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北平


    魏长旭蹲在琉璃厂的中华书局里面,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支楞着耳朵听那些老店主们聊天。


    琉璃厂这边大早上的一般都没有什么生意,所以那些店主们吃过了早餐,就都拎着个鸟笼子,到中华书局门外坐着唠嗑。有时候谈谈这紧张的时局,有时候聊聊这BJ居然被民国政府取消了首都资格,名字也改成了北平,再时不时愤慨下那些金发红毛的洋鬼子们,差不多日头偏移了些许,就都会被自家的伙计们都唤回去了。


    是的,琉璃厂这里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古董街,从清初顺治年间,这里就是汉族官员的聚集地,到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都建在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逛书市,集市慢慢地变成街坊,连前门和城隆庙的书局古董店铺也都转移了过来。


    都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眼看着清末乱世将起,来琉璃厂当古董换黄金的人也络绎不绝。魏长旭一天天地这么看着,发现清晨来这里聊天遇鸟的店主们一天比一天少,大家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现下时局艰难,眼看着小日本占了东三省,逼近关内,很多人都悄悄地收了铺子,南下避难去了。


    今天这些老店主们的聊天,情绪也不高,胡乱聊了几句,就都各自散了。魏长旭见听不到什么消息,便扔下了几个硬币,抓着手中的报纸往琉璃厂的西南方向走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往日热闹的街巷变得冷清萧条,每个行人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一股惶恐不安。不远处的北京城里还能听得到琴星的几声枪晌,也不知道是士兵们的冲突,还是百姓私藏的枪械。也许这几声枪响又带走了几个人的性命,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动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熟练地穿过几个街巷,魏长旭推开了哑舍的大门,刚往里面迈了一步,就有一个小孩子撞进了他的怀里,摸走了他手里的《北平日报》。


    “苏尧,你能认识几个字啊?还不是要我给你念?”魏长旭撇了撇嘴,没跟对方计较。


    魏长旭今年九岁,小时候家里也是颇有资产。但乱世之中,越是富庶家族,就越是破落得厉害。在魏长旭六岁的时候,家破人亡,他流落街头当了个乞儿,差点就被饿死,幸亏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大发善心救了他,后来见他对古物还有些兴趣和见识,便留他当了个学徒。


    而苏尧小他三岁,当年魏长旭刚来哑舍时,他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老板说这孩子也是乱世之中他捡的,但魏长旭私下里却觉得这孩子八成就是老板的私生子。因为老板他也太偏心了,就算苏尧年纪小,但各种宠爱备至啊简直要闪瞎他的眼!看!这小孩儿从小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长命锁,一看就价值连城啊喂!他都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戴!


    魏长旭一边看着才六岁的小孩儿趴在黄花梨炕桌上识字看报纸,一边各种腹诽。他把出去买的早餐也放在了苏尧旁边,这时云母屏风后便转出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这哑舍的老板。


    这人常年都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那上面用红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赤龙,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右肩上,端得是无比霸气。魏长旭无论看多少回,都觉得移不开目光。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老板穿过其他衣服,顶多秋冬时期在外面罩上一层外套而已。


    见老板浸湿了毛巾,体贴地给苏尧擦干净了小手之后,把馅饼放在祭红瓷盘中,用小银刀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几六块,又把豆浆从罐子里倒出来,用青花瓷碗盛好放在苏尧手边。那一整套动作做得是无比熟练自如,让魏长旭看得各种眼红。


    好吧,他也不应该跟小他三岁的小破孩争宠,更何况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魏长旭老老实实地洗过手,抓过一张馅饼,一边吃一边活跃气氛似的说道:“今天那些人聊天聊到了之前皇宫里的那场大火,老板,你有印象没?”


    老板正在红泥小炭炉上烧了壶水,闻言微一沉吟,便缓缓道:“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吧,最开始是从神武门开始烧的,由南向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中正殿后面的大佛殿也起了火。那火足足烧了一晚上,据说总共烧毁宫中殿阁一百多间,烧掉了许多珍奇古玩。”老板的声音总是那么平和淡然,但说到最后一句,显然也掩不住话语间的遗憾和愤怒,丹凤眼都罕见地眯了起来。


    魏长旭却兴致勃勃地接话下去道:“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娘被火惊了胎,我提前出来的呢!听说当时有人救火的时候,看到中正殿的火场之中,有或俊美或妖艳的许多人从火场窜出,都说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古董修炼成精,化形而出呢!”


    这个说法坊间自有流传,但苏尧却是头一次听到,立刻就把小脑袋从报纸上抬了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魏长旭,希望他再多讲一些。


    老板却低垂眉眼,弯膜用火钳拨弄着小炭炉里的麸炭,不甚在意地说道:“都是那些监守自盗的宫人们特意传出来的谣言,你当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些年宫中宝贝外流,来琉璃厂的客人们甚至可以预定宫里面的宝贝,连皇后凤冠上的珍珠、寿皇殿的百斤金钟都可以弄到手,肆无忌惮。最后闹得大发了,宫中要查,这才索性放了一把火,推说那些遗失的古董都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当真是无法查证。”


    魏长旭撇了撇嘴,其实这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连皇上都带头倒卖古董,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人不还学得有模有样吗?


    苏尧见没故事听了,便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报纸上,不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吭吭唧唧地问道:“旭哥,拍卖?拍卖是什么啊?”


    魏长旭凑过去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一拍桌子怒道:“那些瘪犊子!居然想拍卖皇宫里的那些古董!好筹钱买飞机?这是哪个混账东西想出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连九岁的他都知道,这虽说是公开拍卖,但其实是想把那些国宝卖给外国人。


    真是可笑!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还能期望守住国土?


    “老板!你说这可怎么办”魏长旭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板,在七年前皇宫改成了故宫之后,就对公众开放展览,他也去看过好几次的。那些精美贵重的国宝,在他看来一个都不能少!更何况现在那些国宝根本都不属于皇室了,而是属于整个国家的!


    老板依旧淡然地看着红泥小炭炉上的小水壶,等到水烧开之后,稳稳地拿了下来,沏了一杯三红七青的大红袍。嗅着茶香,老板抬起头,迎上一大一小两个期盼的目光,不禁勾唇一笑道:“放心,这拍卖拍不成的。没看报纸都大肆宣扬了吗?要是敢拍卖国宝,首先学生们就不会同意。我估摸着,接下来就是游行抗议了吧。”


    魏长旭放下几分心,这北京城的大学生都是热血澎湃的,动不动就会有游行活动,再加上报纸的舆论渲染,恐怕这事成不了。


    老板抿了一口澄黄的茶汤,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战火迟早会烧到这里,那些东西若是不想毁在这里,大概很快就会迁到南方了吧。”


    魏长旭和苏尧对视一眼。不同于苏尧懵懂的目光,魏长旭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家老板和其他人一样,八成也是在考虑南下避难了。


    在魏长旭的心中,老板总是料事如神的。


    拍卖果然因为学生们的强烈反对和游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风波又掀了起来。风闻故宫的古董要南迁,一派人认为此举势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却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董南迁空扰民心,乃是弃国土于不顾的丧家行为。


    魏长旭看着报纸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说什么“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的话语,他只恨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否则真想操起笔来跟其对骂。不作为的是那些军阀士兵!那些古董们根本没有错!凭什么要在这里陪着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


    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


    估计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但魏长旭虽然小,却也知道故宫里的那些文物古董,并不能以常理来论。


    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遗产。


    是这个民族的文化。


    绝对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销毁!


    “老板,我想去当兵。”魏长旭纠结了许多天,终于握着拳坚定地说道。


    苏尧歪着头懵懂地看着他,小孩子的概念里,还没有意识到当兵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老板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盖碗,摸着魏长旭的头,笑了笑道:“你才九岁,人家不收你的。”


    “可是……”魏长旭也知道这是实话,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


    “别急,我知道你的心思。会让你心愿达成的。”老板高深莫测地小小,奇迹地抚平了魏长旭心中的骚动和不甘。


    过了没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老板带着他们去了一趟故宫。


    因为时局日益恶劣,也少有人来故宫参观。本来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在硝烟战火的笼罩下,看起来无比的冷清萧索。穿梭于神武门的,就只有络绎不绝地运送木箱和棉花的车辆。魏长旭这时亲眼所见,才知国宝南迁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悦。


    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弯弯道道,也不管这南迁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夺天工的国宝们可以保存下来免于战火,他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文物古董南迁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级强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继位的儿孙们,也纷纷效仿,甚至变本加厉。所以故宫的宝贝当真是数不胜数。古董南迁也不可能全部都带走,只能选择最珍贵的。古董粗略就分为瓷器、玉器、铜器、字画、印章、如意、烟壶、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乐器、盔甲、仪仗等等若干种类。书籍文档也很多,例如文渊阁存的四库全书、攡藻堂存的四库荟要、善本方志、还有各种藏经佛经、军机处档案、奏折履历、起居注、玉牒、地图等等各种繁杂书籍,数不胜数。


    魏长旭带着苏尧一边走,一边听着老板如数家珍,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时侯,他就看到故宫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门别类的装箱了。


    至于老板为何来这里,也是因为装箱的时候需要行内人的经验,琉璃厂的古董商被请来了好几位,细致地为工作人员介绍什么材质的古董需要什么样的箱子,中间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么合理利用每一处缝隙等等。而作为回报,这几家被请来的古董商,都是要随故宫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单独上路安全稳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车票或者船票了。


    魏长旭和苏尧是两个小孩子。老板是不放心他们单独留在店里才带来的,只要他们乖乖地坐在一边不添乱就没人理会。魏长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样傻坐着,带着苏尧这个跟屁虫也帮帮递绳子搬搬棉花谷壳送送剪刀什么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贵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坏了,卖了他们都赔不起。


    魏长旭嘴甜勤快,苏尧腼腆乖巧,两个孩子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喜爱,而魏长旭也在几天后得到了允许,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装箱的古董。当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随意带走,但只是看看也没有什么。


    这一天,他翻出来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几个去问老板,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


    “菩提子?是英华殿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结的果子吗?”魏长旭想起那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在盛夏的时候,就像一柄绿色的大伞亭亭如盖。经常听古董店掌柜们聊天的他其实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顿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语中,是觉悟的意思。


    “不是,菩提子是一种川谷草结的果子,产于雪山。菩提子有许多种类,最适合做念珠。”老板伸手拈起一颗菩提子,细细端详道,“你看这念珠表面布有均匀的黑点,中间有一个凹的圆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颗菩提子成周天星斗众星捧月之势,故名星月菩提子。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


    “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装箱一起带走啊?”魏长旭一听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于这样的心理,总觉得要带走所有的东西不扔下一个才更好。


    老板拨弄着魏长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过,应是这么多年宫中的收藏,还未编成串的散珠。这是银线菩提、佛眼菩提、凤眼菩提、天意菩提……喏,虽然种类很多,也很难得,也许也被高僧加持过,但菩提子乃是一种植物的果实,只要川谷这种草不灭绝,就会有更多的菩提子结出来,并不那么珍贵。”老板神色淡然,语气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萧索意味,他直起身,望着那些陆续被装箱的文物古董,叹了口气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烧制的秘法已经失传,那些玉件摆设,琢玉的师傅已经过世。那些都是真正的传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


    “这……”魏长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说这一路不会出问题的,但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这些天里,在故宫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


    老板只是偶发感慨,很快就回过了神。他摸着魏长旭的头,知道这个孩子喜爱古物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开解道:“佛家讲有六道轮回,人是终将要死去的,器物也是会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尽心尽力了就好。”


    魏长旭听得出这句话里饱含沧桑,他抬起头,发现老板正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正在捧着古籍翻开的苏尧。


    这一刻,老板的眼中,有些他看不出来的复杂意味,直到他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一幕,都参悟不透。


    虽然被冷酷地告知这一大箱菩提子不能被带走,魏长旭也并不放弃,他执意找到了院长,得到了允许之后,便和苏尧开始了一项任务。他们俩用纸迭了方包,在里面放上一颗菩提子,在每封一箱文物的时候,都往里面虔诚地放上这个纸包,祈祷这些菩提子可以保佑这些古董不会遭受意外。他们还抽空把菩提子串成手钏,给每个工作人员都发了一串,祈祷可以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魏长旭自己戴了一串棕色的太阳菩提,苏尧是一串白色的雪禅菩提,老板则戴了一串金钟菩提。


    然后,在1933年2月6日,故宫第一批文物古董开始正式装车起运。


    尽管在最开始,魏长旭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但他也没能想到,居然会一路坎坷至此。


    他们险些连北京城都没出去,装载古董的车辆一出故宫大门,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学生们包围了。好不容易一路艰难地挪移到了火车站,气氛也就越来越失控。有激进的学生甚至直接躺在铁轨上,用卧轨来阻止国宝离京,馆长好说歹说发表了一阵演讲才把他们劝走。又因为之前报纸上把国宝南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火车途经徐州之时,居然还有匪众出没想要抢劫国宝,结果这些亡命之徒真枪实弹地和当地军队打了一仗,发觉没有油水可以沾,才不甘心地离去。


    装载文物的两列火车一直到第四天,才好不容易到达了南京下关,之后又有命令下来说古董要转运洛阳和西安。一起随着火车南下的其他古董店主,都纷纷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去。魏长旭知道老板估计也会如此,但他却一点都不想走。


    他还没看到这些国宝安定下来。又怎么肯轻易离开?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但老板还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把他和苏尧留了下来。


    “老板怎么自己走了?”苏尧拽着魏长旭的衣服,特别的不高兴,小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了。


    “乖,老板他去处置哑舍的古董,他会回来的。”魏长旭却很高兴,他还可以留下来。他细心地把苏尧脖颈上的白玉长命锁放进他的衣襟里,财不外露,尤其是在这样混乱的年代。


    故宫的古董一直停放在南京下关火车站,直到两个多星期后,才用船转运到上海。期间北京故宫的文物前后五次分批运到,包括颐和园和园子监等处的古董。魏长旭因为取得了工作人员的信任,已经可以帮得上忙,和苏尧两个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到最后文物古董最终的数字统计出来,所有人都默然无语。


    一共19557箱,上万件文物古董。


    魏长旭被这个数字狠狠地震撼了一下,这还是大家挑拣过的,无一不是极其珍贵的宝贝。


    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在偌大的仓库中,堆满的是整整齐齐的木箱,空气中盈满的是令人难受的灰尘和棉花味道,但魏长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到底一个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种地步,才会被迫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文化迁徙?


    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尘,重新擦拭一新地摆在展馆中供人观赏膜拜?


    他……还能有看到那个景象的一天吗……他能保证这些珍品都一个不漏地继续存在于世间么……


    “旭哥?”苏尧敏感地察觉到魏长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经换成粗布麻衫的苏尧,虽然还是白白净净,但由于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已经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


    “不怕,我们会赢的。”魏长旭把苏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道。


    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现实永远比人想象的还要残酷。


    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人。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郁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


    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在没有提出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四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


    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


    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的让人无法喘息。


    伤害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馆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的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


    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又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都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


    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川。


    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


    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狄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要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三岁的苏尧完全已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边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关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


    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成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


    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他终归是病着,苏尧的行动又快,他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臭小子……魏长旭无奈地又闭上了眼睛,高热的身体让他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人高声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喇叭鸣笛声,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动起来,愕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着的长车冲出了栈道,一头朝山下的深涧跌去!


    幸亏苏尧早就下车了。


    魏长旭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居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也许是人在生死关头的潜能迸发,魏长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断,若他此时立刻朝下跳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抓到栈道下面的木条。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记得上车时他曾经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箱子上的编号开头,是“经”字,那就是《四库全书》的经部。既然是书,就不怕摔,但就怕掉进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书很沉,但在下落的过程中,魏长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绝境之中的力气倍增,还是上天赶巧,在卡车跌入江中之前,三个箱子都被他扔到了滩涂之上。也没工夫去看卡车司机是不是来得及跳车,他看准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个方向摔了过去。


    魏长旭眼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树枝挂断,漫天的佛珠飘散,在乌蓝的天空下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他心神一松,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不让我救人?这孩子他还活着啊!”


    “你这样,就改变历史了啊!如果你没有通过罗盘来到这个时间,这个人说不定就会这样死去。你若是救了他,产生了蝴蝶效应,以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变化,导致历史发生偏差,这个责任,你来负吗?”


    “我是个医生!责任就是救死扶伤!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你要考虑大局,如果每次都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实说。”


    “你!”


    这两人是谁啊?怎么在吵架?洛书九星罗盘?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


    魏长旭只是意识清醒了这么一瞬间,就又头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才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还痛着,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魏长旭咬着牙坚持着感觉自己身体各处,他的腿应该是摔断了,幸好苏尧最后给他裹上的一层军大衣让他的胸腹上身没有遭受更大的创伤。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书有没有损坏。


    魏长旭迷迷糊糊之间,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搬来搬去,也喂了一些药片和打了针。等他可以睁开眼睛时,立刻就看到了苏尧哭红的小脸。


    同样守在一旁的老板知道魏长旭还说不出话,但从他的目光中领会到他最想要知道什么。便拍了拍他的头欣慰地说道:“那三箱书一本都没丢也没浸水,真是多亏你了。你的腿也没什么事,不过要好好休养。有人救了你,是谁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没找到人,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脑海中闪过一些争吵的片段,魏长旭不解地摇了摇头,事实上那些话他根本有听没有懂。


    老板皱了皱眉,悬崖峭壁危险至极,他们绕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后才下到悬崖底上的滩涂。当时司机已经坠亡,但魏长旭却已经好好地躺在了滩涂上,断腿处被绑好了,还接骨接得极好,包扎得非常细致没有导致失血过多。滩涂上散落的书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若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而且甚至连书箱里苏尧塞的三颗菩提子还有掉落的太阳菩提子手训也一个不少地都找了出来。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板也没太深思,看着魏长旭勉强地撑着眼皮,便嘱咐他好好休息。


    路还长着呢。


    是的,路确实很长,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天,他们才到了高耸雄踞的剑门关。之后又辗转从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后一呆就是七年。


    “我们的正义必然战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它最后的证明……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


    嘶拉嘶拉的电波中,传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一时间屋子里面欢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魏长旭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黑暗中呆了太长的时间,对于光明的骤然降临,有着本能地颤栗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们可以回去了!”苏尧欣喜地扑向魏长旭。他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魏长旭禁不住对方一扑,从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嗯,我们可以回去了。”魏长旭压下心头狂喜,反而回头看着在寺院中堆积的木箱,理智地说道:“不会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两年,等国内形势平稳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势利弊。


    苏尧却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因为在栈道上的那场事故,魏长旭的身体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没法休养好,更是日渐消瘦。苏尧这些年来,简直就是把他当易碎的宝物来对待,况且在老板离开之后,他们更是相依为命。


    “老板他……应该不会跟我们回去了吧?”想起老板,苏尧低垂下头,抿紧了唇。


    魏长旭捏了捏他的肩膀,并没有说话。


    七年前他们在峨眉山落脚之后,老板就离开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来他们一眼。魏长旭此时回想起来,才发觉老板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现在若是和他们在一起,感觉倒像是比他们还要年轻。


    “别想了,我们还是好好庆祝一下吧!”魏长旭起身推开窗户,让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很快,很快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事实上回去的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


    日本天皇虽然签署条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国内的日本军阀并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国内形势遽变,国共两党又起争端,局势一下子又扑朔迷离起来。


    文物古董整理有条不紊,因为没有了空袭轰炸的隐忧,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庆集中,到了两年后才启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断,好在他们队中没有伤亡,顺着长江而下,直达南京。北平故宫博物院在民国十四年双十节成立,终于在二十二年零两个月后,所有迁徙的文物古董又归于了一处。


    国内的战争依旧没有结束,但魏长旭却并没有太担心了。毕竟都是国内争端,也绝不会危机到老祖宗的遗产。他每日埋头整理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每每在闲暇之余,都感叹这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无论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过了一万两千多公里。而这上百万件古董,经历了万里长征,居然没有一件遗失或者破损的,当真是难能可贵,算得上是一场奇迹。


    由于日夜辛劳,他的身体日趋衰败,但每日都没有休息地工作着,每每苏尧劝他多休息,他也无暇注意。


    1948年底,开始陆续有文物分批转往台湾。魏长旭没有拦阻,也没有办法拦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理员。而且分开又能如何?他知道这些文物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即使分隔海峡两岸。


    也有人劝他一起离开大陆去台湾,他却没有应允,依旧留在南京的朝天宫,整理着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苏尧也一直默默地陪着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枫叶再次红了,但他却变成了孤单一个人。


    老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那样的年轻。


    魏长旭抖着唇,把那个白玉长命锁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么走的?”老板的话语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苏尧会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来的……”魏长旭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仓库很暗……为了怕有火灾……所以并没有点煤油灯……他……他一脚踩空……


    “嗯,又是没到二十四岁。他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去了,还好。”老板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命锁,抬起头盯着魏长旭看了半晌,喟然叹道:“谢谢你照顾他,虽然只是顺便的。现在战争已经平息了,你的心愿……应该已经达成了吧?”


    魏长旭恍恍惚惚,并不能理解老板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仓库,像是若有所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老板的面前,只剩下一摊衣物,他弯腰从衣服里面捡起一颗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颗金刚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贵的品种。


    金刚,为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之意,有可摧毁一切邪恶之力。而金刚菩提子还有分瓣的等级,一般常见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贵。老板手中的这一颗,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刚菩提子。红棕色的表面还有着火烧火燎的痕迹,现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后的大佛殿起火,你拼尽最后愿力转世投胎,化为人形……”


    “此间保护古物的心愿已了,我定会选个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愿力……”


    至此,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名叫魏长旭的小管理员,熟知的人都以为他由于弟弟的意外,伤心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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