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兽眸

　　月之盛宴即将来临。

　　纽姆城内家家户户都做好了迎接节日到来的准备。

　　烛台灯盏、祭坛熏香……

　　富人区鹰徽大道两边的梧桐树上，甚至都被挂上了特制的坠饰，只等夜色渐深，月光浓郁之时，映出星星点点的辉光。

　　铁桶蟾蜍虽然不是什么高端酒馆，但作为附近城区有名的冒险者聚集地，生意向来不错。

　　既有财力，也有那个布置的心思。

　　眼下，酒馆内部已是点缀上了大大小小有关月之盛宴的装饰。

　　自不可能如富人街道那般奢靡浪费，但几条印有银月图案的毛绒挂毯、特意聘请吟游诗人的轻柔琴声、两三款享有节日折扣的特价酒水，也足以让其中的酒客们感受到节日的氛围。

　　“你们绝对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灰皮鼠！”

　　“好家伙，简直比垃圾场上的苍蝇都夸张，下水道都去过吧，比下城区街道还要宽敞的地方，都给它们塞得满满当当，你就想吧！”

　　晶莹酒液摇晃着，自杯口溅出几滴。

　　铁头一只手紧握酒杯，脸颊两侧微微泛红，显然已是微醺。

　　神情也因此愈发激昂，唾沫星子乱飞，拉高的声调频频引得隔壁几桌的酒客侧目。

　　而坐在他对面的，自然是手下灰獾帮的几个小弟。

　　“而且那些可不是你们一般在家里见到的，巴掌大小的小耗子。”

　　“一只只大的跟牛犊似的，一口就能把你的脚趾咬断！”

　　“一般人在里面挺不过两秒，就要被它们啃成骨头架子！”

　　听他这么说，其身前的小弟们也颇为懂事地刻意露出几分担忧的表情，好奇问道：

　　“铁头老大，既然这么危险，咱灰獾帮下水道里的兄弟们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是‘八指’老大出手了吗？”

　　闻言，铁头面孔之上不禁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仰头猛喝了口酒，然后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

　　“‘八指’老大毕竟要分心照顾帮里的兄弟们，这么多的老鼠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够解决的。”

　　“那是……”

　　“忘记了昨天特意来酒馆找我的那两位先生？”

　　“就是之前裁缝铺里碰到的那个黑头发的？”

　　“没错！”铁头显摆的神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我跟你们说过吧，这种人物一看就是惹不起的狠角色。”

　　“啧啧，你们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夸张。”

　　“就那些大耗子，别说一剑一只了，单是那位穿梭时候带起的劲风，就卷死了一大片！”

　　说着，铁头更是装模作样地往两边看了看，然后才俯身凑近，压低声音道：

　　“我甚至怀疑，那位都已经不是普通的职业者了。”

　　“您是说……”

　　“嘿嘿。”铁头故作高深地神秘一笑，小弟们的反应让他只觉无比满足，美滋滋地又灌了口酒水进肚。

　　没有太多掩饰，他的吹嘘自然也落在了周围酒客的耳中。

　　哪怕很多都是过耳即忘，其中也有很小一部分，知道了灰獾帮小头目口中这位，留着一头黑色短发，手持铁灰长剑的强大职业者。

　　“不是你们老大吹牛，我今天早上还帮着这位做了点小事。”

　　“不然现在怕是还待在下水道里，帮着里面的兄弟们收拾东西。”

　　“听老大您这么说，那位职业者……和您有交情？”

　　有小弟顺着话头适时问道。

　　“交情，那肯定是有一点的。”铁头脸颊上的红晕愈发明显，不自觉吹嘘起来，“要不是当初‘八指’老大见我忠心，劝我留下来，指不定现在老子在冒险者里面也能混上点名号。”

　　“这两天相处下来，我看那位先生应该也挺欣赏我的，指不定……”

　　“那可是职业者欸！”有小弟神情期盼，希冀道，“如果能传个一招半式下来，老大您不是直接在下城区横着走了吗！”

　　来自小弟的奉承让铁头舒坦得几乎眯起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享受着周围人的恭维。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哪一个瞬间开始，场上的气氛骤然冷落了下来。

　　来自小弟们的讨好献媚声，刹那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望向自己背后的视线，和小弟们凝滞僵硬的表情。

　　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生锈般，铁头缓缓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灯光下反着寒光的金属链甲、两把微微震颤的剑柄，和一对倒映着自己身体，没有情绪起伏的漆黑眼眸。

　　望着前方静静看着自己的凌厉身影，铁头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僵硬而别扭的笑容。

　　“夏南先生，您，您怎么来了……”

　　……

　　……

　　纽姆下水道。

　　哪怕已经是第二次跟着铁头下来，过于敏锐的感官，依旧让夏南对于周围水汽浓郁，肮脏发臭的环境有些不适应。

　　从铁梯上爬下，轻盈落地。

　　于指尖凝汇引力，构建出一个无形的迷你漩涡。

　　生长于墙缝之中的铁痂苔随之崩裂，化作点点暗红色的结晶颗粒，盘转飞旋着落到他的指腹之上。

　　轻捻摩挲，折射出金属光泽的结晶化作细微粉屑，随管廊中的气流飘散，融渗入烂泥之中。

　　感受着指尖因铁痂苔颗粒而产生的微弱刺激之感，夏南神情思索。

　　脑中回想的，是上午铁头与袭击者正面撞到后，身上沾染的暗红结晶。

　　心中已是再一次确定。

　　其正是纽姆下水道里所特有的植物：

　　——铁痂苔！

　　“夏南先生，听您这么一说，这个‘巴克’说不定还真就藏在下水道里。”

　　铁头在前方认真带着路，头也不回地说道。

　　“毕竟这些感染了‘兽化症’的人类，倘若没有足够坚韧的意志支撑，只稍微受到点刺激，就会发狂变身，沦为一头失去理智的嗜血野兽。”

　　“又恰逢月之盛宴临近，晚上月光几乎是一整年最为强烈的时间段，狂化概率大幅提升。”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乎贫民窟里的居民，但躲在无人的下水道里，确实比外面安全许多。”

　　“就算发作了，也顶多杀几只老鼠，不会因为攻击城内居民而受到巡逻队追捕。”

　　夏南跟在对方身后，沉静目光凝视着前方幽邃静谧的黑暗。

　　没有回话。

　　纽姆建成不知道多少年，无数势力生灭循环，地底庞大繁杂的下水道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

　　哪怕是拥有军队的城镇官方，和那些神灵于凡世的代行者们，也无法清理干净。

　　如果不是空气中的魔力浓郁程度有限，在下水道内形成一个薄雾森林般危险的魔物聚集地，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未来的自己犯了什么事情，受到他人追捕，这里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躲藏之地。

　　往下水道里面一钻，自己可能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但同样的，其他人也很难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管廊中找到他。

　　思忖间，前方带路的铁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难怪那些大耗子表现得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追着人咬。”

　　“如果真有兽化人藏在下水道里，就像是野外猛兽划分地盘，察觉到兽化人散发的气息，这些老鼠自然不敢再多停留，顶着火光到处乱窜也就合理了。”

　　闻言，听出了对方话语中隐藏含义的夏南，眉头轻挑。

　　“你的意思是……他就藏在灰皮鼠的巢穴里？”

　　“大概率是这样的，就算不在巢穴里，肯定也是巢穴附近的某个地方，不然那些灰皮鼠不可能是这种反应。”脑袋锃亮的壮汉连连点头道。

　　“您放心，纽姆下水道这么大，我们灰獾帮虽然在这下面住了很多年，但实际熟悉的区域其实也就那么一小片。”

　　“但凑巧的是，灰皮鼠巢穴正处于这片范围内。”

　　“如果兽化人真的藏在附近，我们肯定帮您找出来！”

　　“那就麻烦了。”夏南微微颔首，并不因为自己职业者的身份，就表现得好似高人一等，无比傲慢。

　　但也不想欠对方什么人情，打算在任务结束后，于能力范围内，且不突破自己道德底线的前提下，帮对方一个小忙。

　　下水道内繁杂而重复度极高的环境，让时间好似都被其中的阴冷黑暗感染，变得缓慢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两边墙壁上逐渐出现灰獾帮的涂鸦图案，道路两边人类生活的痕迹愈发明显。

　　夏南才终于感受到熟悉，知道已经接近目的地。

　　眼眸向两边被涂得花花绿绿的墙壁瞥了一眼，心中琢磨着，应该马上就到了。

　　记得上次和伍德一起来的时候，这里应该还有两个人负责职守来着。

　　只不过好像死在了鼠群的袭击当中。

　　眼下灰皮鼠被他们驱赶走，应该已经恢复正常。

　　或许可以向把守入口的帮派成员问一问，最近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

　　夏南在心里面如此考虑着，鼻翼不自觉微微翕动。

　　随呼吸涌入鼻腔，长时间身处下水道已经逐渐习惯的酸腐空气之中，似乎突然带上了一点他格外熟悉的气味。

　　就像是沾了水的铁锈，腥咸浓烈。

　　那是——

　　血腥味！

　　“小心！”

　　脚下骤然停滞，夏南出声警惕，让前方负责带路的铁头，壮硕身躯猛地颤了颤，整个人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本能地望向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两具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气息，冰冷僵硬的尸体。

　　其中一个整体四肢还算完好，只一柄造型简陋的廉价铁剑，从正面贯穿了他的胸膛，将其整个人钉在墙壁上；

　　另外一个则显得凄惨无比，左手扭曲自小臂中段被扯裂，断口处只连着几缕肉皮，露出其中的苍白骨茬，一颗脑袋几乎被扭着转了一百八十度，明明正面仰躺着倒在地上，却只能看到他的后脑。

　　至于他们的身份……

　　都不用顾虑其他，只看其衣物外皮肤表面纹着的刺青，便足以辨认。

　　正是灰獾帮的混混们！

　　铁头身体颤抖着上前，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恐惧，想要辨认清楚两具尸体的具体身份。

　　但只刚往前走了两步，又忽地一怔，瞳孔皱缩。

　　“不好！‘八指’老大他们……”

　　猛然转身，朝着灰獾帮驻地的方向狂奔而去。

　　夏南同样加快脚步跟上。

　　蛇鳞臂盾折射幽冷光彩，铁灰剑光在空气中一瞬闪过，斩首长剑已然出鞘，被其紧握手中。

　　身体紧绷，目光凝聚，注意力高度集中，已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寂静。

　　诡异的寂静。

　　不同于上一次面对鼠群围攻时，那回荡在管廊之中的刺耳啸鸣与人类的咒骂怒吼。

　　眼下明明已接近了灰獾帮的核心驻地，夏南却没有听到任何搏杀的动静。

　　而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血腥味，似乎也预兆着事情的发展。

　　终于，伴随着最后一个拐角，本就宽敞的廊道豁然开朗，露出一大片开阔的空间。

　　以及地面之上，无数具已经死去的尸体。

　　一箱箱木材从外面好不容易运下来，花费数年时间才搭建而成的木质平台，眼下已是倒塌了大半。

　　自倾倒火盆中蔓延而出的橘红色火焰，翻涌卷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那些脆弱的木板和草棚。

　　就像是被冒险者清理过后的哥布林巢穴。

　　曾经横行街头，嚣张跋扈的小混混们，眼下已沦为一具具破烂残碎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上。

　　而他们的老大，那个名为“八指”的男人。

　　至少在夏南和铁头两人赶到后的第一秒，还留有一线生机。

　　脚尖离地，挣扎蹬动，青筋暴突，脸颊胀得紫红，一对眼珠几乎要爆开来。

　　但只是下一秒，那如同铁钳般牢牢锢住他脖颈的毛茸大手，骤然发力。

　　“嘎吱。”

　　空阔死寂的场地之上，是椎骨断裂的冰冷脆响。

　　身着罩袍的魁梧身影，如丢垃圾般随手将八指的尸体扔到地上。

　　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面孔模糊不清。

　　只能够看到对方呼吸时，喷涌而出的温热水雾；

　　以及那双在黑暗中映射着幽绿光芒，好似鬼火般摇曳跳动，混杂暴戾兽性与人类理智的狂躁兽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