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惹!你小子前两天不是才刚回来过一趟吗?今天咋又跑过来了!”


    山中小院,灵谌子甫一开门便瞅见了那负手执剑、端正立在他摇椅边上的素衣少女,面上原本还洋溢着的轻松笑意霎时消了个无影无踪——脑仁亦开始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你这是上次在藏书楼里没找到你想要的,还是跟那厉鬼打架又打输了啊?这怎么还有三天两头往山上跑的!”灵谌子垮着张老脸嘟嘟囔囔,一面偷摸打量起了苏长泠脸上的细微表情。


    他见少女在听他提起“藏书楼”时,瞳底曾飞速晃过一线微妙的幽怨,又在听他说“打输了”那会多了几分不大自在,心下顿时生出了第三种推断——


    “等、等会,”灵谌子狐疑拧眉,“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玩意是啥了?”


    “……咳。”苏长泠假咳着不自觉飘移了眼神,“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是完了还吧。”灵谌子目露嫌弃,“那你都知道那玩意是啥了还回来干嘛?赶紧给它收了啊!”


    “这不是还收不了嘛!”苏长泠面无表情但理直气壮,“而且,师父,您明知道那厉鬼就是弟子遗失的六魄之一,为何还让弟子去翻阅山中年志?”


    ——听她那一魄的意思,百年前的她确乎是山中人,但却不见得是步云墟弟子,且如今的她又没死,也上不了那堆夭亡弟子名录……


    现在想想,她也不知道她那会翻山志到底翻出来了个什么。


    “这有啥收不了的……让你翻年志,”这会的灵谌子简直被自家小徒弟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肯定是因为那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呀。”


    “……等一下,你上次翻的是哪部分年志?”


    “步云墟历代弟子名录。”苏长泠面色平静,“不然还能有什么。”


    “谁让你翻这倒霉玩意……”灵谌子闻言霎时被人破了大防,并被气到在原地嗷嗷蹦高,“我是想让你看看开山纪和百年大事记!”


    “喔。”苏长泠面不改色,“那您没明说,弟子不知道。”


    灵谌子看着她那模样顿时更生气了。


    “逆徒,逆……算了。”灵谌子佯装出一派痛心疾首,胡乱嚎了一句便在苏长泠的注视下默默闭了嘴。


    “直接说吧,长泠,你这次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麻烦,只是有点疑惑。”苏长泠垂眼略微斟酌了下言辞,遂简明扼要地与灵谌子说过了她昨夜在那幻境中所亲历过的“前生”,最后方提出她的困扰。


    “是以……当她问我,‘这人间还值得渡吗’的时候,我的确迟疑了。”


    “我回答不了她。”苏长泠面上不受控地晃过一线痛苦,“我总觉得我若回答了她——不管是哪种答案——都会是一种‘背叛’。”


    ——回答“值得”,那她似乎便是背叛了她当年被婆母生生勒死的仇,背叛了程映柔被活活饿死的恨,更是背叛了这世上本不该遭受苦难,却因身份或地位而平白经受无数苦难的人。


    ——回答“不值得”,那她背叛的将是她踏入修行以来所学到的所有东西……背叛了她的信念。


    “所以师父,您说,这人间究竟还值得渡吗?”苏长泠迷茫又挣扎地抬起眼睛,这问题要是想不明白,她感觉她的道心只怕都要出现点岔子。


    灵谌子听罢面色忽地和蔼下来,他只抬手安抚似的拍拍少女的脑袋:“长泠,你没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值得’。”


    “但也没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值得’三字,不是吗?”


    “对,因为您从小就教导弟子要救困扶危,普济群生。”苏长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而且弟子也总觉着人间好似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那你就……自己去人间找找答案吧,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弯起眼睛,“今天的天气不错,你下山的时候,可以趁机在山里四处转转。”


    “不要御剑了,或者多停下来用腿走一走。”


    “你可以看看山中的草木,可以看看路上的行人……下山后,你还可以在沿途的小镇里随便逛逛。”


    “徽州府是个好地方。”灵谌子满目认真,“你的问题,人间自会给你最合适的答案——”


    “去吧,长泠。”


    “人间……自会给我答案?”苏长泠懵懂呢喃,再回神时人却已然站在了下山的石路上。


    这个时辰的山中自然没有云海,但林木繁茂处,有时还见得到些许烟一样的流岚。


    天柱山上的百步云梯陡峭得厉害,可攀爬在其上的游人们面上却混不见丁点厌烦——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几时上的山,看模样或许也就是五更前后。


    有胆小些的,眼中分明还挂着压不去的恐惧,脚下却还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她看到他们明明已发软发颤了的腿脚,会在踏及到下一级石阶的那个瞬间重新变得坚定,她从没见到过这样新奇的事,于是便也跟着踏上了那条状似能直入云霄的高耸石梯。


    山间的秋风咝咝作凉,打在石壁上微有异响。


    一向乘惯了飞剑的苏长泠自然不会如常人那般畏高,可当平素只御剑俯瞰过这条山路的她,真真切切攀爬上这被无数人称为“天梯”的石阶,当她伸手触到那比她高了不知凡几的危崖峭壁——


    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渺小。


    跟这一整座山来比,她小得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感觉,跟她平日踩在剑上,自高处向下看时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只知道黄山的占地颇为辽阔,但好像又没有历代文人骚客们写在诗里的那样大、那样险。


    而现在……


    她只觉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这莽莽红尘中的一粒粟米。


    就像她手上沾染着的这点沙砾。


    少了它们,山崖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山又偏生是无数砂石堆叠而成的。


    ……人间也是。


    她们仿佛不该因着部分人的苦难,而直接否认掉整个红尘。


    苏长泠的迷糊着的脑子里隐约生出几分新的感受,正当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咂摸咂摸那感受到底是些什么,却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下手臂。


    “姑娘,嗯(你)要喝点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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