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谭纵倒是一副好大的架子,竟然还要我们去日升茶楼寻他。”看了一眼重新关上的院门,蒋五便忍不住对曹乔木发牢骚道。

  曹乔木却是神色不变的对他笑笑,旋而又安慰他道:“我倒不觉得他架子太大,反而就怕他的架子太小。如今他越是这般,说明他心里的底气越足,越不怕你我给他来个秋后算账。否则,便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般戏耍你我吧,难不成他不想走这仕途了?”

  曹乔木的话就像是一盏明灯,瞬间点亮了蒋五心里头的迷雾。

  “依你的意思,那谭纵显然是准备好了,这才会要你我去日升茶楼?”

  “怕就是如此了。”曹乔木哂笑一声,心里头也知道蒋五这是几个月没进展所以最近脾气是越来越急躁,便劝道:“要我说,似他这般还算好的了。你却不知我往日里查案时,遇上的人可没几个好说话的,说不得便是软磨硬泡十天半个月都算好的。”

  只可惜曹乔木这番话有人说却没人听,蒋五却是早就急不可待的走了。

  “这小子,果然还是欠些阅历。也幸好他没想过要去坐那张椅子,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哎,这妻舅果然不好伺候啊。”

  坐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人很快便到了谭纵指定的日升茶楼。这会儿天色已然大亮了,茶楼里也有了不少客人,大堂里这会儿已然坐的快满了,完全找不到一张位置好点的桌子。不过谭纵与两人约定的地方却是二楼,因此两人便直接往二楼去了。

  上了二楼,两人便见着谭纵正一个人坐着一张邻街靠窗的桌子,想也未想便一人一边坐了。曹乔木与蒋五路上便商量好了,待会与谭纵谈话时以曹乔木为主,蒋五便只待了耳朵去听,也顺便学学。

  曹乔木见桌子上空荡荡的,除了杯茶水外却是半点东西也没有,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可却也懒得多问,只是调笑道:“想不到这会儿想见谭亚元一面还真不容易,这都从城南跑到北市了。”

  谭纵却是眯着一双眼睛,也不看他,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让在一旁坐着的蒋五心里头一阵置气——就这么个白沙沙连半点花色的破窑杯有甚好看的。

  曹乔木这会儿也才体会到蒋五说谭纵傲气的原因,正想再找借口说话呢,冷不防边上就伸出对手来,手上还端着四层笼子,一股子鲜肉包子的味道便传了出来。待包子放好,边上又有小儿在桌子上摆好了四只同样白沙沙的瓷碗,各个都有巴掌大小,一寸来深,随即又有小儿麻利的给其中三只碗里倒好新鲜热乎的豆浆,这才把剩余的豆浆放桌子上,退了下去。

  这会儿,谭纵才停了手里的活计,对着蒋五与曹乔木一摆手,唱道:“两位爷,这便开始享用吧,你们要是不吃的话,我可不跟你们客气了。这日升茶楼的包子可是南京城里的一绝,皮薄馅美不说,每日还只售百笼,这几笼还是我先订下的。”说罢,也不管两人,便把其中一笼连同那空着的碗放到无人的一边,这才自顾自吃了起来。

  对于谭纵的这副做派,蒋五与曹乔木对视一眼却是也发觉了对方眼里的怪异。可这会儿谭纵已然吃了起来,说不得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便也吃了起来——两人还真饿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又来了个穿着儒衫的胖子,蒋五却是不认识的,可曹乔木却是有一面之缘,正是南京府今年的新科解元徐骏——徐文长。

  徐骏也不与蒋五曹乔木多话,只是吃了起来,中间还有小儿拿了两块用粗纸包好的油饼过来。别看这小胖子来的晚,可吃的却最快,不仅一笼包子还有油饼,便是豆浆也被他全部收进了肚子里。

  “我说,梦花你这小子忒不是玩意啊,有了美娇娘便把我们这些个同窗放一边了,到今儿个才想起我来。”徐骏似是对谭纵极为不满,可旋而又变脸勾着谭纵的脖子道:“我听说,便是秋月楼的两位当家花魁都被你收进房里头去了,还是苏大家亲自去办的,这事可当真?”

  谭纵一把将这胖子拿了油饼的油手甩开,他对放榜那天的事情可还记忆犹新着:“少这么多闲话,我今儿个可是有正事叫你。”说着,便指着曹乔木与蒋五道:“这两位是我老乡,手里头有批质量上层的狼毫,我想着你家兴隆铺不是干这买卖嘛,便把你叫来了。若是可以,不若就收了吧,也省得我这两老乡整日里在这南京城里晃悠,再有一月便是端午了呢。”

  那边曹乔木与蒋五见谭纵说的古怪,知这谭纵事里必有深意,便忍了心里头的念头,只在边上观看不语。

  谁知那徐骏却道:“这事你却问错了人,家里那些事可不归我管,都我爹打理着呢。”说完,这小胖子又狐疑地看着谭纵道:“你小子,当初便敢厚着面皮让苏大家自己掏钱给自己赎身子,难不成这回还敢丢了你亚元的面皮来给人当掮客?”

  “少这么埋汰我啊,再来我跟你急。”谭纵拍开这胖子作势欲拍的油手,又作势欲打,吓的小胖子一缩手,这才施施然道:“你既做不得主,我也不怪你。只是那价格你总知道吧,便与我这两老乡说说。”

  那边徐骏见谭纵捉着这问题不放,也不知道这所谓的老乡是真是假,只是见谭纵这般郑重,心里头顾及着同学情谊,便寻思了半晌后开口道:“这狼毫以紫色为最,我家一支平卖也不过是一两五银子,所以这收价嘛平时里也不过是六分银子。即便有你亚元公说情,最高也只能七钱银子。不过,我听我老爹说,前阵子知府大人不是派人去余杭收了一批狼毫了么,怎么你这老乡手头还有存货?”

  要说这事谭纵还真知道,只不过却是从南京府衙的账簿里看来的。而他今儿个在蒋五与曹乔木面前演这么场戏,也不过是小露一手罢了。

  这会儿谭纵见徐骏怀疑了,便随意糊弄了几句把这小胖子糊弄走了。那小胖子吃了顿便宜的早餐,又懒得多事,自然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连忙的走了,走前还不忘打趣谭纵,说过两日去客栈找他,顺便听苏瑾唱两句。

  等徐骏走远了,谭纵这才回归头来对着曹乔木道:“曹大爷可听出来这里头的奥妙了?”

  茶楼里人多嘴杂,谭纵自然不敢喊曹乔木曹大人。那边曹乔木也是个老事故了,自然懂谭纵的意思,便没多话。

  那边曹乔木虽然听着有些奇怪,可仍然点头道:“紫狼毫乃是狼毫中的上品,仅次于专供太学的贡品金狼毫,想不到收价却仅仅只要五钱银子,当真是出乎意料。”

  “一进一出,便是一两银子的差价。若是一年能卖个一万两万,怕是仅这狼毫笔便能岁入上万把。”谭纵说完,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只笔道:“曹大爷再看这笔,你可知值几钱银子?”

  这笔是支新笔,便是连水都没下过的,显是谭纵特意买来的。

  曹乔木看了半晌道:“这不过是支猪毫,怕是不值多少钱,一钱银子怕是能买个两支。”

  谭纵笑着点点头,忽然又对蒋五道:“蒋公子,若我将这笔以一两五的价卖你,你可买?”

  蒋五连忙将心里头对徐骏的不爽抛开,撇嘴道:“我又不傻,怎会花高价买这等烂笔。”

  “哦,你不傻不愿买,可我却是要买的。”说着,谭纵便将这支猪毫放进袖笼里倒:“不仅我要买,便是整个南京府一府二州得士子都要买。也不多,每年十支却是要的。”

  那边蒋五听了先是狐疑一阵,随机却是勃然大怒,显然是明白了谭纵话里头的意思。而曹乔木却是毫无怒色,似乎早已知晓其中情况,只是皱着眉对谭纵道:“谭亚元这话却不必再说了。”

  蒋五见曹乔木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心里头顿时有火发作不得,只是拿着茶壶给自己连倒了四五杯茶下去,这才稍微平静了些。

  那边谭纵见着蒋五在那拼命灌茶灭火,心里头好笑,知道这位皇子终究是在京城里头呆久了,对下面的弯弯道道知晓的太少,所以才会这般情况。只是他原本便志不在此,脸上自然不会因为曹乔木的反应有所崩坏,只是仍然一副闲淡神色道:“若我说这不是笔,是修河堤的筑石呢?”

  谭纵嘴里方一蹦出“河堤”两个字,蒋五与曹乔木便同时坐直了身体,可没一会儿,两个人又弯了身子。蒋五更是忍不住对着谭纵不屑道:“我还道你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如此。”说着,略略一顿,似是怕谭纵不服便又再度接上话头道:“别说是南京府了,便是苏杭二州得河堤,我也是亲自去查探过的。虽说有些问题,可那些筑石却是用的上好的方料,可没有你这假狼毫一般的以次充好。”

  “若是我将南京府的河堤卖给苏州,再把苏杭的河堤买给南京府呢?”

  见蒋五似要反驳,谭纵却不给蒋五再说话的机会,只是紧接着他的话道:“河堤不能卖,可修河堤的筑石可以啊。我若是把南京府的筑石挖了,再运到苏州二州去,岂不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反正只要拿布一拦,谁知道里头到底是在修河堤还是在挖河堤。便是百姓也没谁会去管这等子闲事吧,只要这河堤好了就成。”

  将蒋五仍想反驳,谭纵仍然不给他机会,只继续道:“所以这河堤嘛,也不要修得太好,最好每年都要出点纰漏,这才能寻着借口动工。若是修的太好了,第二年又哪有借口去‘修’河堤嘛。”

  谭纵这话说的颇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

  按蒋五与曹乔木的想法,这贪墨河堤银子,也不过是以次充好,以少当多等手段,甚至拿了朝廷的水利银子不修、少修、胡修这等子事情在各地也不少见。可两人在南京府三四个月了,却只见到这南京府一府二州的河堤不仅修的齐整,而是颇得百姓赞誉,只是有少数地方有些缺漏,平日里也修的频繁了些罢了,比之其他地方却是好之又少,又哪想的到其他。

  若不是监察得了准确消息,只怕谁也想不到这南京府光河堤一项便能贪墨数万两银子。

  可等蒋五与曹乔木听了谭纵这一番话后,却不得不承认,若是以这等方法行事,还真的能省下这些修水利的专项银子来——每年也不过花些运费罢了,人工却是每年都有徭役的,根本不需要花上官府半厘银子。

  而这运费又能耗费多少银子?特别是走水运,更是方便快捷。

  想通里面的门道,蒋五与曹乔木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心知谭纵说的必然就是这一府二州又能修好河堤可又每年都能贪墨数万银子的关键了。

  可他们却不知道,似这等手段在后世那都是用的烂了的。似王仁这般人还有些顾忌,还需要骗着自己把这修河堤的筑石运来运去,可后世那会子哪会这般小心,甚至有地方政府胆大到就干脆就地挖了铺路板又就地埋回去的——说白了,就是让那些民工把地上的地板挖起来,然后等几天再埋回去,这便等于又铺了一次了。

  谭纵这边道出了内里的关窍,心中却是不急,只看着曹乔木急匆匆去了,心知其必然是安排人手去河堤上查看。再看蒋五,却见着他脸上却是一脸的焦急神色,可一会儿却又变得喜色无限的模样,没过一会,又成了焦急模样,显然也是心里没底。

  谭纵却是心里有数的,昨日他早安排了家里的三个丫鬟偷偷去河堤上走过了,知道这必然是真相。只是,真相归真相,想要成为破案的铁证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也是谭纵敢直接点破其中关窍的原因所在。

  便这么坐了一个来小时,曹乔木终于一脸严肃的回来了。

  蒋五早就等急了,见曹乔木回来了便连忙上去问结果,没过一会便忍不住吐了一口浊气出来,旋即便露出一脸灿烂笑意。

  谭纵心里早有计较,见蒋五一脸的灿烂,有心打击他,便又施施然道:“可惜啊,知道归知道,可你又如何以此定那位的罪呢?难不成要空口白话,仅凭一张嘴在你家老爷子面前说么?”

  谭纵的话就像一盆三九天的河水在蒋五的头上当头浇下,直弄的他凉透了心,凉透了肺,便是连下面那根甩棍都被刺激的缩进了腹腔里头。

  曹乔木却是抬额扫了谭纵一眼,见谭纵一副悠然气派,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其实曹乔木在路上便想到了这个问题,否则他怎会一副严肃模样。可这会儿蒋五从大喜到大悲,整个人都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只在那傻站着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曹乔木也听不清楚,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将他拉到位置上坐了下去。

  曹乔木此番已然见识到了谭纵操纵人心的手段,又见谭纵一副悠然模样,丝毫不见慌张便知道谭纵心里头必定有了计较。心里头也是权衡一番,曹乔木终于开口道:“谭先生如此悠闲,却不知何以教我?”

  曹乔木称谭纵为先生,自然是表示自己心里头服了谭纵,这是在以示尊敬——毕竟如果不是谭纵点破的话,只怕他和蒋五在南京府里头再守上一年也别想找到这河堤的破绽。

  谭纵这会儿见曹乔木似乎服软了,自然不会做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事情,毕竟他现在坐这些都只是为了早点进入仕途好抢先一步主政一方而已,而这些可都要着落在眼前这两人身上。如果现在因为一时的得意得罪了这两个人,那可真就是傻到家了,非智者所为。

  谭纵心里头有了计较,便懒得再装高人了,先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这才一字一顿道:“那日,我将南京府水利河堤的账簿留了一大半藏在了那院子里头的树顶树洞里头,这会儿想必还在里头。”说完,谭纵离凳起身,走到楼梯口时又转过头来道:“若是你们看不明白,便再来寻我吧,只是我这今日却是要搬了,你们可要注意些。”

  见谭纵离去,曹乔木又看了一眼渐渐恢复神采的蒋五,摇头叹息一声道:“这人才智果然小觑不得,只怕即便将那账簿拿回来了也是无用,还得求去他,只是却不知他所求为何。”

  “他求什么便给他什么!”那边蒋五忽地说话了,只是话里却是透出了几分霸气:“人生在世,无非是权、钱、名、利四样,只要他能帮本王破了这案子,即便今次全给他又如何,终究有一日能等到他来求本王的时候。”

  曹乔木听了,只是在心里头暗自叹气,知道这事情只怕没这么容易解决,最怕的就是那谭纵已然把全盘都盘算好了。

  “这人当真是小觑不得啊,若是能入我监察内府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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