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在见过高悬之后,先一步返回北境长城那边。


    入城之时,陈朝站在那高大无比的城墙面前,扬起头一看,感受着上面那不知道多少代层层叠加的符箓和其余的玄妙气息,其实也觉得有些厚重。


    身为一位忘忧尽头的武夫,都不敢说能单人开城,其实才是这座北境长城能在此地矗立二百多年的缘由。


    “咋的,看着害怕?”


    一道温和嗓音突兀响起,一个高大武夫出现在陈朝身侧,不是旁人,正是之前陈朝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北境大将军,宁平。


    陈朝歪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宁平,许久不见,这位曾经的大梁镇守使,如今两鬓已生白发。


    这位上一代的世间前三甲的武夫,在那三人之中,大将军萧和正最为年长,大梁皇帝陈澈居中,而宁平,其实最为年轻。


    只是当初年轻,现如今也不算年轻了。


    岁月是一把刀,对谁都如此,从来不曾想着要对谁手下留情。


    不过依着宁平的年纪来看,这会儿早生白发,还是因为在北境太久,这里的担子太重,让这位武夫夙夜忧虑,才导致的如此景象。


    陈朝开口打趣道:“大人是该泡点枸杞补一补身子了。”


    “谁喝那玩意?”


    宁平一巴掌拍在陈朝肩膀上,笑眯眯说道:“这东西,宋敛那家伙可能需要,你小子也可能需要,不过对本……官来说,不需要。”


    陈朝点点头,了然道:“是了,大人这情况,枸杞怕是不够了,应该来两条辽东那边最正宗的老山参,下官明白,等回神都就着手去做此事,到时候一定早早给大人送来。”


    宁平笑骂道:“臭小子。”


    这两人一个一个一口本官,另外一个一口下官,其实都心照不宣。


    之后宁平带着陈朝从城门处入城,这新旧两位镇守使,如今天下前二的武夫缓缓往前,最开始陈朝刻意脚步放缓,让眼前的宁平走在前面,但后者在察觉到之后,很快也放缓脚步,让身侧的这个年轻武夫和他并肩而行。


    此时此刻,其实什么资历不资历的,都不用去讲了,毕竟两人已经是在各个方面能够并肩而行的了。


    陈朝揉了揉脸颊,宁平主动开口笑道:“你小子平日里在什么方外修士眼里,在妖族眼里,不都是狂得不行吗,怎么到了我面前,就装的这么谦逊了?”


    陈朝嘿嘿一笑,“这在外面装装也就算了,但在您面前,别说我了,就算是那什么狗屁妖帝来了,不也得礼让您老三分吗?”


    宁平啧啧道:“您老人家是在这里打我脸呢?”


    什么狗屁妖帝,你听听,这话是人该说的吗?


    陈朝笑道:“本朝的三位武夫,大将军对我有传道之恩,陛下就更不必说了,这一路走来,不知道在我身上操心多少,至于您老人家,那就更不用多说了,在您老人家面前,自然要谦逊的。”


    说是这么说,但一口一个老人家,听得宁平头大。


    他有些不满地盯着眼前的陈朝,“听说你小子在神都,现在迷倒了不知道多少人家的闺女。”


    “咋的?”


    陈朝有些疑惑地看向宁平,好奇问道:“大人,这触犯大梁律了?”


    这眼神里,活脱脱满是挑衅,就差直白说出大人你别嫉妒,嫉妒也没用。


    宁平冷笑道:“我年轻的时候,谁不知道我是神都的美男子?从神都街头过一次,便能收到几百封情书,我需要嫉妒你?这种事情,你小子这辈子都赶不上我了。”


    陈朝听着这话,仔细打量眼前的宁平,看了半晌之后,才郑重认真说道:“大人,年轻时候,可能真有几分风采。”


    实际上,宁平这番话还真不是自吹自擂,这位镇守使大人年少成名,早些年调往神都担任左卫副指挥使的时候,其实还真是意气风发,办案之时雷厉风行,再加上有一张还真算是俊朗的脸庞,在神都的确是很讨那些姑娘喜欢,不过这位大将军那个时候便醉心于武道,根本对这些儿女情长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然也不至于到了此刻,还是孑然一身。


    听着陈朝这臭小子这会儿都认可了自己的容貌,宁平也算是有些满意,不过还没等到他说话,便又听见那边的年轻武夫叹气道:“真不知道大人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这一句话,便如同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简单直接地扎在眼前的宁平心上。


    恼羞成怒,但不算老的前辈想要一巴掌拍在年轻后辈的脑袋上,但举起的手在半空中悬了悬,最后却还是没有落下去。


    宁平收回手,叹气一声,默念几句,这臭小子虽然欠打,但这会儿实打实的大梁朝的武官之首了,这么动手,不好看。


    这就是少年和中年的区别了,少年可以毫无顾忌,但中年到了这里,所思所想,其实都不算少了。


    陈朝笑眯眯道:“您要是顾忌这么多,可就得一直吃亏了啊。”


    宁平淡然一笑,“你以为像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不管不顾?老子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生怕什么时候一睁眼,外面就是厮杀声震天,这座坚固的两百多年都没有妖族登上的城头,最后在我手里,站满了妖族。”


    这话说得淡然,但其中的辛酸滋味,大概也只有历任大将军才知道了,大梁朝上下都知道大将军一职,是大梁朝的武官顶点,但肯定没有几个人知晓,坐到了这个位子之后,这些个大将军,可没有任何一天,是能够踏踏实实睡一天好觉的。


    因为肩膀上扛的东西太多,就有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之前我其实也不太理解为啥萧大将军非要落叶归根,可后来还是让我琢磨出些东西来了,在这里战战兢兢一辈子,最后可不是想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嘛。至于埋在老家那边,就更好了,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宁平叹了口气,旁人看得到他的光鲜,但又有多少人能看到他的无奈。


    陈朝说道:“后来我派人去看了看,大将军葬在了自家小院里,没有立碑,就在小院里有个小土包,说是大将军不愿意弄得太吓人,以至于以后某个小娃娃的纸鸢落到了院子里,都不敢进来捡走。”


    宁平没说话。


    陈朝微笑道:“听说最后大将军也没人知道他叫萧和正。”


    宁平说道:“在北边威风就可以了,回到老家,又不是年轻时候的那个样子了,何必非要搞得人尽皆知,那到时候死了,这坟堆前天天都是人,不得清净。”


    “是应得的,不过要是不喜欢,那就拉倒。”


    陈朝揉了揉脑袋,终于问了一个自己很感兴趣的问题,“这一场大战之后,她在北境,会是什么个位子?”


    宁平眯眼看了陈朝一眼,没有急着说话,那双眸子里分明在说,你小子憋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吧?


    陈朝一脸无奈,心想我都已经刻意说了那么多屁话,你的注意力怎么还在这儿呢?


    “那场大战是怎么赢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都不是瞎子,真说要抹去她的功绩,放心,我第一个不答应,有了那场大胜,之后我也好做不少,很多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交给她了,你小子要知道,在这场大战开始之后,我让她做这个主将,是顶着多大的压力?要知道,这但凡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这会儿可就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了。”


    “不过你小子也别奢望在这场大战之后,她就得在一个如何如何高的位子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些事情急不得,急也没用。”


    陈朝点点头,对于宁平所说,他自然明白,这些个事情,可不就是得慢慢来嘛?没有谁一朝一夕就能坐到最高的那个位子去,这一切都需要积累。


    “反正大人您多费心,她在北境的事情,我就托付给大人了。”


    陈朝嘿嘿一笑,算是把这桩事情在这里敲定。


    宁平冷着脸,倒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之后宁平淡然道:“北境边军这些日子的除虫还算顺利,如今虽说算不上焕然一新,但比起来之前也要好太多了。”


    陈朝肃穆道:“这桩事情还需要继续做下去,不能有半点松懈,毕竟陛下的愿景在这里,而且想要保持边军战力,这件事就非做不可。”


    宁平点点头,知道其中的利害,想了想,他问道:“除去新的军械之外,你这小子这些日子应该还做了些什么事情吧?”


    陈朝嘿嘿一笑,淡然道:“大概之后一两月,就会有修士陆陆续续来到北境,听你这位大将军调遣。”


    宁平好奇道:“咋的,你小子去买人了?”


    陈朝没理会他,只是自顾自说道:“北边的散修,剑宗的剑修,甚至还有些炼气士,都有可能,我这年到处招惹是非,要是没点什么好处,你以为我愿意到处这么跑呢?”


    宁平哈哈大笑,他虽说来了北境之后就没有返回过大梁,但那些个事情,有一件算一件,他可全部都听说过,一字不落。


    这小子到处晃荡的时候,可惊得方外那些家伙,一个个胆战心惊,都祈祷这位年轻的镇守使大人,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到自家山门来。


    别说就是讨碗水喝,就是单纯地路过,都不要有。


    早些年方外流传这位年轻武夫是穷凶极恶之辈,那会儿大家还不把这么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可这会儿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时候,对方可又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也是,依着对方这会儿的战力,一个寻常忘忧,那就是随意打杀的。


    人们也纳闷,天底下就没几个忘忧尽头,为什么偏偏其中有一个不是旁人,就是眼前的这位年轻武夫。


    老天爷不开眼啊。


    宁平想了想,说道:“你之前在别的地方做了不少事情,虽说也是在为大梁,但是毕竟不是在北境做的,所以他们提起你的时候,其实还没什么感触,不过在今日之后,再提起你,在他们心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比较对象了。”


    陈朝愣了愣,他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另外一个比较对象是谁。


    “你小子的威望一下子起来了,倒是让我都有些羡慕。”


    宁平揉了揉脑袋,好像是真有些不甘心那样。


    陈朝狐疑道:“大人你说这些事情,是为啥?”


    宁平微微一笑,看向陈朝,然后指了指远处。这里距离将军府,只剩下最后一条街要走。


    拐过角就是。


    陈朝在这里止步,有些不太敢再往前走了。


    前面肯定是没有什么大妖等着要围杀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的陈朝,就是不太敢往前迈出那一步。


    有点像是女婿第一次登门拜访去见对方的父母,所以除去小心翼翼之外,还有许多忐忑心情。


    宁平看着这一幕,笑骂道:“他娘的,面对妖帝的时候,都还敢伸中指挑衅他,怎么这会儿不敢往前走了?”


    陈朝深吸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谁都没有听见的言语,然后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往前走了这么一步。


    过拐角。


    前面一条长街两侧,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都披甲悬刀。


    从他们身上的甲胄来看,很显然这批人,在军中,官职都不低。


    此刻他们齐聚在这里,等着陈朝。


    为首的一位雄伟武将,看向陈朝,满眼欣赏。


    其余大多,情绪都是如此,也有少部分人眼神里神色复杂,很难说清楚是些什么。


    陈朝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那些个披甲将军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抱拳。


    动作整齐划一。


    “镇守使大人与陛下一脉相承,为国为民,我等钦佩,能与镇守使大人并肩而战,我等三生有幸!”


    “愿镇守使大人武道前景,宛如长河流动,生生不息,望镇守使大人永镇大梁,不让我大梁百姓,受半点灾祸!”


    声震长街。


    陈朝站在原地,听着这些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沉默许久之后,同样抱拳,然后深深鞠躬。


    敬这些为了大梁百姓,有家不回,性命说丢就往这战场上丢的赳赳武夫。


    ……


    ……


    黄龙州,历来被认为世间剑气最盛所在。


    铸剑最好之地,剑气山,在黄龙州。


    世间独一座的剑道宗门,剑宗,也在此处。


    有了这飞剑最顶尖处,剑修最强所在,自然而然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就能吸引别处剑修也好,铸剑师也好,来此地落脚。


    哪怕最开始没有几个,但随着时间推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此地堆积的飞剑也好,剑修也好,都越来越多,越是如此,黄龙州的剑气便自然是越来越盛,看不到尽头了。


    到了大梁朝开国之后,黄龙州的闲散剑修和铸剑师数量到了一个数不胜数的地步,黄龙州自然便被认为是剑道所在之地。


    以前曾有山野散修出身的剑修放出豪言,如何才能算是成为世间的剑道扛鼎人物,很简单,那就是先上剑气山带走一柄百年一剑,而后持剑挑落剑宗宗主的发冠,那便成了。


    但这话说出来这么多年,甚至早就过了百年,却也没谁能做成这等壮举,百年一剑这剑气山的确又出了一柄,名为野草,但取剑离开的,哪里是什么寻常剑修,也是出自剑宗门下的剑修。


    且不说他这个身份会不会去挑落剑宗宗主的发冠,光是说他取剑之后这些年,虽说听闻已成剑仙,但距离当世用剑第一人的剑宗宗主,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


    那位此生所求不过悟出完美一剑的剑宗宗主,不知道有多少年不曾在世间出现过了,之前出手两次,分别向两位帝君出剑,虽说好像都没胜,但却都没死,别看这战绩好像是不太光彩,可实际上哪里差了?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在两位帝君的手下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只怕没有吧。


    所以即便两场不胜,世间剑修还是愿意将剑宗宗主视作当世剑道最强者,依旧对其十分钦佩,也心心念着剑宗宗主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出关。


    想着是这样一回事,但从月初开始,那些个冒着风雪来到一座名为三尺的小镇的剑修们,可不是为了等着那位剑宗宗主闭关结束的。


    而是早些时候,黄龙州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说是剑宗里有一位行将就木的大剑仙自感时日无多,要在这些时日,在这座三尺小镇来筛选一个衣钵传人,作为自己的剑道传人。


    而且要求几乎没有,不管他们以前是否练过剑,有无师承都可以。


    最开始剑修们得知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并不当真,毕竟一位修行到了忘忧尽头的大剑仙,即便真的将要身死道消,只怕也会将自己的毕生剑道留给剑宗里的剑修,怎么会朝外而传。


    但后来这个消息越传越久之后,渐渐有其中更多的内幕传出,说是那位大剑仙不是旁人,乃是早些年在世间闯出过极大名声的绿亭剑仙。


    绿亭剑仙杨绿亭,甲子年前,便已经是名震世间的大剑仙了,这位大剑仙当时虽说在那一代的剑修里不算是最了不起的存在,但声名一定是最好的,这位大剑仙行走世间的时候,常常出剑斩不平,为不知道多少修士出过头,也是因此结仇颇多,但实际上那些仇怨,几乎没有哪一件是他自己身上的。


    之后这位大剑仙曾被当时的痴心观观主联合数座宗门的掌教围困,双方鏖战数日,这位大剑仙遍体鳞伤,几乎就要身死道消的时候,剑宗宗主出现,因为惜才,便不惜拿出几件重宝将杨绿亭保了下来,但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杨绿亭从此要加入剑宗,做剑宗宗主的陪剑。


    所谓陪剑,其实也就是两人互相较量,也是互相问剑,各得裨益,只是当时的剑宗宗主心高气傲,并没有想着要从这杨绿亭身上得到半点对方的剑道,只是想着拿一位大剑仙试剑。


    同样都是当世的剑道宗师,杨绿亭当时只问了一句,我如何才能下山。


    剑宗宗主的答案也简单直接,要么问剑胜过他,要么就是在寿元将尽之时。


    当时杨绿亭只说伤好之后,最多不过十年,便要胜过剑宗宗主,得自由身下山离开剑宗。


    但最后结果呢?外人不知晓,但剑宗内部却有些资历足够的剑仙们知晓,之后的岁月里,他和剑宗宗主几乎每隔五年,便有一场比剑,最开始两人相差不大,但随着时间推移,到了上一次两人比剑,剑宗宗主便已经只出半剑,便胜过了杨绿亭。


    杨绿亭不强吗?


    事实相反,杨绿亭其实剑道通玄,在剑宗内部,也排在前三。


    就是这样,更显得剑宗宗主的恐怖。


    他和世间的其他大剑仙之间,或许永远都有一道鸿沟。


    大剑仙和大剑仙之间,是不同的。


    如今既然说这位想要传道的老剑仙是杨绿亭,众人其实就觉得此事合理了,一来这位绿亭剑仙一直都是那种侠义心肠的好人,二来,他也不算是剑宗的剑修,只是被逼着在剑宗待了一甲子,真要说对剑宗有感情吗?只怕也说不上,只是不怨恨就已经相当难得了。


    所以知晓这个消息之后,剑修们陆续赶往三尺小镇,这座位于黄龙州北部的某座偏远小镇,从此刻开始,传说不断。


    有人说这是绿亭剑仙的出身之地,如今老剑仙要落叶归根,选在此地合情合理,也有人说此地其实不是绿亭剑仙的家乡,而是这位剑仙心爱女子陨落所在,当初绿亭剑仙纵横世间,为不少人出头,最后拖累了自己的妻子,在一次围杀中,妻子便死在此处。


    还有人说,要不是因为绿亭剑仙的妻子死在此地,让绿亭剑仙剑心破碎,那么之后在面对剑宗宗主之时,决计不会胜不过对方。


    总之众说纷纭,人们都来了。


    有些人不求得到那位绿亭剑仙的剑道传承,只求能见一面那位绿亭剑仙就好,这等传说中的人物,或许对于整个世间来说分量没有那么重,可对于剑修一脉来说,却不是这样。


    这是剑道上的传奇。


    见一面便是大幸运,若是还能有幸被对方指点几句,那就是幸运中的幸运了。


    要知道这样的人物随口一句,说不定就是旁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在别的地方得到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曾经便有位大剑仙随口指点过一位剑道后辈,然后那人便最后成了一位剑仙,当时此事,甚至沦为一段佳话。


    三尺小镇,剑气驳杂。


    日落之后,夜幕降临,虽说小镇已经人满为患,但还是有人在赶往此地。


    一对剑修夫妇,男人和妇人都是负剑,走入小镇之时,仍旧是牵着身侧妇人的手,妇人打量四周,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了,而男人则是目不斜视,对周遭情况,其实好像没有那么关心。


    进入小镇之后,妇人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几句自家夫君,让他尽量少说话,少与人相争,就算是受了些委屈也别太在意,但不说还好,这样一开口,那男人便有些皱眉,说是自己受委屈倒是无所谓,但是她要是受委屈,他肯定是要出剑的。


    妇人无奈地拧了一把自家夫君的手臂,“话是这么说,要是到时候对面站着一位剑仙,你出剑不出剑,有什么关系?”


    男人刚要说话,妇人便盯着他说道:“你如今距离剑仙不过一步之遥,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情,真能觉得不后悔?”


    男人沉默片刻,笑道:“不后悔。”


    妇人哀叹一声,自家夫君这性子,从来如此,怎么劝都劝不动,她其实也是没什么法子,她只能寄望于这次来这里真不会遇上什么事情了。


    其实要不是这次是绿亭剑仙的剑道传承,她也不会拉着自己夫君来到这里,两人都是散修,本来修行就要困难不少,如今自己夫君距离忘忧只有最后一步,虽说依着自家夫君的说法,这最后一步只需要潜心修行个数载,说不定就能成了。但她其实还是不太相信,想要在这里来碰一碰运气,万一得到了那绿亭剑仙的传承,那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以散修出身,成就剑仙。这种事情,可不多见。


    而一旦做成,甚至便已经可以开宗立派,传下道统,那也算是没在这世上白来一趟。


    因此这件事,妇人很想做成。


    眼见自己夫人已经有些生气,男人牵着妇人手的力气更大了些,然后语气柔和了些,“尽量,尽量。”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妇人便有些生气,你能尽量,那不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哄吗?


    男人没法子,叹气道:“我辈剑修,一剑在手,是该直抒胸臆嘛,要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练个屁的剑。”


    眼见自家夫人要反驳,男人赶紧拿出某人举例,“那位镇守使大人不就是这样吗?你看看,现在人都是什么境界了?”


    妇人冷笑道:“徐白,你觉得你哪一点可以跟他比较?”


    这话一说出来,叫徐白的男人立马便泄气了,他张了张嘴,没有反驳,的确,不管是背景天赋还是什么别的,他可都比不上陈朝。


    不过已经说起陈朝了,徐白还是有些感慨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位镇守使大人一次,到时候好好喝一次酒。”


    说到喝酒,妇人眼里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些,她轻声道:“到时候我给你们做点下酒菜,希望那位镇守使大人不嫌弃。”


    妇人在外人看来,绝对不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但偏偏在徐白这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没有之一。


    徐白握住妇人的手,轻声道:“要是那位镇守使大人嫌弃,那就不上桌一起喝酒了。”


    妇人这一次没说话,因为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这男人,表情十分认真。


    ……


    ……


    随着这对剑修夫妇走进小镇,小镇外又来了一架马车,驾车的马夫是个壮硕的中年男人,只是看气息,不像是剑修。


    来到小镇外,汉子驾车的速度慢了一些。


    他扭头看了一眼车厢那边,轻声道:“娘,到了。”


    车厢里,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妪躺在车厢里,眼前的正好摆着一个火盆,对面有一个粉雕玉琢小丫头拿着一根绿油油的小木棍不断扒拉着火盆里的木炭。


    外面风雪大作,车厢里此刻,温暖如春。


    老妪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之后,才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张了张口,吐出一个嗯字。


    汉子听到声响之后,有些心安地点了点头,但同时又忍不住埋怨道:“娘,这天气这么冷,早跟您说了不要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再见到又能怎么样呢?都不是年轻人了。”


    “闭嘴!”


    老妪本来精气神就不是很好,但听着这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开口训斥了车厢外的儿子一番。


    “咳咳咳……”


    但随着这两个字说出来,老妪的精气神好像又随即流失得无比之快,马上便开始咳嗽起来,只是就连咳嗽声,其实也显得很虚弱。


    小女娃看到这一幕,连忙起身,来到老妪身侧,乖巧地替她捶着后背,然后同时转头看向车厢外,不满道:“爹,你就不能不惹祖母生气吗?”


    驾车的汉子一时无言,良久之后才微微叹气,轻声道:“娘,是儿子错了,您别生气,想见就见吧。要是能见到,也是能将自己的心愿了却了。”


    老妪没理会汉子,而是伸出干枯的手臂,拍了拍身前的这个小女娃脑袋,扯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微笑,“青儿,把那画拿出来再看看。”


    叫青儿的小女娃点点头,很乖巧地便从老妪身前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一个画轴,之后她站起身来,将画小心翼翼展开,露出里面的画像。


    画里是一个青衫剑仙单手提剑,容貌俊美,栩栩如生。


    看到画像之后的老妪像是吃上了一颗年份够久的山参,忽然便将自己的最后那些精气神都吊了起来。


    老妪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画中人的脸庞,一时间竟然是老泪纵横。


    “绿亭,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原来这画中人,就是当初的那位绿亭剑仙。


    只是画虽如此,人只怕也难再少年了。


    如今的绿亭剑仙,怕是和她也没有太多差别,都是白发苍苍了。


    车厢外的汉子听着车厢里的动静,叹气不已,但没有再开口说话,他知道自己娘亲是在想些什么,但其实他很想告诉自己娘亲,当年的事情已经是当年了,哪里还是现在的模样,而且娘亲你要见的,其实也不是现在的绿亭剑仙了,而是当年的念想。


    只是那点念想在心里是念想,要是这会儿再见面,就只怕是连当初的那点念想都没了。


    美好的东西,放在心里不好吗?


    汉子有些搞不懂。


    不过也始终没开口。


    ……


    ……


    随着这架马车进入小镇,今夜估摸着是没有什么人会再来了。


    但说着说着,却又有个年轻人晃晃悠悠来到了小镇这边,不过这年轻人却没有着急进入小镇,而是来到小镇口的一个夜宵摊子前坐下,随口道:“老板,一碗馄饨。”


    这夜宵摊子本就不大,两三张桌子,但这年轻人偏偏不去选空桌,而是选了一张有人的。


    叫完吃食,年轻人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人,是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此刻老人正和一碗满是辣椒的馄饨较劲,年轻人看着他被辣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倔强地连桌上不要钱的茶水都不喝一口。


    年轻人觉得有些意思,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这把年纪了,还难为自己做什么,吃不了辣就喝水,要是还扛不住,就不吃了。再叫一碗不加辣椒的馄饨就是。”


    老人抬起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看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笑呵呵说道:“人不较劲,那还有什么活头?”


    年轻人说道:“吃碗馄饨倒是没啥,不过别的事情上较劲,可不太好。”


    老人放下手中的筷子,笑呵呵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眯眼道:“你且说说还有什么别的?”


    年轻人没好气说道:“别的也简单,您老这把骨头,这个天气还跑出来吃夜宵,不也是较劲吗?命不要了?”


    老人嗤笑道:“年轻人自己身体虚,就觉得旁人跟你一样?要知道人和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老夫虽然是这把年纪了,可还是不湿鞋!”


    年轻人皱了皱眉,听着这话的时候,是真没了吃馄饨的心思,噌的一下子站起来,就嚷道:“怎么,老爷子,跟我比比?看谁尿得远?”


    “没城府的小子,老夫倒是不怕,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赢了老夫不见得光彩,但你要是输给老夫,就实打实丢人咯。”


    老人眯起眼,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好像还是有些别样的情绪。


    年轻人一怔,随即便坐了下来,心有余悸地说道:“老前辈这话到底是值点银钱。”


    老人笑而不语。


    之后那碗分量少得可怜的馄饨送到桌上,年轻人也不嫌弃,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嘴里咀嚼,结果满嘴都是肉腥味,年轻人嫌弃地吐在地上,还没说话,就发现眼前老人把身前装辣椒的罐子推了过来,讥笑道:“年轻人,不然你以为老夫为什么要吃这么多辣椒?”


    辣椒这东西,在大梁也没有几州百姓喜欢,但最开始他们为什么会吃这玩意,其实就是两个原因。


    遮腥,提味驱寒。


    年轻人按住辣椒罐,摇头道:“肉不好,那不吃就是了,何苦再难为自己一次。”


    老人笑呵呵说道:“那馄饨钱咋说,已经给了,东西不吃,不觉得可惜?”


    年轻人沉默了会儿,本来想说没几个钱的,但一想着这一开口,对面的老家伙肯定就要说他不知道节省了。


    这样一来,年轻人就不想说话了。


    他看着眼前的辣椒罐,陷入沉思。


    老人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看着年轻人笑道:“本来都修行到这个地步了,该珍惜的要珍惜,别做没把握的事情,后果如何,自己不掂量掂量?”


    年轻人没说话。


    老人自顾自说道:“说起较劲,老夫才是较劲了一辈子,一甲子的光阴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要和那家伙较劲,到了这会儿,马上就要死了,再去回想过去的一甲子光阴,真是才觉得亏得慌。”


    年轻人看向眼前老人,到了这会儿也确定了对方身份,就是那个之前名震世间的绿亭剑仙。


    至于年轻人自己,名声也不小,百年一剑的剑主,如今这一代剑修里独占魁首的年轻剑仙,郁希夷。


    但两人虽说都在剑宗,这么多年过去,郁希夷不曾见过眼前的绿亭剑仙,而这位绿亭剑仙也不曾见过郁希夷。


    前者最不愿意去到处认人,后者则是这六十年里,除去闭关练剑就是和剑宗宗主问剑。


    所以没有交集。


    不过老人还是听过郁希夷的事迹的,知道这小子曾经画地为牢,但最后却自己走了出来。


    光是凭借这么一点,就足以说明郁希夷不是一般剑修。


    “从较劲来说,你的确想得比老夫更通透,老夫这六十年,跟那家伙比剑十二次,每一次老夫都觉得下一次一定会赢,但实际上从第一次开始,就注定我离着他越来越远了,只是这种事情,到了下山之前其实才想明白。”


    老人喟然一叹,人生能蹉跎,但有多少个六十年能拿来蹉跎?


    郁希夷看着老人,好奇道:“这会儿想明白了,想来就不该到此为止吧?”


    老人自然知道郁希夷说的是什么,摇头道:“你当你那位宗主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每次比剑,他留手?这六十年来,老夫窍穴被毁过多少次,体内此刻有他多少道剑气,你知道吗?老夫能活到今天,你觉得容易?”


    一位大剑仙,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会被尊敬礼遇的存在,但在剑宗,在那位剑宗宗主眼里,其实就是他剑道上的一块磨剑石。


    不过老人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愤懑,和外面传言的其实不同,剑宗宗主其实从来没有阻止过他离开,不过是他想要留下来,试图赢下对方。


    只是最后结果如何,现在一眼便能看明白。


    郁希夷叹了口气,倒是有些发自内心地惋惜。


    老人眯起眼睛,“老夫要是没猜错,你小子已经到了门口那边,想要往前走一步,准备拿你那位宗主做磨剑石?你这胆子还真挺大,要知道世间剑修,在他面前,敢提剑就算了不起,出剑,自讨苦吃罢了。”


    “他早生了几年而已,给点时间,我也得让他看看,什么叫剑道之上,我郁希夷独占鳌头。”


    郁希夷一脸不屑。


    老人哦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吹牛没关系,可别像是老夫这样,跟他较劲一辈子,最后还一次没赢过。”


    郁希夷默不作声。


    老人想了想,直白道:“你小子的事情老夫听过,所以不觉得你小子来找老夫是为了老夫这点注定不如他的剑道,那你来见老夫,是要问问他弱在何处?”


    郁希夷还没来得及说话,这边老人就苦口婆心说道:“其实即便你知道了弱点,这会儿你也注定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心情好还行,留你一命,要是心情不好,一剑宰了你,你上哪里说理去?”


    剑宗宗主的脾气如何,只怕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在他眼里,剑道为先,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


    郁希夷想了想,说道:“有个朋友前几天给我写了封信,问我现在是什么境界。”


    老人挑眉道:“他要你帮他做事?”


    “他的信里没说,甚至问境界的事情都刻意没有主动去提,不过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我帮忙。”


    “那家伙自己都已经是忘忧尽头了,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他杀不了了,现在却还需要我帮忙,我觉得他可能……”


    郁希夷顿了顿,说道:“要去杀妖帝。”


    听着这话,老人愣住了。


    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什么人听着这话不会愣住的。


    杀妖帝。


    郁希夷有些兴奋,“如果他真要去杀妖帝,那么这件事肯定要算我一个。”


    这辈子练剑的时间不短,甚至这会儿已经是一位剑仙,郁希夷其实一直以来对于杀人这件事不太感兴趣。


    杀妖他反倒是很感兴趣。


    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能去杀妖帝的时候。


    老人冷笑道:“你们疯了不成,妖帝是何等人物?就连那个家伙悟出所谓的那一剑之后,都不见得能成,你们以为你们能成?”


    这会儿老人再去看郁希夷,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一样。


    都说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意气,但那是意气,是热血,而不是白痴,不是发疯。


    郁希夷挑了挑眉,“这您就不用管了,他既然有这个想法,那就肯定有机会。”


    老人黑着脸,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个朋友是谁?”


    郁希夷疑惑地看着老人,心想您连这个都不知道?


    老人也很茫然地看着郁希夷,意思是,我应该知道?


    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郁希夷泄气,只好说了一遍自己的那个朋友。


    老人听完之后,只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都是疯子。”


    郁希夷笑了笑,不以为意。


    有些人能成为朋友绝不是偶然的,就像是他和陈朝。


    老人沉默了很久,说道:“老夫虽然不认为你会成功,但是你想要老夫帮你什么呢?”


    郁希夷开门见山道:“我想让宗主做我的磨剑石,但我知道,宗主甚至不会因我而出关。”


    “所以……我想您再向宗主问剑一次。”


    郁希夷很真诚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出剑,剑宗宗主会有所回应,他出关,那么自己才能接着出剑。


    但要一位大剑仙做这种事情,其实是对这么一位大剑仙的不尊重。


    老人也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觉得……老夫输得还不够多吗?”


    过去的一甲子,老人已经输给了剑宗宗主整整十二次,难道还要多一次吗?


    郁希夷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为情,他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该说。


    老人站起身,准备朝小镇里走去,出剑十二次,次次都败在那家伙剑下,他已经没了半点再对那家伙出剑的想法。


    更何况这眼前的年轻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什么要破境去杀妖帝,妖帝是这么好杀的吗?


    且不说你们能不能杀了妖帝,就是到了妖域,能不能见到妖帝都还两说。


    妖域没有强者,没有大妖,没有妖君?


    就凭你们这两个忘忧尽头能起什么作用?


    老人摇摇头,独自一人佝偻着朝着小镇那边走去,脚步缓慢。


    在他身后,郁希夷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位年轻剑仙,沉默着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郁希夷从夜宵摊子里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了大雪里,很快就白了头。


    他站在大雪里,看了看眼前的那座小镇。


    三尺。


    他叹了口气,准备去想别的办法。


    但还没转身,雪夜里,有个黑衫年轻人走了出来,来到他身边。


    感觉到他的沮丧情绪,黑衫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比我慢了点,不是什么大事,别那么伤心。”


    本来只是随口地劝慰,毕竟眼前的年轻剑仙,也不是那么个斤斤计较的人。


    结果郁希夷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黑衫年轻人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要在这段日子里破境,我要和你去做那件大事!”


    黑衫年轻人刚想说话,郁希夷便再度认真说道:“因为那件事情,我也想做很久很久了。”


    黑衫年轻人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什么误会,但却不好说。


    于是他点点头,笑道:“我相信你。”


    「本来想着一万五可能能写完这章,但结果写了一万二发现估计得两万字了,今天肯定是写不完了,所以先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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