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9 不昧因果

    老僧这条扫帚，这四十多年，怕是无时无刻不在手中，帚头不知换了多少，唯那竹制帚柄，年深月久，摩挲的黄玉一般，直至此刻，被他顺手弃开。


    鸠摩智一愣，他本来没安什么好心思，故意要讥刺对方一句，若这位大高手因此心魔骤起，走火入魔，那便十分快活。


    不料对方得他这一语，竟是大彻大悟，顿时心下不乐。


    他虽是番僧，知识却极为广博，晓得中土禅宗自五祖之后划分南北，有南顿北渐之别。


    顿者即为顿悟，以《般若经》为宗，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乃是六祖惠能之主张；


    渐者即为渐悟，以《楞伽经》为宗，强调坐禅习定，住心看净，乃是五祖首徒神秀之主张。


    北宗曾受武则天推崇，盛行一时，后来渐衰，南宗则一花开五叶，衍生出临济、曹洞、沩仰、云门、法眼五宗，播传东亚，成为禅宗之主流。


    其实北宗所谓渐悟，便是神秀那首大众耳熟能详的偈语：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无名老僧借扫地修行的法门，外扫庭院，内扫心台，严格来说，正是渐悟的法门。


    鸠摩智天赋惊人，思维敏捷，自诩悟性超群，属于天生学霸的那种人，自然而然便不大看得起这种“笨功夫”。


    所以他万万不愿意接受，自己一句诘难调笑之语，竟然让这耗了四十三年笨功夫的老和尚忽然顿悟，念出一句明镜非镜、何处尘埃的偈语来。


    当初慧能胜却神秀，接下五祖衣钵，靠的便那一首和神秀偈语针锋相对偈子：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在鸠摩智看来，六祖慧能也是天纵奇才，悟性极高，因此悟出了本无一物何处尘埃的至理，而这靠着笨功夫修行的老僧，竟然也同样悟出此境，走到了自己的前头，这种滋味，当真十分酸爽。


    尤其让他生气的是，老僧偈子中还有一句“前身往事，早已扫灭”，足以见得老僧这四十三年功夫没有白花，老僧没有六祖的悟性，却靠着四十三年笨功夫，生生扫灭我执，进而才达到“明镜非镜、何处尘埃”的境界，那么他鸠摩智对老僧的笑话，岂不是成了笑话？


    一时间，大轮明王七情上面，怒不可遏道：“野狐禅，你这是野狐禅！”


    阿紫精神一振，伸手扯了扯姜明哲，低声道：“大生姜，你是大才子，你说野狐既然能修禅，白蛇是不是也能修禅？白素贞是不是修了大白蛇禅？”


    姜明哲正在咂摸老僧偈语涵义，忽然被阿紫打断，哭笑不得，心知一旦说能，从此大昆仑山白青双妖只怕要变为大昆仑山白尼青僧，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野狐禅，野狐禅……三弟，你妹子要考一考你，野狐禅是什么意思？”


    段誉张口就来：“这是禅宗一桩公案，唐朝时有位百丈禅师，每天开坛讲法，有位老人常常来听，有一天讲法完毕，这老人独自留下来，对百丈禅师道，‘我五百年前也曾在这里讲法，有云游僧人问我，你这样的修行人还会落入因果么？我说不落因果，死后投胎成为了一只野狐，今天我也要问你一句话，你这样的修行人还会落入因果么？’”


    他说话飞快，阿紫几人听得津津有味，阿碧更是若有所思，急忙问道：“禅师怎么回答？”


    段誉精神一振，连忙笑道：“百丈禅师说，‘不昧因果’，那老人当即顿悟，拜托禅师道，‘我已托野狐身，请你按和尚的礼仪烧化安葬了我。’禅师就带着弟子们去后山，找到了一只死去的黑毛大狐狸，按和尚的礼仪火化安葬。”


    说完怕几女听不懂，进一步解释道：“这投胎狐狸的和尚，自称不落因果，这属于大妄语，也就是胡乱吹嘘，因此受了报应投胎做了狐狸，他修的禅不入正宗，所以叫野狐禅。”


    阿紫听了甚是惊恐，心想我经常自夸昆仑山大白蛇精，这是不是也属于什么大妄语？我死后会不会投胎成白蛇？


    惊恐之余，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不吹这个牛了。


    段誉说话声音虽低，四下众人都是高手，自然听得明白。


    天山童姥呆了片刻，玩味道：“这个小书呆，倒是个会说故事的，不落因果，不昧因果，这其中果然大有道理。”


    萧峰和父亲对视一眼，开口道：“三弟，不落因果我听懂了，意思是他不会落入因果报应之中，因果报应也难奈何他，却不知什么叫做不昧因果？”


    段誉看了一眼鸠摩智，解释道：“见因知果，见果知因，是为不昧，人生世间，不可能摆脱因果纠缠，但是有智慧的人，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知道自己所受果报出于何因，也知自己种下之因会结何果，这便是不昧因果了。”


    萧远山身形微震，低声道：“这般说来，如果雁门关之劫，是我应收果报，那么其因，便是我能够影响皇上的决策，所以慕容博这厮才要害我？峰儿，这般说来，岂不是我害了你娘？”


    萧峰连忙拉住他手道：“不！那是慕容博所种恶因，今日你我父子在此，正是他要受的恶果！”


    慕容博皱眉正要说话，老僧却先开口：“不！慕容居士所以谋害萧居士，是背负复国二字，这二字于他而言与生俱来，乃是天生恶因，他既不能斩却，所结种种，自然皆是恶果。可若细说根源，这恶因其实又不该和他有关，都是老僧的恶果，今日诸位因果纠缠，缘聚于此，老僧索性替诸位剖明其中因果，各自承担，各自了却。”


    说罢他看向慕容博父子，淡淡道：“老僧俗家姓名，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匡字，当年娶了一位妻子，姓李名星河，乃是逍遥派三弟子李秋水之妹，南唐皇室之后，我和她结婚第三年，生下一子，取名慕容博。”


    说到这里，慕容复大惊，慕容博眉头紧皱，只见老僧眼皮微微垂下，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然而十余年后，老僧偶然发现，这个视若珍宝的儿子，竟然不是我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