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睦睡迟了。


    昨夜吃多了酒又吹了风,脑袋胀痛得厉害。


    中午时,他被叫去了书房。


    岑太保特地回府用午膳,关心着岑睦的状况:“怎能多喝?前头还有殿试,忘了吗?”


    岑睦忙道:“是孙儿的错。”


    他认得快,岑太保也就歇了絮絮叨叨的心,只道:“昨晚在广客来喝的酒?你和那小丫头片子……”


    说话间,岑太保敏锐地察觉到岑睦的眼神回避一下,他不由皱眉。


    “怎么了?”他问,“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岑睦如惊弓之鸟,立刻否认,“没有什么状况!”


    岑太保自然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岑睦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定西侯府那对母女可不是跟你讲什么道理脸面进退的主儿!你没有做什么会被她们寻上门来的事吧?她们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处置得了的!”


    岑睦浑身僵硬,咬牙道:“没有,祖父您放心,孙儿虽然想过要戏弄她,但您上回劝过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没怎么样她。”


    放弃之说是权衡,但“没怎么样”是千真万确。


    就是吃个饭、喝个酒而已,多靠近两步都会被避开。


    因着那位姑母侯夫人,岑陆两家关系恶劣,所以岑睦打的是徐徐图之的主意,根本不会冒进。


    唯一的失误是昨晚上喝多了、说多了。


    曾与人有私这种事,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也就是一句风流笑话,可偏就说给了余姑娘听。


    往后,越发不好哄骗了。


    至于彭家死完了,岑睦没有放在心上,恶有恶报,关他什么事?


    这也不值当和祖父提。


    岑太保听他信誓旦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分得清轻重。


    你姑母那里的事,之后自有办法处理,你顺手图个高兴就行了,但若是为这事把自己连累进去,那是本末倒置!


    祖父还是这句话,等你金榜题名,在官场上磨砺几年,把岑家撑起来,你的风光还在前头。


    阿睦,你的父亲、叔父,你那两个兄长,他们在读书上没有天分。


    比你年纪小的,等能在他们身上看出希望时,祖父已经老了!


    托举他们得靠你!托举这个家也要靠你!


    祖父好不容易才从一介白丁爬上来,爬到今日的三公之位,几十年的奋斗和努力难道就只能庇护这么点时日?


    祖父不甘心!


    祖父要让岑家一代代地都在京城、在千步廊站稳脚跟。


    你不要让祖父失望!”


    岑睦的呼吸一凝。


    这些话,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听了无数次。


    祖父一遍遍告诉他,他岑睦就是整个岑家眼下唯一的希望。


    他一个庶孙,能得到最大的支持,靠的就是他会念书,和家里其他子弟不会念书。


    只这一点,不止祖父器重他,从来就不怎么待见他的父亲也不敢黑脸给他看。


    “孙儿知道,”岑睦沉声道,“孙儿自觉此次春闱答得不差,殿试时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岑太保颔首,算是满意了。


    吃过午饭,岑太保回了官署。


    岑睦老实了两日,又去了广客来。


    见阿薇果然如那夜说的,酒桌上的事情酒桌上了,根本不提彭家事,岑睦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而岑太保,这几日顾不上关心孙儿了。


    镇抚司卷土重来。


    贡院里,考官们批卷,官差们问话,人人都不自在得提心吊胆。


    金銮殿上吵了几回,但岑太保也看出来了,永庆帝偏着镇抚司,所以吵了也白吵。


    岑太保自认为轻易不会被查到脑袋上,但会不会被查到,和有没有人在后面咬着不放,感觉上截然不同。


    或许有人喜欢指点江山、看对手被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但岑太保不喜欢。


    他谨慎惯了。


    他烦镇抚司的阴魂不散,更烦岑氏的催促。


    散值后,马车经过广客来,岑太保掀了帘子一角,阴沉的视线看着那客人进出的酒肆。


    定西侯那女儿不是个疯子吗?


    不是拿匕首扎人都面不改色吗?


    怎么还没去把阿妍捅了?!


    最好全死了,一了百了!


    岑太保恨恨的想。


    事实上,陆念没有闲着。


    沈临毓那儿给了消息,彭家的事绝非意外,确有人在其中谋算。


    只是眼下时间有限,要查得水落石出,恐还要些时日。


    陆念不想干等着,她和阿薇一起出了城,去了如水庵。


    这庵堂位于山腰,小小一间,里外修行的尼师还不足十人,没有什么香火。


    自薛文远被定罪行刑后,岑琅就被送到了这里,每五天,岑家会有婆子来给她送些东西。


    岑琅没有想过要跑。


    她过惯了好日子,受不了风餐露宿,也没有年轻女子那般豁出去的勇气,反而因着年近三十、听说过许多没有户板身份的女子举步维艰、被人谋害的事,因此越发得不敢往外踏出一步。


    “你竟然能受得了住在这种地方?”陆念大步走进来,左右看看,啧啧点评,“你比岑氏能屈能伸呐!岑氏被迫住在庄子上,大呼小叫的。”


    岑琅冷着脸看她和阿薇:“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说,你也是听了我的指点才绞了头发,”陆念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凤眼笑眯眯着,“我这人讲道义,帮人帮到底,你只要听话,我就不会半道上把你扔下去。”


    闻言,岑琅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鬓角。


    她没有剃头,依旧留着她那被绞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只稍微修剪了下,平日用僧帽拢着。


    “你要帮我从这里离开?”岑琅摇了摇头,“不需要,过几年我就能回去。”


    “哦,你家里答应你的?”陆念听得笑了起来,“你信啊?”


    岑琅的视线闪烁了下。


    老老实实在庵堂里住几年,等薛家的事情过去了,再回府里。


    这是祖母与母亲给岑琅的承诺,岑琅相信、且只能让自己深信不疑。


    “也是,不管你祖父如何想,你总归还有亲娘在,”陆念感叹了声,见岑琅眉宇一松,她话锋一转,“可谁知道岑家还在不在呢?”


    岑琅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岑氏手里两条人命,岑太保从中得了那么多好处,真以为岑家能全身而退?”陆念抬声问。


    岑琅心头一颤。


    她想起那日她追问时、祖母打她的那一巴掌……


    “可、可你说,你是来帮我的!”岑琅看着陆念,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现在咬着岑家不放的可不止是我,”陆念的眼睛明亮,“岑睦下场春闱,你说他能不能考中?”


    岑琅怔愣。


    她跟不上陆念的思路。


    “我换一个问法,”陆念道,“你祖父能接受岑睦考不中吗?他身为太保,能看着宝贝孙儿落榜吗?”


    岑琅瞪大了眼睛:“这话不能胡说!”


    “我何时跟你胡说过?我回回跟你说真话,”陆念笑得肆意,“岑睦念书念得如何,你我不能评断,但他做人做得怎么样,岑琅,你别说你不知道。


    岑氏的事,你是小辈,你不知情。


    但岑睦是你那让人厌恶、害得你母亲卧床多年的姨娘抱回来的,是让你们兄妹难堪不已的庶弟。


    你未必记得他的好事,但他的蠢事,你会放过吗?”


    岑琅听明白了。


    她紧紧握住拳头,咬着牙道:“是,你让我绞头发归家,我记你的情!


    我也讨厌岑睦,我烦他烦得要死!


    但我姓岑,他也姓岑,我与他自相残杀,让你渔翁得利吗?


    陆念,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


    “你难道不是?”陆念反问。


    岑琅被她这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浑身哆嗦。


    “薛文远死了,黄镇也死了,你不会真觉得新宁伯府和你祖父没有一点儿关系吧?”陆念抚掌笑了声,指了指阿薇,又指了指自己,“岑睦一屁股烂账,你祖父没少替他收拾吧?


    为了岑睦,他费了多少力气?你那两个兄弟,跟岑睦一比,什么都不算。


    收拾了那么多烂账的岑太保,你说他的屁股干净不干净?!”


    岑琅扭头:“你既然说得这般笃定,你报官也好什么都好,你自己去!”


    “那你就等着抄家灭族吧,”陆念气定神闲,“一旦他金榜题名,甚至得了头甲,圣上钦点,一时风头无二。


    我把他的那些事儿都掀开来,圣上点了那么个玩意儿,他颜面扫地,你说、你说,你们岑家是什么结果?


    啧啧啧!


    光是跟你这么一说,我就一身鸡皮疙瘩,好开心啊!”


    岑琅的嘴唇不住发抖,一瞬不瞬看着起身向她走过来的陆念。


    陆念一直到岑琅面前才停下,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说,都是惹是生非,为什么岑睦能被护着保着,而你需要断发换一条生路?


    你是外嫁女,你不配你祖父花大力气保,但同样是孙儿,他为什么能狠心不管岑瞻?


    要不是薛文远硬气,自己一肩扛了,薛波也没有咬出岑瞻来,你说,就镖局那案子,你的宝贝亲弟弟岑瞻能全身而退吗?


    当时,岑瞻可是苦恼到来侯府向岑氏求援了。”


    陆念的手指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岑琅却异常的痛。


    眼眶湿润,她迫不得已地看着陆念,脑海里两个声音反反复复的拉扯。


    一个说,祖父没有放弃阿瞻;另一个说,没有错,祖父就是偏心。


    明明、明明岑睦更混账,岑睦主动惹事,祖父替他收拾干净,而她和阿瞻都是无妄之灾!


    若只是她自己倒也算了,但阿瞻、阿瞻……


    “阿瞻怎么办?”岑琅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你要对付的是我祖父,可我说了,我们都姓岑,我和阿瞻,我们都……”


    陆念啧了声,不屑道:“瞻前顾后,什么都不肯放、什么都想要,你的心可真贪呐!你在你祖父眼中还不如岑氏那个侄女,岑氏还知道‘回报’娘家,而你只能添乱。”


    “我……”


    陆念打断了她的话。


    “帮人帮到底,谁让我就是这么讲道理呢?”


    “岑文渊敛财无度是为了他自己,你们做晚辈的固然也受益了,却也不过是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本该给你们的那么点,他有考虑过事发之时你们会如何吗?”


    “你祖母口口声声为了你们,她助纣为虐时考虑过你们吗?”


    “她心疼的是她的长孙、是老来子,你和岑瞻不过是顺带着的、是他好长孙、好次子的悲惨故事里的添头,有用时把你们添上,没用时她为你争取过什么吗?”


    “岑睦睡他同窗的胞妹,害得人全家没一个活人时,他想过他惹出来的事会祸及家人吗?他惦记过你这位姐姐吗?”


    “岑瞻是向着你,但没有岑瞻稀里糊涂被你姑母牵着鼻子走,薛家指不定还好好的呢!他在其中拉着薛波做事时,有想到薛家是你的婆家,一旦薛家的事情藏不住,你要怎么办吗?”


    “岑琅,你拎得清一些!你没有跟薛家活下来的其他人一样流放,不是岑家替你争取的,是你自己绞了头发、逼出来的一条活路!”


    “你不肯跟薛家共沉沦时,岑家上上下下,有谁是真的站在你一边?有谁从心底里支持你自寻活路?”


    “没有吧?他们都想舍了你,换薛文远闭紧嘴巴!”


    “结果,你这时候想起来以德报怨了?”


    “那日在广客来我就和你说过,我不会放过薛文远,我动不了你祖父、我先拿薛文远开刀,我说到做到。”


    “今日我也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祖父,而你,你一个绞了头发当尼姑的外嫁女,你想活,你得自己拼尽全力了。”


    句句如刀。


    岑琅的心在尖锐的话语里被割得七零八落。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挥开了陆念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崩溃地蹲下身子掩面痛哭。


    “你、你……”岑琅哭得声音直颤,“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撕开她所有的侥幸,逼得她面对一切?


    阿薇让陆念又在桌边坐下来,冲她轻轻点头。


    陆念支着腮帮子不吭声。


    阿薇这才走向岑琅,在她身前蹲下来,将一张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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