的,打完破伤风针就可以回去了。”

  他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她小心翼翼地扶自己坐下,而后接过药单准备去取药,这才反手抓住她,笑着问:“怎么了?”

  可是,桑离低着头,只是看着手里的药单,不说话。

  马煜一伸手把她揽进怀,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他的声音轻松却欢快,他说:“桑离,别这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该高兴才对!”

  桑离眼眶一热,就有泪水忍不住地涌出来,渗透了他搭在肩上的衬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多年前的病房里,南杨也说过的。可是,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就总会逢大难?

  向宁,沈捷……现在还要加上马煜吗?

  她终于仰起头看着他说:“马煜,我早就说过认识我没有好事的。”

  她的声音绝望而干涩,马煜忍不住抬起头揽过她的肩,把她再往怀里带近一些。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渐渐,就有笑容浮上来。

  他那么真挚而快乐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里都带了喜悦。

  桑离眨眨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突然,便听见马煜说:“桑离,你可能不信,不过我是真的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他略顿一下,依然笑着补充:“我宁愿你这么患得患失地担心我,也好过你总觉得咱俩两不相干。”

  桑离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桑离被顾小影从头到脚骂了起码三个来回。

  顾小影气得跳:“桑离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阴天的时候腿不疼吗?你跑出去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昨天的事情有多恐怖?我给你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你手机是摆设啊?你还害马煜受伤?人家招你惹你了,怎么遇见你就总得见义勇为……”

  桑离坐在顾小影家的沙发上,用抱枕挡住自己的脸,直到顾小影暂时休息才探出头来,往前推杯水:“你喝点水……”

  “我喝得下去吗?!”顾小影依然火冒三丈,猛地一拍茶几,吓桑离一跳。

  顾小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斜眼看看桑离,冷笑:“据说,昨天晚上你还给人家马煜讲唯心论?我告诉你,桑离,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结婚去,听见没?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总是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你以为幸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所谓幸福不过就是两个人趁还能在一起,先把眼前的日子过下去!而过日子也不过就是柴米油盐,甚至天天拌嘴。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很短的,意料不到的变数太多了,你不能总为了一些你看不见的危险就放弃你手边的幸福!”

  桑离愣住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顾小影家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抱枕,眼睛里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顾小影站起身跺脚,看着桑离:“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你哪里最可恨吗,就是你太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了。你觉得哪条路对,你就义无反顾地走,你听不进去任何人的任何劝阻。桑离,你得听我这一次,马煜是个好男人,可是好男人也不能等你一辈子。你总要尝试做一些事,或许就有意外的惊喜。毕竟,咱们总不能因为食物中毒过一两次,就永远不吃饭了吧?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怎么知道过去那些失去和别离不是为了铺垫今天的得到和相逢?”

  桑离再次沉默了。

  中午是送行宴。

  马煜伤口不大,恢复得很好,只是不能喝酒,便用白水敬主人。

  管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顾小影早就消了火气,笑嘻嘻地指挥桑离:“桑离,每家派一个代表,马煜不能喝酒,你就得喝。”

  她亲手给桑离倒上红酒,桑离瞪她,她当没看见,还起哄:“桑离快敬你救命恩人一杯。”

  桑离无奈,只得端了杯子看马煜,语气倒真是诚恳。

  她说:“马煜,谢谢你,真的。”

  马煜大概没想到她真的会敬这杯酒,一愣,过会儿才回过身,急忙端杯道:“桑离你不是这么见外吧?”

  一边顾小影却哈哈大笑,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交杯酒、交杯酒!这样喝算什么?”

  桑离回头瞪已经完全没有形象的顾老师一眼:“注意形象,别把小孩子带坏了。”

  顾小影这才想起YOYO还在自己身边一边大口吃甜点,一边好奇地看热闹。

  她转转眼珠子,指着桑离,低头问YOYO:“YOYO你想不想要桑离做你的妈妈?”

  YOYO毫不犹豫地点头。

  顾小影笑得更奸诈了,告诉YOYO:“那你让你爸爸和桑离妈妈把酒喝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叫他们爸爸妈妈了,知道不?”

  YOYO纳闷地看着顾小影:“可是她让我叫她桑离。”

  顾小影恨恨地轻拍一下YOYO的头:“笨啊你,就是因为你总是叫她桑离,她才不给你做妈妈的!你要多叫她妈妈,叫得满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你妈妈,懂不懂?”

  YOYO恍然大悟,顿时转过头,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桑离。

  管桐听不下去了,咳嗽两声,也顺手拍自己妻子的脑袋一下:“顾小影,你能不能给自己积点德?”

  “胡说!还有比我更积德的吗?”顾小影瞪管桐一眼,随即转回头去,一定要看桑离和马煜把交杯酒喝下去。

  桑离拗不过她,也拗不过YOYO热切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挽过马煜的胳膊,在他的微笑里,一口把酒喝干。

  YOYO带头鼓起掌来。

  顾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幸福似乎比她桑离还要浓烈。

  小小包厢里的气氛就这样达到一次小小高潮。

  桑离脸色微红地看着兴高采烈的人们,她没有说: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感动。

  这是一种隐秘的情怀,不可以告诉别人,却实实在在给了她温暖。

  席间,趁管桐与马煜谈笑风生的时候,顾小影突然抬头问桑离:“南杨在省师大政法系教书?”

  桑离一边给YOYO剥蟹脚,一边不经意地答:“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的。”

  顾小影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让你介绍给我啊!我帅帅的南杨哥哥,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很倾心了,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城市里,还是同行……”

  桑离翻个白眼:“他博士毕业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于后来,我隐居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顾小影却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国做访问学者了?”

  “当然知道,”桑离看看顾小影,“不然这次回来,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顾小影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国吗?”

  桑离纳闷:“出国是好事情啊,访问学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南杨嘛……自然是有别的原因。”顾小影笑得很开怀。

  桑离不明白了。

  顾小影终于绷不住,主动揭露谜底:“我们今年新分来的同事来报道了嘛,一聊天,发现都认识南杨,她就给我讲了他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原因。你猜,这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桑离也难得的好奇。

  顾小影笑得心满意足:“他被师生恋缠上了,出国避难去。”

  “什么?”桑离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顾小影耸耸肩,“我们同事是他们系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来做专职辅导员的。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南杨本人。”

  桑离目瞪口呆。

  也真是巧,傍晚登机前,南杨的电话就打过来。

  他说:“小离,我到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了,为期一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存下来吧。不过国际长途很贵的,还是等我打给你好了。”

  桑离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来,总是他在为她着想。

  她笑着问:“墨尔本的风光好吗?”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刚来不久,哪里顾得上看风景。不过如果拍了照片,一定发给你看。”

  桑离没忘核实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哥,我听说你胶着在师生恋当中进退维谷?”

  南杨沉默几秒才晓得反问:“谁告诉你的?”

  桑离笑了:“我的眼线很多的。”

  南杨一副不在乎的语气:“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晓得败坏我的名声。”

  “是吗?”桑离憋住笑,“可是我分明听说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恋对象,而且对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艺收服她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南杨老师。”

  南杨怒了:“谁说我情感经历一片空白?这么大年纪了,谁没谈过恋爱啊!”

  桑离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也记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可是我怎么没听说你谈过恋爱?”

  南杨气哼哼地:“谁说没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废话!”南杨咬牙切齿。

  桑离笑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释然、有顿悟、有南杨看不见的坚定。

  她说:“哥,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样本事,就是能看出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叹息:“哥,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常常还要因为走弯了路而绕很远距离。我知道这样有多累,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微微笑着,在他看不见的赤道的这一边,在催促登机的广播声中,对他说:“哥,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一直等着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暂,幸福稍纵即逝,所以,不要辜负别人的心,也不要辜负时间本身。”

  电话那边的南杨沉默了。

  而这一边,桑离抬起头,正看见马煜从座位上站起身,拎起旅行袋往前走。

  他的另一只手牵着YOYO,扭头看见她,微微一笑,对她说:“跟上来,桑离。”

  她心里蓦地一动,有温暖,突然浮现。

  这三个字,并不是“我爱你”那么直白,可是,多么温暖。

  —多么像是,一个关于“一辈子”的邀约。

  之后不久,桑离又恢复了在“魅色”的演出。

  或许这是令所有人都欢喜的现状—如今,常来的客人们都知道“魅色”有个很漂亮的女演员,无论创作歌曲还是西方歌剧选段都唱得很有味道。渐渐,这个高雅艺术沙龙就成为“魅色”每周五晚的品牌演出,时常出现“一票难求”的盛况。

  对此,盛锦感到很开心,恨不得和桑离签长约。只是马煜念及桑离身体不好,屡次干扰自家妹子对桑离的游说。桑离也不多说话,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看马煜和盛锦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其实盛锦也是极漂亮的女子,喜欢穿黑色低V领连衣裙,头发挽起来,带着若隐若现的风情。只是一开口就全然没有了妩媚,反倒带着当地女子的一点点泼辣与一点点嗲。

  她埋怨马煜:“哥,你一点都不照顾我的生意,人家大嫂还没说不愿意呢!”

  她说完了便热切地看着桑离,马煜看到了,先伸手握住桑离的手,再看着盛锦,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妹,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有个家了,别把所有时间都扑在这个店里。我看这周末你就乖乖相亲去,你—”

  “打住!打住!”盛锦皱眉,“我投降,哥,你不要说了,我不签大嫂的长约还不行吗?真是的,桑离还没答应嫁给你呢,你就管东管西的……”

  她边嘟囔边瞪马煜,桑离笑起来,在这兄妹俩的吵闹中,觉得生活终于回到了这世间最寻常平淡却又温存隽永的轨道上。

  当然,这里并不是终点。

  28岁,生命中还有很多梦想需要实现:比如继续唱歌,希望有真正的知音从这样的歌声里获取幸福;比如远离孤独,希望有温暖的家、有真心爱的人,在寒冷的夜里带来依靠;比如祈祷幸福,希望那些爱我的、也是我爱的人,都能够身体健康,诸事顺遂……

  她知道,到这时,前两者的实现都已经有了隐约的轮廓,只有这第三条,还悬在那里,让她午夜梦回时,总会有痛彻心扉的惦念。

  于是,那晚哄YOYO睡着后,她郑重对马煜提出:“我想去一次上海。”

  是在露台上,秋风渐冷,她的头发被吹乱了,有几绺散在额前。马煜伸出手,为她拢到耳后。在他们身侧的远处,是明灭闪烁的万家灯火。

  马煜看着桑离的眼睛,清澈的、真实的,不再迷茫,不再笼着雾气,而是能一眼看到心底的那双眼睛,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他说:“好。”

  他伸出手,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我等你回来,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桑离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抚上这个男人的眉心,将他皱紧的眉头,一下下抚平。

  十月,桑离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站在虹桥机场广阔大厅里的时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从这里,从这繁华都市的霓虹中,抉择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归路。

  这样的城市,每天都在诱惑着年轻而富有冲劲的人们—青春路上,这里有梦想,就有平台;有奋斗,就有传奇。只是,有些人走对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为青春树碑立传;有些人走错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

  原来,错的,不是这繁华本身。

  而是,面对繁华,我们选择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路。

  十月,果然是天凉好个秋了。

  仲悦还是那个样子:高耸入云的尖顶衬着黄浦江畔的夕阳,玻璃幕墙反射出火烧云的流光,在这城市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安静伫立。

  桑离站在偌大的楼宇下,看着门口穿着整齐制服的门童,略迟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进门,走到前台处做住宿登记。

  前台的姑娘笑魇如花,语调细软:“您好女士,欢迎您光临仲悦大酒店,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桑离点头,微笑着推过去自己的身份证,答:“您好,我想订一间单人房。”

  “好的,请稍等。”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准备登记。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证上那个名字的刹那,突然愣一下,再抬头看看桑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见她俯下身,把桑离身份证递给身边的女孩子,又低语几句。那女孩子也惊讶地看看桑离,旋即拿着身份证离开前台,走向不远处的经理值班室。

  桑离有些诧异地问:“我的身份证有什么问题吗?”

  “哦,桑女士,”前台服务员马上笑着答:“是这样的,您的这个身份证号码曾经登记过尊贵客户,请您稍等,我们经理马上过来,亲自为您服务。”

  桑离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服务员,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几分钟后,果然就见几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快步走过来,快要走近时桑离终于惊讶地辨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郭柏威?

  几年过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间有了中年男子沉稳的气度,眼神里多了些凌厉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饰。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的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微笑着介绍自己是客房部经理,将代桑离办理入住手续,他一边说一边把几个人引入不远处的会议室,而后转身离开。

  门阖上的刹那,桑离望着面前端坐的郭柏威,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郭柏威先开口:“桑小姐,好久不见。”

  桑离点点头,微微一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题:“您这次来是—”

  “我想看看沈捷,”桑离也不绕弯子,“我想看看他手术后恢复得怎样。”

  她坦然地看着他:“他突然离开,我很担心。”

  “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总已经去美国休养了,据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沈总的情况很稳定。”

  “美国?”桑离惊讶地看着郭柏威,“什么时候走的?”

  “有大约一个月了吧,”郭柏威边回答边从旁边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推到桑离面前,“这是沈总离开前留给您的,他预料到您会来,所以早就安排我们等候您。”

  桑离难以置信地看着郭柏威,再低头看看面前蓝色的文件夹,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赠予书,”郭柏威旁边的男子自我介绍,“我是沈总的律师,您手上拿的是沈总在银行设置的个人保险箱,您签字后将拥有对保险箱内物品的支配权。”

  “保险箱?”桑离皱眉,翻开蓝色文件夹,一目十行地看。

  “沈总去美国之前曾经把一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郭柏威解释,“他说如果您来找他,就请您接受这份礼物。”

  “如果我不来呢?”桑离抬头看着郭柏威,皱眉问。

  “他说您一定会来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长,却也好像含着欣慰,“他说,您一定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离开,您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所以,请您去打开这个保险箱,那里面有他想对您说的话。”

  他说话时,有秋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处吹进来,带来黄昏的凉意。

  桑离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攥住文件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内文中写有沈捷中英文签名的地方。

  她纤细的手指,就那样,在那个黑色签名上,轻轻地抚过去。

  好像抚过那个人微笑的脸,又好像抚过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师的陪伴下,桑离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保险箱。

  郭柏威和律师自觉留在门口,桑离走进去,用钥匙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桑离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当她终于看见那几行字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

  沈捷的信是这样写的—

  小姑娘: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国内了。你可以放心,手术很成功,我会努力活下去,因为我不能食言—我答应过你的,陪着你,不离开你。哪怕现在隔了一个太平洋,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不离开。

  盒子里是三年前我想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艺人,用祖传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饰品。本想带上它去北京,对你说,等你过了25周岁生日,我们就结婚。可惜,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时,我慌忙上路,忘了带它。后来我父亲病危,我匆忙赶往美国,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来得及。再后来,父亲去世,我留在国外料理后事、接收遗产,没有早日回国,而你,就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

  所以,我一直都很后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国之前能把它交给你,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娶你……如果是那样,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我们注定要错过彼此,错过最好的时间—不过只是三年,可是错过了这三年,我连娶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用来浪费。假使有人爱你,而你也爱他,那就不要想那么多,瞻前顾后是浪费时间、浪费幸福的行为。要勇敢,勇敢地去尝试一些事情,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将来有一点遗憾,你也要允许生活中出现一点误差。

  小姑娘,我爱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这种爱,更像是亲人之间的爱了。

  所以你要记住,我是你远在天边的亲人,如果你不幸福,每个亲人都会难过。

  那么,这套首饰,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乐!

  永远幸福!

  沈捷于上海仲悦

  泪眼模糊中,桑离终于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黑色丝绒上,静静栖息着一整套晶莹剔透的翡翠首饰:圆润的手镯,蝴蝶形状的胸针、簪子、链坠、耳环……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翡翠锁,背面刻着四个工整的小字“永结同心”。

  寂静的屋子里,桑离仰起头,很努力才止住眼泪,压住哭声。

  很努力,才露出那个仍然带一些哭意的微笑。

  她定定看着那纸他的亲笔信,在心里说:谢谢你,沈捷。

  谢谢你可以健康地活下去,谢谢你成为我的亲人,谢谢你祝福了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孤独。

  是的,生活总要继续。我们总要放下过去,才能往前走,一步步,从青涩到迟暮,从张扬到内敛,从贪婪到豁达,从痛悔到淡然。

  只要活着,一切便都还来得及。

  那天傍晚,她便是带着这样满心的感动,踏上返程的路。

  飞机腾空的刹那,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向宁说:小离,我爱你。

  沈捷说:小姑娘,我是你的亲人。

  桑悦诚说:小离,对不起。

  YOYO说:桑离,我喜欢你。

  以及马煜说:我等你回来,桑离,回来我们就结婚。

  ……

  眼角,渐渐又有液体渗出来。

  原来,眼泪不是冰冷的,而是灼热的。

  是带着心脏的温度,自血脉深处而来,穿过那些真心有爱的时光,淌出来,帮助你我去铭记、去感悟、去长大的。

  所以,哭泣并不可怕,只要我们用泪水濯洗了我们的眼睛,然后用更加清明的目光去注视周遭的世界。要敢于放下过往,才能释然而勇敢地去注视、去聆听、去感受那些带着希望的别离、那些饱经沧桑的相逢,以及,那些沉淀于岁月深处的爱。

  是谁说过的:纵使相逢若别离,别离处,亦相逢。

  一万米高空上,桑离睁开眼,仰起头,让那些星光在眼角逆流。

  舷窗外,灿烂夕阳烧红了云海边际,整个世界光彩流离!

  还好,阴天总是很短,幸福却有那么长……

  (全文完)


2008年《别离歌》后记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李后主的词,前期的,中期的,后期的,随口会念很多。

  只是莫名地,相对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言,我时常从脑海中无缘无故蹦出来的,却是那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凄清,痛悔,伤逝。

  四十年的家国,一朝覆灭,穿白衣出城,哀乐齐鸣。

  这时候回头看,前半生的荣耀,后半生的飘零,划出讽刺的分水岭。

  后来我想,我喜欢李煜,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经历:不是所有词人都有机会做皇帝,也不是所有皇帝都会沦落为亡国之君,更不是所有亡国之君都能忍气吞声做阶下囚。

  所以,我喜欢李煜,是因为在他的文字里,既有前半生纸醉金迷的大快活,也有后半生离乡背井的真萧条。

  至绝望的哀痛,常常能产生这世间最打动人心的字词。

  于是,某个晚上,我终于决定,就用这“别离歌”三字,作为这个已在我脑海中盘旋多年的故事的名字。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除了足够的凄清、足够的痛悔、足够的伤逝,还要有足够的坚强、足够的淡然、足够的光明。

  甚至可以说,我想记录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段被一分为二的人生:前半段,你可看见繁花似锦中的欲壑难平;后半段,你却看到从容静寂里的豁然开朗。

  大约,生命就是这样:有失去,有获得,有纠缠,有顿悟;有铺天盖地的诱惑,有泥足深陷的悲哀,也有足以战胜一切阴霾、温暖而令人动容的爱。

  所有这一切,就是我们往前走的动力,亦是我们往后看的勇气。

  我知道,就行文而言,这是个浅淡的故事:不是大题材、缺少大背景,甚至没有大的跌宕起伏。自始至终叙述着的,不过就是一个女子从飞蛾扑火到心如死灰再到重新站起的全过程。

  然而,这份浅淡,恰是我要告诉你的真实—像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个例,亦不是虚幻。她就在我们身边,甚至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她所代表着的欲望、偏执、冷漠、决绝,从来都不是唯一。

  只不过,桑离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命运给了她太多报应之后,她在最短时间内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她知道,既然所有那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么,就不可以后悔。

  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应该感谢自己在遭了报应后还能活着。于是,还有机会认真反省,还有机会从头再来,还有机会抓住幸福不撒手。

  所以,真的没有哪一段经历会是无用。只要你肯体会、肯自省,所有那些过往,便都成为我们磨砺自己、修缮自己的缘由—或许会有阵痛,但痛过的幼蛹才会化蝶。

  故而,我们要对生命中的每一段路途,表示感激。

  你知道吗,青春本身真的是一阕别离歌:因为我们总要与往昔的自己别离,才能与崭新的自己相逢。

  所以,一部《别离歌》,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史。

  谢谢你陪我走过,谢谢你陪我回忆,谢谢你陪我倾听这时光深处最真挚的声音。

  谢谢你。

  叶萱

  2008年10月


  《我和你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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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年豆蔻,谁许谁地老天荒?此去经年,一夜痴缠后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是否还在恨你,如果不恨,为什么会惧怕你步步为营的接近?

  我不知道是否还在爱你,如果不爱,为什么美好的记忆不曾随时光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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