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腊尽春回的这一场大雪,把什么都盖了。

  已经半夜了,天色居然还白晃晃的。这是一地银砌的功劳。脚下的吱吱声,时轻时重,有时,两人脚步的节拍和上了,吱吱声就重一些;有时,脚步乱了,吱吱声就显得很是凌乱。要是有人在不远处,听李汉江和冯蝶儿踏雪夜行的声音,一定会以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忙活着一群顽皮的小白鼠。

  要说,这天寒地冻的,谁都晓得躲在屋里,雅得起来的,或围炉品茗,或纹枰手谈,都是快活上头的快活。再不济的,也总有一床被窝可以捂啵!火样的年纪,火样的感情,就是一块冰铁,也捂化了噢!可这一对夫妻,和一汉口的夫妻都两样。李汉江在省城那边,帮着开办农民运动讲习班。女的在汉口组织学联妇联,无日无夜地搞活动,又是排戏,又是组织演讲,把个刚由新市场改名的“血花世界”,闹得沸反盈天。既没有工钱,又不管饭,可就是不晓得有几好的精神。

  今天李汉江得了点空,过江来和妻子聚一聚,哪晓得冯蝶儿排戏排上了劲,一直忙到这时辰才完。

  “革命者只有自己坚决革命到底的保证,只有广大民众支持的保证,没有其他的保证!”冯蝶儿身子一旋,在雪地上做了一个亮相的姿势。

  这是刚才排演的《伦敦蒙难记》中孙中山的一段台词。这是反映孙中山在伦敦被英国当局逮捕之后斗争的新剧。她在剧中扮演孙夫人。

  刚才还在剧中的冯蝶儿,忽然觉得一股酥软,从每节骨头缝里往外浸。“噢,汉江,噢,小花子哦,我好软……呃,你不是蛮忙的么,么样今日有空咧?”

  “是呀,忙呀,中国农民多唦,革命要想彻底成功,根本还是要教育武装农民哪!唉,今日,还是毛润之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汉江呵,你的位置是在江哪边咯,为么子过了江就不过去了哦?嗨,一口的湖南话,蛮有味的咧。算了,我们走快点,走,我们回去,回去……”

  “毛润之?是不是下巴上有颗痣的湖南人哪?在《向导》上发表《中国农民问题》的?见过。他是不是种地的出身哪?是的?一脸的书卷气咧。看不出,他对农民的事请,真的是一清二楚,道理说得也透。跟这样的人物在一起,你真是有福气咯,可以学到几多东西噢!”

  李汉江朝冯蝶儿胁下一抄,半搀半搂迤逦而行。

  “蝶呀,你们的这些戏真是编排得蛮好,就是,就是,唉,么样把个新市场的名字改成个‘血花世界’呢?听起来血糊拉呲的。照说咧,你们的李之龙主任,是个全才唦!”

  “你未必还不晓得,这还是有典的咧,说是出自辛亥年革命前辈诗中的两句:‘革命事业赖继起,血海茫茫怒翻花’。李主任说,就取‘烈士之血,主义之花’叫血花世界。李主任就是当年被蒋总司令罢免了海军局局长的唦,听说这里头有阴谋,说是国民党里头的右派,搁不得有个共产党在海军里头占了这么重要的位置。”说到这里,冯蝶儿降低了声音。接近耳语,还朝周围瞄了瞄。

  “蝶呀,缄口!蝶呀,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李汉江怎么不清楚呢,不到一年的事呢,他当时正在广州。蒋校长叫黄埔军校驻省办事处通知海军局,说奉蒋校长命令,调派‘得力兵舰二艘,开赴黄埔,听候调遣’。当时的海军局代理局长李之龙就派中山、宝璧两舰前往。可到达黄埔之后,蒋介石却声称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命令,并说中山舰‘无故生火达旦’,是‘扰乱政府之举’,有阴谋,要调查。旋即命令逮捕了李之龙,解除了海军局的武装。

  整个事情的经过,怎么可能几句话就说得清楚呢?何况,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汉江也只是一知半解。当然,李汉江更不可能晓得,十多年后,这艘救过孙中山的、装备最完善的兵舰,这艘被蒋介石拿来害李之龙、嫁祸共产党的中山舰,后来战沉在长江武汉水域,就在离此刻李汉江和他妻子冯蝶儿说话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虽然都在一个党,毕竟是国共合作。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推翻北洋军阀政府是主要的任务。更多的话,不是李汉江这样地位的人能说的。就用“回家”遮盖过去吧。其实,“回家”这两个字,李汉江是说得很奢侈的。到目前为止,哪里是这一对夫妻的家呢?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他们身边缓缓滑过,在离他们三丈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雪太白,车又太黑,这黑白分明的色调,在已近初更的寂夜尤其抢眼。

  吴二苕一身皂衣,和汽车浑然一色。等李汉江两口子走近,招呼一声:“二位,您家们上啵?”

  “说回家,没有回,家倒自己来了!刘老板两口子,心真细。”

  冯蝶儿看到爹撑着下颌冥思苦想的样子,既可笑,又轻松。

  爹很久都没有放松一下了。他应该休息一下,换换脑筋。

  很显然,冯子高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几年不见,把师傅难住了。这盘棋,已到收官阶段了。冯子高仔细地数了数目数,大约可以赢四目棋的样子,剩下两个双官,其余都是单官。可这个狡猾的汉柏,半天都不动声色的,竟生出这么个劫来了!这是个生死劫,正负近十目子咧!真是大意失荆州哇,刚才只顾抢先手,有好几块棋没有活尽,眼下都成了非应不可的劫材。

  “嗯,输了。汉柏,不简单,藏而不露,后发制人哪!”一番长考之后,冯子高把手中的白子丢进棋罐,伸直了腰。

  他已重新算了一遍,应完这几手,双关都被汉柏收走,他还要输上半颗子。他朝汉柏脸上扫了一眼。汉柏脸上一直挂着谦和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可右手,早就放到裤子口袋里去了。那里还有两粒围棋子,一黑一白。这回他玩得劲大了一点,口袋里发出了“哗嚓哗嚓”的脆响。

  坐在一边的刘宗祥,并不怎么懂围棋,尤其是细算棋路,他基本上是一窍不通。

  但从儿子的动作神态里,他已经明白,儿子赢了。为了搞清汉柏到底把手放到裤子口袋里抠什么,刘宗祥曾趁儿子睡觉时掏过儿子的口袋。对于刘宗祥,这实在是出于无奈。接受过洋化教育的买办,怎么不晓得尊重个人隐私的道理呢?但把偌大一份家业交出去,他却不得不慎重。总不能交到一个浑身都是毛病的年轻人手里吧!他晓得了,凡是儿子心里轻松或者相反,都习惯把手放到口袋里玩那两颗围棋子。

  “虽然也是个毛病,还不害事,算是个雅毛病吧。”

  刘宗祥瞅儿子一眼。儿子毕竟年轻,虽然面不露喜色,还是沉不住气,把得胜的心情变成响动了。

  “么样哇,冯老师?么样就说输了咧?”刘汉柏收完最后一个双官子,对他的围棋启蒙老师说。

  “么样不输咧?我冇得劫材了,剩下的官子……哦,这是个循环劫!你这个小家伙,么样不在收完这个双官之前说咧?噢,老了,还是怪我自己,老了……”冯子高下意识地把手向围棋罐伸过去,可刚触到围棋罐的冰凉,手似乎清醒了,又缩了回来。既然是循环劫,就可以无休止地打下去,刚才何必那么快就放弃了呢!可现在,就是走下去,顶多也就是半目棋的输赢。

  “算了,还是输了,先输了气么。”

  冯子高终于完全伸直了腰,不知是那处的骨节,嘎吧直响。

  “汉柏呀,看来,你是个善于打劫的材料哇!”听得出来,冯子高这是赞叹的口气。“汉江哦,才回来呀,讲习所说你早就过江来了咧。”

  “有事,您家?”李汉江没想到,岳父竟然这么急着找自己。

  “当然。冇得急事,我么样往润之先生那里打电话?你们冇看到,英租界那里,还围着一街的人?”

  “我过江的时候,看到了哇。不是围了好多天了么?是要围,把租界里的英国佬封锁死!看他们这些帝国主义还反不反对国民革命政府!还敢不敢随便开枪打中国人!”

  “你看你,还是毛润之身边的人呢,这样毛躁!光围有么用呢?走一步,起码要看三步唦!”说到这里,冯子高似乎有些窘,扫了刘汉柏一眼。

  “哎呀,岳父大人哪,这走几步看几步,是您家外交大臣的事咧,不是我这搞农民运动人的事哦。您家说么样办,吩咐就是了!”李汉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他心里明白,岳父肯定已经和农民运动讲习所联系过了,要借他到国民政府外交部来工作一段时间。岳父在外交部负责处理与英租界交涉的事。


  第二节

  这队英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刚刚从堤上开下来,还没有接近江汉关广场,就发现后路被截断了。在他们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层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士兵。这些兵的枪都平端着,是随时向他们击发的动作。领头的英国人是个大胡子,不是个大官,心里一愣怔:这是怎么啦?前两天,中国人在这里听革命军的宣传队讲演,我不是就带这几个人上岸的吗!我们一冲,开了几枪,打倒了几个中国人,不就像没事样地回去了吗!

  大胡子英国人又朝前头一瞄,更是吃惊:噢呀,前面怎么也突然冒出这么多中国士兵?我们好像是被包围了呀!这个地方,是我们军舰炮火射击的死角啊。就算不是死角,也不能开炮哇!这就怪了,中国人怎么突然变得胆大了?

  大胡子英国人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反正,眼下的情况,前进或后退都要动真格的。但是,把对方的人数一看,再把自己被包围的态势一看,前进或后退,对于这一小撮英国人,绝对都是失败。

  “不要动,不要动,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

  就在大胡子英国人惶惑不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从前面横挡着的中国军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军官模样的人,他说一口虽不标准,但绝对能让英国人听得懂的英语。这个中国军官左手拿着一只盘子,一只彩绘的瓷盘。

  真不明白,两军对峙之时,这个中国军官,拿一只瓷盘干什么。尽管中国瓷器享誉天下,甚至,在英语中,“中国”这个词,本身就是“瓷器”的意思,可是,在这里,你拿着件瓷器,就相当于拿着或者举着中国么?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看好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这是一只瓷盘。你们都认识的,我来表演一下。”年轻的中国军官还是用英语说着,手上的瓷盘朝天上一丢,盘子就飞旋着上了天。就在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看时,中国军官倏地抽出短枪,朝飞旋的盘子连打了五枪。所有仰着脖子的人都看到了,军官的每一声枪响,天上的盘子就越来越碎!

  这枪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短枪尚且如此,用起长枪来,还不把头发丝都打断哪!英国大胡子军官不仰脖子了,他愣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方脸盘英武的中国军人,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我不是来表演杂耍的。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们面对的,是同样手里有枪的中国人。前几天,你们朝手里没有枪的中国平民开枪,他们没有办法还手。今天,要是你们不听命令,随便动手上的家伙,就让你们像刚才的盘子一样!你们要搞清楚了,眼下,你们既不是在你们的军舰上,也不是在你们所谓的租界里!”

  说到这里,中国军官的声音严厉起来——“弟兄们听好了,要是哪一个英国佬先动手,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句话,这位年轻的中国军官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直到现在,钟昌心里才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浑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个把妈的英国佬,个把妈的租界!个把妈租界里的外国佬!你们也有今天!

  钟昌在英租界周围巡视一番。除了工人纠察队的人,还有他的士兵们。双方已经接上头了。工人纠察队的领头人叫李长江。钟昌奉的命令,是保护自己的同胞,只要英租界再对手里只有木棒的工友开枪,他钟昌就有权冲击英租界,用外交部冯子高先生对英国人说的,就是,“英国人在汉口的安全,我们再也无法保证了。”

  他朝与英租界比邻的法租界瞄了瞄。

  不远处,刘公馆富丽高耸的屋顶,在瑟瑟料峭的寒风中,仿佛凝固在铁灰色背景上大幅油画的局部。

  对,那是刘公馆,不是他钟昌的家。那里只有他的母亲。肯定是他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那么,他的母亲在哪里呢?他真是抱养的么?如果真的是抱养的,刘宗祥为什么不认他这个养子呢?为什么刘宗祥从来不回自己的公馆,而公馆里的人也不感到委屈呢?如果那里连他的母亲都没有,他钟昌可能更加一身轻了——打倒列强,坚决打倒帝国主义列强!

  钟昌是随着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北迁而回到故乡的。这所由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改名的学校,已经在省城武昌那边开了学。当然,在学生们心里,印象最深的校名,还是原来军官学校的简称——黄埔军校。

  在共产党员人数众多的黄埔军校,钟昌是一道风景。他既不是共产党,在很长时间里,他连国民党也不是。但他是个铁了心的爱国者,坚决赞同打倒帝国主义列强的口号,而且在行动上表现非常激进。为此,校长蒋介石暗嘱人细细地调查过了,钟昌的确不是共产党。于是,蒋校长就亲自找他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的结果,是钟昌成了国民党员。

  “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党?是不同意我党的主义,还是瞧不起我蒋某人?唵?

  在我当校长的军校里,不准许有非党的学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学生是共产党员的,也都是办了加入我党手续的!哼,唵!你难道听不出来,校长蒋某人的意思么?唵?”

  钟昌没有仔细咀嚼校长亲自谈话的意义,但至今,钟昌还记得蒋校长训诲的内容和面部表情。在入党与学籍挂钩的情况下,钟昌别无选择。

  对什么党不党的,钟昌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看来,中国多就多在“主义”太多上。中国最缺的,不是党,不是党们的主义,而是钱,是老百姓缸里的米,灶里的柴。要得到这些东西,老百姓没有办法,正在着急之际,就冒出来一些骗子,用这党那党,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来哄他们。钟昌不是被这党那党可以哄住的了。就像睡瞌睡样,他上床早,睡得早,醒得早,起得也早。

  钟昌从来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中醒得早的。

  “钟排长,辛苦了!”

  “哦,长官辛苦!”

  见是政府主持外交事务的冯子高,钟昌即刻立正敬礼。

  咿?这个跟在冯先生后头的男将是哪个?像是蛮面熟的。噢,记起来了,是高我们一届的黄埔同学嘛,后来留校,还给我们讲过几回课的,像是讲政治的。

  见李汉江没有认出自己的样子,钟昌也就没有另打招呼致敬。反正,刚才的一个军礼,照说也敬到他身上了。

  “钟排长,请你马上把围在堤下的英国陆战队员放进租界来。对,放进来。从现在开始,英租界,只准英国人进,不准英国人出。当然,中国人例外。不,相反。中国人只准出,不准进。这是命令。从现在开始执行,直到有新的命令为止!”

  “是,明白!”

  钟昌眼睛飞快地眨动几下,又一个标准的军人敬礼之后,向后转。

  “慢!”见钟昌已然明白意图转身欲去,冯子高还有话说。“钟排长,今后,和你直接联络的,多半是这位李先生。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钟排长,我认识的。”李汉江稍微朝冯子高侧面站了站。

  “是么?那就更好了……”冯子高朝两人看了看,口气有些犹移,听来怪怪的。

  “是!从现在开始,接受李老师的直接命令!”钟昌不动声色,又是一个敬礼,转身去了。

  李汉江注意到,钟排长敬这个礼的时候,上身稍微转动了一下。

  “汉江,这个钟排长,你真的教过?像是汉口人咧!”冯子高盯着钟昌渐跑渐远的身影,不经意地聊起这个话题。

  “岳父,您家不晓得啵,这个钟排长,和您家的好朋友,刘宗祥刘老板,大有渊源咧……”

  “噢,你不消说了,我晓得了,晓得了。”冯子高越说声音越小。

  钟毓英崴来的时候,钟昌已和另一个排长换了班。

  这些士兵,已经被人看得习惯了。从广州一路打上来,就数攻下武昌城最难,死的弟兄最多。整整血战了四十天哪!劳苦功高的士兵们,受到感恩戴德热情好客汉口人的尊重乃至围观,可以理解。可是,像这个胖太婆这样,恨不得把个个兵的脸车过去车过来看的,国民革命军的官兵们倒是第一次碰到。

  这太婆肯定是疯了。

  这个太婆的儿孙辈,肯定是个当兵的,或许已经战死了,老太太就这样疯了,把个找亲人的魔症,得上了身!兵们想。

  被钟毓英掰着看的兵们,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革命军人么,对老百姓不能像军阀队伍的人一样。再说,哪个没有母亲哪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昌昌……昌昌……”

  开始,钟毓英还是在小声咕叨,发现没有找到儿子的希望了,声音就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钟毓英,就这么用接近呼唤的声音,在这些正在执行任务的士兵中寻找自己的儿子。

  “大妈,您在找谁呀?找儿子?儿子叫什么名字呀?”还是接班的排长聪明,他要解决这件事。不然,老像这样下去,会影响执行任务。

  “哦,您找钟昌?钟排长噢,刚下岗,也许,他这就回去了呢?您不是说您的家就在这附近吗?”

  排长还要说什么,陡然停住了。他看到,这个眼神呆滞的老太太,盯着他愣怔了一刹那,眼光竟闪烁起来!太难忘了,这眼光,从愣怔到闪烁的刹那间,完成了从死到生的全过程。

  哈哈,想不到,一句话诊好了一个疯子!

  革命军排长苦笑着搔搔后脑壳,想再瞄一眼这怪兮兮的老太太,却见她飞快地崴动着,像被什么追急了的老鸭,几步就消失在苇丛样的人群中。


  第三节

  冷寂了很久的建筑工地,由于有几个人在活动,显得更其冷寂。

  雪没有化尽。化去雪的地方,露出被遮盖了几天的各自的本色。还有雪的地方,那残雪,已不像雪,很像棉花地里收棉花的,把摘下的棉花,就这么东一堆、西一坨地随便拢在地头。

  碎砖瓦缝旮旯里,探头探脑游出了两只嶙峋饥鼠。刚出洞,它们就用多须的锥嘴匆匆地反复地相互摩挲。真是难得,这一对鼠夫妻,在暗无天日之处待了这么久,相互间居然还没有厌倦,就这么一会儿打食分手的工夫,还要抓紧时间卿卿我我。一个拄单拐的残疾人,周身褴褛,看不出身上披挂了些什么装备,眼光呆滞,高一步矮一步,软一步硬一步地,晃了过来。他看到了这一对老鼠,拐和脚都定住了,眼珠子倒是在浑浊的眼水凼子里转了两圈。鼠夫妻继续摩挲,间或鼠眼瞟他几瞟,大有不屑之意。也许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罢,单拐残疾人调整一下身体重心,扬起拐杖,戳飞一块碎瓦渣。鼠夫妻不摩挲了。它们一起朝残疾人这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又相互用鼠目商量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满是怜悯,一副绝对不和人一般见识的样子,一耸一耸地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去了。

  在吴诚的陪同下,刘宗祥从刘园那边,一路遛跶过来。本来不要人陪的,可众人再三坚持,说老吴不跟着就算了,跟个小吴还是应该的,两个人在一起走,有个人在旁边说个话,要是老板在路上想出个赚大钱的主意来,有人传个话,也方便。大家都晓得刘宗祥有心脏病,有个人在跟前,发作起来有个照应。当然,这话大家也就只能闷在肚子里,不好直说出来。

  到底是接近年关了,空气中就有一抹淡淡年节的气息在游荡。路拐角一家澡堂子,人进人出的,显出少有的生意兴隆。“有钱无钱,洗个澡过年”。澡堂门口竖着块门板,门板上蒙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这么一句广告词。不夸张,很实在,似喜还忧的味道里头,调进不着痕迹的幽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汉口人天生佛根。住在汉水长江边,枕头旁边都是涛声,这么多的水,只图洗个澡,实在是不奢侈。

  刘宗祥没有看到那一对老鼠,只看到残疾人在不远处用拐杖指指戳戳。顺着瞄过去,几个在工地上走动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呃,吴诚哪,那几个人在工地上搞么事呵?”

  “在搬砖咧,在拣场子啊。”吴诚趋前一步,回答老板,看一看老板的脸色。单独跟老板一起出来,吴诚这是第一次。看得出,他很谨慎,总在离老板两步远的侧后方。这是他爹教的。和老板在一起走路,不要走在老板前头,也不要落在蛮后头,不要处在和老板并排的位置上。

  “不是说工程停下来的么?拣场子干什么?”刘宗祥有些诧异了。那天聚会,作了决定的,祥记所有的经营性活动,一律停止。他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呀,怎么在这大年之前,拣场子开工呢?再说,就是拣场子,这几个人能起什么作用呢?晃晃悠悠的,就是拣一年,这场子也拣不清白唦!

  “个小家伙,瞎掰个么事哟!”

  刘宗祥心里的不快,很快就流到脸上来了。

  “你们商量了的?”刘宗祥似乎有点不相信。那天的聚会上,儿子表现了相当高的才具。正因为儿子表现出的决策能力和对生意的那一股子热情,刘宗祥才在没有预先和秀秀商量的情况下,主动把“老板”这个位置让出来的。

  “商量过了的咧,您家。”吴诚说的是实话。

  “哦,哦……”

  其实,刘宗祥很想说,不是说所有的生意都停下来的么?商量了的,你们商量了的,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可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老板是刘汉柏。这是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宣布的。老板和经理商量定下来了,和别的人就不相干了。

  瞄着眼前凌乱的工地,刘宗祥的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舒展开。

  “看样子,我是不是该把生意转个向了?”

  陡然,一道闪电在刘宗祥脑子里划过。

  看前老板的脸色变化不定,吴诚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清楚,到目前为止,真正的老板,实际上还是眼前这位打天下的。至于那天会上宣布的话,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而已,外人当不得真的。吴诚清醒得很。他从眼前的这位真正老板的脸色上,晓得年轻的老板认真了,认真地在当独立的老板,真的没有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的爹。吴诚眨眨了眨眼睛,感到这是一次机会。

  “哦,刘老板,噢噢,刘先生,是这样,汉柏是让我今日跟您家说的。是这样的,您家!”

  吴诚很周到地讲了刘汉柏和他商量的过程:这里不能停工,起码不能让外界看出祥记有意停了工。要是人家看出是承包商停了工,将来局势一稳定,任何一任政府,都要追究祥记的责任。只要不停工,即使慢一些——这“一些”么样掌握,就是一门学问了——将来也有个说法。要停,也不能在这没有政府管的时候停。

  你看着是没有政府,实际上政府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中国,怎么可能一天离得开政府呢?只不过那个你没有看到的政府,眼下没有工夫来缠你磨你罢了。要停,也得等到政府来找你的时候再停。那个时候政府来找你,就是来催你了。催你,就等于是送钱给你。这模范住宅区工程的停与不停,关键的学问就在两个字:

  时机。

  “不能拆台,也不能补台。用一个‘拖’字诀,这就是汉柏的想法,您家……”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吴诚的眼睛机警地朝四周搜索。这也是他的爹嘱咐过的。

  其实,吴诚和刘宗祥都没有注意,他们前脚出门,吴二苕后脚就跟上来了。他裹了一身深蓝的半新不旧的棉袄,腰佝偻着,一顶厚绒毡帽连眉毛都盖住了。此刻,即使刘宗祥与吴二苕擦肩而过,也认不出这个忠心耿耿的保镖来。

  “这伢不错!”刘宗祥注意到了吴诚这些细微的动作,心里异常熨帖。当然,真正让刘宗祥舒服的,还是儿子想事的周密和行事的果断。

  “嗯,好。嗯?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喊汉柏,称老板。”

  “是,老板。”吴诚退后一步,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当着外人”,这就是说,我不是外人了?呀,还是不对呀!

  “不,我不是老板,称先生。”刘宗祥再也不去注意工地上那几个走来走去的人了。有什么可注意的呢,他们,只不过是儿子这场戏里的几件道具而已。


  第四节

  秀秀把儿子房间的帘子刚掀开一条缝,瞥见一条黑油油的粗辫子,在苗条条的背影上游动,手一松,掀帘子的手就垂下了。

  看来,这热茶热水、缝扣子打褊的事,用不着我了。

  秀秀瞄瞄自己手上端着的热腾腾的藕汤,又瞥一眼帘子,摇摇头,踮着脚尖走开了。

  房间里很静。

  刘汉柏低着头,用火筷子,在火盆里掏一个洞。

  吴小月感到燠热。这几天化雪,显得特别冷,她就在棉袄里头又加了件小棉背心。小月身材苗条,看不出穿了许多。这么厚实的穿着,户外是很合适的。哪晓得汉柏房里这样暖和呢。小月瞟一眼汉柏,手下意识地去解领口的扣子。刚松开一颗纽襻,无端脸一红,复又扣整齐。

  汉柏今日么样了噢,眉头虽然没有皱起来,但也摆成了一条线。不像平常,两条眉毛各弯各的,心里的快活就像在眉毛尖上跳。

  “莫忙,口不干。还是坐着。”

  见小月起身去摸茶杯,刘汉柏开了口。

  虽然口气没有平时柔和,总比唱哑巴戏好。

  “小月,这些时,秋桂在忙些么事噢?”

  “不是报名到武昌读书么?就是那个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唦,你晓得的唦,这屋里的人都晓得的咧。”小月很奇怪。秋桂考学的事,爹娘征求过汉柏爹娘的意见,大家都蛮支持的。怎么汉柏倒像是不晓得的呢?再说,这时候,年轻的老板,和秘书谈事,也只能是谈祥记生意上的事,么样问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来了呢?

  “哦,是的,是的。”

  汉柏这才抬起头,朝小月歉意地一笑。

  的确,刘汉柏的心思很重。

  自从接过祥记生意上的担子,刘汉柏就感到肩上沉重多了。虽然明晓得父亲总会在后头撑着,而且,任何时候,只要愿意,父亲随时都可能走到前台来指挥,但是,自己在前台表演的这一天,迟早总是要来的。谁能猜得透这个二十朗当的留学生呢?没有。这个阔大的刘园,这些亲人和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人猜得透他的心,甚至整个汉口,也未见得有一个人猜得透这个总是笑嘻嘻、喜欢下围棋的小青年。

  接连几天,他武昌汉阳地跑。他对父亲说,他要熟悉自己的生存环境。

  刘宗祥非常欣赏“生存环境”这个新鲜说法。这说明儿子稳重。一个人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这是根本。是防守,也是进攻。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不能解决,还有什么资格奢谈其他!

  生意生意,本质就是生存。可刘汉柏并不是跑生意。他是从真正意义上在熟悉自己的生存环境。自从广州国民政府北迁,就把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合称为“武汉”了。武汉成了首都,汉口南洋大楼成了国民政府办公楼,三镇就成了京兆区。武汉既然成了京城,想不热闹都难。刘汉柏像个典型的猎奇者,参加所有能够参加的集会。说参加,或许正规了。只能说,凡有集会演讲这样的场合,只要碰上了,刘汉柏总会在不即不离处。他这个欣赏者或观赏者,似乎恪守着《爱莲说》中“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的古训,在欣赏、观赏世界上最精湛的舞台艺术。这些时,街上几乎天天都有集会。他是一个最不受人注意的参加者。既不发言,也不喊口号。当然,他也绝不会穿得洋气十足:一件半新不新的棉袍,一顶半旧不旧的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副怯怯的小生意人的打扮。

  他看到了冯蝶儿。他看到,这个比巴黎广场上的雕塑还要美的女子,像一团火在人生的舞台上燃烧:她在演讲,她把演讲的“讲”字虚化了,更强调了那个“演”字。刘汉柏明白,她是想以情感人。演讲的人自己都不动情,难道人家还会把别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去哭不成?

  他看到了吴秋桂。粗一看,吴秋桂真还依稀有些冯蝶儿的影子。高高挑挑的。窄脸庞,削挺的鼻子,小嘴巴。吴秋桂两处地方和冯蝶儿区别甚大:冯蝶儿下巴椭圆,微微上翘,和整个脸庞上五官的大起大落互为呼应,显得俏中藏娇。吴秋桂下巴太圆,圆得平滑,失了跌宕的韵致。另外,冯蝶儿的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是眼裂很长,且随着双眉朝鬓角飞,这是难得的春燕双飞的眼型。吴秋桂的眼睛虽然也很清亮,眼神却大是不正。正眼视物少,斜眼瞟物多。这是东方女子芳心已乱、又想保持小家碧玉矜持稳重的通病。这方面,吴秋桂比她姐姐吴小月差多了。过细看,吴小月的五官长得没有吴秋桂那样有起伏,小月也从来不掩藏对汉柏的喜爱。但是,小月看上去,既让人舒心,又让人放心。

  吴秋桂可能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子宣传队的。照刘汉柏看来,在台上,她的位置,应该是在后面的。可她总是不知不觉挤到前头来了。所以,有她的地方,舞蹈的队形总有些乱。在舞台艺术的欣赏上,谁也不晓得刘汉柏是内行。在巴黎这几年,什么经典艺术没欣赏到!

  真正引起刘汉柏今天问小月的,不是因为秋桂喜欢往台前挤。

  “咿!她怎么和他搞到一起了呢?”

  那是另一天,吴秋桂还在台上载歌载舞,动作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大,眼睛就死死盯着台下一处地方不移。该转身的时候,身子勉强转过去了,头还朝台下的这个地方扭着。这地方离刘汉柏并不远。开始,汉柏以为秋桂认出了自己,后来,对了对眼神,才发现她是在朝陆小山飞眉眼。

  陆小山是认识刘汉柏的,但陆小山并没有认出改了装的刘家少老板。刘汉柏是认识陆小山的,而陆小山却不知道刘汉柏何以认识自己。

  刘汉柏被很多人认识,那是因为他是刘宗祥的儿子。很多人并不认识陆小山而刘汉柏却认识陆小山,是因为刘汉柏晓得陆小山是国民党汉口分部的实际负责人,而公开身份却是汉口国民党党部负责人的助手。这样隐秘的人物,才闯进社会没几天的吴秋桂居然这样熟,实在叫刘汉柏为之骇然。再说,吴秋桂就读的学校,一向被视为共产党的地盘。现在,仅仅只把陆小山和吴秋桂看一看,所谓共产党的地盘一说,真还要大打折扣呢!

  “莫弄了,火够大的了。你还是喝点水啵?”

  小月刚把茶杯递过去,火盆里啪地爆开了一粒火花。

  “小月,你数了没有,刚才那一炸,炸出了几朵火花?”

  “没有数,未必你数了的?”

  听刘汉柏开口说话,而且话题很轻松,吴小月心里也轻松了。她伸了伸腰。这样欠着身子坐得太久了,身子难免发僵。小月一伸腰,胸前的衣服胀胀地鼓起高耸的浑圆。她自己没有在意,汉柏却红了脸,又把刚仰起的头勾下去了。


  第五节

  吴秋桂很小心地搅动咖啡。咖啡匙子很精致,沉甸甸的,可能是银子做的啵?她频频朝陆小山瞟,眼风复杂,撩拨藏在羞涩中。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渐次绵软,只是在杯口徘徊,吴秋桂搅咖啡的动作,才慢慢自然起来。

  平时,吴秋桂是连茶都不怎么沾的。她生长在刘园。不要说咖啡,就是什么可可,这种一般汉口人绝对陌生的东西,在刘园也是必备的。只不过,吴秋桂和她的娘老子一样,天生不喜欢这些东西。

  当然,刚才,在上咖啡之前,侍者曾问过,喝什么。因为陆小山为自己点了咖啡,她也就要了咖啡。当然,陆小山说了不加糖,她当然也就跟着摇头。

  陆小山如果说在咖啡里头加老鼠药,她也会说加老鼠药的。这个时候么,还有什么犹豫的呢?陆小山如果说死,她吴秋桂绝对会说,不,要死,我先死。

  我是不是有病?

  自从认识了陆小山,吴秋桂就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总在脑子里盘旋着这个男人的相貌,总希望被这个男人揽在怀里,总做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梦。很荒唐,这些梦很是千篇一律,很不清晰,没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和过程,但唯其如此,就更是让人剪不断,理还乱。

  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很多?如果世界上真还有那么几桩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这男女之间朦朦胧胧牵牵挂挂的念想,是不是应该属于最说不清楚的事情呢?

  烛光摇曳。咖啡馆里晃荡着一股说不出名堂的诡谲气息。除了这一对男女之外,咖啡馆里再没有旁的客人。

  “今天怎么有空过江来呢?”陆小山脑子里晃过冯蝶儿的影子。这是好多年以前呢,还是就在眼前呢?陆小山把跟前这个女孩子和冯蝶儿叠在一起了。这个女学生,真的很有些像那个冯蝶儿,哦,真的很像,我怎么总忘不了那个姓冯的女人呢?陆小山思想有点开岔,咖啡匙搅动得重了一些。

  “快过年了,过江来看看家里的上人……”

  秋桂又瞟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昏蒙蒙的光线里,陆小山依稀有刘汉柏的模子。

  白净,清秀。只是,陆小山脸上常常掠过一阵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或许,是年纪大些、成熟些的缘故罢。成熟好哦,果子都是成熟的好吃么,谁愿意吃生果子呢!在刘园,吴秋桂尝过一次生柿子,现在回想起来,嘴里还泛出一股子咬舌头的涩味。秋桂不是来看望亲人的,她受同学们的委托,过江来打探汉口这边和英租界斗争的进展情况。

  “噢,是该多回来看看,有条件,尽忠尽孝是可以兼顾的。”本来,陆小山完全可以揭穿吴秋桂的谎言。又没有放假,军校的学生,怎么可以说离开就离开呢?

  陆小山只是在嘴角飘过一丝嘲讽。小丫头呀,你把我陆小山看成才出道的雏儿了,真是,死人翻船的事,我晓得经过了几多!

  陆小山需要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太像冯蝶儿了。他需要完成一桩夙愿,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李代桃僵。尽管他晓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年纪小是小,但已经不清纯了。最能够说明年龄的,不是一个人脸上的皱纹,而是他的眼睛。这个叫吴秋桂的女学生,心已经不年轻了。还有,和眼前这个女孩子交往,另有些别的用处。她生活在刘宗祥和冯子高、李汉江他们的圈子里。这些人中,除了刘宗祥是个纯粹的生意人,其他的,不是危险的左派,就是更危险的共产党。陆小山不可能忘记蒋总司令的嘱托。蒋总司令没有说出来,但是流露出来的意思,陆小山是很清楚的。一个笼子里,不会同时养两只叫鸡公。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还要蒋总司令说透么!

  “如今这革命高潮中,陆先生党务在身,想必也是很忙的。”吴秋桂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话说。这年头,不光年轻学生一个个热血沸腾,就是茶馆里头,最热门的话题,也是革命。即使随便在街上拉个老百姓攀谈,要是问现在顶惦记着什么,除了担心米盐还会涨价,也会说些打倒军阀、赶走外国列强之类的革命话头。

  “能够结识吴小姐这样的革命青年,能够陪吴小姐这样美丽的女性,就是再忙,也是幸事呀!”吴秋桂虽然是黄花女,陆小山可不是黄花鱼,他绝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溜边”上。赶快进入实质,赶快把这条鱼钓到篓子里来,要煎要炸要烹要煮,还是养在玻璃缸里,或者干脆行善放生,都是以后的事。

  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子阴风,沁骨子的凉。桌子上的烛光颤了一颤。吴秋桂也颤了一颤。

  陆小山伸出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

  “有暖和点的地方么?这位小姐有些冷……”陆小山对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侍者吩咐,又朝吴秋桂用眼色征求意见。

  这里果然不冷了。

  这是一间小单间,仅仅容得下一张咖啡桌和三五个喝咖啡的人。对于陆小山和吴秋桂两个人,这实在是太宽阔了。

  整个房间里暖融融的。不知这温度是从哪里来的。听说有一种建筑里是有壁炉的。吴秋桂不经意地用手在墙上摸了一把。果然,墙壁暖暖的。一旦找到热源,身子就真的觉得有些燠热了。

  “吴小姐,请宽衣。”趁侍者还在跟前,陆小山建议。

  “真香!”秋桂抿了一口侍者送上来的饮料。她品出来,这已经不是咖啡,而是可可了。

  “越是趁热的喝,可可就越显得香。”

  一只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手,就在姑娘家最不示人的地方摩挲。不,不是一只手,而是有好多手,同时在这些羞于说出口的最敏感的地方揉搓。噢,所谓欲仙欲死,说的就是这种味道罢?噢,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的呢?我喝的不是可可吗,不就是甜香甜香的可可吗?怎么就像醇酒样地让人晕晕然了呢?

  吴秋桂努力使自己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来。她朝面前这个男人盯了一眼。笑吟吟的男人,笑吟吟的刘汉柏……又一阵甜香的酥软袭上来,她朝笑吟吟的男人偎了过去。

  陆小山搂住了吴秋桂偎上来的绵软的身子。一阵最原始的潮水向他冲了过来。这截柔软的身子,不是拯救灵魂免于灭顶之灾的救生之物。相反,这是一段沉水木,是的,是一段芳香的沉水木。他就要倒下去了。倒在最原始的也最难以抗拒的冲击之下。

  “不,我不能倒下,不能就这么倒下!”

  他听到自己的理智在呐喊。

  的确,就这样倒下,实在太平淡了。在黄素珍身上得到的后悔,难道又要在这个女人身上重复么?他眨眨眼睛,力图把冯蝶儿的形象更完整地镶嵌在怀中这个姑娘身上。陆小山不是条饿汉子。欣赏是最主要的,然后,反复地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得到手的猎物。一旦倒在原始欲望的冲击下,所有的新奇感神秘感,都会随着肉体丑陋的撞击而消逝殆尽。出汗找后悔的事情,只要出两个钱,随便钻进哪条花柳巷子,都能找得到,何必做这么多的手脚!不能这样,不能把海参鱼翅混在腌菜里头一起吞了。

  陆小山把吴秋桂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在沙发上,就像放置一件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瓷器,然后,不管这具香软的肉体怎么用呻吟和辗转传达动情的呼唤,陆小山一概视之为溺死鬼在呼唤替身。他只是借着昏朦朦的烛光,在这件瓷器上小心地抚摸,嘴里喃喃而语——“噢,噢,蝶……儿……蝶儿……”

  吴秋桂什么也听不到,她只是觉得太干涸。

  “哦,干死了……渴死我了……”


  第六节

  星星点点的雪。

  星星点点的雨。

  星星点点的雪,绝大部分,下到离地还有丈把高的时候,就化了,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雨。也有那雪片个头稍大些的,来不及化,落到人们的身上,也是一触就化了。

  这本不是个化雪的季节,旧历年关附近,正是汉口的隆冬。但是,今天涌到街上的人太多了,人的火气太大了,整个汉口的火气都太大了——是不是整个汉口的人,都涌进英租界了哦?

  钟昌冷冷地注视着热腾腾的人流,不停地朝英租界里涌。这些人,臃肿的棉袄裹着臃肿的身子,平日瑟瑟的肩膀,今日都挺挺的,两个肩头扛着两块湿渍,腰伸得直直地在英租界内走。

  这里,不让中国人进来,已经几十年了!今日,老子们中国人,中国的汉口人,偏要好好生生地在这里多转一转!是个么牌子?呵?“此处不准华人坐”?么唦?老子们今日偏要坐,坐!多坐一下,都来坐!有几邪哟,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汉口,连自己的屁股都不能放!

  钟昌看着一批又一批同胞在英租界走来走去,看着汉口市民一个接一个,像排队等买什么便宜东西样的,在英租界靠江边的石头凳子上轮流地坐。

  英国人终于熬不过去,全部撤到他们泊在江面的舰船上去了。

  钟昌没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好兴致。对于租界,钟昌没有一点陌生感和新奇感。确有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但是,或许是从小在租界里头长大的吧,对外国人倒是习惯了。可是,习惯了是一回事,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是一回事。在钟昌眼里,外国人都是富人,和刘宗祥一样。而钟昌是穷人。起码,钟昌对自己是这样归类的。这就很可恶了。在汉口的外国人,只有一点不可恶,就是他们在汉口修建了不少雄伟壮观的房子。外国人在汉口修建的房子,都是汉口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真正让汉口有气派的,不是从硚口到花楼街这一带的房子,而是从宗祥路以东下去直到沙包一带的租界洋楼。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前几年都已经先后收回来了。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来了。外国佬,你们修这么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还不是留给了我们汉口人!钟昌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栋栋别致的洋楼扫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汉口人身上扫。唉,把这些外国佬,连同刘宗祥这样外国佬的走狗,马上都杀光才好!

  刚刚冒出这样带杀气的想法,钟昌脑子里就浮起了冯子高。

  “钟排长,有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头,可以。但是,身为革命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革命军的军官,这样血腥的想法,这样简单的头脑,就太落后了,也太危险了。凡事要多动脑筋。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的买办生意人都是坏的!”

  前几天,和英国人周旋得实在烦了,钟昌在冯子高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国人和买办赶尽杀绝的情绪,被冯子高好一顿训斥。

  “报告排长,冯先生有请!”

  顺着传令兵的肩膀望过去,越过低矮的江堤,钟昌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外国舰船。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舰船上的炮口,像一只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瞄着挂有中国革命军政府牌子的汉口。

  当然,钟昌早就注意到这些了。他有意让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长江上这些黑洞洞虎视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他要让自己变得比这些帝国主义用来耀武扬威的东西更强大。

  钟昌见到冯子高的时候,冯子高正在听李汉江汇报。

  “武昌那边,汉阳那边,还有,武汉周边一些县,都没有发生民众袭扰英国侨民的事。除了汉口的英国人,整个武汉周边县份,英国侨民都没有撤到他们的军舰上去。”李汉江报告情况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钟昌有些惧怯这个教了他几天的教官。说实在话,钟昌本来瞧不起李汉江这样的革命党。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的学校,没有正正经经地读过一本书,当什么教官?可是,一听李汉江滔滔的宏论和熟练的英语,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党里头,真还有自学成才的才子咧!

  “钟排长,英租界里头,还有没有外国人?”冯子高没有接李汉江的话,转而问刚进屋的钟昌。他只是朝钟昌扫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钟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报告,英国租界里,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一个外国人了!”

  “噢,噢,”冯子高像是满意,又像是表示听清楚了。“等一会,英国领事要来洽谈公务,你们二位,旁听一下,有好处。嗯,有好处……”

  像是回应冯子高的话,说英国人,英国人真的就到了。

  两个英国人。一个是英国驻汉口领事查尔士,一个是英国舰队司令赫伯特。

  “冯先生,久仰久仰!”

  查尔士有一张瘦削的脸。脸太瘦,脸上的其他部件也就跟着缩小了比例,而且,全部被埋在蓬松的胡子里。他朝冯子高伸出手来,意思是要和这位革命军政府的外交官握手。

  冯子高没有站起来,一只手拈着一颗围棋子,另一只手捂住一只茶杯。看来,这位外交官是忙里偷闲,一个人在棋盘上打谱。见查尔士的手伸过来了,站了起来,口里很热情地让座,做了个很含混的手势,把握手的礼节给含混过去了。

  “哦,噢,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哈哈,不是吗?”

  “对,好极了,不过,江面上比较冷。”

  “真的么?江面上冷么?你们那么大的军舰,锅炉一定也很大的,怎么会冷呢?

  哦?你们怎么跑到江面上去了呢?哎呀,哎呀!”

  冯子高好像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手中的棋子朝围棋罐里一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神态很逼真,好像真的第一次听说,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外国朋友,怎么跑到江面上去喝西北风呢?

  “哦,冯先生,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拜访您的原因呀!”

  查尔士一愣,立刻就在肚子里把面前这个狡猾的中国外交官咒骂了一通。一愣之后,也就是骂过之后,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和的笑脸。

  “哦,领事先生,真不好意思,让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在江面上受冻,真不好意思。有事,您尽管讲,尽管讲。您要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呢。”冯子高招呼查尔士和赫伯特落了座,又周到地客气了一番。

  “我们想,我们想说,前一段,我们和汉口市民之间,发生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我们非常感谢贵国政府维持治安的努力。现在,市面上已经平静了。我们想让我们大不列颠的平民,重新回到他们的住宅,由英国当局重新管理租界。”

  “是呀,是呀,这么冷的天,唉,太冷啦,不过,是谁叫你们离开租界的呢?”

  冯子高又拈起一颗围棋子,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我们自己离开的。”

  “哦,噢,是这样,是这样呀。”冯子高啪的一声,把围棋子扔进棋罐,拍一拍手,好像手上还沾着围棋或者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东西。“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就面临着一种新的局面了!”

  “请问,冯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听冯子高的语气认真起来,查尔士感到有些不妙。

  “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们,由于你们自己的原因,让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新的局面。你们的政府,已经放弃了租界,也就是说,你们的政府,把租界的管辖权事实上已经还给了我们中国。”

  “是吗?那么,能不能请先生解释一下,我们的租界是以什么方式归还给贵国的呢?”查尔士非常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落进了对方的圈套。他已经有体会了,这个外交官非常非常狡猾。

  “这还需要解释么?太简单了。在这块由前中国政府租借给你们的土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英国人来证明你们没有放弃。而且,刚才您已经说了,是你们自己离开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们离开租界。既然这样,用你们的习惯法原则,这块中国人民的领土主权,已经被一个法律上、事实上的中国人民的政府恢复了。”

  钟昌看到,在蓬乱的胡子丛中,查尔士的嘴巴半张着,深凹在眼眶和胡子中的眼珠子,由蓝变红,像一颗烧红了的炭核。

  “砰啪!”

  附近的民居辐辏处,飞起新春的第一声爆竹。

  查尔士一愣之下,刚刚变蓝一点的眼珠子,又漫上一层红丝。

  “领事先生,这是我们汉口的人民在燃放爆竹。爆竹,这是我们祖先的四大发明之一呢。我们用来表示喜庆和祝福,你们学去之后,用来造炸药,打仗,到处寻找殖民地和租界。我们要过年了。一般来说,遇有喜庆的事情,我们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庆祝。如果你和你的政府不反对,可以仿效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被我们收回的方式,成立由中国政府管理的特别管理区,您的侨民,仍然可以在特别管理区内居住。我们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过年。过年,你明白吗?有点像你们的圣诞节,当然,也不完全一样……”

  从这位中国外交官渐渐懒散的语调里,查尔士品不出任何欢迎的味道,倒是听出了这样的意思:英国佬,快回到你的船上去吧,把枕头垫高些,想通了,我们再来谈特别管理区的事!现在,我累了,我们要过年了,别打扰我们!


  第七节

  从后湖张公堤朝汉口望,汉口像笼在一层淡蓝色雾霭里的海市蜃楼。淡蓝的雾霭,似乎被掺进了些许青紫,使淡蓝失去了应有的温柔与祥和,看上去有些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春天还是悄悄地来了,并且,在给大堤敷上一层深绿之后,春的脚步,又匆匆地去了。

  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油菜,仿佛被春所拐诱,黄袍加身,做了几天的富贵梦,一觉醒来,匆匆洗去一身铅华,低下羞涩的沉甸甸的头,向生养自己的多难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暮春的后湖显得有些沉重。

  钟昌躺在茸茸的堤草毡上,嘴里嚼一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头上一片乳白的浮云翩翩地飞过去,后头又有一缕淡淡的云丝跟着,像是前头那片浮云走得太潇洒,把不该失落的部分丢失了,而被丢失的部分,被惯性托着,追赶着,一如灵魂追赶赖以生存的肉体。

  涩涩的草腥味,在嘴里浸开来,使人联想到血腥味。

  近来,钟昌经常感到口里漫出一股血腥味。这让他反复地亢奋、激动。

  这些时,武汉好像炸了。引线就是上海。是上海点燃了这根愤怒的引线。汉口在愤怒。工人和他们的纠察队,是游行示威、动不动就戒严的主力。至于大学中学的学生,更是像过年过节样,到处乱蹦,不晓得有几大的劲。工人不认得字,只晓得出苕力气,把胳膊举得高高的,敞着喉咙喊口号。学生伢们,恃着自己认得几个字,读过三坟五典,晓得自由平等革命反革命一些新鲜词,就演讲,凡是人多的地方,他们就码起几张桌子来,扯起喉咙来演讲。底下的工人,就举起拳头恶赊地喊。就是平常不怎么管闲事、一心只要赚钱的商人,这回也跟在学生伢和工人大老粗后头,喊喊叫叫的。其实,蒋总司令杀不杀共产党,与商人有个么关系呢?随便哪个在台上,商人总是做生意赚钱完税。比起上海的商人来,汉口的商人就苕多了。汉口的商人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应该晓得:共产党共产党,顾名思义,说得蛮明白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财产先都共了,然后,再像擀面一样,把厚处往薄处擀,要穷都一样穷,哪个冒尖就撅哪个。怎能容得肥的肥得冒油,穷的穷得打颤呢?要是我钟昌欢迎共产党,还有道理可说。我是有富的外表,住在富丽堂皇的租界公馆,荷包里穷得连钱渣滓都冇得。您家共产党要共产,也是把别个的产共到我口袋里来,随便么样我都不得吃亏。可惜,我钟昌已经答应了蒋校长,进了国民党。不能红黑都冇看清白,就跟着共产党瞎跑,得罪总司令,不是好玩的。再说,我钟昌再苕,也不至于苕得看不到风向唦:这如今的年头,要么有钱,要么有枪。共产党手上既冇得钱,又冇得枪。真是叫花子的姆妈坐月子——要么事冇得么事!不动脑筋,糊里糊涂跟着跑,跑掉的不是胯子,而是脑壳咧!

  仰躺着,对着蓝湛湛的天,久了,恍惚起来,就像人在天上飘,俯瞰着下面辽阔的海。钟昌像在海边,对着一望无涯的大海,慨叹一声——“校长这一手,辣呀!”

  他记得很清楚,在广州,在黄埔,就是去年么,还在说共产党好,说哪个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我蒋某人,说得自己眼窝子湿湿的,说得大家耳朵甜腻腻的。凭良心说,在北伐军里头,真正敢提着脑壳不要命朝前冲的,也都是共产党咧。就说叶挺团长的队伍,打到哪里赢到哪里,铁军哪,可不是浪得虚命的咧。为么事这个团这么狠,都是共产党唦!这好,北伐得差不多了,势力最大的吴佩孚倒了,已经是分果子的时候了,总司令这个时候杀共产党的回马枪,时机选得几好哦!

  “蒋校长开始是打太极拳,借力打力,这时候咧,开始打少林拳了。走的尽是刀刀见血的刚猛路子。”

  近来,钟昌一直被蒋校长在上海大动干戈的事件激动着。心里常常无端躁动不安。就是这一天,他正要和同学一起过江,参加反对新军阀蒋介石的宣传活动,一个叫吴秋桂的女学员到他身边,告诉他,说汉口党部的负责人要见他。

  钟昌竟然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通常,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在到处都是共产党员的环境里,听到一个从不打交道的女学员告诉了这么一个唐突的消息,是应该表示惊讶的。在这里,大家自然都是国民党员。但是,无论学员还是教员,哪个是由共产党员身份加入进来的,哪个是纯粹的国民党员,钟昌当然是一清二楚。

  国民革命嘛,国共合作嘛,共产党国民党,大家都是亲兄弟。虽然有些不愉快,也不稀奇。不要说弟兄之间,就是牙齿和舌头之间,也有配合得不好的时候哇。

  倒是,像钟昌这样仅仅只有国民党员身份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他搞清楚了,这个通知他的女学员,就是同时具有两种党籍的。

  钟昌找到这家咖啡馆。可是,他却被告知,约见他的先生,到后湖堤上去了。如果钟先生有踏春的兴趣,可以到后湖一行。钟昌朝这个客客气气的侍者盯了好一会,一言不发就到后湖来了。他明白,谨慎无大差。这年月,谁都搞不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自己身边包括自己本人的身上,即将会发生什么。

  这是个朦胧的模糊的年代。这种年月,眼睛常常会犯错误。市面上,自己身边,到处都热热闹闹,到处都是沸腾的热血沸腾的青春。标语和鲜血同色,口号和鲜血等价。

  在钟昌看来,朦胧,自然是一种美丽;模糊,自然也有其魅力。但那是文学,是诗歌,是精神的浪漫。如果政治和政党的阵营也朦胧模糊起来,鲜血也如此这般廉价起来,就不是好兆头。他体会到几种力量在无声地较劲,他嗅到陷阱的气味了。

  这几天,陆小山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不要流露出来。不能流露出对蒋总司令在上海朝共产党开刀的钦佩和兴奋,还要挂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脸谱来。跟着激愤的学生和军人一起游行,喊口号时,声音不要比别人小,举拳头时,不要举得比别人低。还要演讲,代表汉口党部演讲,表态,坚决维护党国的统一,维护设在汉口的国民革命政府,坚决声讨蒋介石背叛革命、背叛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民主义的反革命行径。

  “打倒新军阀蒋介石!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

  一只手揉一揉发涩生疼的喉咙管子,一只手频繁地举起又放下。

  做这些假把戏的时候,陆小山心里一直在笑。他晓得,他陆小山的机会又来了,他陆小山人生的最大转折点,就在眼前了。当然,光演假把戏也不行。时间不等人,他要赶快把队伍组织起来。他手里有一份名单。钟昌就是其中的一个。约见钟昌,就是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下了一个卡子。他知道,这个钟昌,也是蒋总司令亲自接见过的人物。

  “钟先生,让你久等了。”

  “……”

  “钟先生,从今天开始,你直接受我的领导。”

  “……”

  “你的任务,就是搞清军校里头,哪些是没有公开共产党员身份的。”

  “……”

  “目前,不要暴露,只用眼睛,君子动口不动手,都清楚了么?”

  “清楚了。”

  陆小山说得多。整个谈话过程,差不多就是陆小山一个人在说单簧。钟昌就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的一句话。但是,陆小山很满意。

  咬人的狗不叫,闷头鸡子啄白米。

  像来的时候一样,陆小山又悄悄地走了。钟昌还是躺在茸茸的堤草丛中,嘴里嚼着那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只不过,涩涩的草腥味没有了,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穆勉之不是陆小山名单上的人,他不属于要专门约见的人物。陆小山明白,穆勉之这种人,有点像甘草,每服药里都少不了他。缺了甘草,不符合君臣配伍之道,有了甘草,真正的作用也有限得很。

  穆勉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陆小山不奇怪,也没有问,问穆勉之怎么会晓得他陆小山就是汉口党部的实际负责人。洪门山寨的大哥,遍布汉口街街巷巷的弟兄伙网络,什么消息打探不出来?陆小山关心的是,这位洪帮寨主投到门下来,到底要分几大一碗羹?

  “穆先生,您家对党国的忠心,在下十分感佩。这样吧,既然是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了。您家的事情,就是等机会来了之后,捉那些漏网的鱼。再就是咧,对张腊狗这个人,您家要给我多关点心!您家明白唦,多关点心。今后,您家和他么样做生意,我不管,在对待党国的事业上,我只相信您家,明白了啵,您家?

  您家能够得到么好处咧?您家就是不问,我也要说的。我看您家像是不好意思开口问。生意人么,在商言商。就是干我们这一行,说到底,还不是生意?这样,今后,只要是我们的人在台上,这汉口禁烟的事,还是要麻烦您家来办。您家看?”

  陆小山朝穆勉之脸上瞥了一眼。这个专门吃黑的洪帮老大,真是见老了。你看,都有下眼袋了。岁月不饶人哪。听说,这是汉口的一尊神咧。用他来牵制张腊狗,当然,能够借他的手把张腊狗“做熄火”,那是顶好。不过,都是白尾巴黄鼠狼,成了精的,都是不好缠的角色。

  “晓得,晓得,您家的话,我都明白!”

  穆勉之态度很是谦恭。他晓得,这不是在茶馆里,和年轻人摆古讲今,可倚老卖老摆老资格。他面对的,是个不轻易露牙齿的角色。白面书生,文质彬彬的,獠牙包在嘴里头。

  混了这么多年,对江湖义气,穆勉之也谨慎了。

  “个把妈!小杂种,三十斤的鳊鱼,你把老子看窄了哦!你把老子当成一匹饿狗子,随手丢根骨头哄老子,要老子跟你去卖命得罪人?你做梦,也不把枕头垫高一点!”


  第八节

  周思远朝头上的灯泡瞄了一眼。

  灯泡被黑黑地裹了一层蠓子。蠓子细得像芝麻粉子,密密麻麻。先飞上来的蠓子被灯泡炙死了。电压太低,隔了许多先死者的尸体,后飞上来的,就免了牺牲的惨剧。当然,也体会不到牺牲者的痛苦。这些后来者,围着红彤彤的灯泡飞舞,围着红彤彤的灯泡欢欣,就像围捧着一个偌大的节日彩灯,尽情地享受光明。

  有时,胜利和庆祝,仿佛是成反比的。为胜利而庆祝者太多,胜利的外形就会膨胀,而胜利的绝对值就相应地萎缩了。

  周思远又朝灯泡瞄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东西,实在是件累人的事。可是,手上的这份读物,又实在太诱人。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份正规的读物。

  这是钟媛媛的日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这位女学生,在参加武汉保卫战的战斗间隙,居然写下了这么感人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文章!

  6月17日前面传下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

  我们这个由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编成的中央独立师,正在前往纸坊的途中。

  昨天还在高喊革命的夏斗寅,今天就背叛了革命,脸一抹,举起了反革命的屠刀,从宜昌一路烧杀过来。看来,革命和反革命,都不能听他说了些什么。古人说的听其言观其行,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这一带都是红壤土,坡坡坎坎的,庄稼少,看得出来的庄稼,也就是挤在荒草丛中的芝麻。芝麻是最需要肥料的作物。被草一挤,长得黄不拉叽的。还有些黄豆。也是草盛豆苗稀。这么半天,还没有看到一个种地的。也是,乱枪乱炮的,谁还敢出来种地呢?看来,一天不太平,军阀一天不打倒,这个世界随什么正经事都做不成。

  战友们累了。特别是我们这个女兵连,大都是汉口长大的姑娘伢,有的从来没到乡下来过,在军校,也就是操练操练,没动过真格的。这一大早就爬起来,背这么重的东西,连男同学都气喘,何况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伢呢!姐妹们的衣服都汗透了。真不好意思,在男同学堆子里,连揩汗都不方便。只能草草地把脸擦一擦。顶不舒服的是腰,又酸又胀,还湿叽叽地泡在汗里头。我记得,有好几个姐妹身上来了,就是随么事都不做,也难受得很。现在这样强行军,真是要点革命的毅力呢!就是这样累,姐妹们也没有想到休息,抓紧时间擦枪,整理子弹带。

  也是,很可能,马上就要打响了。

  夏斗寅这一手,是随着上海的蒋介石来的。看样子,武汉也有内应。要不然,夏斗寅哪有这么大的胆子!纸坊离汉口还不到五十里路。汉口,是国民革命政府的首都,进攻纸坊,明显就是威胁首都么!

  保卫汉口,就是保卫革命。

  我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共产党员,要冲锋在前,要有随时牺牲的准备。北伐牺牲了好多我们党的同志,攻武昌,牺牲的同志就更多了!

  不行,要走了。

  战壕挖好了,差一脑壳,就是一人高。

  把一颗手榴弹先摆在枪旁边。枪口还是朝上的好,免得灰进去了。好,可以接着写了。

  从战壕里望出去,满眼都是绿。刚才在路上走的时候,还不觉得有这么多的绿。

  也许,人往战壕里一蹲,就跟草一样高,视线里的草就多起来了。

  朝这个方向想下去,世间的事情可能都有这样的道理。当你比别人站得高些的时候,你不会去注意比你低的人,你甚至很容易原谅比你低的人对你的不恭,有时人家对你有些过分的举动,你也会大度地一笑了之。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不一定,人穷志倒不一定短,有时志气还蛮大咧。人穷得连志都没有了,那是真穷,穷得连弯都转不过来,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的。只要有志,就有办法。照我看,革命,就是鼓起受苦受难人的志来,向压迫我们的帝国主义列强斗,向帝国主义的走狗旧军阀和新军阀斗!

  不行,有情况。不能写了。

  断断续续的。赶快把刚才的一场交火追记下来。

  我承认,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多的血。人血。还有尸体。这些尸体,刚才还是活鲜鲜的人。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这就是人和尸体之间的区别。也怪,刚开始,没有看到血,没有看到尸体的时候,拿枪的手,像拿着千钧重物,只是打颤。腿子哟,随什么都没有拿,就是站着,就像是扛着一座山样的,也只是打颤,站都站不稳了。眼前再也没有绿了。刚才还在眼前摇曳的绿,仿佛一眨眼都开了花,开了红彤彤的散发着腥气的花!这些花把人的眼睛都映红了,胆子也大了。刚才的害怕,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左边,一个男同学,困难地为自己扎绷带。他的肚子受了伤。一个姐妹移过去,帮他绑。哎呀,你的肠子!帮忙的姐妹刚喊了不到一半,就又咽回去了。右边这个叫姚芳的同学,一脸的血。一时还不晓得伤了五官中的哪一官。看她的样子,还像是不晓得自己受了伤样的,还在那里拉枪栓。枪的质量不好,爱卡壳。她以为是汗流下来了,随便用袖子一揩,揩了一袖子的红,才惊诧地喊起来:“呃,媛媛,你看看,我这是哪里受了伤哦?怎么不疼呢?”我挨拢去看了看,脸上有一条浅浅的槽子,像是子弹擦了的。伤得虽然不重,可伤得不是地方。弄不好,以后会留下一条老长的疤。

  阵地前面的尸体,都是夏斗寅留下的。横七竖八,像割倒没有码好的稻草捆子。

  离我最近的一具尸体,脸侧着,下巴杵着地,像是要插进土里去的样子。露在外面的这只眼睛还没有闭,竟然睁得圆圆的,保持着一种惊讶的表情。好像对自己成为尸体这一变化,缺乏准备,太突然。

  他怎么死得离我这么近呢?是我打死的么?应该是的罢,不然,怎么会倒在我跟前呢!哎呀,我会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哇!

  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怖,倏地窜了上来。

  一只柠檬黄的蜻蜓,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袅袅娜娜地飞过来。天哪,它袅袅娜娜地,而且,袅袅娜娜地,歇在这具尸体的眉毛上,居然!蜻蜓就在这么险要的地方,转动着圆溜溜的灰蓝色的大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您家莫怕,没有死,没有死,就是倒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看,不是醒了么,不是在眨眼睛么。

  6月18日被重重地推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我怎么睡得着!这也叫睡么?脸贴在枪上,身子歪在战壕坎子上。

  天色灰白。是要亮不亮的时候。

  写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被战友弄醒,是要趁夜色朝叛军进攻。手脚酸麻,像不是自己的手脚。就用这不是自己的手脚木木地爬出战壕,跌跌撞撞地朝前头冲。突然,军号声划空而起。尖厉的军号声,在天与地之间来回地撞击,拖出长长的尾音,在懵懵懂懂的战场上缭绕。没有军号声的时候,我们只不过像一群睡眼惺忪早起的赶集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军号一响,战场才出现了。就好像,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战场,当然也就没有战士。只有货品杂陈的集市,和为嘴巴奔忙的赶集人。只是因为有了军号声,一切的和平以及和平的忙碌都变了味,生活复杂的酸甜苦麻辣,统统变成了一种味道,那就是血腥。

  军号唤醒了战场,活的战场和死的战争让人无端地亢奋起来。我想,这种感觉,对于夏斗寅和他的叛军,可能都是一样的。要不然,怎么刚才他们阵地上本来也是一片沉寂,怎么像烧旺了的板炭样地,活活泼泼噼噼啪啪热闹起来了呢。

  战斗进行得意外的顺利。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叛军丢下的尸体不多。我方基本上没有死人。我们就像潮水样地漫了过去,对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水草,轻轻巧巧就被卷走了。

  事后才晓得,这一仗,是精心算计了的。夏斗寅的叛军,也是失道寡助,军心不稳,缺乏效死的士气。

  赢了。我们打赢了。我们胜利了。

  不过,我怎么就没有体会到一点赢的味道,没有尝到一点胜利的滋味呢?

  班师回武汉的途中,老百姓像是突然从土里钻出来一样,一下子不晓得出来几多。看来是有组织的。可能是农会的吧。倒茶水,往荷包里塞鸡蛋。这个婆婆噢,硬往我手里塞了两条嫩黄瓜。嗨,这个时候,黄瓜真是好东西呀!我不是想西瓜么,黄瓜也是瓜,聊以解馋吧。

  是呀,我怎么就没有尝到胜利的滋味呢?

  可能就像厨子师傅罢,煎炒烹炸,别人不要说吃,就是大老远闻到了,也要不停地吞涎。而厨子师傅自己呢,一点都不想吃!

  也好,想到这一点真好。只要别人觉得好,只要别人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自己再苦,也值得。

  值得,唉,就是太累了,真想睡个三天三夜。

  周思远绕室彳亍。

  这里是三教街41号,汉口英租界里一栋三层的小楼房。除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周思远住着,其余的,都空着。按照中央军委周恩来的指示,这栋房子就让它空着。中央的机关,中央的领导人,像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李维汉,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四民街办公。随着形势的变化,周思远越来越理解周恩来这样安排的意义。他明白,他就像大后方的看场人,随时准备接应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友。

  他明白,这里,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变成真正的前方。

  钟媛媛,这个学生的战地日记,深深让周思远震动了。他仿佛看到,在子弹呼啸的战场,在血肉横飞的战斗间隙,这个文质彬彬秀气的女孩子,伏在膝盖上,那样专注,那样忘情!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呢!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真正醉心革命、醉心文学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才能写出这样真情实感和动人的文字。

  “这姑娘,到底要成个革命家呢,还是成个文学家呢?”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声鸡啼,悠悠的,梦幻一般。周思远踱到窗前,他发现,天色,仍然浓黑如墨。


  第九节

  听到杜月萱的一声惊叫,孙猴子的屁股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样的,弹了起来。

  他冲进卧室,只见杜月萱煞白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他抓起床头的一块毛巾,就要去揩。

  “哎呀,要死哟,猴子呃,那是揩……”

  杜月萱气喘吁吁地,用手按住了孙猴子拿洗脚毛巾的手。

  “噢,噢,噢,”孙猴子丢下毛巾,心慌意乱地用手帮堂客揩汗。“哟,这哪里是汗咯,简直是桐油哇,这么粘手哇!”

  “心里慌得很。慌得很,就是刚才那一阵枪籽子炸响,像是把心都震动了。唉哟,心慌……”

  “个婊……狗日养的,这世道,简直冇安静几天!昨天还在喊国共合作,精诚团结,今日就窝里斗起来了。这国民党也真不是东西,也不嫌累,日夜地杀!”

  与很多土生土长的汉口市井人一样,孙猴子说话也容易带“渣滓”。这些在外地人听来很恶毒很丑的骂人话,在汉口市井的语境里,实际都衍化成了话语中的感叹词或发语词,说的和听的都不会在意。孙猴子平常带得最多“渣滓”或者说习惯用的感叹词是“个婊子养的”、“个婊子”,从来没觉得不方便。自从不管不顾娶了杜月萱做老婆,他说话就有些不顺畅了,原因是话语中习惯用的感叹词犯了忌讳:就职业而言,杜月萱做了十多年的“婊子”。市井的汉口人就这样,他没做那种“拐事”或“下贱事”,你在他跟前说说无所谓,若果真做过,你在他跟前说话带那种“渣滓”,就是刺他或者是骂他了。

  孙猴子晓得,就在这附近,靠铁路沿的一块荒草凼子,被马马虎虎地圈了起来,作了杀共产党的场子。孙猴子听说,国民党杀共产党,杀红了眼睛。活的捉进去,么事审问这一套都免了,端起枪来就打。后捉进来的,被逼着把先死的拖进事先挖好的坑里,随后再赏一排枪籽子。

  “个把妈的,管他么党哦,都不是好东西!打去杀来的,把老子冇出世的伢都吓到了!”孙猴子为杜月萱揩两把汗,又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揉了几下,又怕揉重了,再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像是能够听到什么一样。

  到底是年纪大了些,怀的又是头胎,杜月萱妊娠的反应特别强烈。尤其是听不得噪音,响动稍微大一点,就心慌气短,脸色煞白,虚汗直冒。

  “到底是么样不舒服唦?把你送到医院去,好不好?”除了对武汉三镇好吃的东西有考究,其他,尤其是女人孩子一类琐事,孙猴子毫无经验,更谈不上有什么主意。

  “算了,送个么医院唦。想喝点糯米稀饭。用蜂蜜调点糯米稀饭……藕汤,排骨煨……”

  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杜月萱闭上眼睛。她的要求,在孙猴子听来,像梦呓样不真实。

  “么样了哦,她么样了哦?昨天,还说闻到荤油就头昏想吐,今日么样又要喝排骨汤咧?天哪,这热的天道,哪里去找新鲜排骨呢?坏了,哪里去目点糯米咧?”

  “目”,在武汉方言里用作动词,一种着意用心搜寻的韵味,有古汉语的遗痕,很耐咀嚼。

  闷,闷热。

  七月流火。

  七月的汉口,太阳赤裸裸停在头上的时候,真正是流火铄金。太阳藏进云里去了,仿佛把一世界的空气也带进云里去了,像蒸笼样憋闷。

  “个婊子……”想起杜月萱,想起这个过去的风尘女子,如今做了自己的堂客,孙猴子把溜到嘴边的“渣滓”,又吞回去了。此刻孙猴子很愤怒,想发泄。但对象到底是谁呢?具体真是说不清楚。照他此刻的心情,他要诅咒眼前的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头上的太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刚躲进云里去。“个婊……神仙也怕狠人哪!唉,说起来,真是惭愧,连米都弄不到手,算个么狠人唦!”

  也难怪孙猴子感慨。跑了几条街,居然买不到米。实在气不过,他接连擂开三家米铺。

  “哎呀,先生哪,您家,您家是不是在说梦话咯!糯米?哈哈,您家真是会想噢!糯米,碎米都冇得咧,您家!恨不得连老鼠都饿搬了家哟,您家。这样,您家要是在这里找得到五十斤米,随便么米,您家就背起走,不要钱。话说在前头,那角落里的十几斤米,是我一家人度命的,您家!”

  米铺的老板都像是统一了口径的,说的话都差不多。

  “邪了,真是邪完了!得亏屋里还有点米,不然,有钱也冇得用,真还要挨饿咧!”

  又闷又热又怄气,孙猴子脑壳木木地,耷着脑壳在小巷子里乱穿。

  “咿?你这是么事呵?”

  孙猴子朝这个脸上一塌糊涂的人扫了一眼,又扫过一双说不出颜色来的脚,盯住这双脚旁边的一只大篮子。

  “藕?藕!”

  孙猴子跍下来,手抚在一支藕上,用大指甲一掐。看了看掐过的痕迹。

  “哦嚯,您家,看不出,您家真是内行咧。这是煨汤的藕哇,您家,大毛节咧!

  要不是躲炮躲冷枪籽子,在街上早就卖完了哇,您家!”

  孙猴子像没听见一样,按住一支藕的中间,啪地撅断一节,朝茬口瞄了一阵。

  “哎嗨,先生哪,您家既然是内行,只瞄一眼就晓得唦,十一个窟眼,不多不少,十一个窟眼,见开水就烂,您家。您家未必还不晓得,只有后湖的藕,才有十一个窟眼哪,您家!

  “嗯,嗯,不错,不错,十一个窟眼,煨得烂!”

  孙猴子这人,自己长得没有什么看相,但在吃上一向很讲究。这与洪门山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风格大相径庭。武汉三镇,有点名气的吃食,孙猴子都吃到了。和绝大多数汉口人一样,他晓得藕的种类和好坏。在孙猴子看来,武汉这地方,好吃东西多倒是多,真能让满世界都翘大拇指的,恐怕只有藕一样了。武汉的藕种类之多质量之好,应该是一绝。汉口人讲究煨汤。排骨煨藕汤,是汉口人待客的特色食馔。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打了霜之后的藕,才能煨烂。眼下这个季节的藕,最好是炒着吃。清炒也罢,加酸辣佐料炒也罢,临起锅的时候,把那热米汤浇一瓢,撒进一把小葱末,盛起装盘,趁热吃,实在妙不可言。比这稍早一点,挖起来的藕,叫“六月苞”,一掐一汪水,最宜生吃,或用蜂蜜、白糖凉拌了,佐酒绝佳。刚才孙猴子用手指掐,就是看掐不掐得出水来。没有水。他又撅开,看有没有白浆。有水有浆,说明藕还没有长老,只宜生吃或炒吃,是绝对煨不烂的——除非加点碱,但一加碱,汤的味道颜色都差了。

  “呃,呃呃,您家,篮子!”看孙猴子拎起篮子就走,卖藕人喊。

  “么样,钱不够?”孙猴子朝卖藕人翻了翻白眼睛珠子,脸阴下来了。

  “够了,够了,您家……够了!”卖藕人朝孙猴子塞到自己手里的一堆钱瞄了瞄,口里说,心里骂——“个把妈猴头猴脑的,稀奇古怪!买藕就买藕咧,么样连老子的篮子都拎走了咧!”

  “打倒国民党右派!”

  “打倒新军阀!”

  “喊你妈的个球哇!快走!”

  “打倒蒋介石!打倒汪精卫!”

  “共产党是杀不完的——共产党万岁!”

  “把鸟嘴闭上!有劲,留到吃枪子的时候再喊,他妈的共产党!”

  一行戴大檐帽拿枪的军人,朝几个不戴大檐帽的军人和工人,又是枪托子擂,又是用脚蹬。被擂和被蹬的,都用绳子拴着,像拴着一串蚱蜢,不停地蹦跳,喊叫。刚走出巷子口的孙猴子,倏地住了脚,本能地就要往巷子里头退。

  “站住!跑什么,跑?共产党啊?”

  一个兵把上了刺刀的枪平端起来,边喊边把枪栓拉得脆响。

  “个婊子养的,老子今日是么样搞的,硬是驼子淋雨——背湿(时)哟!得亏,老子今日身上冇带枪!”

  孙猴子肚子里骂着,还是站住了。有什么办法呢!再狠的人,总狠不过当兵的,跑得再快,总跑不过枪籽子。

  “提的什么东西呀?老子在问你呢!干吗跑?共产党吧?给共产党送什么东西吧?”

  看来,这些当兵的捉共产党,已经捉疯了,已经捉上瘾了,碰见人都当成共产党来捉。

  “呃,长官,长官,我不是共产党呵,您家!您家要是不信,就问这位先生哪您家,我是个种田的呀!冇得法哪您家,屋里老娘病得瘫了铺哇,冇得钱抓药哇您家,只有把还冇完全长好的藕,挖了几支来卖呀,您家!这位先生,就是从我手上买的藕哇,您家!”

  孙猴子转过身来,身上抖了几抖。真的,刚才那个卖藕人,也被当兵的捉进来了!个把妈,真是疯了!国民党真是疯了,连卖藕的都捉。老子今日难逃一劫!

  “呃,喊你妈的个球啊!呃,我说,是他把藕卖给你的?”

  当兵的用刺刀在篮子里戳,把整整齐齐一篮子白生生的藕,戳得稀烂。孙猴子的脸拉长了,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闪过一瞬火花。

  “是的,这藕是他卖给我的。我的堂客害病,想喝藕汤,冇得法,碰到了,就买了。”孙猴子眼睛的火苗只是闪了一下,就熄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玩了二三十年的光棍,这个道理还是晓得的。

  “害病?害病还想喝藕汤?你住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买东西?”

  “嗨,问那么多干什么?管他呢,先抓过来,拴起来再说!”

  “对哦对哦,问这么多干什么?上头说得很明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快点!”

  在一边看押“犯人”的兵们不耐烦了。看来,这些当兵的真想让绳子上拴的人越多越好。

  “老子就住在这租界里头。么样,真的不分红黑就要捉人?跟你们说,莫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洪门堂口不是好惹的!要捉我也可得,让老子先把东西送回去,给洪门山寨和法国租界打个招呼,再随便你们捉!”

  孙猴子也真是急了。人一急,往往急出智慧来。他豁出去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随口搬出洪帮的牌子,还顺便扯出了法国租界的旗子。

  “算了,你他妈运气好,去,去!滚!”

  一听放自己走,孙猴子根本就听不进当兵的底下还在说什么,转身刚迈步,又转过身来,拎起装藕的篮子。虽然被当兵的戳烂了,洗一洗,将就煨一铫子汤,还是可以的。

  “老总,把我也放了唦,我是种田的呀,我是卖藕的呀,我屋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哦!”

  “怎么啦?种田的泥巴腿子里,共产党多得很!越穷的地方,共产党就越多!你他妈的不知道吧,武昌那边,专门捉你这样种田的共产党!”


  第十节

  闪电,像一条受惊的蛇,在头顶惶惶地盘旋了一瞬,隐进浓云中去了。整个天地,仿佛就只有这条不安的蛇在表演,只有这条不安的蛇,是个活物。惊蛇倏地隐没,天地在短暂的昏厥之后,又蓦地惊起,推出一个硕大无朋的石碾,从遥远的云海深处,滚将过来!雷声由沉闷转为浑厚,震下浓云中纷纷扬扬的水腥气。

  “么样这重的血腥气?”

  钟昌朝黑乎乎的天空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

  他三跑两跳蹿过几条巷子,闪进了刘公馆。

  “哎呀,下雨了啵?这黑的天,跑回来做么事唦!哎呀,你看你,这些时都不回来一下,让娘惦记呀……”

  钟毓英絮絮叨叨的,语无伦次,从衣襟里抽出手绢来,就要往儿子头上擦。

  “姆妈,您家哟,算了,冇下几大的雨,您家。媛媛妹妹咧?”

  钟媛媛比钟昌晚两个时辰出生,钟昌就自觉地有了兄长的责任。都在一个军校里头,虽然男女有别,但总还是见得到的。这几天,钟昌一直没有看到妹妹,心里很不安。

  钟媛媛的政治倾向,钟昌是知道的。《革命军日报》和《国民日报》相继发表了钟媛媛的《从军日记》之后,她成了名人,也把她的政治立场毫无隐蔽地暴露了。眼下,恰恰是革命左派遭殃的时候。在军校里头,还稍微好一些。革命左派手里有枪,别人还不敢轻易下手。自然,总会有下手的一天,但相应眼下要安全一些。这个时候跑到别的地方去搞活动,真是太苕了,太危险了。

  “你问她哪?你这么惦记人家,人家惦不惦记你咧?人家好哦,在租界边上找了个饭碗咯!”

  一听儿子提钟媛媛,钟毓英就没有劲了。说出的话,怎么听都酸溜溜的。

  “昌昌呵,你的妹妹蛮记得你呀,回来一回,就问好多回呀!她在铁路沿附近一所小学教书,说什么厌倦了,还是教书过清静日子好。”

  听钟毓英挖苦媛媛,小梅不舒服,不好正面反驳,看到有了间隙,插进来从侧面解释。

  钟昌朝眼前两个女人扫了一眼,心里很不痛快。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斗!中国人什么都不行,就是窝里斗行!大窝里头斗,小窝里头也斗。好像不斗不舒服,不斗不能活。

  “哦?”这么热的天,早就放了暑假,还教个什么书?铁路沿?是不是杀人场边噢?

  钟昌想得心里一沉,起身就朝外跑。

  “呃,昌昌,这么黑,莫到处跑哇伢咧!”

  钟毓英追到大门口,朝黑洞洞的浓夜喊。她自己觉得声音蛮大,其实,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早把她的喊声吞得干干净净了。

  雨下得真大,像悬了一世界撞脸的湿绳子。

  看来,这所小学校的门卫,是个耳朵不怎么灵光的人。天黑,看不出相貌,看不出年纪,只闻到一股酒气。也是,这么闷热的天,不抿两口,么样过?

  “你找钟老师?冇得姓钟的,只有姓卞的老师。对呀,姓卞,真是,蛮怪的姓。

  女的。您家是她的么人哪?呵?哥哥?不同姓咧?不是我耳朵不好,是雷太响了。呵?不是雷?是么事呵?是枪响?哦,是的是的,这里一天到黑都打枪,枪毙人哪!呃,枪毙,就是用枪把人打死唦。过去不用枪,用刀,那就不叫枪毙了,叫问斩……”

  好容易对着耳朵说,算是把话说清白了,可是,钟昌的耳朵也被门卫一口蒜味的叫喊弄闷了。

  按照门卫的指点,钟昌找到了卞老师的宿舍。卞老师不在。一只昏黄的灯泡,醉眼样的。从熟悉的铺盖行李和挂着的几件衣服上,钟昌确定这个卞老师,就是妹妹。

  “她为么事要改名换姓?”

  一旦脑子里闪进这个问题,钟昌就紧张起来。

  完了,她肯定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汉口那么多学校,为么事偏要在这杀人场边上来教书呢?真是不要命了!真是和杀人的人一样,疯了,这世界上的人,都疯了!

  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冷凉的菜花蛇,不声不响地沿着尾椎骨爬上来。霎时,他觉得,黑乎乎的世界,到处都埋伏着杀手!

  他抽开桌子的中间抽屉,开始搜寻。要尽快帮她消灭证据。这个妹妹,不仅是个狂热的革命左派,还是个写作狂。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如果单纯是个作家,这倒是个好习惯,但是,提着脑壳搞革命,喜欢随时随地写写画画,就是个致命的弱点了。

  果然,在一摞书本的底下,有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七月十五日要照阴历算,今天是鬼节。

  今天真的要算作鬼节才好!

  死了这么多英勇奋斗的好同志。这里头,有好多都是北伐战争中,攻武昌城立了功的。他们没有死在北洋军阀的枪口下,却死在昨天还在称兄道弟“友党”的枪口下!

  是应该记下这些烈士的名字。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当我们胜利的那一天,要把这些烈士的名字,用最好的玉石镌刻下来,昭示来者,以彰先烈不世之功。

  组织上派我来这里,专门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当然,也许会发现哪些人曾经被押送到这里,为了苟活,叛变了,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组织,出卖了同志。但愿不会有这样的发现。

  七月十六日我们真是太善良了。对比起汪精卫何键这一伙刽子手,我们真是太善良了。作为个人,还是应该善良一些的好。但是,作为一个党,当反革命的屠刀举到脑壳上的时候,我们还一味地讲团结,讲联合,讲合作,这到底是善良呢,还是无知呢?可能都不是,是自杀!

  先是说我们的工人运动过了火,工人纠察队要解散。后来又说农民运动过了火,说什么是痞子运动。人家说还罢了。人家一说,我们自己的中央马上就下命令,解散工会,解除工人纠察队的武装;解散农会,连农会的红缨枪都不能有。这下好了,空手大白巴掌,就伸着一颗颗的光脑壳,挨人家的枪籽子吧!

  反革命真是不手软。捉到就杀。顶多问得两三句话。就这两天,我记下的数字,就是三百五十九个!我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钟点都在记呀,这就不晓得还有几多同志牺牲了连名字都冇被我记下来!

  尽量少睡。多用点时间记。

  我也晓得,这周围经常晃动一些陌生面孔的人。我也晓得,很可能,我已经被“友党同志”监视了。但是,我已经是过河的卒子了。就是转移出去,再换一个同志来,还不是一样要被监视?

  既然是卒子,就这样朝前头拱吧!

  七月十七日这个面孔,是最不能忘记的。我记得,他是汉口工会的头头。对,干脆把他的名字就写在这里吧:李长江。

  他好像也认出我来了,被押进去之前,朝我瞄了好几眼。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居然挂着轻轻松松的笑!哦,这真是条英雄的汉子!

  不晓得他的家人晓不晓得他的凶讯?要抽个空到刘园去一趟才好。我记得,李长江和刘园是有渊源的。

  今天被杀的人真惨:没有用枪打,都是用刀砍死的。屠夫何键,刽子手何键,心真是毒哇!用刀砍,也不一刀就砍死,也不照致命的地方砍。东一刀西一刀,这哪里是在杀人咯,完全是在拿政敌的性命取乐么!

  畜生!

  “哥,你在看么事哦?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咧?”

  钟昌抬起头,看到妹妹一脸的愠色。他把日记本一阖,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咧?你,能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还在这里搞么事咧?死都死了,有个么记头唦?你们的组织,也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硬是把你的小命搭进去,就舒服了?”

  “你都看了?你都晓得了?你打算么样办咧?”钟媛媛问得很轻柔。好像不是在问非常严肃的问题,只是兄妹之间谈家常。她自然也晓得哥哥的政治立场。问话里,内容太多了。

  “废话!我么样办,我要你赶快走,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么样,这时候才想到要走,是不是太晚了哇二位?”

  外头黑暗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进来。听起来,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人的口里发出来的,而是黑暗的虚空中生长出来的。的确,这声音,很像漆黑的培养基上阴冷的黏糊糊的菌子。

  “哪个?”钟昌一声低喝,习惯地伸手摸枪。手刚触到平常挂枪的部位,才醒悟没带枪。军校的师生单独出校门,规定是不能佩带武器的。

  “腊狗?嘿嘿,你杂种还说得蛮准咧!老子就是腊狗!张腊狗!对,背对着门,慢慢退到门口!要不然,老子二话不说,一阵排枪,先打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再说!快,照老子说的做!如今这年月,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走一个!晓不晓得?”汉口话“哪个”和“腊狗”音近,而“腊狗”又是汉口人的“常用名”。张腊狗心情舒畅,难得幽默了一回。

  “呃哎哎!搞么事?你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下我的枪?咿,老子听出来了,穆勉……你疯了!老子这是在执行公务,抓共产党!你疯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外头那个自称张腊狗的人,突然声音变调,惊惊惶惶地叫起来。

  “废话!你执行公务,我就不是执行公务?你不消问老子是哪个。告诉你,这屋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我国民党的优秀党员!你瞎搞,大水冲起龙王庙来了!听着,屋里的两个,出来走吧!该到哪里忙就到哪里忙去!”

  “你受哪个领导?”

  “汉口党部。你咧?”

  “还不是汉口党部。我说么,大水冲了龙王……”

  “鸡巴!老子看你,要么就是通共产党,要么就是疯了,多半是疯了!”

  “伙计,莫总是把什么鸡巴这些东西含在口里!要抖狠还是要说理,我们单另再找时间地点!”

  钟昌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虽然对屋外暗处发生的一切很不理解,但能够逃命,总不是坏事。到底是经过阵仗的军人,钟昌挥起手上那本日记本,朝醉眼样昏朦的灯泡拍去!

  黑暗訇然漫进屋子,蓦地把一切都淹没了。

  尾声秋风乍起,几片在圣母堂屋顶栖息了好几天的落叶,翻滚着,终于还是跌到地上来了。

  瞄一瞄皮埃·让神父的坟,再瞄一瞄爹的坟,刘宗祥心里泛起一股很复杂的味道。尽管,眼下神父的坟头光光的,还散发着泥土的土腥,显得这么年轻,是的,这是一座多么年轻的坟咯!可是,要得了多久呢?顶多一个春秋罢,这年轻的坟头上,同样会和紧邻的这座坟头一样,披上一头衰草!

  刘汉柏注意到了,父亲轮换着瞄两座坟头怔怔的异样的眼神。他能够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他弯下腰,顺手扯拔爷爷坟头已见枯黄的草。对爷爷,刘汉柏有印象。爷爷送的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他至今还在用。这个被人叫了一辈子瘌痢、其实头上一颗瘌痢都没有的老人,是值得纪念和尊敬的。

  “算了,莫扯,就让它这样。这样暖和些。”刘宗祥眼神有些空矇。

  在神父的坟头上,又用锹拍了几下,吴安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朝刘宗祥谨慎地看了看。

  “我们回去吧?”他征求刘汉柏的意见。

  吴安并不晓得刘汉柏已经接任了祥记总经理,他只是觉得,此时,征求刘公子的意见,是适宜的。

  “吴安,你是说,神父是死在井边的么?”刘宗祥并没有注意吴安的谨慎,他觉得,他还想叫吴安把神父死的经过说一遍。

  刚才,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已经把神父坐在柏泉井边逝世的经过说了。

  刘宗祥始终不理解,这个法国人,何以对中国土地上的这口土井这么感兴趣:当年,在父亲手上征地建这座圣母堂,老神父就是看中了这口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临死的时候,老神父一边叫人喊他的学生刘宗祥回来,一边就踱到井边,坐在井栏上等。

  “等什么呢?是等我回来么?神父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交代么?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来交代呢?也许不是等我罢,仅仅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生命大限的到来?那么,这口古老的柏泉井,何以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呢?”

  一边听吴安重复刚才的叙述,一边朝湾子走。

  吴二苕始终一言不发,跟在老板后头。

  此前,为了赶上和神父见一面,刘宗祥不断地催促增速。吴二苕已把车速增到了极限。后湖的张公堤虽然宽,毕竟是土堤,速度一快,车子就颠簸得厉害。即使如此,还是没能在神父生前见上一面。吴二苕深知,这个在后湖柏泉吴家湾生活了一辈子的法国神父,在老板心目中的位置。到了柏泉井边,刘宗祥再一次要吴安指点出神父坐着逝世的具体位置,自己坐了下去。他发现,这个位置正对着井口,可以对井里一览无余。眼下,井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随着井水漾动而盘旋的小金龙,连水都没有,哪里来的小金龙呢?

  “这是柏泉井第几次干涸呢?”

  刘宗祥一时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脑壳里头像装满了糨糊。

  “忙你们的吧,我坐一下,不,我想在湾里住些时,车,你就带回去。”

  “不,车,就留在这里,您家。我咧,慢慢走回去。真的,我想走一回这条路,我还冇走过咧。”

  就这样,刘汉柏披着一身秋风,走出了古老的吴家湾。

  在湾子口,他停住了脚。

  耳畔,响起周恩来亲切的下江口音——“刘汉柏同志,本来,要是汉口的革命形势好,当然,不可能好,早就有隐患,就准备让你公开身份。这下不行了。你要作长期潜伏的准备。这个想法,在法国你入党的时候,就和你交换过了。你的共产党员身份,一直就没有公开过嘛。汉柏同志,耐心地潜伏。认真地当个老板,当个资本家。这个不需要党教你。你家里有最好的老师嘛,我看哪,你也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要不好意思嘛,当个红色的资本家,为党,为革命事业的胜利,当个赚钱的能手。”

  他面前,左手,是逶迤的张公堤。这堤,通向汉口,这堤,阔了汉口,也拦了汉口。右手,是逶迤的汉水。汉水,通向汉口,汉水,造就了汉口,也不停地前赴后继地奔进长江,逃离汉口。

  噢,汉水,造就了汉口的汉水,你无时无刻不在融进长江,和长江一起,扑向壮阔无垠大海的怀抱!

  一支雁阵飘过来,整理着有些凌乱的队形,掠过这多事的秋天。刘汉柏抬头瞅瞅翩翩的雁阵,又瞅瞅身边这不宽不急的流水,没有犹豫,沿着汉水的脚印,大踏步走下去了。


红尘三部曲之娩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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