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蜃楼城里几年来最为热闹的一日。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十几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谁说当时没有烟花礼炮的?自从燧人氏盗得火种,中华便有了绚烂的烟花。呵呵),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群雄激动,振臂狂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热血沸腾,连日来的艰辛困苦登时忘得一干二净。蜃楼城除了城主乔羽重伤无法出门之外,其余所有将领尽皆赶到港口迎接,一行十六员大将尽是高大魁梧的大汉,雄姿英发,洒落豪爽,众游侠也不禁大为心折。

  蜃楼城众将听宋奕之引见拓拔野,立时纷纷拜倒。拓拔野虽知他们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圣恩,方才行此大礼,但心中难免揣揣,颇为不好意思,连忙一一扶起。众人自报姓名,蜃楼城群雄听得科汗淮大名时,无不耸然动容,喜形於色,纷纷恭敬行礼。双方中有些乃是相识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欢喜不尽。

  人头耸动,姓名繁杂,一时间拓拔野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倒是一个红胡子大汉长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记住了。拓拔野笑道:“这名字当真有趣。烈酒。倘若与人打架,无须动手,只需喷上一口酒气,就将他熏得醉倒。”众人大笑,心想:“这少年使者果然如段大哥所说的那般可亲。”心下对他有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烈九哈哈大笑,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张大了嘴,发不出声,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挤出一句话道:“醉倒了他,他还、还、还得给我酒、酒钱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当下蜃楼城群雄拥簇着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里走去,人潮退让,欢声雷动。拓拔野耳中不断听到有人议论道:“这便是神帝使者麽?果然年轻的很。”“啧啧,年纪轻轻,又这般俊……”他竟已是蜃楼城的传奇英雄。

  拓拔野朝众人微笑,神采飞扬,魅力更增,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秋波频传的望着他,拓拔野禁不住砰砰心跳。突然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低头望去,正是纤纤。她撇了撇嘴道:“瞧你得意的连叫什麽都记不得啦。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眼泪袋子姐姐忘了麽?”

  拓拔野一愣,这小姑娘尖牙利嘴,自己常辩不过她,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她的手拽得甚紧,抽不出来,便只有任她缠着自个儿朝里走去。拓拔野虽然不过十四岁,但自小流浪,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一对璧玉,直如兄妹,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父母。

  蜃楼城依岛筑城,鬼斧神工。城墙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瑰丽,眩光迷离,瞧得众人目不暇接。拓拔野更是事事新鲜。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拓拔野等人导游解说,诸多故事典故,大长见识。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圣地。後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便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城中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与海洋树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但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颇大,却颇为和谐。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是大荒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

  蓝天白楼,绿海红树。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美丽光芒。

  城民百姓随着他们浩浩荡荡的走在後面,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均是满脸欢喜之色。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集贤苑,这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下榻之处。集贤苑坐落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俱由水晶与沉香木建成,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

  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後,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

  拓拔野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下面是一片豔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涌上来。阳光绚烂,海风凉爽。拓拔野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去休息。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半晌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方才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拓拔野与科汗淮到碧木楼会见乔羽。两人随着宋奕之朝城中走去。

  一路上不少人认出神帝使者与断浪刀,又纷纷行礼。拓拔野学着科汗淮一面拱手回礼,一面走去。过不多时,众人便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但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

  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後便有一个年约十三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拓拔野连称不敢,将他扶起。那少年抬头瞧见拓拔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如此年轻颇为惊讶。两人年纪相仿,身高虽是拓拔野高了半个头,但瞧来相差不大。

  蚩尤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脸上眉目英挺,颇有傲气,看上去远较他年龄为大。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他瞧见科汗淮白发飘飘,青衣鼓舞,恭恭敬敬的道:“这位想来就是断浪刀科叔叔了?小侄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见,三生有幸。”他谈吐恭敬有礼,更加与他年龄不大相衬。科汗淮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大家风范,难得。”

  众人边说边望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但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他笑道:“神帝使者、科兄大驾光临,在下不能远迎,真是抱歉之至。”科汗淮道:“乔城主孤身独斗蓝翼海龙兽,为民除害,这才受伤,再出此言,可要让科某汗颜啦。”乔羽大笑。

  拓拔野见他受伤如此之重,且强敌兵临城下,犹自如此乐观,大为心折。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拓拔野笑道:“段大哥厚爱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乔羽点头微笑,道:“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麽?”拓拔野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麽?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物化了。”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拓拔野朝科汗淮拱手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科汗淮点头道:“做的很对。”

  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道:“是吗?这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拓拔野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这是神帝临终遗命,下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

  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令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後,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当下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拓拔野起身告辞。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两位到海滩上赴宴吧。”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

  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

  拓拔野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突然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

  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突然开满了烟花,层叠绽放,变幻多端,五彩缤纷,光怪陆离。声声海浪,徐徐夜风,拓拔野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的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心中砰砰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

  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

  翌日凌晨,宋奕之率领三百名精兵携血书与神木令直奔朝阳谷围军大本营,出乎意料之外,前日还旌旗林立、帐篷密布的朝阳谷三军,今日竟已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只有灶坑碳块,依旧星罗棋布。

  宋奕之领军朝南疾驶,沿途经过七个朝阳谷营地,但无一不是如此。想来定是水妖眼见狙击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势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连夜拔寨撤退。当下宋奕之引兵东返。

  蜃楼城军民听得水妖撤退,无不欢欣鼓舞,又大大热闹了一番。乔羽仍有所疑虑,又陆续派遣九路探兵,侦骑四出。终於确定所有水妖围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内。

  傍晚时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楼城,段聿铠也率领数千精兵赶回城中。段聿铠刚登上港口,便有人报神帝使者已安全到达,白龙鹿虽未听见拓拔野的名字,却似乎已闻着他的气息,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险些将段聿铠抛将下去,然後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众人见段狂人在一匹似龙似鹿的灵兽上颠簸乱舞,大呼小叫,无不好笑。

  拓拔野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刚奔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

  拓拔野哈哈大笑,双臂将他搂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龙鹿嘶鸣不已,似是在说:“我也想死你啦。”突听有人气喘吁吁的笑道:“这个畜生,闻见你的气味,就发了狂似的乱奔,将我跌得一身泥。”抬头望去,一个大汉浑身泥土,笑呵呵的站在门口,正是段聿铠。

  拓拔野大喜,两人曾患难与共,此番重逢,更为亲热,如相识多年的老友般嘻哈聊天。苑中群雄闻得声音,纷纷出来,当下互为介绍,俱极欢喜。

  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欢,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麽?长得可真奇怪。”拓拔野笑道:“正是,不过他可傲慢的很,不睬别人。”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喜欢,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为讶异,纤纤则得意不已,格格笑个不停。

  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拓拔野、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

  此後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圣山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的消弭於无形。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拓拔野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盛情难却,何况拓拔野素以四海为家,离开此地,也不知将往何去,纤纤又在岛上玩得乐不思蜀,是以两人决计在蜃楼城中住上一段时日。

  既已在蜃楼城住下,科汗淮则索性以沛然真气,帮助乔羽疗伤,重新打通、修复他的经脉。拓拔野对医药素有兴趣,又得了神农的《百草谱》,四下寻找疗伤奇药。岛上五族游侠带来的诸多奇花异草中,不少符合药方。拓拔野每日清晨熬上一壶药,到中午时给乔羽服下。如此双管齐下的治疗,过得几日,乔羽大有好转之势。举城上下,都颇为欢喜。

  乔羽之子蚩尤,虽然起初颇为矜持,与拓拔野相遇时温文有礼,但毕竟是十三岁的少年,时日一久,便露出原形来。拓拔野又素来外向开朗,极易与人交成朋友,十几日下来,蚩尤已与拓拔野勾肩搭背,嘻哈谈笑,竟成了颇为要好的朋友。但是在长辈面前,他依旧恭敬有礼。跟随蚩尤的一帮少年听说拓拔野诸种壮举,佩服的五体投地,每日围着他,缠着他说些路上趣事。拓拔野连比带划,口沫横飞,叙述间不免有所夸大,直听得众少年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关於仙女姐姐与雨师妾一节,拓拔野只是轻描淡写的提过,但已令众少年干吞谗涎,悠然神往。

  只是那纤纤也是终日跟着拓拔野,形影相随,直如兄妹。拓拔野一则颇为喜欢她;二则苦於摆脱无法,只好由她。众少年见她是断浪刀科汗淮的千金,也是大献殷勤。加上她娇俏可爱,更被众人奉若公主。

  这一日拓拔野正与众少年说到如何与群雄摆成五行长蛇阵,击破坚不可摧的北海玄冰铁。手舞足蹈之下,运气丹田,猛然提气,挥手向身边一块巨石拍去。突然丹田处热气陡升,体内数十穴道猛地真气激爆,在体内急速汇成滔滔洪流,刹那间急剧膨胀,忽然在体内逆转,不随掌心导引出去,转而直冲脑顶,双耳轰然一声巨响,大吼一声,直直摔倒,人事不知。

  原来他到蜃楼城十余日,除了寻草熬药,便是终日与蚩尤等人满岛游玩,竟无一日练习“潮汐流“,调息御气。体内浩然的真气加上残余庞杂的五行真气长久不得疏导,又开始在经脉间胡乱游走。被他这般猛然调气,登时岔乱,汇成自行乱转的真气,互相冲撞。瞬息间他无力疏导压抑,登时便被那崩爆的真气撞晕过去。好在他适才发力之时,还未倾尽全力,是以反冲之力未达危险的境地。

  拓拔野昏倒,登时引起一片混乱,蚩尤被他父亲重重责罚了一顿,七日不许出门。城中名医纷纷赶到集贤苑为他诊断。但甫一搭脉,便被震飞,伤筋断骨,不一而足。

  幸而科汗淮及时赶到,将他真气疏导分散回各处大穴,这才避免体内失控的真气将他经脉震伤。拓拔野一连休养了三日,方才好转。每日上门看望之人络绎不绝。五族灵丹妙药堆满了他的床头。纤纤则终日与白龙鹿一起,陪在他的身边,晚上瞧他睡下後才恋恋不舍的回房去。

  ※※※

  这一日拓拔野睡至半夜,忽听有人轻扣房门。当下起身开门,正是科汗淮。他低声道:“拓拔兄弟,你随我来。”此时圆月中天,天蓝如海,海浪声声,拓拔野心中诧异,不知何事,但依旧掩上门,尾随而去。

  科汗淮领着他绕过集贤苑,穿过珊瑚林,到了海滩上。海风咸湿迎面扑来,耳中尽是海潮汹涌滂湃的宏声巨响。深蓝色的大海层层叠叠涌起排排巨浪,万马奔腾般卷向海滩,又朝後梭然退去。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淹没了百余米的海滩。

  是夜正是月圆之夜,也是本月潮汐最盛之时。

  科汗淮道:“拓拔兄弟,那日在桃花源里,我教於你的《潮汐流》还记得麽?”拓拔野方知他半夜拖他来此,是重新传授他纳息御气之道,想到自己这些日耽於玩乐,乐极生悲,不禁有些面红,点头道:“记得。”当下将那百余字的口诀脱口而出,琅琅背诵了一遍,一字未差。

  科汗淮点头道:“很好。这潮汐流其实不过是我在古浪屿,日夜於潮汐海浪中练功时,所创的纳息御气的方法。原没有什麽希奇。但是对於拓拔兄弟眼下的情形,却是再也适合不过。”拓拔野那日在洞中学了皮毛,便进展神速,自知此言非虚。虽只百余字,但博大精深,不明白之处仍然甚多,倘若他倾囊相授,自己必受益极深。当下喜道:“那可再妙不过!”跪下朝科汗淮拜倒。

  科汗淮将他扶起笑道:“并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咱们颇为投缘,这点小事算不得什麽。再说答应了雨师妾的事情,岂能失信?”当下与拓拔野一道坐在沙滩上。明月当空,海风吹拂,他淡然说来,逐步讲解这潮汐流的精妙之处。

  科汗淮道:“潮汐流所练的不是气,而是意念力。倘若要练气,需得从最为简单的气流练起。但你体内真气充沛,已经足够了。你需要修炼的是,如何以意御气。真气不管有多少种属性,都如这水流。深山瀑布也好,冰山春流也好,要想练成浩然真气,都得汇水成溪,再聚合为江河。所有江河支流汇合处,必是最为凶险的所在。这便好比你体内真气,来自不同属性,不同地方,在经脉间游走,要想汇合,必要相交,但相交之时,便是至为凶险的时候。稍有不慎,经脉便要被震伤冲断。”

  拓拔野感同身受,连连点头。科汗淮道:“倘若这水流太过凶猛遄急,势必要毁坏甚至淹没河床。你可知如何才能将这支流顺利汇合,而不让河床毫发无损呢?”拓拔野沉吟片刻,目光一亮道:“是了!倘若我能将这河床加宽,多一处回旋的余地,自然便能使得支流顺利汇合!”

  科汗淮微笑道:“正是如此。因此随时随地改变经脉,便是潮汐流的第一要义。”拓拔野颇有茅塞顿开之感,连连点头。科汗淮道:“经脉便如河道,不能阻挡河流,阻挡则崩。而应因时应势,变化如意,将这滔滔江水导引到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拓拔野皱眉道:“可是经脉又怎能改变呢?”科汗淮道:“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经脉可以由你的意念来调整。”

  科汗淮不急着教他意念力的方法,又往下说道:“黄河九曲,千古长存,便是因为她常常改变河道的缘故。只是这九曲之处,其实早已不一样了。但黄河、长江,并非至强的水流。”拓拔野道:“至强的水流自然是这海洋。”科汗淮颔首道:“正是。不管江河如何泛滥,到了这海洋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想将五湖四海的真气浑然合一,你便要有大海般的容量。”

  拓拔野瞧瞧自己的肚子,又瞧瞧波涛汹涌的海洋,笑道:“我的饭量至多是两斤牛肉而已。”科汗淮微微一笑,右手指在拓拔野丹田处:“你的大海在这里。”他盯着拓拔野困惑不解的脸,一字字的说道:“练气先练意。意守丹田,将它变为万里汪洋。所有真气到此,便如江河入海。那时无论是冰泉还是山溪,都不过是海洋的水滴而已。”

  拓拔野在心中不断重复:“经脉是河道,丹田是汪洋。意在气先,气随意走。”反反复复念了几十遍,只觉得这道理仿佛十分浅显,却又说不出的艰深。他先前诸多苦痛,便是因为体内真气太盛,如黄河泛滥,冲击全身,倘若能将周身真气如江河般导入丹田气海,那自然妙不可言。但是丹田方寸之地,如何容下许多真气,他脑中仍是一团迷雾。当下相问。

  科汗淮指了指中天圆月,又指了指呼啸奔腾的大海,微笑不语。拓拔野心中更加糊涂,心想:“难道这与月亮有关麽?”突然心中一动,隐隐想明白了某处,但又说不出来。

  海浪轰响,潮汐高涨,逐渐已漫到他们脚边。科汗淮道:“你瞧这大海,平常时和风丽日,微波不惊,但一旦发怒起来,便海啸狂风,不可抵挡,什麽岩石大山,也挡她不住。但是,拓拔兄弟,你知道这日夜的两次潮汐是因何而起麽?”拓拔野摇头。科汗淮淡然道:“那是因为这天上的月亮引起的。”拓拔野大为奇怪,心想:“月亮引起潮汐?那太阳岂不是要引爆火山麽?”科汗淮道:“大荒所有星象家观测到,每逢月圆之夜前後,必然有较大潮汐。虽不知因何缘故,但是必定与这月亮有关。月亮离地千万里,竟能影响大海涨落。你的念力为何不能控制你体内的真气呢?”

  这句话如青天霹雳,登时将拓拔野震得愣住。科汗淮道:“真气汇集丹田,就象大海。你的意念力就象月亮,每日影响大海涨落,将真气回涌到全身经脉,循环周转,再回到海洋之中。感应天地之力,化而为一,万里汪洋,涨退随心,恣意来去。这就是潮汐流的修炼之道。”

  拓拔野听得心跳如鹿,热血沸腾,连呼吸仿佛都突然停顿。仿佛眼前黑布陡然被揭,突然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光明世界。

  科汗淮道:“以意御气,以气养意。在每日的潮汐中接纳江河百川,循环周转,所以大海才会有这样的活力与能量。”他见拓拔野满脸顿悟的狂喜,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极为粗浅的道理,潮汐流原也不是什麽艰深难懂的神功。眼下你体内诸多真气,如钱塘大潮,肆意奔流。倘若不知控制,必成大害。但若是持之以恒,每日两次修炼潮汐流,则可以将它纳入丹田气海,化为己用。”

  拓拔野听到“持之以恒”四字,不由面上又是微微一红,笑道:“科大侠放心,我一定每日认真练功。”科汗淮微笑道:“如此便好。月有盈缺,但修行却不可以偏废。潮汐流的根本在於修炼你的意念力。倘若你意念坚定强大,如琅琅明月,那你体内真气潮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他突然微举右臂,“嗤”的一声,青色真气蓬然冲出。科汗淮道:“断浪气旋斩的气旋出鞘,是因为我的意念力出鞘。它力量的强弱决定於我意念的坚定与集中。”气旋斩随意吞吐回旋,忽大忽小。他接着道:“但是修炼意念力的方法,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有九字口诀你可以牢记於心:意守丹田,念散意不散。你的意念力扎根於丹田气海,但力量却可以传达千里之外。”

  意守丹田,力达千里。这是何等境界。拓拔野悠然神往。

  倘若是其他人听到科汗淮的这一番话,定然要大大吃惊。盖因其时大荒,分为“气”、“意”两修。勇士游侠崇尚练气,追求以气御剑、御气飞行的境界。而魔法师则崇尚练意,以意御物,天人合一。意气两立,不能混修,乃是上古遗训。虽然大荒中许多游侠亦会魔法,譬如乔羽便颇为精通魔法,但仍是意气双修。打破“意气”界限,以意御气,以气养意,实是闻所未闻。拓拔野素无经验,自然不会有惊疑排斥之念,是以对这奇异的御气之术,反倒理解得甚为透彻。

  科汗淮又在沙滩上,用手指画出人体周身大穴及经脉图,道:“你体内真气被雨师妾与我,分别蕴藏在十六处大穴。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需得由你自己将这十六处真气,逐步吸纳入丹田气海。因此你需将这经脉与穴道图熟记於心。”逐个指点拓拔野身上各穴,直至他能准确无误的一一说出。

  当下科汗淮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道:“拓拔兄弟,以後之事,我可无法再帮你什麽了。需得由你自己慢慢领悟,逐步将真力消解。你天资极好,想来不是难事。但千万记住,贵在坚持。”他望望天上明月,又望望汹涌海浪,道:“今夜潮汐极剧,你可以好好感应这天地间的玄机。等到海水漫过你膝盖之时,便可以回房休息了。”

  科汗淮不再言语,径自转身回集贤苑。拓拔野独自一人,盘膝坐在沙滩上,面对圆月潮汐,心中波涛汹涌,默念潮汐流口诀:“……练气先练意,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百川入海,气入丹田。气如流,意如月。天人合一,以意御气,气如潮汐……”

  当日在桃花源洞中,时间紧迫,科汗淮不过授其口诀,拣紧要之处解释。仓促间他虽然天资绝顶,但也不过学会皮毛而已。今夜听他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再复颂这口诀,登时心中一片了然,喜不自胜。比之当日初窥门径的狂喜,又多了一分顿悟的澄宁。

  拓拔野摈除心中杂念,意守丹田。耳中轰鸣的潮声逐渐淡去,心中一片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丹田处空空荡荡。他脑中尽是科汗淮所绘的经脉与穴位表图,渐渐得竟然当真感到自己体内经脉纵横,如江河流淌。诸多真气宛如湖泊一般,隐隐鼓动。当下集中意念力让膻中穴的真气随着经脉朝丹田流去。过了半晌,那真气竟然当真缓缓流动,朝丹田涓涓而来。

  前些时日,他御气调息,是以气御气,偶有以意御气,也是无心之作。但今日以刻意以意念力控制真气流动,却是从未有过。虽然气流缓慢,但意到气随,滔滔不绝,此中畅快自如,远非当日被气所御,真力乱转可以比拟。

  拓拔野又惊又喜,热流真气圆转随心,终於流入丹田处,果然如江河入海,瞬息空荡。

  真气周转,气海潮汐。丹田处隐隐如大潮涨起,又缓缓退下。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腿上冰冷,睁开眼一看,波涛如雷,白浪滚滚,已经涌到他的腿上。

  月如玉盘,清辉普照,海面上一道长长的白光,摇曳波荡。他心中说不出的宁静欢悦,仿佛已与这午夜大海同化一体。

  此後二十余日,拓拔野每日涨潮退潮之时,必悄悄来到海边沙滩,盘膝修行这“潮汐流”。他悟性甚高,很快便将其精要了然於心。只是还有些微地方始终不得其解,想起科汗淮所说,一切需靠自己慢慢领悟,便暂不焦急,循序渐进。三日之後,体内真气已经可以随意缓慢周转,此後进展神速,一日千里,逐渐将体内三处穴道蕴藏的浩然真气吸纳入气海之中。但他体内真气实在过於强沛,要想完全消解,并非一月之功所可以奏效。

  白日与众游侠相处之时,拓拔野也向他们讨教五族功夫。神帝使者相求,自然无人敢不应允,纷纷倾囊相授。拓拔野东学一招,西学一式,一个月下来,也学了不少庞杂的五族武功。想起神农授於他的那本《五行谱》,便取出来翻阅。但那语句太过艰涩,只瞧了片刻,便头昏眼花,於是又收起不看。闲时则依旧与众少年漫岛游玩。

  蜃楼城的夏天凉爽而美丽,岛上城民保留大荒昔时平等之风,虽对乔城主等十分敬仰,却是由衷钦佩感激而生,决非敬畏之故。生活颇为悠闲,渔猎耕种,知足安乐,没有任何严酷律例束缚,迥异於其时大荒其他城邦。

  岛上少女美丽多情,对这年轻俊秀的神帝使者颇为锺情,常有少女尾随拓拔野,或是在集贤院门前远远的候着。若非那古灵精怪的纤纤终日跟随拓拔野,形影不离,只怕早有许多少女要上前与他搭讪了。

  拓拔野瞧见那些美貌少女,虽然难免心动,但不知为何,想起白衣女子与雨师妾,登时便有了歉疚之意,那荡漾的心波登时又被对她们的思念代替。偶尔失眠之时,便将那玛瑙香炉与泪珠坠取出来,睹物思人,神飘万里。

  ※※※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飞快。转瞬间便到了八月十六。

  八月既望,是大荒的弯刀节。这一日是大荒中所有勇士搏杀猛兽,证明自己勇气与能力的时刻。尤其对於大荒年轻男子来说,这也是迈入成年的狂欢典礼。每一年的这一天是仅次於春节的盛大节日。八月既望正午之前,所有人都需将猎杀到的猛兽拉到城中心的广场上,由长老们评鉴,定出最凶猛难训的猛兽。猎杀它的主人也将被赐予月牙弯刀,评为当年的玩刀勇士。蜃楼城中历年来的弯刀勇士都成了现今的肱股人物。譬如段聿铠曾搏杀巨翼虎鱼,宋奕之曾活擒九节龙。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少年都跃跃欲试,梦想由此一战成名。但是也总有许多少年因此葬身兽腹。成长是需要用鲜血和勇气来证明的。眼见离弯刀节只有三天了,各家张灯结彩,筹备庆典。城中勇士纷纷出海或登陆大荒,寻找最凶猛的野兽。便连段聿铠也忍不住与少年人一较高下的少年豪情,悄悄驾船朝东海而去。只有宋奕之等人犹豫再三,留下来照看乔羽。

  拓拔野极想随着群雄出海,但是一来他是神帝使者,倘若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二来纤纤又终日跟在他身旁,他要出海,她只怕也斩钉截铁要跟着去。是以群雄虽与拓拔野交好,但谁也不敢带他出海降龙伏兽。几日来不断瞧见一些交好的少年扛着狮虎得意洋洋的回城,心中又是懊恼又是羡慕。

  到了十四日,有人在东海上瞧见数月之前的裂云狂龙,消息传来,登时举城震动,半日间又有许多人结伴出海,想将它收服。拓拔野听了更加心痒难搔,但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

  八月十五正是当月大潮,当夜拓拔野到海边时,海潮汹涌,已经漫过珊瑚林,惟有集贤苑南墙下的那一片礁石仍高矗於波涛之上。当下涉过海水,攀上礁岩,在一块平坦而较少贝壳的岩石上盘膝坐下,继续修行潮汐流。

  海浪澎湃,层层叠叠的涌将上来,激撞在礁石上,轰然巨响,拍击起两丈多高的浪花,密雨般洒落。涛声轰鸣,狂风呼啸。黑漆漆的海面上巨浪奔腾,仿佛整个海平面在不断摇曳倾斜。

  夜空乌云遍布,那轮圆月在飞涌的云层中穿梭。

  拓拔野在礁石上坐了片刻,始终定不下神来,风浪越来越大,潮水又涨高了近丈,就在他脚下数尺处汹涌咆哮。

  突然远远地望见东面的沙滩上有几个黑影推着一艘柚木船朝海中而去,心中登时起了警觉之意,立即提气跃下礁岩疾奔,口中喝道:“是谁!”那几人登时一愣,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们脸上,竟是蚩尤与四个甚为要好的少年。其中两个是孪生兄弟,一个叫单九晟,一个叫单九锋。另外两个一个高大强壮,叫阿三,末一个虎头虎脑,叫做阿虎。

  蚩尤吐了一口气道:“拓拔,怎地是你。我还道是宋六叔呢。”原来这几日蚩尤也总想下海捕猎灵兽,但自从数月前在海上撞见蓝翼海龙兽後,宋奕之等人便坚决不让蚩尤轻易下海。昨日听说裂云狂龙出现,蚩尤再也坐等不住,乘着夜里宋奕之等人忙於准备明日庆典之时,偷偷溜将出来,约了四人一道出海,想在明日正午之前,将裂云狂龙寻着驯服。岂料刚到沙滩便被拓拔野撞见。

  拓拔野瞧他们神色,登时心中了然,故意嘿嘿笑道:“你们胆子倒不小,竟然背着乔城主和宋副领悄悄下海。要是现在被抓住,明日庆典可别想看啦。”蚩尤等人面面相觑,苦着脸连连作揖。拓拔野心中暗笑,声调一转,道:“不过,倘若你们带上我一起出海,自然就没人知道了。”

  众少年大喜,蚩尤皱眉半晌,终於伸手与拓拔击掌道:“好!但是到了海上你可得听我的。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可得被关上一辈子了。”拓拔野大喜,欣然应诺。

  当下众人一道将船推到海面上,纷纷跳入舱中。这艘柚木船共有六个座位,十支长桨。状如橄榄,涂满蜡油,可以合拢潜水,透明的树脂化石窗经得起十二级的风浪。是性能极佳的中小型潜水柚木船。狂风啸舞,海浪涌来,将柚木船冲得摇晃不已。众少年都是久经风浪的海岛男儿,迅速入座合舱。蚩尤坐在船尾掌舵。

  拓拔野从未坐过这种潜水船,瞧着两舱壁缓缓合拢,终於完全封闭,透过船尾与船头的树脂化石窗还能望见外面的海面,大感新奇。关氏兄弟四少年训练有素的将船撑离岸边。

  白浪接连拍打,在树脂窗上留下阵阵白沫。船身急剧摇荡,过得片刻,已经进入海上。

  众少年运桨如飞,柚木船迎风破浪,如梭前行。

  蚩尤颇有乃父之风。镇定自若,一边掌舵转向,一边下令调速。张弛有道,节奏掌握的颇为挈合,柚木船在风浪间有惊无险的冲了出去。

  柚木船出了港湾,风浪减缓,船速更快,朝东方急速前进。出了蜃楼城二十海里,风浪转小,但隔窗望去,仍是巨浪滔天。

  船身在波涛中跌宕起伏,震得拓拔野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过。蚩尤见他脸色难看,扬眉笑道:“这点小风浪你便经受不起了麽?”拓拔野强笑道:“我?嘿嘿,这船摇来摇去,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要是再猛烈些,正好可以翻筋斗。”暗暗运转潮汐流,御气流动,烦闷欲呕之意登时大减。众少年见他强撑,无不哈哈大笑。

  又行了十余海里,狂风大减,海面平静了许多。乌云离散,明月藏露不定。海面上明明暗暗,波光聚合。

  突然阿虎叫道:“那是什麽?”众人望去,海面上悠悠荡荡漂浮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相隔十余丈,月光迷离,瞧不真切。当下齐力摇桨,飞速靠近。

  相距两丈时,终於看清乃是一具尸体。众人将舷舱摇开,用桨将那尸体勾近。一看之下,蚩尤等人大吃一惊,齐齐惊呼。这死者竖眉怒目,面上满是悲愤神色,竟是三日前出海的蜃楼城第一舵手戚老大。

  戚老大为人和蔼,又与蚩尤等人极为熟稔,并有航海技术的师徒之谊。蓦然见他浮尸海上,惊骇悲伤登时涌上众人心头。阿虎“啊”的一声号啕大哭。

  蚩尤咬牙皱眉,忍住心中悲痛,将戚老大拉上船来,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但极为奇怪,周身上下竟看不出一个伤口。海上鲨鱼、龙鱼甚多,倘有细微伤口,也早被瓜食得一干二净。倘若是被风暴沉船,卷入海底,以他水性,保命自然不在话下。即算是被海水淹死,肺中腹内自当有大量海水,但他显是死後才被灌入海水。究竟他是怎麽死的?众人心中疑窦重重。

  天黑海暗,云影如魅。冷风刮来,海水四溅,冰寒彻骨。圆月当空,光晕昏黄,显得说不出的凄凉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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